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轰炸机低空飞过头顶。有那么一两分钟,它似乎在紧紧咬着那列火车。两个穿着破大衣的粗俗家伙,一眼就能看出是那种做最低等事的,很可能是让人家订报纸的,坐在我对面。其中一个读着一份《每日邮报》,另一个读着一份《每日快报》。从他俩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们把我看成了同类人。在车厢另一头,两个带着黑色公文包的律师的办事员正在交谈,谈话中充满了法律词汇,那意思是说,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不是普通人。
我看着一栋栋房子的背面一闪而过。从西布莱奇利开出的这条线途经的大多是贫民窟,却给你一种很安静的感觉。随便瞥上一眼,就能看见一个个小小的后院,里面种着些花,是种在箱子里的;还有那平平的屋顶,女人们正在铁丝上晾衣服;还有墙上挂着的一个个鸟笼子。那架巨大的轰炸机在空中晃了一会儿,然后就嗡嗡响着飞到了火车顶上。我看不到它了,因为我是背对火车头坐着的。那两个推销报纸的其中一人抬头看了一眼飞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那是每个人都在想的事。如今,想这些事的不一定非得是知识分子。再过两年,或者一年,当我们看到这种东西时,我们会在做什么?冲进地下室,因为害怕,书包都被汗水浸湿了。就这样。
那个拿着《每日邮报》的家伙把报纸放下了。
“坦普尔盖特 所预测的那匹有望获胜的马真的赢了。”他说。
那两位律师办事员找到了一个新话题,在谈论律师费的事——说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事。另外一个推销报纸的家伙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摸了摸,拿出一根压弯的忍冬牌香烟。他在另外一个口袋里又摸了摸,然后朝我俯过身体。
“胖子,有火吗?”
我掏兜摸火柴。你注意到了吗,这家伙称我是“胖子”。这还真有意思。有那么几分钟,我不再想轰炸机的事,开始把心思放到我的身材上来。今天早晨,在浴室里,我可是对它进行了仔细研究的。
我是个矮胖子,这一点不假,事实上,我的上半身已经长得跟桶差不多了。不过,我觉得有意思的是,就因为你碰巧胖了一点,几乎任何人,甚至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就把给你起外号、对你品头论足当成了理所当然。假如有位小伙儿是个驼背,或者眼睛有点斜视,或者长着一个兔唇,你就会给人家起个外号,让他时刻别忘了自身的缺陷吗?事实上,每个胖子都被贴上了标签。我是那种人:别人会很自然地在我的背上来上一巴掌,或者在我的肋骨上捅一拳,几乎这么干的人还认为我挺喜欢被揍呢。帕德利有家叫王冠的沙龙酒吧,跑业务的时候,我一个礼拜打那儿经过一次,里头有个叫沃特斯的傻蛋,是一家肥皂公司的旅行推销员,这家伙是那儿的常客,每次我进去,要是他不在我的肋条上狠戳一下,并且大喊一声“那个可怜的笨货汤姆·保龄又来啦”,这事就不算完,酒吧里那些该死的蠢货对这个玩笑总是乐此不疲。沃特斯的手指硬得像一根铁条。可再硬他们也都觉得胖子是没有感觉的。
那个卖报纸的家伙把我那盒火柴拿过去,从中抽出一根剔牙用,把剩下的给我扔过来。火车嗖嗖上了一座铁桥。我朝下瞥了一眼,看到了一辆面包师傅的货车和一长列载满水泥的卡车。这时,我想人们对那些胖子的看法是对的,我为什么会这么想?百思不得其解。的确,一个胖子,一个生下来就是胖子的人,一个从小时候就一直胖下来的家伙,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是在一个不同的层面上度过这一生的,有点像是那种轻喜剧的层面。当然了,那些在庙会上玩杂耍的和体重超过二十石的胖子除外,他们的层面不是轻喜剧,而是低俗的闹剧。我这辈子胖过,也瘦过,肥胖会对一个人的外貌有多大影响,我是知道的。这种经历或多或少会让你在某些事上不是那么较真。我怀疑,一个除了长肉别的事一件都没干成的人,一个从学会走路起就被人家叫成胖子的人,是否知道真正深沉情感的存在。他怎么会知道呢?他根本没经历过这些东西。他不能在凄惨的场合出现,因为这样的场合要是有了胖子就不凄惨了。只需试想一下,要是哈姆雷特是个胖子,该成何体统!或者让奥利弗·哈代去扮演罗密欧。真是可笑得很,就在几天前,在我读一部小说时心里还在想这样的事。那部小说的名字叫《荒废的激情》。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发现他的情人跟另外一个家伙私奔了。像他这样的角色,在小说中你会经常读到,有一张敏感而苍白的脸,黑色的头发和一点私人收入。其中有个段落大概是这么写的:
大卫在屋内踱步,双手压住前额。这个消息似乎让他大吃一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希拉竟对他不忠!不可能!突然,他明白了一切,看到了残酷的现实。他扛不住了,一头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话说回来,故事就是这么写的。甚至是现在,我仍在想这事。看到了吧,现实就是这样。人们——有些人——就会像故事中的人物那样做事。可要是换成我,该怎么做?假定希尔达跟别的男人去度周末了——我他妈是一点不会在乎的,相反,我还会感到高兴,因为我发现她身上还有那股寻求刺激的劲头儿——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在乎呢?我会一头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吗?有人会希望我这样做吗?要是你也跟我一样是个胖子,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种事真是让人讨厌得要死。
火车沿着一处堤岸前行。朝下一看,不远的地方,是一排排的屋顶,红色的,小的,炸弹即将投在它们上面。这个时候,它们亮了一些,一缕阳光正打在它们身上。我们总在想轰炸的事,想想真好笑。当然了,炸弹很快就会来,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报纸上刊载了一些令人激动的消息,人们都在纷纷议论,从中你也能猜个差不多,炸弹很快就要在这一片投下来了。有一回,我在《新闻记事报》上读到了一篇文章,说是现在的轰炸机不能再造成任何破坏了。高射炮的威力现在不得了,炸弹不敢往下落,只能在两万英尺的高空待着。看到了吧,写这篇文章的那个家伙认为,要是飞机能飞得足够高,炸弹就到不了地面上来。更有可能的是,他觉得敌人会放过乌里芝 兵工厂,转而去轰炸埃利斯米尔路这样的地方。
胖就胖吧,我慢慢接受了这一点,不过,我觉得当个胖子也不是件坏事。胖子有一样好处:到哪儿都受欢迎。从赌马的人到大主教,胖子都能聊得来,谈话的氛围也是非常轻松的。胖子也很有女人缘,这跟人们想象的大不一样。有人认为,女人在看胖子时总是当儿戏看,其实这都是骗人的鬼话。真实的情况是:要是一个男人跟女人开玩笑说他爱上她了,那么不管这个男人是胖还是瘦,女人都不会把他当儿戏看待的。
在这儿,我要提醒你啊,我可不是一直都是这么胖的,我胖了有八九年了。我觉得胖子的那些特征在我身上已经体现得差不多了。不过,在内心深处,我可从来没把自己当胖子看。别误解我。我可没说我是一朵娇贵的花儿,或者微笑背后有一颗疼痛的心什么的。要是你是这样的人,那么卖保险这行你准干不了。我是个大老粗,一点也不敏感,还挺适应环境。只要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买卖行为,只要还有光靠耍嘴皮子、不要脸就能生存的行当,那么就少不了我这样的人。差不多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我都能生存——只是生存,赚大钱谈不上——甚至是在打仗的时候,闹革命的时候,发生瘟疫和饥荒的时候,我都能活得比大多数人长久。我就是这种人。不过我的心里还藏着别的东西,主要是过去遗留下来的。以后我再告诉你。我是很胖,不过内心倒是瘦的。你听没听说过这种说法:每个胖子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个瘦子,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每块石头里面都藏着一尊雕像?
借我火柴的那个家伙一路上都在剔牙,剔得挺爽,还是一边看《每日快报》一边剔的。
“腿那案子好像还没什么进展啊。”他说。
“警察捉不住他的,”就听另一个说,“光靠一双腿能验明什么?两条腿流的血都一样,是不是这么回事?”
“包腿的报纸是个线索,可以根据这个查。”挑起话题的那个家伙说。
朝下面看,一个个的房顶滑过去了,有时随着街道朝这边扭,有时又朝那边扭,却总是不停向前延伸,仿佛你正在一片巨大的草原上奔驰。要想穿过伦敦,不管走哪条线,都会看到连绵二十英里的房子。上帝!要是炸弹真的来了,我们怎么会幸免于难呢?我们这个目标太大了,一下子就能让人家命中靶心。很可能还是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炮弹就下来了。如今还有哪个该死的傻瓜会干宣战这种蠢事呢?我要是希特勒,开裁军会议的时候就命令轰炸机飞过去。在一个安静的早晨,趁大批的办事员正蜂拥穿过伦敦大桥,金丝雀正在唱歌,老女人正在晾衣绳上挂裤子——轰炸机嗡嗡飞过去了,接着就听砰砰一阵乱响,房子飞到了半空中,裤子都被血染透了,金丝雀在尸体上飞着,唱着。
我觉得这事有点惨。我看着那像海一样的屋顶滑过。数英里的街道,卖烤鱼的商店,锡皮屋顶的教堂,电影院,巷子背后的小型印刷厂,工厂,成堆的轮胎,卖蛾螺的摊位,牛奶厂,加油站——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范围可真广大啊!多安静的一幅画卷!就像一片巨大的荒野,却没有野兽出没。没有枪声,没有人在吃凤梨罐头,也没有人在用橡胶棍子揍别人。好好想想吧,此时此刻,在整个英国,没有人会透过卧室的窗户用机关枪朝外开火,很可能连一扇这样的窗户也找不到。
可再过五年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再过两年呢?再过一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