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翠娜·布莱特坐在椅子上,双脚搁在桌子上,话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电话另一头的哈根正在讲另一通电话。卡翠娜的手指在面前的键盘上飞舞。她知道背后窗外的卑尔根市正沐浴在阳光中,街道因为受到雨水洗礼而闪闪发光。这场雨下了一早上,十分钟前才停止。根据卑尔根的平均法则,待会儿应该又会再飘起毛毛细雨,但这时阳光稍稍露脸。卡翠娜希望哈根可以赶快讲完电话,回到他们的对话上。她只想交出她从卑尔根警局取得的资料,然后走进来自大西洋的新鲜空气中,这空气比她的前任长官哈根此时正在奥斯陆东区办公室里呼吸的空气要甘美多了。
哈根再度愤怒咆哮:“还不能跟他说话?这什么意思?他到底脱离昏迷了没?……对,我知道他现在还很虚弱,可是……什么?”
卡翠娜希望过去这几天她找到的数据可以让哈根的心情好一点,她浏览页面,查看自己了然于心的信息。
“妈的我才不管他的律师怎么说,”哈根说,“妈的我也不管会诊医生怎么说,我现在就要讯问他!”
卡翠娜听见哈根用力挂上电话,终于回到这边的电话上。
“怎么回事?”她问。
“没什么。”哈根说。
“你刚刚说的是他吗?”她问道。
哈根叹了口气:“对,是他。他要脱离昏迷了,可是医生又开了镇静剂给他,说至少要再等两天我们才能跟他说话。”
“这种事不是应该谨慎一点比较好吗?”
“也许吧,但你也知道,我们现在就得交出一些成绩,那两起杀警案已经搞得我们颜面无光了。”
“等个两天应该没区别吧。”
“我知道啊,可是我总得骂骂人才行,爬到主管的位子有一半原因不就是为了可以骂人吗?”
卡翠娜无言以对,她对当主管一点兴趣也没有,就算有,待过精神病院的人也不会是入主大型主管办公室的第一人选。她的诊断已经从狂躁抑郁症、边缘型人格疾患、躁郁症,再演变到健康,至少她现在只要服用粉红色小药丸就能保持情绪稳定。用药物来治疗心理疾病一直存在诸多争议,然而对卡翠娜而言,持续服药给了她质量较好的新生活。但她发现长官一直在留意她,只有必要时才会派她去现场执行任务。反正无所谓,她喜欢坐在狭小的办公室里,面对高画质计算机屏幕,独自使用连警方都毫不知情的搜索引擎。查看、搜索、找寻。追踪看似消失在地球表面的人,从看似随机的活动中看出模式。这就是卡翠娜的专长,而且她不止一次对奥斯陆的克里波和犯罪特警队做出贡献,因此警方只好容忍这个精神病患者在办公室里活动。
“你说有资料要给我。”
“这几周部门里都很闲,所以我调查了一下那两个遭到杀害的警察。”
“是你在卑尔根的长官叫你……”
“不是不是,因为我觉得这总比看色情网站或玩接龙要有趣多了。”
“我洗耳恭听。”
卡翠娜听出哈根想让自己听起来乐观,却难掩心中的绝望。他可能已经受够了自己心中的希望再度燃起,接下来几个月又遭到摧毁。
“我搜寻过数据库,想看看马里达伦谷和翠凡湖畔发生的强暴杀人案里是不是有哪个名字一再出现。”
“谢谢你,卡翠娜,可是我们也查过,这过程简直烦死人了。”
“我知道,可是我用的方法有点不一样。”
哈根重重叹了口气:“继续说吧。”
“我发现侦办这两件案子的团队不太一样,两者都参与的只有两名鉴识中心人员和三名警探,但这五个人并不完全了解究竟有谁接受过侦讯,而且这两件案子都尚未厘清、必须保密,档案也很多。”
“对啊很多,就是因为很多,所以才没有人能完全记得调查工作的每一件事,不过每一个接受过侦讯的人都会在警方的中央登记系统里留下记录。”
“这就是重点所在。”卡翠娜说。
“什么重点所在?”
“接受侦讯的人必须登记,侦讯记录也会根据相关案件来归档,但这里面有个灰色地带。比如说,如果被侦讯者已经入狱,那侦讯就会以非正式的形式在监狱里进行,被侦讯者也不用登记,因为他早就登记在案了。”
“但侦讯记录还是会留存在案件档案里啊。”
“通常是这样,除非该次侦讯主要是为了别的案件,而在那起案件中,被侦讯者是主要嫌犯,也就是说,马里达伦谷命案只是该次侦讯的一小部分,警方只是例行公事,姑且问一问。这么一来,这次侦讯就会被归到第一起案件中,后来当警方在搜寻资料时,就不会把他跟第二起案件联系在一起。”
“有意思,所以你发现了……”
“这个人是奥勒松市一起性侵案的主要嫌疑犯,他因为在奥塔镇一家旅馆攻击和企图强暴一名未成年少女而被警方找来讯问。在这次侦讯过程中,他也被问到马里达伦谷命案,但后来档案归到了奥塔镇性侵案里。有趣的是,这个人也因为翠凡湖命案被警方找来,但这次只是例行询问。”
“然后呢?”卡翠娜终于在哈根口中听见感兴趣的口气。
“这三件案子他都有不在场证明。”卡翠娜说。刚刚她才给哈根打了气,而现在她可以说是感觉到而非听到哈根像泄了气的皮球。
“原来如此,你今天还有什么来自卑尔根的有趣消息想跟我说吗?”
“还有。”卡翠娜说。
“我等一下要开会——”
“我调查了这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他在这三件案子的不在场证明都一样,有证人确认当时他在家,证人是个年轻女子,当时警方认为这个证人是可靠的,因为她没有前科,跟嫌犯没有关系,他们只是租房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但如果你继续追踪她的名字,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事。”
“例如?”
“例如盗用公款、窃取毒品、伪造文书。如果你再仔细搜寻后来她被警方找来侦讯的记录,就会发现同一件事,要不要猜猜看是什么?”
“虚假陈述。”
“很遗憾地,我们不习惯用新的角度来看旧的案子,至少不会这样去看像马里达伦谷和翠凡湖命案这种复杂的老案子。”
“这女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哈根口中又出现了感兴趣的语气。
“依里雅·雅各布森。”
“有没有她的地址?”
“有,她在警方登记系统、国家户政局和其他——”
“好了,看在老天的分上,快把她给找来!”
“——比如失踪人口记录系统里都有数据。”
奥斯陆的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长长的静默。卡翠娜想出去散散步,走到布里根的渔船边,买一袋鳕鱼头,拎回她位于莫伦普里斯区的公寓,慢悠悠地煮一顿晚餐,然后观赏《绝命毒师》剧集,并希望天空再度下雨。
“很好,”哈根说,“至少你给了我们一个可以侦查的方向。这家伙叫什么名字?”
“瓦伦丁·耶尔森。”
“他在哪里?”
“这才是重点所在,”卡翠娜说,听见自己又说了一次这句话,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我找不到他。”
“他也失踪了?”
“他不在失踪人口名单上,这点很奇怪,因为他就像是从地球表面上消失了一样。他没有地址、没有登记电话、没使用信用卡,甚至连银行账户都没有。上次选举没去投票,去年没坐过火车也没乘过飞机。”
“你有没有用Google搜寻?”
卡翠娜哈哈大笑,直到她发现哈根不是开玩笑,才收起笑声。
“放轻松,”她说,“我会找到他的。”
两人挂上电话。卡翠娜起身穿上外套,加快行动速度,因为云层已从奥斯古岛上空飘来。她正要关闭计算机,忽然想起哈利跟她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经常忘记去查看显而易见的地方。她快速输入几个字,等待网页显示。
接着她口中爆出几句卑尔根粗话,同时注意到开放式办公室里有许多人转头朝她望来,但她懒得跟他们保证说她并不是精神病发作。一如往常,哈利是对的。
她拿起电话,拨打号码。铃响第二声,哈根就接了起来。
“你不是要去开会吗?”卡翠娜说。
“推迟了,我正在派人去找这个瓦伦丁·耶尔森。”
“不用了,我已经找到他了。”
“哦?”
“说他从地球表面上消失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我想他真的已经从地球表面上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说?”
“对,他已经死了。国家户政局已经把他标成黑白的了。抱歉我从卑尔根打了这通白痴电话给你,现在我要抱着羞愧的心情回家啃鱼头了。”
她挂上电话。窗外又开始飘雨了。
安东·米泰从咖啡杯上抬起头来,看见哈根急匆匆地走进警署六楼几乎空无一人的员工餐厅。安东已经盯着咖啡杯看了好一段时间,思索他的人生原本可能有什么发展,又想到他早已停止去设想这件事,也许这就是初老的症状。他已翻开手上拿到的牌,也看见了牌面。你不可能拿到一副新的牌,所以只能尽量把这手牌打好,并梦想着可能拿到别的牌。
“抱歉我来迟了,安东,”哈根说,在安东对面的椅子上瘫坐下来,“我刚才接到从卑尔根打来的一通蠢电话。最近怎么样?”
安东耸了耸肩:“就是不停地工作啊。我上楼的时候看见有许多年轻人经过,我想给点建议,但他们并不觉得有必要听一个失意的中年大叔说话,他们似乎觉得人生就像铺在他们面前的一条红地毯。”
“那家里呢?”哈根问。
安东又耸了耸肩:“很好。老婆一直发牢骚,说我太努力工作,但我待在家里的时候她也一样发牢骚,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哈根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让安东自行去解读。
“你还记得你结婚那天吗?”
“记得。”哈根说,稍微看了看表,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现在几点,而是给安东一个暗示。
“最糟的部分是当你站在那里许下山盟海誓的时候,你的确是认真的。”安东发出空洞的笑声,摇了摇头。
“你今天是有事来找我谈吗?”哈根问说。
“对,”安东伸出食指在鼻子上摸了摸,“昨天晚上我值班的时候来了一个护士,他看起来有点可疑,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你知道像我们这种老手都会注意到一些地方,所以我去查了他一下,结果发现他几年前曾经涉及几宗命案,后来被释放,从嫌犯的名单中被剔除,尽管如此……”
“我知道了。”
“所以我想最好跟你说下这件事,你可以去跟医院的管理阶层说,也许能低调地把他调离。”
“我会处理的。”
“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干得好,安东。”
安东微微鞠躬。听见哈根向他道谢,他觉得很开心,因为在警界里,这位修士般的犯罪特警队队长是他唯一觉得感谢的人。那件案子发生之后,是哈根解救了他的危机,当时哈根打给德拉门市的警察首长,说他们对安东太严苛了,既然他们不需要安东的经验,那么奥斯陆警署需要。事情就是这样,现在安东在奥斯陆警署一楼服务,但仍住在德拉门市,这是劳拉定下的条件。安东搭电梯去一楼,感觉脚步轻盈多了,背也挺得更直,连嘴角都微微上扬。他觉得好事就要发生。他可以买花送给……他思索片刻……送给劳拉。
卡翠娜望向窗外,输入号码。她的公寓位于挪威人所称的“高地基楼层”,高得看不见外面的行人,但可以看见行人撑的雨伞。透过窗玻璃上在强风中颤动的雨珠,还可以望见普德峡湾大桥连接市区和洛斯弗区那一端山脚的隧道口。但这时她正看着五十英寸电视,画面中的化学老师兼癌症患者正在炼制冰毒。她觉得这剧情怪得好有趣。她之所以购买这台电视是基于她的个人口号:为什么单身男人总拥有最大的电视?她还依照非常主观的方式把DVD排放在马兰士播放器的下方。左方的经典老片层架上,第一张和第二张放的是《日落大道》和《雨中曲》,下方层架上放的是比较近期的电影,其中的新片竟然是《玩具总动员3》。第三个层架上放的是CD,虽然她已经把这些CD全都拷贝到了硬盘中,但由于念旧的缘故,她还是没把它们送给二手店。她的音乐品味很窄,只听华丽摇滚和前卫流行。她偏爱英国音乐,歌声最好具备雌雄同体的特质,像是大卫·鲍伊、火花乐队、高个子莫特乐队、史蒂夫·哈雷、马克·波兰、小脸乐队和洛克西音乐乐队,山羊皮乐队则是她喜欢的当代乐队。
化学老师正在跟老婆上演相同的争吵戏码。卡翠娜按下DVD播放器的快进键,同时打电话给贝雅特。
“我是隆恩。”电话那头传来几乎有如小女孩般的高音声调,她接起电话只说出必要的话。在挪威,对方接起电话若不报上姓氏,就代表这是个大家庭,你必须说明要找隆恩家的哪一个人才行。但在这个例子中,隆恩代表的就只是寡妇贝雅特·隆恩和她的儿子。
“我是卡翠娜。”
“卡翠娜!好久不见,你在干吗?”
“我在看电视,你呢?”
“我正在玩大富翁,被这个小男生杀得片甲不留,一边在吃比萨这种慰藉食物。”
卡翠娜思索片刻。贝雅特的儿子多大了?反正已经大到会玩大富翁,还打败母亲了,可见时间过得有多快。卡翠娜正想说自己也在吃慰藉食物——鳕鱼头,却又想到现在单身女人都喜欢说这种近似沮丧的讽刺话语,来取代原本应该说的话,那就是她觉得少了完全的自由,自己可能活不下去。这么多年来,有时她会觉得应该打电话跟贝雅特聊聊天,就像以前她会打电话跟哈利聊天一样。她和贝雅特都是三十多岁的单身警察,父亲也都是警察,智力都高于平均水平,同样都是现实主义者,不会幻想或渴望白马王子的出现。倒是白马可能还不错,可以载她们去目的地。
她们有很多话可以聊。
但卡翠娜总是没有真的打给贝雅特,除非有公事要谈。
她们连在这方面都很相像。
“我打来是想跟你讨论一个名叫瓦伦丁·耶尔森的人,”卡翠娜说,“他是个已经死亡的性侵犯,你记得什么关于他的事吗?”
“等一下。”贝雅特说。
卡翠娜听见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的声音,并记下她们又多了一个相像的地方:她们总是随时待命。
“原来是他啊,”贝雅特说,“我见过他几次。”
卡翠娜知道贝雅特把瓦伦丁的照片调了出来,显示在屏幕上。据说贝雅特脑部负责辨识人脸的梭状回中储存着每个她见过的人的面孔。对她来说,“我对人过目不忘”这句话十分贴切。此外,脑部研究员曾给她做过检查,判定她是全世界极少数拥有这种能力的三十多人之一。
“他曾因为翠凡湖和马里达伦谷命案而接受侦讯。”
“对,我对这人有点印象,”贝雅特说,“但我记得这两件案子他好像都有不在场证明。”
“有个跟他住同一栋公寓的人发誓说事发当晚他都在家。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采集过他的DNA?”
“如果他有不在场证明,我们应该不会采集他的DNA,那时候要分析DNA手续很复杂,成本又很高昂。除非对方是主要嫌犯,而且又找不到其他线索。”
“我知道,可是鉴识中心成立DNA鉴定部以后,你们不是就开始清查旧日悬案的DNA吗?”
“对,可是马里达伦谷和翠凡湖命案都没采集到生物迹证。还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瓦伦丁·耶尔森已经得到报应了,而且还加倍奉还。”
“哦?”
“对啊,他遭人杀害。”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是我不知道……”
“没错,他在伊拉监狱服刑的时候遭到杀害,陈尸在囚室里,被人打成肉泥。犯人通常都不喜欢猥亵小女孩的人。凶手一直没逮到,可能也没人认真去调查。”
一阵静默。
“抱歉,我没能帮上忙。”贝雅特说,“他要我跟他玩‘碰运气’游戏了,所以……”
“希望他降临在你身上啰。”卡翠娜说。
“什么?”
“幸运之神啦。”
“对啊。”
“最后一件事,”卡翠娜说,“我想找依里雅·雅各布森这个人谈一谈,她就是为瓦伦丁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只是她失踪了,不过我做了点调查。”
“是吗?”
“她的地址没变,可是没纳税、没领社会保障金、没刷信用卡、没有旅行记录、没打手机。一个人的活动这么少,通常只有两种可能,而最常见的就是已经死亡。可是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乐透,她买了一张乐透彩票,金额是二十克朗。”
“她玩乐透?”
“说不定她也希望幸运之神降临在她身上。反正呢,这表示她属于第二种可能。”
“是什么?”
“故意不想被人找到。”
“现在你希望我帮你找到她?”
“我手上有她最后登记在奥斯陆的地址,还有她买乐透的摊子,而且我知道她吸毒。”
“好,”贝雅特说,“我会联络我们的卧底人员。”
“谢谢。”
“不用谢。”
一阵短暂静默。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有。你觉得《雨中曲》这部片子怎么样?”
“我不喜欢音乐剧,为什么这样问?”
“你会不会觉得灵魂伴侣很难找?”
贝雅特咯咯一笑:“会啊,改天我们来聊聊这件事。”
两人挂上电话。
安东双臂交抱坐在椅子上,耳中聆听着寂静,双眼看着走廊。
莫娜已进入病房照顾患者,很快就会出来,给他一个淘气的微笑,说不定还会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抚摸他的头发。或者她会和他轻轻一吻,让他碰触她的舌头。她的舌头总是带有薄荷味。接着她会朝走廊尽头走去,以挑逗的姿态摆动性感丰臀。也许她不是刻意这么做,但他喜欢认为她是刻意的。她收紧肌肉,摇摆臀部,昂首阔步,对他——安东·米泰——卖弄身材。是的,就像人家说的,他应该心怀感激。
他看了看表。就快换班了。他正要打哈欠,就听见一声尖叫。
他立刻跳起来,打开房门,由左而右扫视病房,确定房里只有莫娜和患者两人而已。
“他是不是……”安东开口说,却没把话说完,因为他听见那声音依然存在,心电图仪依然发出刺耳声响,即使在走廊上也听得见短促规律的哔哔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莫娜的指尖抵在锁骨和胸骨的交接处,那个位置劳拉称之为“宝石窝”,因为她的心形项坠就憩息在那儿。项链是安东送她的结婚纪念日礼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庆祝这个日子。也许当女人害怕、兴奋和喘不过气时,她们的心会上升到那个位置,因为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劳拉也会像这样把手指放在那里。跟劳拉一样,莫娜的这个位置吸引了安东的全部注意力,尽管她对他眉开眼笑地低声说话,仿佛害怕吵醒病人,而她的话声仿佛来自遥远之处。
“他说话了。他说话了。”
卡翠娜花了不到三分钟,就溜进了奥斯陆警区计算机系统的后门,这里她十分熟悉,可是要找出奥塔旅馆性侵案的侦讯录音档案甚是困难。警方已对录音带和录像带进行了全面数字化,但索引归档完全是另一回事。卡翠娜试过了所有她想得到的关键词:瓦伦丁·耶尔森、奥塔旅馆、强暴等,但却什么也没找到,正打算放弃,一个男性的尖锐声音突然充满整个房间。
“那是她要求的不是吗?”
卡翠娜感觉一阵电流窜过全身,就像那次她和父亲坐在船上,父亲冷静地宣布说鱼儿上钩了。不知为何,这时她立刻知道这就是瓦伦丁的声音。
“有意思。”另一个声音说,话声低沉,几乎像在讨好。这是警察想逼出答案的口吻。“为什么你会这样说?”
“女人总会用各种方式来要求做那档子事不是吗?事后才觉得羞愧,跑去报警,可是她们心里其实清楚得很。”
“所以奥塔旅馆的这个少女,她是自己要求做那档子事,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她会要求的。”
“你是说如果你没有在她开口要求之前就先强暴她的话?”
“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去过那里的话。”
“你刚刚才承认那天晚上你去过那里,瓦伦丁。”
“那是为了引诱你对这件性侵案再多讲一点细节,你知道一天到晚坐在牢房里很无聊的,总是得……想办法找乐子。”
一阵静默。
接着瓦伦丁发出尖锐笑声。卡翠娜打个冷战,把身上的羊毛衫裹得更紧了些。
“你看起来好像很生气……那是什么表情啊,警官?”
卡翠娜闭上眼睛,回想瓦伦丁的脸。
“先把奥塔性侵案放到一边好了,说说马里达伦谷的那个女孩吧,瓦伦丁。”
“那个女孩怎样?”
“那是你干的对不对?”
这次的笑声更大了:“你得再练习得更熟练一点,警官。侦讯的正面迎战阶段必须像拳击手一样给予对方重重一击,不能只是像轻轻拍头一样。”
卡翠娜觉得瓦伦丁的遣词用字比大部分犯人都更有水平。
“所以你否认喽?”
“不是。”
“不是?”
“不是。”
警官深深吸了口气,卡翠娜听得出他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说:“这表示……你承认你在九月的时候在马里达伦谷犯下强暴和杀人案?”至少这位警官经验够丰富,知道要具体陈述出他希望瓦伦丁承认的罪行,这样事后辩方律师才没办法辩称说当时被告误会了警方指的是哪件案子。但卡翠娜也听出瓦伦丁回答时口气相当轻松愉悦:“这表示我用不着否认。”
“搞什么——”
“因为我有一样东西,第一个字是‘不’,最后一个字是‘明’。”
一阵短暂静默。
“你怎么能立刻确定那天晚上你一定有不在场证明,瓦伦丁?那已经是好一阵子以前的事了。”
“因为当时他告诉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就想过那时我在做什么。”
“谁告诉你什么?”
“就是强暴那个女孩的家伙。”
一阵长长的静默。
“你是在耍我们吗,瓦伦丁?”
“你说呢,萨克里松警官?”
“你怎么会认为我叫这个名字?”
“史纳里路四十一号,是不是啊?”
又是一阵静默。瓦伦丁又发出笑声,再度说话:“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你的麦片粥里尿尿一样。”
“你对这件性侵案知道些什么?”
“这座监狱专门关变态,警官。你以为我们平常都聊些什么啊?就像我们常说的一句话:谢谢分享你的故事。他自以为没有透露太多,可是我看过报纸,也记得那件案子。”
“这个人是谁,瓦伦丁?”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萨克里松?”
“什么什么时候?”
“如果我告密,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出去啊?”
卡翠娜很想快进,跳过不断出现的静默。
“我等一下回来。”
椅子刮擦声响起,门轻轻关上。
卡翠娜静静等待,聆听瓦伦丁吸气和呼气的声音。这时她发现一件怪事,她觉得自己呼吸困难,仿佛喇叭传出的呼吸声把她家客厅的生命力都给吸走了。
萨克里松警官离开不过几分钟,感觉却像半小时。
“好。”萨克里松说,椅子刮擦声再度响起。
“动作真快。我会获得减刑对不对?”
“你知道刑责不是我们负责的,但我们会找法官谈,好吗?所以谁可以证明你不在现场,还有谁强暴了那个女孩?”
“那天我整个晚上都待在家里,跟女房东在一起,除非她罹患阿兹海默症,否则她可以证明。”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轻易地就想起来?”
“我对性侵案的发生日期都很敏感的,因为你们只要找不到嫌犯,迟早都会跑来找我问话。”
“原来如此。好了,说出那个价值不菲的答案吧,是谁干的?”
瓦伦丁刻意慢慢回答,每个音节都清楚发音:“犹大·约翰森。据说他是警方的老朋友。”
“犹大·约翰森?”
“你在犯罪特警队服务,却不认得这个恶名昭彰的强暴犯吗,萨克里松?”
拖着脚步的声音传来:“你怎么知道我不认得这个名字?”
“你的表情空白得像外层空间,萨克里松。除了……呃,除了我之外,约翰森是最了不起的强暴犯,而且他心里住着一个杀人犯。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心中那个杀人犯要苏醒只是迟早的事,相信我。”
卡翠娜想象自己听见萨克里松口水直流、下巴掉下来的声音。她听着静默声响和录音的吱吱声,觉得自己仿佛听见萨克里松心跳加速,眉间沁出汗水,努力抑制住自己兴奋和紧张的心情,因为他知道自己就快接近重大突破,他就要摘下警探帽子上象征荣耀的羽毛了。
“他怎么……他怎么……”萨克里松的结巴话声被一阵吼声给打断。过了一会儿,卡翠娜才明白喇叭里传出的扭曲吼声是笑声,瓦伦丁的笑声。那尖锐的大笑逐渐变成喘息的呜咽声。
“我是逗你开心的,萨克里松。犹大·约翰森是同性恋,他就住在我的隔壁囚室。”
“什么?”
“你想不想听个故事?这故事比你编出来的那个更有趣哦。犹大在干一个少年的时候被当场逮到,逮到他们的是少年的妈妈。很不幸的,少年还没出柜,他家很有钱,也很保守,所以他们就报案说犹大强暴。犹大啊!他连一只苍蝇都没杀过。不对,是苍蝇,还是跳蚤?苍蝇,跳蚤。苍蝇,跳蚤。反正呢,你要不要考虑接下这件案子,我可以告密,告诉你后来那个少年做过的一两件事。我想交换减刑的条件还是成立的吧?”
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传来。椅子砰的一声往后倒落在地上。咔嗒声,接着是一片寂静。录音机被按掉了。
卡翠娜坐在原地盯着计算机屏幕看,她发现窗外的夜色已然降临,鳕鱼头已经冷了。
“对对对,”安东说,“他说话了!”
安东站在走廊上,手机抵在耳边,一边查看刚来到的两位医生的证件。医生脸上混杂着惊讶和烦躁的表情,认为安东应该认得他们才对。
安东挥手放行,他们赶紧进门查看病人。
“可是他到底说了什么?”哈根在电话那头问。
“她只听见他咕哝说了几句话,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现在他醒了吗?”
“还没,他只是发出咕哝的声音,然后又昏迷了,可是医生说他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原来如此,”哈根说,“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什么时间打电话给我都可以。”
“好。”
“很好很好。依照规定,病人有什么状况,医院方面都应该要跟我联络,不过……好吧,他们有他们的考虑。”
“那是当然。”
“对,他们有他们的考虑,对不对?”
“对,是的。”
“嗯。”
安东聆听接下来的静默,哈根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这位犯罪特警队队长挂上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