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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

“我这儿有几份东西,”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们在壁炉前各靠一边坐着,“我确实以为,华生,值得你花点时间看一看。都是档案材料,有关格洛里亚·斯科特号的奇案。就是这张纸条,大大震惊治安官老特雷佛,把他活活吓死了。”

他已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灰不溜秋的小纸卷,解开卷带,递给我一张潦草地写在半张石板纸上的寥寥数语的字条。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Head-keeper Hudson,we believe,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向伦敦供应野味趋势看好。总管赫德森,我们相信,现已奉命悉数接受粘蝇纸订单并维护你的雌野鸡生命。

掠过一眼这短简谜一般的文字,我抬头看看福尔摩斯,他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只格格地笑。

“看你有点莫名其妙,”他说。

“我看不出这么一个便条能叫人有什么可怕,依我看完全荒唐,没有特别意思。”

“很像是。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一位身体好好的健康老人,读了这字条立刻呜呼,就像是挨了枪托,一下就给击倒似的。”

“你倒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说。“刚才你为什么说对我有特别的原因,更应当研究研究这个案子?”

“因为,这是我所经手的第一桩案件。”

我以前常常有意探究我的同伴,起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有心从事犯罪研究,但他老对我打哈哈,一直掏不出实话。现在他坐在扶手椅上,俯身把文件摊在膝头。然后他点起烟斗,坐着抽一会儿烟,又把文件翻来覆去地看着。

“你从来没有听我说起过维克托·特雷佛?”他问道。“他是我在大学的两年期间惟一交上的一个朋友。我这个人从来不善交际,华生,常常宁可独自一人在屋里闷坐,冥思苦想,满脑子探索问题,所以和我同年龄的人合不到一块儿。击剑和拳击,是我爱好,此外,对体育也没多大兴趣。我的治学同其他人很不一样,所以缺乏共同点,毫无交流接触。特雷佛是我惟一结识的一个人。那也只是碰巧才认识,一天早晨我上小教堂,他的一条斗牛狗咬了我脚踝。

“认识之初,交往很平淡,可是友谊从此开始。我十天不能随便走动,特雷佛常来看我,照顾我。起先话并不多,很快他待的时间就长起来,没到学期结束,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他精力充沛,情绪饱满,是个血气旺盛的人,性格很多方面和我正相反,但某些气质很一致。我发现他也是个落落寡合的人,我和他倒成了莫逆之交。后来他请我上他家,见了他父亲,他们家在诺福克郡敦尼索普。我还接受他盛情邀请,长假期里去他家住了一个月。

“老特雷佛,一看就知道是个有钱人,受人尊重,他是治安官,地产业主。敦尼索普是个小村,在布罗兹湖区的乡下,朗麦尔的北边。宅屋老了,是栎木砖瓦房,占地很开阔,宅前是一条菩提树林阴道。那里的沼泽地是打野鸭的好猎场,也是垂钓好去处。还有个藏书室,不大,可是精致而珍贵,听说是从原屋主手里承传下来的。还有一位手艺尚可的厨师。有这么些条件,要是在那儿度假一个月还嫌不乐意,那就太过挑剔了。

“老特雷佛妻子已亡故,我朋友是独生子。

“有过一个女儿,听说是,可是去了趟伯明翰患白喉死了。这位老父亲我倒是很感兴趣。他受教育程度不高,可是生活经验非常丰富,动手动脑都行。他读书没有万卷,行万里路可是远不止,见过种种大小世面,还博闻强记永不遗忘。人模样虎背熊腰,结实粗壮,一头乱蓬蓬灰白头发,一张饱经风霜的古铜色脸,碧蓝的眼睛总像是凶光毕露。但他在乡里远近闻名,是个和蔼慈善的人,在法庭断案总以宽大为怀,也是有口皆碑的事实。

“有天晚上,那是我刚到他们家不久,晚饭后正坐着喝葡萄酒,小特雷佛说起我喜欢观察、喜欢推论,已养成习惯,已形成一整套思想方法。当然这在我自己还没有认识到会在我的一生中起什么作用。老人不信,觉得儿子无非在把我的一点小聪明夸大其词。

“‘那就好,福尔摩斯先生,’老人笑道,兴致很高,‘我就是个最好的题目,看看你能从我身上作些什么推论。’”

“‘我恐怕推论不出多少,’我回答。‘我想提一提,在刚过去的一年里,你担心要遭到人身攻击。’”

“他嘴边的笑意不见了,两眼盯住我,显出惊讶。

“‘噢,有点道理,’他说。‘你知道吗,维克托,’他转向儿子,‘那一帮偷猎人给我们赶跑了,他们发誓非拿刀捅了我们不可,爱德华·霍利爵士真的遭过他们暗算。我打那以后始终保持着警惕。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呢?’”

“‘你有一根很别致的手杖,’我回答。‘我看到上面刻有字,从中可以知道你用这手杖没超过一年。可是你特意在头上钻了洞,熔化了铅灌进去,使手杖能用作防身武器。我敢说,要不是可能遇有危险,你不必作这样的提防。’”

“‘还有吗?’他微笑着问。

“‘你年轻时候常参加拳击。’”

“‘又给你讲对。你怎么知道呢?难道我的鼻子给打歪了?’”

“‘不是,’我说。‘是你的耳朵,特别扁平又特别厚,这是拳击手的标志。’”

“‘还有吗?’”

“‘你手上有老茧,你做过长时间采掘工。’”

“‘采掘金矿发的财。’”

“‘你到过新西兰。’”

“‘又讲对。’”

“‘你到过日本。’”

“‘很对。’”

“‘你曾经对某个人非常熟悉、关系密切,此人姓名的首字母是J.A.,但是后来你要把这个人遗忘掉,要全部忘记干净。’”

“特雷佛先生慢慢站起身来,朝我瞪着两只睁得大大的蓝眼睛,眼神惊奇、惶惑、狂乱,接着一个踉跄向前栽去,脸扑在桌布上凌乱的杯盘之间,跌得不省人事。

“你可以想象,华生,他儿子和我是多么震惊。不过还好,昏厥时间不长,我们解开他领扣,拿起桌上一只洗手碗向他脸上喷水。他喘过一两口气,人就坐了起来。

“‘啊,孩子们,’他强做笑脸说,‘但愿没把你们吓着了吧!我看上去挺健康,可心脏不太好,经不起刺激,动不动就要晕倒。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一手,叫你都说对了,福尔摩斯先生,可我觉得,所有的侦探,现实中真的也好,虚构想象出来的也好,在你面前都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这可以成为你的事业,终生吃这个饭。先生,你可以相信一个饱经世事、阅尽人间沧桑的人给你说的这句话。’”

“他这个建议,是慧眼识人,对我能力褒奖有加吧,但你可以相信,我正是这样,华生,这是第一次使我觉得,一向以来仅仅视作业余爱好的专长,居然可以考虑选为终生职业。但在此时,我一心想着老先生忽然晕厥,没工夫考虑别的事。

“‘我但愿没有说到让你伤心的话吧?’”

“‘哦,你触到了我的伤痛,真的。想问一下你怎么知道?还知道多少?’他现在是半开玩笑似的说,但眼神仍旧透着深深的惊骇。

“‘实际上很简单,’我说。‘那天在小船上,你捋起胳膊把鱼捉到船里来,我看见你肘弯部刺有J.A.的字母。字形仍旧看得清楚,但明显已经给祛除过,周围皮肤有模糊的痕迹,看得出是要把字迹抹掉。那就是说明,这两个首字母曾经是你非常珍惜的,但是后来你想要忘掉。’”

“‘真是好眼力!’他叫道,舒了一口气。‘情况正像你说的一样。不过不必提它了。恶鬼之中我们的旧知交恶鬼是恶中之恶。一起到弹子房来,安安静静抽支雪茄吧。’”

“从那天以后,特雷佛先生对我态度还是很诚恳,但是诚恳之中始终带有几分疑虑。这个连他儿子都能看出来。‘你叫我老爸心神不定,’他说,‘爸爸都拿不准,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不知道。’老先生有心不要显露,但是我清楚,他内心波动很强烈,时时处处不能不有所流露。最后我意识到,是我引起他心神不安宁,我在这儿做客该结束了。可是就在我要离开的这天,发生一件事。有这件事才牵出后面的重头戏。

“那天我们三人坐在花园草坪的椅子上晒太阳,欣赏对面布罗兹的湖光水色。这时女仆跑出来说有一个人在门口要见特雷佛先生。

“‘他叫什么名字?’老先生问。

“‘他不说。’”

“‘他要做什么?’”

“‘他说你认识他,说只同你讲几句话就行了。’”

“‘领他到这儿来吧。’一会儿就过来一个瘦小干瘪的人,模样畏畏缩缩,脚步拖拖沓沓,一件夹克敞着前胸,袖口上有柏油污渍,一件红黑格子衬衫,一条粗蓝布工作裤,一双长靴已经破烂。一张棕色削尖的脸,始终露着奸笑,嘴里黄牙错落不齐,双手皱皮疙瘩,半握着拳,一副水手的习惯姿态。他懒懒散散走向草坪,我听得特雷佛先生嗓子里打嗝似的一声响。他从椅子上忽地跳起,向屋子跑进去;一会儿又回出来,走过我身旁,我闻到一股浓浓的白兰地酒味。

“‘啊,朋友,’他说,‘找我有什么事?’”

“水手站在那里,眉毛眼睛都皱起,一张瘦削的脸咧嘴微笑。

“‘你不认识我了?’他问。

“‘噢,天啊,这不是赫德森吗!’特雷佛先生说,一副很惊愕的样子。

“‘正是,赫德森,先生,’水手说。‘是呀,上次见了你到今天,已经三十多年了。这儿,你有了宅子有了家,可我,还是船上腌肉桶里拣咸肉吃。’”

“‘啊,要晓得我可没忘记过去,’特雷佛先生大声说,同时走到水手跟前,轻声讲些什么。‘到厨房去,’接着又提高了嗓门说,‘先吃点喝点。没问题,我想办法给你安顿。’”

“‘谢谢你,先生,’水手说,捋一下遮在额上的头发。‘我刚下船,一艘八节流浪船,无固定航期航线,流浪货船流浪人,干了两年了,人手紧,很累,我得休息了。想来想去,只有来找贝多斯先生或是你。’”

“‘噢!’特雷佛先生高声说,‘你知道贝多斯先生在哪里?’”

“‘是呀,上天保佑,老朋友在哪里我都知道,’这个人面带奸笑地说,懒洋洋地跟女仆去了厨房。特雷佛先生含含糊糊同我们讲起,这是过去到采矿地时候的同船人,讲了他就离开,进屋,让我们还在草坪上。一小时以后我们也回了屋,看见他撒手撒脚躺在餐厅沙发上,酒醉不省人事。这天整个儿的情况,给我心里留下很坏的印象。第二天我离开了敦尼索普,没有丝毫留恋或惋惜。因为我觉得,我住在那里只会使我朋友尴尬为难。

“长长的假期,第一个月就是这件事。回到伦敦,在家里做了七个星期有机化学实验。然而,秋天降临、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我收到朋友发来电报,恳请我再到敦尼索普去,说有急事要求我指点、帮助。我当然把什么事都丢下,立刻出发,又北上跑一趟。

“他备好双人单马车在车站接我。我一眼就看出这两个月来他没少吃苦。人瘦了,脸憔悴了,不见了他往日谈笑风生、特别轻松的神情。

“‘老人家快不行了,’他见面头一句就这样说。

“‘不会吧!’我叫起来,‘出什么事啦?’”

“‘中风,神经严重刺激。时时刻刻有危险。这会儿回去还不定他有活没活呢。’”

“你可以想见,华生,这么可怕的消息,太意外了。

“‘怎么引起的?’我问。

“‘咳,正是这问题呀。上车,路上跟你细谈。还记得你离开我们的上一天晚上来的那个人吧?’”

“‘记得。’”

“‘那是个魔鬼,福尔摩斯先生,’他喊叫着。

“我惊奇得傻眼看着他。

“‘真的,十足一个魔鬼。他来以后,我家没太平日子过—— 天也没有。那晚上以后,老人家没有了抬头的日子。现在老命危在旦夕,心都碎了,全是这该死的赫德森害的。’”

“‘这个人那么厉害,怎么回事?’”

“‘是啊,我就是也要知道呀。像爸爸这样善良宽厚的老人家——怎么会捏在这种贼流氓的手里!现在你来了,我就宽心了,福尔摩斯。我完全相信你有分析力、判断力,知道你能给我拿出最好的主意。’”

“马车在乡下干净平坦的大路上飞跑,前方绵延一片的布罗兹湖区在夕阳余晖中闪烁霞光。左方望过树林,已经看见高高的烟囱和旗杆,那就是乡绅治安官宅邸的标志。

“‘我父亲让这个家伙当园丁,’我同伴说,‘结果没能满足他,又提升他当管家。这下整屋子都得听他管。他游手好闲,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酗酒,经常喝个烂醉,还污言秽语尽是脏话,女仆们都怨恨叫苦。爸爸只好用加工资的办法来安抚她们。这个混蛋还划船,拿父亲最好的猎枪,出去游猎逍遥。这样如同老祖宗,还一天到晚绷着个鬼脸,朝你冷笑、瞪眼,傲慢无理至极。他要是我这辈年龄,我早就揍他,把他打翻在地二十次。跟你说,福尔摩斯,我这段时间一直耐着性子压着火。我现在要问问自己,要是我不克制,说不定倒是个聪明做法。

“‘唉,情况越来越坏,这个畜生赫德森,变得越来越嚣张。有一天他冲我父亲出言不逊,我正好在旁边,上去一把揪住他肩膀把他撵出屋子。他不吭声,灰溜溜跑掉了,只铁青了脸,恶狠狠瞪着两眼,那目光发出比言语更毒的威胁。不知道我这样一来,可怜的老爸和他之间又有什么交涉,但是第二天老爸来找我,要我去给赫德森道歉。我拒绝了,这你也该想得到。我反问父亲,怎么会听任这样一个坏种对他、对全家人如此飞扬跋扈、肆无忌惮。

“‘“唉,我的孩子,”爸爸说,“你说得的确不错,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处境有多难。不过,你会知道的,维克托,爸爸会让你知道,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不会想得到你可怜的老父亲有多么伤心,你晓得吗,孩子?”他非常激动,一个人关进了书房,整天不出来。我只能从窗外望见他在不停地写。

“‘那天晚上,情况有了转变,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赫德森对我们说,他要走,要离开我们。那时我们已吃好晚饭,还坐着,他走到餐厅里来,喝得半醉,响起破嗓子宣告他的意图。

“‘“这儿诺福克,我待够了,”他说。“我要到汉普郡去找贝多斯先生。他准乐意见我,像你们那时候,我敢说。”

“‘“你不要不开心赌气了走呀,赫德森,我希望你不要这样,”我父亲说,竟还要低声下气用这副腔调,我气得浑身血液都要沸腾了。

“‘“还没有给我赔礼道歉呢,”混蛋绷着脸说,朝我瞟了一眼。

“‘“维克托,你要承认,这一位朋友你应该尊重,你是失礼了,”爸爸转身向我说。

“‘“完全相反。我要说,我们父子两人对你迁就得太不像话,”我回答。

“‘“好,好,有你这句话行了,是你说的啊?”他咆哮着。“很好,叫声你小老弟,咱走着瞧!”

“‘他夹着尾巴出了餐厅,半个钟头以后,离开了我家。我父亲反而陷入了紧张害怕的可怜境地。一夜又一夜,我听见他在房里踱来踱去。好不容易他心态刚刚恢复正常,大祸终于从天而降。’”

“‘什么事?’我急忙问。

“‘情况非常奇特。昨天晚上来一封给父亲的信,盖的是福丁哈姆邮戳。父亲一看,便双手叩着脑袋,急得一个劲在屋子里转小圈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一看不行,就硬拽住他往沙发上坐下,他的嘴和眼皮渐渐歪到了一边。我一看是中风,快去把福德哈姆大夫请到。我们抬父亲上床,可是他人开始瘫了,丧失知觉,没能再恢复过来。看来已经难有活命的希望。’”

“‘你说什么呀,特雷佛!’我大声叫嚷。‘信上能写什么,会引起这么可怕的后果?’”

“‘没什么呀,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一纸短简,不相干,没意思。啊,我的上帝,担心的事终于临到头上!’”

“这么说着,我们顺林阴道绕弯,暗光中看到宅屋窗户全部落帘,我们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口,朋友已显出满脸悲伤。一位黑衣绅士迎出来。

“‘是什么时间,大夫?’特雷佛问。

“‘就在你刚走那会儿。’”

“‘恢复过知觉吗?’”

“‘临终前苏醒过一会儿。’”

“‘有留言没有?’”

“‘只说有纸在日本柜的后抽屉里。’”

“我的朋友同医生去了死者的房间,我留在书房。脑子里把这事翻来覆去想,只觉得心情之忧郁前所未有。特雷佛过去的历史怎么样?这位拳击家、旅行家又是采金人,为什么要受一个瘦猴脸水手支配?又为什么一提起胳膊上半模糊的字母要晕厥过去?接到汉普郡来信就要吓死?我接着想起,福丁哈姆就是在汉普郡,而那个贝多斯先生,水手找他去了,看样子是去敲诈,也提起过他正是住在汉普郡。那么这封信要么来自水手赫德森,说他已经把以前的犯罪事实告密,要么来自贝多斯,向一个老同谋发出警告,说他马上要被赫德森告发出卖了。如此说来事情就够清楚。但又为什么信上所写,照儿子的说法,文字纯属荒唐滑稽呢?其中原因,他恐怕是没有看懂。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定是一种密码信,内中有诀窍,字面上讲这样,实际意思是那样。这信我一定得看一看,只要确有隐秘意思,我相信我能破解出来。我坐在暗屋里独自思量了一个小时,后来一个泪痕满面的女仆拿进一盏灯,跟随后面的是我的朋友特雷佛,面色苍白,但还算镇静,手里拿着几张纸。喏,就是这几张,现在我膝头上的。他面对我坐下,把灯移到桌边,递给我一张字条,就是你见的这个,一张灰纸上潦草写着几个字:‘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向伦敦供应野味趋势看好)’是这么写的,‘Head-keeper Hudson,we believe,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总管赫德森,我们相信,现已奉命悉数接受粘蝇纸订单并维护你的雌野鸡生命。)’”

“我得说,初看到这张字条,我满脸那个疑惑,就跟你刚才看了以后一个样。我再仔细读读,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奇怪的文句组合,很明显暗藏有隐秘的意思。又想,什么‘粘蝇纸’、‘雌野鸡’这种词,会不会是先有约定的暗语?这种暗语意思随便确定,再怎么分析猜测都是毫无办法的。但是我不相信是属于这种情况,因为有赫德森这个名字在里头,写信的意思恐怕是我原来估计的那一类,这信是贝多斯写来的,不是水手所写。我把信倒读试试,可是‘life pheasant's hen(生命雌野鸡)’这样的词组没有意义。再每隔一个词跳读看看,也不行,‘the of for这为’也好,‘supply gameLondon供应野味伦敦’也好,都没能表示任何意思。

“可是过了一会儿,解谜的金钥匙马上来到我手里。我看出从头每隔两个词一读,意思立刻出来,怪不得要送掉特雷佛这条老命。

“很是简短扼要,是发出警告,我马上读给我的朋友听:

“‘The game is up.Hudson has told all.Fly for your life.(事情全完。赫德森已全部说出。你快逃命。)’”

“维克托·特雷佛脸埋进颤抖的双手。‘就是这个意思,没错,’他说,‘这可是比死还要坏,还要叫你蒙受耻辱。那么,还有“head-keeper(总管)”“hen-pheasant's(雌野鸡)”这些词的意思呢? ’”

“‘这在信里头就没有意思。不过,要确定这写信人是谁,这就对我们大有用处。你看,他是这么开始写的,“The…game…is,”等等,这是预先已经拟好要告诉的秘密话,之后每个空当要填充两个词。他很自然地,总是用心上首先想到的词。这里都是用的运动方面的词,你可以想见,他不是个打猎爱好者,也一定是个禽类爱好者。这个贝多斯的情况你了解吗?’”

“‘噢,你这么提起,’他说,‘我记得可怜的父亲每年秋天,总是受邀请到他猎场去打猎。’”

“‘那就没问题了,这一封信,肯定是他写的了,’我说。‘剩下来的,我们要了解是什么秘密,给这个水手赫德森捏在掌心,可以叫家势雄厚的两个人老命不保。’”

“‘咳,福尔摩斯,我担心其中是一件罪恶事,丢人事!’我的朋友大声说。‘不过我对你是没有什么秘密要隐瞒的。这儿有份材料,是我父亲写的。他面临赫德森的威胁,知道危险日益逼近,写好留着。我刚才在日本柜里找到,是他告诉大夫说的。给,请你念吧。我自己念,实在没力气,也没勇气。’”

“就是这些纸,华生,是他给我的。那天夜里我在旧书房给他念的,现在念给你听。外面写的是,你看,‘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航行记事。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由法尔默思起航,同年十一月六日于北纬十五度二十分、西经二十五度十四分沉没。’这是一封信,书信体记事。

“‘我最亲爱的儿,父亲受的耻辱日益迫近,已是暮年无光。我把事实真相如数写下,并不畏惧法律,也不顾虑丧失在本郡的官职,更不在乎知我者的眼里身价一落千丈,会令我痛心疾首;我只想的是你,你要因我而蒙羞受辱——你爱我,你对我,如我希望,从来不曾有过一点不尊敬的地方。但如若一向令我提心吊胆的打击不免降临,我会叫你将此信不妨一读,以便你直接从我所讲知道我负有的罪责。若是还不至于如此,终于一切得以平安无事(愿仁慈万能的主赐福!),此信又不曾销毁,又不知何时偶入你手中,那么我恳求你,念上帝的分,念你亲爱的母亲,念你我父子之情,务必付之一炬,永世遗忘,勿予提及。

“‘到时你果真看到此信,则我必已身败名裂而陷囹圄,或者,你知我心脏衰弱,则十有八九我已噤舌长眠。但无论何种情形,皆已无须继续隐瞒,故而我此信所述,必是句句属实,愿示肺腑,以求宽恕。

“‘我的名,亲爱的儿,不叫特雷佛。我年轻时候原名詹姆斯·阿米塔奇 。你现在由此可以理解数星期之前我那次受惊以至晕厥,全因你的大学朋友对我讲的一番话,在我听来我的秘密似乎就要被他挑破。我阿米塔奇进入伦敦一家银行工作,我阿米塔奇触犯国家法律而被定罪,判以流刑。不要对我过于苛责吧,我的孩子。那是为一宗道义约束而非法律约束的债款,即赌债之谓,我须偿付,便暂挪公款,原有把握决不失时机即可补进填平。不料厄运难逃,原指望的钱未能到手,且祸不单行,又逢提前查账,我账目亏空即被揭出。此类案犯本可从轻发落,但三十年前实施严刑峻法,不比今日。可悲我二十三岁生日这天,被视为重刑犯身戴镣铐,与三十七名其他囚犯一起,押上三桅船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塞入甲板间,运往澳大利亚。

“‘那是一八五五年,其时克里米亚战事正酣,多数囚船被征用在黑海作运输船。政府不得不权宜地用较小且设施不全的船发送囚犯。格罗里亚·斯科特一向是跑中国的茶叶商船,船型老旧,重艏低垂,宽船身,与新式快速帆船相比早已落伍。船载重五百吨,船上除三十八名囚犯外,还有船员二十六人,士兵十八人,船长一人,船副三人,医生一人,牧师一人,狱卒四人。从法尔默思起航时,号称百人。

“‘囚犯舱一间间的板壁,薄且脆,不如专用囚船是厚实的橡木板壁。隔壁与我贴邻有一个人,我们都是在船尾,此人我还在押上码头时就注意到。一个年轻人,一脸清秀,无髭无须,鼻梁细挺,瘪嘴。他昂首阔步,摆出得意扬扬、满不在乎的架势。最为突出的是他非同寻常的身高,我没见有谁的头顶及得他的肩膀,用尺量肯定不低于六英尺半。在许多委靡、忧伤、困顿的脸相中,能看到这样一张坚毅神采的脸,确属别开生面。我一见,如寒冻遇篝火。令我高兴的是,与他竟成邻居,令我更高兴的是,夜深入睡,耳边传进细语。原来,是他将隔板破一小孔。

“‘“哈!,朋友!”他说,“你叫什么名?犯何事来此?”

“‘我回他话,也问他是何人。

“‘“我叫杰克·普伦德加斯特,”他说,“上帝作证!跟我一起你必有好处、决不吃亏。”

“‘我记起曾听说过他的案子,是震动全国的大案,那时我还未被捕。他出身世家、本领高强,但沾染恶习、无可救药。他巧施连环计,骗取伦敦诸富商大宗款项。

“‘“啊哈,我的事你还记得!”他说,颇自豪。

“‘“记得,很清楚。”

“‘“那么说,其中了不起之处你也知道?”

“‘“什么了不起?”

“‘“我搞到将近二十五万镑,不是吗?”

“‘“听说如此。”

“‘“可是一个子儿也未让追回,知道吗?”

“‘“不知道。”

“‘“此巨款未还,你猜哪里去了?”

“‘“猜不到,”我说。

“‘“仍攥于我掌心之中,”他得意道。“上天佑我!我手上英镑之多多于你头上头发。只要你有钱,小伙子,有本事挣、有本事花,那世上事事都由你。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为者,你想他会甘心在这?你想他会甘心在这艘跑印度支那老棺材一只的破船上?耗子、虫子、臭气,活受罪,坐以待毙?不,先生,大丈夫当能自助助人,一起干吧!信赖他吧,你吻《圣经》发誓,他必搭救你。”

“‘他言之凿凿,但我起初还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一番试探,并一再郑重誓言,才让我明白他确已有劫船之计谋。原来上船之前,已有十二名犯人串通酝酿,为首者普伦德加斯特,他有金钱,金钱即为动力。

“‘“我有一同伙,”他说,“不可多得的一个好人,可靠如左右手,好样的、有能耐,钱在他手里,他藏着。你猜这会儿他在哪里?咳,他就是这船上的牧师——船上牧师,一点不假!他披黑袍来到船上,证件件件都有,箱子里的钱足以买通一船上下的人。全体水手都听他的。他们受雇签字前,就已被他一个不漏全部收买过来,当场付现还打掉点折扣。他还收买了两个狱卒,还有二副梅勒,连船长他都能买下,若是他认为值得。”

“‘“那么怎么行动?”我问道。

“‘“你考虑呢?”他反问。“我们要叫士兵的制服染红,比裁缝做的红上加红。

“‘“他们有武器,”我说。

“‘“我们也有武器,小伙子。我们每人两支枪,有手就有枪。我们有着全体水手做后盾,要是船还拿不下来,那我们该去进小姑娘寄宿学校了。你左边那个人,今夜你谈谈试试看,可不可靠。”

“‘我照办了,发现隔壁那位也是年轻人,处境与我相同,罪名是造假币。他名叫伊文思,后来改名换姓,如我一样;他现在是英国南方一富贵之人。经我一说,他便欣然同意加入密谋行动,想自救惟有此途。船还未过海湾,全体囚犯除两人外,都已秘密联络起来。那两人中一个是弱智,不可托付,另一个患黄疸病,不能行事。

“‘劫船行动一开始就很顺手。船员都是一伙流氓,专候着机会下手。假牧师来囚犯舱给大家鼓劲打气,带一只黑包,表面上是装经文册子,他就这样经常出入在我们之间。到第三天,我们每个人的床脚边藏好了一把锉刀,两支手枪,一磅炸药,还有二十发子弹。两个狱卒早已是普伦德加斯特的人,二副也成了他的帮手。剩下船长、两个船副、两个狱卒、中尉马丁和他的十八名士兵,还有医生,是需要我们对付的。事情虽然进行稳当,我们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决定在夜间发动突然袭击。然而事情出乎意料迅即爆发。具体是这样的:

“‘大约船行第三个星期的一天傍晚,有个犯人不适,医生来给看病,他的手在铺位上触到硬物,一摸是手枪。他若是当场不声张,此次密谋便要流产。偏偏他慌张惊叫,脸色刷地变白,犯人知道不好,立刻起来把他按倒;他还来不及再出声,嘴已堵住,被绑翻在床上。医生来时打开甲板门后未再上锁,我们便赶快一拥而上。两个哨兵中弹倒地,班长闻声跑出来察看发生什么事,即遭同样下场。另有两个士兵守卫官舱的门,想必是火枪根本未装火药,因为他们并没有开枪。他们在匆忙上刺刀,也立刻被击毙。我们接着冲向船长室,门尚未冲开,里边响起枪声。推门一看,船长趴在桌上,脑浆直流,染污了钉在桌面的大西洋航海图。他旁边站着牧师,手中举着的枪还在冒烟;两个船副也已被船员擒住。看来整个事情已大功告成。

“‘船长室紧隔壁就是官舱,我们一窝蜂进去,长靠椅上稀里哗啦一坐,谈得兴高采烈,因重新又获自由而欣喜若狂。官舱周围有许多货箱,威尔逊,那假牧师,拖一箱打开,拿出十二瓶棕色雪利酒。我们砸掉瓶口,把酒倒满大酒杯,正待举杯痛饮,忽然火枪声大作,震耳欲聋,刹那间一屋子浓烟弥漫,隔桌的人都看不见。待硝烟稍散,眼前横尸一地,威尔逊和另外八个人互相枕藉,扭动着作垂死挣扎。鲜血和着桌上的棕色雪利酒,那印象每当现在忆及都要令我作呕。我们面对这惨象不寒而栗,若非普伦德加斯特拼力顶住,我想我们必死无疑。他犹如一头公牛,一声狂吼冲出门去,未死的人紧跟其后。我们跑出舱外,看见艉舱甲板上中尉和他的十个士兵,站在官舱顶的活动天窗那里,刚才他们正是从窗口向桌面开枪。我们趁他们尚来不及填好火药,就冲上去。他们英勇抵抗,但我们人多势众,仅五分钟就把他们全部解决。我的上帝!航船已成了屠宰场!普伦德加斯特像个狂怒的魔鬼,他从甲板上举起士兵像拎起小孩子,不管是死是活,直朝海里扔。一个中士伤势虽重,仍泅游挣扎,有人不忍,一枪打碎他脑袋了结。战斗结束,除两个狱卒、两个船副和一个医生,我们的敌人已一个不留。

“‘对这几个人如何处置,引起争议。我们很多人为争回自由而高兴,但凭良心说,原本并不希望去杀人。杀死荷枪实弹要杀人的士兵是一回事,将人蓄意残杀则是另一回事,不能无动于衷。我们八个人——五个犯人,三个水手,说我们不愿意看见将他们杀死。但是这没有说动普伦德加斯特,包括站在他一边的那些人。我们惟一的安全机会维系于事情做得彻底干净,他坚持说,他不能留下活口,将来让他们到法庭上去做证人。这场争吵激烈得差不多要把我们拘禁起来,但最后他说如若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另驶小艇离开。我们欣然同意。我们也已厌恶这血腥的屠杀;我们看到,此事还未下手,恐有更残忍事发生。我们每人拿到一套水手服, 桶水,两桶吃的——一桶腌牛肉、一桶饼干,再给一个罗盘。普伦德加斯特顺手给我们一张海图,告诉我们要说是遇难海员,船沉没于北纬十五度西经二十五度,然后砍断缆绳,让我们走。

“‘现在我要讲到这个故事最惊人处,我的爱儿。在骚乱时候船员把前桅下帆横桁顶风,现在等我们下船以后,重新扬起风帆,乘东北微风离开我们缓缓驶去。我们的小船在平缓起伏的海浪上颠簸漂行,伊文思和我,在小船上算是最受有教育的人,坐定了查看海图,确定我们现在处于什么位置,计划向何处海岸行驶。向北五百英里是佛得角群岛,向东七百英里是非洲海岸,这个问题应当仔细考虑。总体而言,因风向转北,以确定塞拉利昂为最好,我们便朝此方向行驶。这时候,我们向后望,三桅船在我们右侧方很远,已经不见船身,只露船帆。我们正这么瞭望着,忽然看见那里一团浓密黑云倏地直升而起,似一棵怪异大树竖立天际。略过几秒钟,一声如霹雳巨响震入耳来,等浓烟稀散,格罗里亚·斯科特号已杳无踪影。一瞬间我们马上掉转船头,奋力朝烟云飘升下的水面划去,那里肯定已出大事。

“‘我们费了足足一个钟点才赶到那边,向周围一看,发现来得为时过晚,已经无人可救。一艘破碎的小船壳、许多残板、破箱、断桅、圆木,随海浪起落漂浮,大船已经沉没了。既然不见人影,我们便绝望回头。正在此时,忽闻呼救,循声望见一段船板上趴着一个人。我们把这人拉上船,一看原来是年轻水手,名叫赫德森。他有烧伤,筋疲力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情况,到第二天早上才开口。

“‘情况是我们离船以后,普伦德加斯特和他手下一帮动手处死余下的五人,两个狱卒被射杀,扔进海里,接下来三副也是同样遭遇。普伦德加斯特再下到甲板间,亲手把倒霉的医生喉咙割断。最后剩下大副。这大副是个胆大艺高之人,他看着这高大的罪犯手中提着血淋淋的刀在向他走来,他把已经给挣扎松掉的绑索猛一下扯掉,冲下甲板钻进后货舱。十二个犯人拿着手枪追下来抓他,只见他手里拿着火柴藏在一个开封的火药桶边——船上共载有一百桶火药。这时他高声发誓叫道,若敢动他一下,立即点爆火药,叫全船同归于尽。他话犹未了即刻发生轰然爆炸。照赫德森讲法,是一个犯人向大副开枪,误中了火药桶,而并非大副划火柴点爆。但不管是何原因,格洛里亚·斯科特号和劫持它的那批暴徒总之是如此结局。

“‘简单说来,我亲爱的孩子,这件涉及到我的可怕历史事实就是如此。下一天我们被一艘开往澳大利亚的双桅船霍特斯泼号救起。该船长相信我们是海难客船幸存者,也就不存疑义。海事法庭将格洛里亚·斯科特号运输船以海上失事为由记录在案,而其真实命运未尝有一词之泄露。经过一帆风顺的旅程,霍特斯泼号将我们送上悉尼港。伊文思和我更名改姓去从事采金业,我们混迹于各国人群之中,掩饰住往昔真实身份毫无困难。其余事我无须细说。后来我们发迹了,周游世界,以殖民地富翁身份回到英国。我们置地买屋建家业,二十余年来过着富裕安乐的生活,我们希望把过去的事永远埋葬。当这个水手来找我们时,我一眼即认出是我们海上救起的那人,我当时心里是何种感觉,便可想而知。不知他是怎样追踪到此,趁我们有畏惧之心,靠住我们过活且为所欲为。你现在终可明白,我为何要百般迁就他以求平静,你也多少会同情我为此终日惴惴不安。他现已离我他去,找另一人继续欺诈,凭三寸毒舌而发致命威胁!’”

“下面写的字,因为手势越抖越厉害,看起来很费劲,‘贝多斯写来密信,说赫已全盘说出。哦,上帝,怜悯我们的灵魂吧!’”

“就是这样,那天我给小特雷佛读的这份东西。我想,华生,按此情况来看,可说是一出戏剧。好朋友为这事心里不胜悲痛,出走去了特拉伊经营茶场,我听到消息,他在那里一切都好。至于那个水手和贝多斯,自从那天写警告信以后,都再也没有下落,两人完全销声匿迹。警方没有得到过任何揭发报告。所以看来是贝多斯受到威胁,误以为真。有人看见过赫德森出没于该处,警方判断他杀害贝多斯后逃逸。而我则认为,事实恰巧相反,我看非常可能是贝多斯相信自己被出卖,就报仇雪恨把赫德森杀掉,带上一切能带的钱财逃往国外。案子事实就是这些,医生,如果对你收集故事有所裨益,我相信聊可供你一用。” 8lEJTyqy/yMRVfOXSFFzuY2W2yRZTMXEvmroB1+UXLgszI6DYqgWTllnlg7sZD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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