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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面人

【这些短篇文字予以出版,都是根据众多案子写成,犹如是一些怪诞戏剧,我同伴在侦破中表现出特异才能吸引我们成为观众,最后也成为演员参演其中,这就势必让我热衷于写他的成功,不写他的失败。这倒并非是要为他顾全好名声——应当说,只有在他迫于背水之际,才是他精力才智真正达到顶峰之时——实在因为凡是他遭遇失败,别人也未必能获得成功,而我写故事也就永远不知结局。然而情况往往是,即使他侦查中犯错、有失误,最终案情仍然得以真相大白、圆满解决。这类例子我所作记录有五六个之多,其中有两件最有特色、最有趣味,一件是马斯格雷夫典礼案,还有就是现在这一件,我正要落笔讲述。】

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人,很少为运动而运动,为锻炼而锻炼。可是能与他膂力较量者,鲜有人在。他也是一个同一重量级的最佳拳击手,以我所见绝对如此。平时,他把体力无谓消耗看作是白白浪费体能。他不会陷于无事忙,一动一静都只服务于成事之目的。他精力无限充沛,永不知疲倦。这归功于他养生有道。他日常饮食极其简单,生活之朴素几近节衣缩食。偶尔用用可卡因,此外毫无恶习。之所以用此物,也仅仅出于一时无案可查、报纸又枯燥无味,才聊以消解单调愁闷而已。

早春时节有一天,他精神大为放松,居然与我一起到公园去散步。公园里榆树嫩芽初生,乳绿晕染,栗树梢头绽放出片片五瓣新叶。我们乘兴而游,二人本是肺腑相知,此时寡言相宜,默默无语游逛两个小时,等回转贝克街,已快五点钟。

“真不巧,先生,”家童开门,说道,“刚才有一位先生来找您。”

福尔摩斯含有怨意看我一眼。“都怪下午散步!”他说,“那位先生来过又走了吗?”

“是的,先生。”

“你没请他进来?”

“我请他进屋过,先生。”

“他等我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先生。我看他心急不定,先生,在屋里走来走去没停,还跺脚。我到门外等候先生,但能听见他的动静。末了他来到外廊,喊说,‘这人是不是永远回不来啦?’这是他原话,是他那么说,先生。‘请您再稍等一等,’我说。‘那我去外面等,我闷得受不住,’他说,‘过会儿再来。’他这么说走就走,我说什么也留不住他。”

“好,好,我知道,你做得不错,”福尔摩斯说,我们走进屋里。“真叫人来气,华生,我多么需要有案子上手。这个,你看,这个人那样等不及,说不定事情很重要。啊哈!桌上烟斗,你不是这个烟斗,肯定是他掉在这儿忘记拿走。欧石南好烟斗,旧是旧,长柄,烟店都叫是琥珀柄。我怀疑,伦敦哪来那么多真货琥珀烟嘴?有人见搁个苍蝇在里边就当真不假。我说,这个烟斗,此人可是看得很珍贵,一定是他心烦意乱才会遗忘在这里。”

“怎么说他很珍贵呢?”

“噢,我看这烟斗原价也就七先令六便士。现在这个,你看,已经修补过两次,一次是修木柄,一次是补琥珀。两次修补,你看见吗,都是用银料,所花价格不菲,要高于本身原价。可见得他必定十分珍惜这个烟斗,否则修修补补这点钱还不如买一个新烟斗。”

“还看出其他有什么?”我问,因为烟斗在福尔摩斯手里专注地翻来覆去地审视,这种专注仅为他所特有。

他拿着烟斗,伸出细长的手指弹弹,像是一个生物教授在讲骨骼课那个模样。

“烟斗这东西,有时候特别有讲究,”他说,“最看得出个性。还有表、鞋带也是。不过这一个上面,不很明显,没有重要迹象。看起来,这个人身强力壮,左撇子,一口牙齿很健全,粗枝大叶,不需要厉行节约。”

我朋友信口说出这些分析,然而看得出他那眼神正在注视我是不是理解他如许推论。

“你认为一个人买得起七先令一个烟斗,家境一定富裕?”我说。

“这是格罗夫纳混合烟,八便士一盎司,”福尔摩斯回答说,磕出一点儿烟末在手掌上。“只要这个价格一半钱,就足够他抽上品好烟,所以他不须厉行节约。”

“其他方面呢?”

“他习惯在灯火上、煤气灯上点烟斗。你看见吧,锅袋圈这一边都烤焦了呢。用火柴决不会有这个现象,谁会拿火柴来点这边沿呢?只要在灯火上点,锅袋边非烤焦不可。而且都是这锅袋右边,从这点我判定他是个左撇子。你拿你烟斗往灯上试试,你习惯用右手,必然是左边沿靠上火苗。你有时也换个手使,但不是经常性,他却是一直如此。再有,他把琥珀都咬碎咬掉,一个得有力量、身强力壮,另一个得有一副好牙齿,才会把烟斗咬成这样。要是我没弄错,听楼梯,是他重新光临。那我们就有问题可以研究啦,肯定比这烟斗大大有趣。”

一会儿房门被打开,一个高个头年轻人走进来。他身穿深灰色套装,素净但颇考究,手里拿一顶褐色宽檐毡帽。我估摸他大约三十岁,但实际上还要稍大几岁。

“对不起,”他有点尴尬地说,“我刚才应当敲敲门,应当先敲门,才对。实在是我心头很乱,还请多加包涵。”他举手摸着额头,像是有点头晕,然后身子一倒,倒向椅子上落座。

“看样子,你有一两天没睡觉,”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说。“这比过度工作,甚至无度行乐,都要伤神。请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我是来请教先生,我不知怎么办。我整个生活都简直已经崩溃、乱套。”

“你是不是想要我给你当顾问侦探?”

“不单单是这样,我要听取你的宝贵意见,你有智慧,能明断——世事见多识广,是位大能人,请赐教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要感谢上帝遴选你来帮助我。”

他说话微弱、急促、颤抖,心情难以自禁,迫不及待要讲,但看他说个话都是件痛苦事,在竭力用意志控制自己。

“事情不说不行,但开口也难,”他说,“一般人都不愿意向外人道家事。尤其是妻子行为这种问题,到两位素不相识的先生面前来谈论,实在是丢尽颜面。被逼无奈,不得不如此,走投无路,不得不来讨教。”

“我说,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突然称呼道。

客人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他叫道,“你晓得我名字?”

“要是你希望保密自己姓名、身份,”福尔摩斯微笑道,“我建议你帽子里不要具上本人姓名,或者注意只把帽子顶面对着谈话人。我应当告诉你,我朋友和我一起在这间屋子里听过许多外人坦陈过许多隐私秘密,我们有幸给许多烦恼心灵带来过安宁和好运。我确信,我们对你也一定能同样做到。我诚恳要求,时间恐怕紧迫,你把事情毫无保留地谈一谈,不再迟疑,好不好?”

来客又举手抚摸额头,好像颇感头痛。从他举止神情来看,他一贯少言寡语,内向自持,天性骄矜,内心有苦楚创伤宁可自己深藏,不愿向外暴露。然而忽地一下,他手握拳猛一甩,将顾虑抛却、立意开始陈述:

“事情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我已经结婚,结婚已有三年。三年来我们夫妻相亲相爱,生活甜甜蜜蜜,同所有正常人家一样,是一对和睦好夫妻。我们没有一点不和,言语、行动,连想法都从来没有不一样。可现在,从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之间忽然产生隔阂。我发现她思想行为一反常态,让我无法理解,居然跟陌路相逢一样。我们心灵已经疏远。我要知道为什么。

“有一件事要先说一说,福尔摩斯先生。艾菲爱着我,这一点不要有任何误会。她是一心一意地爱着我。现在比以前更爱我。这我知道,我感觉得到。我不是要来谈论这个事。一个男人,女人在爱他,他完全明白。但是我们之间有秘密,秘密不搞清楚,就永远合不拢。”

“请让我听你讲事实,芒罗先生,”福尔摩斯说,有点不耐烦。

“艾菲的过去,把我所知给你讲一讲。我初次见她,她就已经丧偶,年纪还很轻——才二十五岁。那时候她叫希布龙夫人。她小时候就随家人去美国,生活在亚特兰大城,在那边后来嫁给希布龙。丈夫是个律师,业务很兴旺。他们有一个孩子。可是那地方发生黄热病,孩子和丈夫都染上这场病死去。我见过她丈夫的死亡证。从此她对美国产生恶感,就回国来,和姑母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平纳尔,她姑母没结过婚。有一点要提一提,她丈夫留给她遗产,一笔不小款子,大约四千五百英镑。丈夫生前投资,生利很好,平均年利七厘。我遇见她那时候,她来平纳尔才六个月。我们一见倾心,此后几星期便就结婚。

“我自己经营蛇麻业,每年收入有七八百英镑。我们日子很宽裕,在诺伯里租了一幢舒适的小别墅,年租金八十英镑。我们那个小地方离城虽然很近,可是乡村风味十足。离我们不远,有一家小旅馆和两幢住宅。我家前面是田野,田野那边单独有一幢别墅小楼。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房屋,要向车站跑上一半路才能看见有房子。我做生意有季节性,我逢一定季节进城。夏天业务不忙,很少进城。我们在乡下小家里,夫妻两个过得要多快乐有多快乐。说实在,我们之间连一点疙瘩影子都从来没有过。谁知竟会出现这件倒霉事。

“有件事要先给你讲,然后再往下说。结婚当时,妻子把她自己财产全部转到我名下——我原是不太同意,因为我想到,万一我生意不好,那就保不住有危险。可是她坚持要这样做,也就只好照办。好,大概六个星期以前,她找我要钱。

“‘杰克,’她说,‘当初你接受我这笔钱,有言在先,你说我什么时候要用就什么时候问你拿。’”

“‘当然,’我说,‘这钱本来就是归你自己所有嘛。’”

“‘这样,’她说,‘我要一百镑。’”

“我听后一愣,原来,我只以为她也就是要点钱买件新衣服什么吧。

“‘那么多做什么用啊?’我问。

“‘哦,’她说,像是开玩笑,‘你说过,你不过是我一家银行,银行从来不问人家取钱做什么用。没这规矩吧。’”

“‘你当真要,没问题,这钱给你。’我说。

“‘哦,是呀,我是真要。’”

“‘你不肯告诉我什么用途吗?’”

“‘以后再说吧,现在不告诉你,杰克。’”

“我也就只好同意。从来没有过,这是第一回,我们之间开始存有隐情。我开一张支票给她,这事就这样,没再去想它。同以后发生的事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还是提一提为好。

“好,我刚才跟你说过,离我们家不远有一幢小别墅,和我家只隔一片地,可是你要到那里,就得走大路,再绕小巷。小别墅那边,有一片苏格兰枞树小园林,我常喜欢到那里去散步;树林总是人见人爱。八个月来,这小别墅一直没人住,真可惜。两层楼房,很漂亮,有一条古色古香的游廊,周围都是金银花。我好多次站在那儿想,要能住这里头该有多美。

“好,现在要说,是上星期一傍晚,我朝那边逛过去,遇到一辆篷车从小巷出来,看见游廊旁边那草地上,堆着好些地毯,还有其他家用物件。很清楚,小别墅已经出租。我走过去,停下来,无事闲逛地看看屋子,一边在想,不知是什么人要来住这里做我们近邻。我正看着,忽然发觉楼上一扇窗里有一张脸也在向我望。

“我说不清这张脸怎么一回事,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一见,只觉得脊梁骨上一阵寒气上来。我离开那窗有一点距离,所以看不太清那脸相,但是可以肯定,这脸极不自然,决不是常人相貌。给我就是这么个印象。我赶快跑向前去,想把那个窥视我的人看清楚些。可是,等我过去,那脸就忽然不见,如此突然,像是给人一把拽回到屋子暗里去似的。我站着足有五分钟,心里思忖着这个事,从各方面分析这个印象。可是这张脸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毕竟距离我太远。但就是那脸色,印象要算最深:发青,发灰,发白,是土色,而且僵硬,死板得吓人。我满肚子疑问,决心要看看小别墅这家新住户是什么人。我上前去敲门,门忽地打开,是一个高个头精瘦女人,面孔铁板,令人生畏。

“‘你干吗?’她问我,是北方口音。

“‘我是你们邻居,就住那个屋子,’我说,向着自己那边房子点点头。‘看见你们才搬来,我想是不是要帮个手做点什么——’”

“‘好呀,我什么时间用得着什么时间请你,’她说完,迎面把门一关。我碰一鼻子灰,自讨没趣,便转身回家。整个晚上,我尽管强迫自己往别处想,可心里总是摆脱不了那张窗口鬼脸、那个闭门鬼婆。我决定不对我妻子讲这桩怪事。她女人家,胆小,容易紧张,我有这种不好印象,不必叫她也要跟我一起多事。我只在临睡前跟她提起小别墅已经有人来住。对我这么说,她没接话。

“我平常睡觉睡得很熟。家里人总笑我睡得死,夜里闹不醒我。可就是这一夜不一般,不知因为我碰到点小事引起点兴奋,还是因为是其他什么缘故,反正不如平时睡得沉。我半睡半醒中迷迷糊糊觉得房间里有响动,慢慢意识到是妻子已经穿好衣服,还披上斗篷,戴上帽子。我如同梦呓嘟哝着自己的惊异,并对她的不适时的行为表示异议。我眯眼一看,那蜡烛光照着她的脸,令我吃惊得不敢出声。看她表情,我以前从来不曾见过——她要做也做不出如此脸相。她脸色死灰,呼吸急促,紧张地朝床这边看,一边手系斗篷,一边看有没有惊醒我。看看,以为我还熟睡着,便轻轻溜出房门。一会儿听见刺耳的吱嘎一声,是前门铰链响。我从床上坐起来,指关节敲敲床沿硬杆,确定我清醒着,不是睡梦里。我拿出枕头底下怀表来看,是凌晨三点。我妻子在半夜三点外出走在乡间路上,到底要做什么呢?

“我坐了二十来分钟,脑子里翻腾不停,一个劲想可能是什么原因。可是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正当疑惑不解的时候,听得门轻轻关上,接着,是她脚步在上楼梯。

“‘你刚才到哪里去,艾菲?’她进房来,我问。

“她听我这一问,吓一大跳,惊叫一声。这一惊叫比其他什么事都更令我感到不安,说明有内情见不得人。我妻子一个妇道人家,一向忠诚坦白,现在眼见她居然进自己房要偷偷摸摸,自己丈夫对她说话吓得要尖叫起来,怕成这个样子,怎么不让我寒心!

“‘你醒着,杰克!’她惊慌地说,又强做笑容。‘那,那我没把你吵醒吧。’”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我问她,很严厉。

“‘不怪你会不放心,’她说。我看她解斗篷,手指在发抖。‘啊,也是,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过。实在是,我感到气闷,要呼吸新鲜空气。感觉好像,再不到屋子外面我真要昏厥过去。我在门外站上几分钟,现在就感觉好了不少。’”

“她用这一番话向我解释,始终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声音也变得同平时大不一样。我完全明白她是在扯谎。我没有理她,把脸背过去朝墙,很是伤心,满肚子忧愁、怀疑、猜忌、怨恨。妻子到底隐瞒我什么呢?溜出去是做什么呢?我感到不搞个水落石出不得安宁。可是妻子对我作过一次假,我就不想再问她第二次。那天夜里我一直翻来覆去,脑子里翻江倒海,左猜右猜,只是越猜越糊涂。

“下一天我本当要进城,但是没去,脑子太乱,哪有心思做生意。妻子好像也同我一样在七上八下。她老偷眼看我,眼光充满疑问。我看得出她知道我不相信她那些个话,看得出她也惶恐不知如何是好。早饭时间我们几乎一句话也没有。吃好饭我马上出去散步,以便在早晨新鲜空气中想想这件事。

“我一直跑到水晶宫,在里边待了一个小时,回到诺伯里已有一点钟,不知不觉路过小别墅。我停一下望望窗户,不知是否还能见一见昨天在那儿直瞧我的那张怪脸。我正站那儿,怎么也想不到,福尔摩斯先生,门忽然打开,是我妻子打门里出来。

“看见是她,我惊呆在那里不动啦。可是我们目光一相遇,她比我更意外,脸上大惊失色。她像是一时想要缩回屋子里去,可是看到已经来不及,躲也躲不掉,便走上前来,脸刷白,两眼目光惊恐,嘴角再强作微笑都无法掩饰内心慌乱。

“‘哦,杰克,’她说,‘我是来看看要不要给新邻居帮个手。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不会生我气吧?’”

“‘原来这样,’我说,‘夜里你是到这里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大声说。

“‘你是到这里来。我肯定你是来这里。这都是些什么人,你要那个时间来看他们?’”

“‘这以前我没来过。’”

“‘你现在怎么对我尽是谎话?’我向她吼着。‘你说话腔调都走样。我什么时候有事瞒过你?我要进屋子去,看个究竟,探它个透底。’”

“‘哦不,不,杰克,看在上帝分上!’她气急、紧张,简直不能自制。我朝着门冲上去。她抓住我的衣袖,使足力气把我往回拉。

“‘我求求你别这样,杰克,’她叫着。‘我发誓,改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可你现在进屋要出大事。’我想把她甩掉,她拼命拽住我,发疯似的哀告、恳求。

“‘相信我,杰克!’她喊着。‘就相信我这一次,决不会、决不让你上当后悔。你该知道,不是为你好,我决不会有事瞒你。你不听我,我们整个家都毁在这里。你跟我一起回家,就一点事也不会有。你要是不听劝,进屋子,你我都完。’”

“她这话说得那么恳切、那么绝望,她的话语、她的态度,打动了我,使我站在门前犹豫不决。

“‘要我相信你,有一个条件,也就一个条件,’我最后说,‘那就是,这出把戏到此为止,从此结束。你有秘密要保守,尽管听便。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不许晚上出来看人,不许再瞒过我做什么事。我愿意把以前都一笔勾销,只要你答应今后不再,就行。’”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她松掉一口气,高声说,‘你这愿望, 定办得到。我们走吧——噢,离开这儿回家吧。’”

“她还是拽住我的袖子,拉我离开小别墅。我们走时我回头朝后看看,那张灰黄脸正在窗上向我们望。我妻子同这个怪物之间难道会有什么名堂?或者,那个泼妇人,我昨天见过面的,是否同她有关系?真是一个怪谜。我知道,我不解开这个谜,心情永远平静不下来。

“这之后,我在家待了两天。我妻子恪守我们的口头约定。就我所知,她未出家门一步。可是,第三天,我有充分证据证明,不管那天信誓旦旦,还是无用,她未能摆脱那个秘密吸引力,要被拉走,要脱离自己丈夫,丢弃妻子责任。

“那天我进城,回家是乘两点四十分那班火车,以往回家一直是乘三点三十六分火车。我一踏进家门,女仆满脸惊慌跑向客厅。

“‘太太在哪里?’我问。

“‘我想,在外面散步吧,’她回答说。

“我又是一团疑云塞住心窝。我冲上楼,看看,她果然没在家。我无意间向窗外一望,女仆刚才还跟我招呼说话,这时却见她穿越田野正往小别墅那边奔过去。当然我一下子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还是到那里去了。她肯定关照女仆,万一我回来,赶快告诉她。我怒火上升,心头绞痛。我跑下楼,冲出屋追过去,下定决心一劳永逸了断这事。我看见妻子同女仆正从巷道奔回来。可我没停步理她们。是那小别墅里藏有秘密,才使我家生活蒙上阴影。我发誓,不管遇上什么,今天非揭开它的底细不可。到屋前我门也不敲,扭门一推闯进门道。

“楼底寂静无声。厨房里一壶水已煮开,沸滚得咝咝响,一只大黑猫蜷缩在篮筐里,可那天见过的那个女人现在没有踪影。我跑进另一间屋子,无人。我冲上楼去,也就是两间空房,楼面上不见有人。整幢小楼空无一人。家具陈设、镜框吊画都十分平常、粗陋,只是那间房有所不同,就是我看见窗上怪脸这一间,还算舒适,有点讲究。可是我立即感到怒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我看到壁炉台上放着我妻子一张全身照,那是三个月以前,我要她拍才拍的。

“我待在那里好一会儿,屋里确实没人,于是才离开,心头感到从来未有的沉重。回到家,妻子来到厅里。我是实在气伤心,便不睬她,从她身旁擦过,径直走进书房。可是还没来得及关门,她已紧跟进来。

“‘真正抱歉,没能遵守诺言,杰克,’她说,‘不过,你只要知道全部情况,相信你一定会原谅我。’”

“‘那就把事情都告诉我,’我说。

“‘还不能,不能,杰克,’她说。

“‘告诉我住在那别墅里的都是什么人,你都能送上照片给人家。你不说个原由,就别指望我们之间还会有信任,’我说完,马上丢下她,离家出走了。这是昨天,福尔摩斯先生,到现在都没曾见过她面。这个奇怪事也就没法进一步了解。我们夫妻之间这是第一次产生阴影,叫我六神无主,不知怎么解决才好。今天早晨忽然想到你,你一定能帮我拿主意。所以特地赶到你这里来,我现在一切都拜托你了。要是还有什么地方我没有讲清楚,请尽管问我。不过,最要紧一点,赶快教我怎么办才好。这个痛苦我实在受不住。”

福尔摩斯和我听取这篇陈述,很是意外,因而兴趣特浓。陈述是在情绪极度激动紧张之下所作的,难免凌乱错落。我同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许久,手撑下巴颌,陷入深思。

“告诉我,”他终于开口说,“你看见窗前那张脸,能否断定是一张男人的脸?”

“我每次看见,都隔着好远距离,所以我也难说。”

“显然你对它印象非常不好。”

“脸色同平常人不一样,相貌特别呆板。我走近时,它就忽然不见了。”

“你妻子问你要一百英镑,已有多长时间?”

“快有两个月。”

“她前夫照片你见过没有?”

“没有。她丈夫死后不久,亚特兰大发生过一场大火,她的所有文件都被烧毁了。”

“不是还有死亡证吗,你说你见过。”

“没错,可那是大火以后,补发的一份副本。”

“有没有见过什么美国人,原来同她认识的?”

“没有。”

“听说过她还要去亚特兰大没有?”

“没有。”

“或者,从那儿有信来没有?”

“没有。”

“谢谢你。这个事,现在我还得要再想一想。如果那小别墅现在空着不再有人住,我们倒是有点困难。如果相反,按我想法多半是这样,昨天,你一回家,别墅里的人得到报告,没等你去早已经躲掉,那么他们现在就该重新回到别墅,我们就很容易弄明白。这样吧,我建议你,回诺伯里,再注意监视小别墅那个窗户。只要你认准里边有人住着,你先不要硬闯,先给我朋友和我拍个电报。我们一收到电报,一小时之内赶到你那里,我们很快就能把这桩怪事揭开底细。”

“要是还空着呢?”

“那样的话,我明天过来,再同你谈。再见,记着,最重要的是,不要自寻烦恼,你还没有弄清楚真正原因。”

“我恐怕这件事不妙,华生,”我同伴送格兰特·芒罗先生到门口以后回来,说道。“依你之见怎么看?”

“一桩棘手事,”我回答。

“正是,讹诈案,若是此说不错。”

“那么,讹诈人是谁?”

“唔,那个家伙,舒舒服服住在小楼里,那个房间里,把讹诈对象的照片供在壁炉之上。我敢说,华生,窗口那张黄脸就是,逃不掉。这个案子我是稳拿在手。”

“你已经作出推论?”

“可以这么说,不过,还仅是暂作推论。但是,假如结果不对,那将大出我之所料。别墅中人,系该妇女之前夫。”

“你根据什么呢?”

“否则,她为什么那么惊慌失措,不让她丈夫进小别墅?其中事实,我听出来,大致是这样:这个女人在美国结婚,丈夫染上某种什么不良恶习,姑且说是恶性疾病,麻风病吧,叫人避之惟恐不及;或者落下残疾,作这个假定可以吧?结果她离开丈夫,回到英国,改名换姓,想开始重建新生活。她这回结婚已有三年,以为景况也就确保无虞。她是拿他人死亡证冒充作前夫死亡证向现丈夫出示。殊不料其行踪还是被前夫探知,或者说,被一个烂污女人,与废人前夫有连档关系的得以探知,这个假定也无妨。他们写信给她,威胁要找上门来,揭她老底。她要到一百英镑,设法用钱把事摆平。他们不买账,还是要来。那天丈夫向妻子偶然提起小别墅里已有人来住,她当然心知肚明已给人追到家门口。等丈夫睡着,她跑出去,说服他们无论如何要让她安静,别惹事。她没能成功,便第二天早晨再去,结果给丈夫撞见,正如已告诉我们知道的,妻子正好从小楼出来。她只好答应不再到小楼里去。但是,可怕的近邻非打发走不可,两天以后,她满怀希望,再行尝试,带去那一张照片,可能是对方向她索要的。正在讲谈之中,女仆奔来说主人已回家。妻子闻讯,断定丈夫要闯到小别墅来,赶快叫屋里人后门溜出,藏进枞树林,很可能就是这样;这片树林,陈述中讲过,就在附近不远。所以,他也就只看到空楼一幢。不过,如果他今晚前去,别墅里还是没人,那我就要感到非解啦。我这一篇推论你认为怎么样?”

“纯属猜测。”

“可是至少包括全部事实。如果有新事实补充,未能被包括、被容纳,再重新考虑不迟。这位朋友没有从诺伯里来消息之前,我们无事可做。”

但是时间等得并没多久,我们刚用好午茶,电报就到。

小楼有人。窗仍见脸。将往迎七时火车,一切静等来后进行。

我们走下火车,格兰特·芒罗先生正在月台上迎候。车站灯光下,我们见他脸色苍白,焦虑不安,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们人都还在,福尔摩斯先生,”他紧紧拉住我朋友衣袖说道。“我刚才过来看见楼里亮着灯光。趁这机会,查他个明白,给以彻底解决。”

“你是怎么打算呢,那么?”福尔摩斯问他,我们正走在幽幽林阴道上。

“我打算直冲进去,亲眼看看楼里是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给我做个见证。”

“你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不顾你妻子的最好不要解开这个谜的警告,对吗?”

“对,我决心已定。”

“好,我想你做得对。怀疑来怀疑去不解决问题,摊开事实最硬朗。我们最好立即行动。当然,从法律上讲,我们这样做要犯错误,但是,我看也值得。”

这天夜里很暗,我们从公路转入巷道,天上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巷道车辙很深,两边树篱夹道。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不可耐地向前奔着,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紧跟他后面跑。

“那边屋子,有灯亮着,是我家,”树丛之间有灯光闪亮,他指指低声说。“眼前这屋就是小别墅,我非得进去不可。”

我们说话间已经转过巷道拐角,那小楼就近在咫尺。门前暗处射出一线黄光,说明门只虚掩着,没有关掉。楼上有扇窗内灯光明亮。我们一望,见有个黑影一下从窗帘上掠过。

“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叫道。“看见没错吧,在里头呢。你们跟我来,马上一切都知道。”

我们正跑上门去,忽然一个女人出现在黑影中,背朝金黄光线,黑暗中看不清脸,只见她伸出双臂作恳求状。

“看在上帝分上,别这样,杰克!”女人叫道。“我预料到,今晚你一定要来。别往坏里想吧,爱人。请再相信我,决不让你上当后悔。”

“我已经相信你太久,艾菲,”他厉声叫道。“让开,让我进去!你别想拦我。我朋友和我,今天非把事兜底弄明白不可!”他一下把她推在一边,我们后边紧跟上。刚闯入门,一个老妇人冲过来挡在他面前要拦住他。他一下把她往后推开,我们一阵风登梯上楼。格兰特·芒罗直冲楼梯头那间光亮房间,我们随后跟进。

这间卧房温暖舒适,布置很好,桌上点两支蜡烛,壁炉架上也点着两支。屋角一张书桌,有个像是小女孩的人坐在桌边,身子趴在桌上。我们刚一进门,她马上把脸背转过去。我们只看得见她是身穿红色连衣裙,臂戴长长白手套。当小女孩向我们回过头来,我一见便不觉惊呼。这张脸正对着我们,铅灰色、死沉沉,毫无一丝表情,真令人惊骇至极。可是顷刻之间,谜底揭破。福尔摩斯大笑一声,过去伸手到孩子耳后,从她脸上一揭,一副假面具被揭下来,一看却原来是个真容墨黑的小黑人。小黑人正露着一口白牙齿,瞧我们目瞪口呆这副傻瓜样,只一个劲儿嘻嘻嘻地乐。我看孩子那滑稽可爱相,也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可是格兰特·芒罗,手按住自己喉咙,站在那儿呆望。

“哦,上帝!”他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就告诉你怎么回事,”他妻子叫道,正大大方方进房来,面容坚毅而自豪。“你强迫我,不让我自己有个好安排,逼得我没法,那我告诉你,这事我们俩得有个妥善办法来解决。我丈夫死在亚特兰大,我孩子可活着。”

“你孩子?”

她从胸口掏出一个项链大银片。“你从没见它打开过。”

“我以为不是盒片。”

她按一下弹簧,盒片盖一下开启。里面是一张男人照片,其相貌出众、英俊而智慧,但带有明显遗传特征,是非洲血统。

“这就是约翰·希布龙,当年在亚特兰大,”夫人说,“品格高尚,世间没人可比。我不顾种族偏见要嫁给他,从此本民族不容我,我也不惜。和他一起那些年,我从来不曾有过一点后悔念头,一刹那也没有。但是也算不幸,我们惟一一个孩子,继承她父系血统,而不是她母亲我。不同种族通婚,这种现象常有。小露西比她父亲还要黑得多。但是不管是黑是白,她都是我亲骨肉、亲女儿,妈妈心头宝贝疙瘩肉。”小女孩儿听闻此言,直奔过来偎依妈妈身边。“我把女儿留在美国,”夫人继续道,“只因女儿身体不好,换个地方水土不适更不好。我就把她托付给一位苏格兰妇女照管,以前做过我仆人,非常忠实可靠。我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竟要把自己女儿遗弃,一刻也不曾有。可是自从遇上你以后,杰克,爱得你无法摆脱,我怕跟你说我有这么个孩子。上帝饶恕我,我怕我会失去你,没有勇气对你说真相。由于我的软弱,我选择了你,女儿还小,只好暂时先放一放。我有个女儿,这事瞒着你三年,但是我一直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女儿一切都好。终于,我忍不住要见见自己亲生女儿。我思想斗争得很激烈,想摆脱这种愿望,但是不行,办不到。虽然明知有危险,我还是决定让孩子过来,哪怕来几星期也好。我给保姆寄去一百英镑,关照她这里有幢别墅小楼,她可以过来住,做个邻居,这样就不至于把我们母女关系暴露出来。我考虑这考虑那,样样要提防,吩咐保姆白天要把孩子在屋里藏好,小脸小手都要掩盖住,免得窗外有人看见,说这儿有个小黑人,引得邻居之间议论纷纷。我要是不去担心那么多,倒反而可能聪敏一点。可是一味只怕被你识破真相,想得都已神智不清。

“是你第一次告诉我说小楼已经有人来住。我本当是等到早晨,但是兴奋得睡不着觉,忍不住要溜出去,以为你这个人反正是喊都喊不醒,谁知我出去偏叫你看见,麻烦就此开始。第二天,我瞒着你行事又给你撞上,你总算宽宏大量,不加追究。三天以后,你从前门进来,我只好叫保姆和孩子从后门跑掉。现在,今天晚上,一切你都已知道,我就干脆问你,拿我们怎么办,我和我女儿,怎么办?”她紧握双手,静候回答。

时间过了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格兰特·芒罗终于打破沉默。他的回答,恰恰合我之所想,因而快慰不已。他把小女孩抱起来,亲亲吻吻;接着,一只手抱住孩子,另一只手挽住妻子,转身走向门口。

“我们回家吧,可以宽宽心好好谈,”他说道,“我这个人说不上有多好,艾菲,可这个事,总比你对我的这种想法要好些。”

福尔摩斯和我跟随在后走上巷道,一出巷道,他扯扯我衣袖。

“我想,”他说,“我们回伦敦吧,那儿比诺伯里更有事需要我们去做。”

那天夜里一直到很晚,他对这件事一句没提。末了他点亮一支蜡烛拿在手,回过身去进卧房时才甩出话。

“华生,”他说,“往后只要你稍有感觉我对自身能力过于自信,做事不肯多花点心思力气,请你不吝在我耳边提醒一声‘诺伯里’,我将对你不胜感激。” fuL/FmuphZoaqwmga3DtwLwqxkp+yppmDmzZzLYMwdE9NT2T1PqHDuFfXLalGk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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