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光后来跟郁随说起，自己为了等宋渝生的一杯茶，竟然把荣格的《回忆•梦•思考》看完了，才发现自己的大脑还有可开发的无限潜能。

郁随问：“那可开发的无限潜能是指什么？”

惜光说：“回忆，梦与思考。”

郁随偷笑，很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敢情你是把书的封面看完了。”

惜光瞪她：“当然不止，我好歹还把这么抽象的书名给背下来了。”

她那晚窝在宋渝生的办公室里不小心睡着了，的确有久远的回忆和冗长的梦境在她的大脑中沉浮，反反复复，全是小时候的顾延树。

惜光回忆起第一次遇见顾延树的场景，连色调也昏黄了。

坑坑洼洼的泥泞马路，两旁是泥砖砌成的老旧房子，一家挨着一家落户。灰白的屋檐下还有燕子筑的巢，门沿上都是早春里贴上的迎新的对联，经过一年的光景，不知被哪夜的狂风吹塌了一角。

永久牌自行车在道上穿梭，铃儿清脆，结伴的娃娃们小心揣着一捧弹珠打闹而过，鼓鼓囊囊的裤兜里塞满了纸牌，几棵常绿杉树下聚拢了不少卖果蔬的摊贩，一阵阵吆喝，浓重的乡音传开，断断续续，此起彼伏，飘得很远很远。

与画面格格不入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单手推着轮椅。

年轻男子突然被人叫住，两人低声耳语几句后，突然匆匆忙忙地跑走了，像是出了什么急事。

剩下那辆轮椅孤零零地留在原地，上面坐着个小仙童似的孩子，膝上盖着一条淡色的针织线毯，双手和下半身都藏在毯子里。长睫毛，大眼睛，不哭也不闹，乖得一塌糊涂，直往各路大妈大婶的心窝上戳。

“哪家的大人这么缺心眼，随随便便就把孩子扔在路上！”

“就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

惜光咬着半串冰糖葫芦，被人群吸引过来。刚从田里打完泥仗凯旋的她，身上溅满脏兮兮的泥点，挽着的裤腿还没放下。

她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孩子，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嘴巴里一块冰糖碴儿忘记嚼碎直接咽了下去，噎得她满脸通红捶胸顿足，根本停不下来。

很久很久以后，她依然记得那天站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特别没出息的自己，因为误看了顾延树一眼，差点儿被噎死。

但那时确实是她睁大眼睛，费尽了心思，想要记住的最初的容颜和相遇的时光。

微冷的日头拖长了，斜斜地映在小延树柔软的发梢上，潺潺流水般漫开，轻轻地笼罩着他的全身。映衬之下，玉色的脸庞越发白皙透明，唯独那双黑曜般的眼睛，一片空茫，并不那么明亮。

任凭谁叫他，都没有反应。

有的大妈忍不住用手捏了捏他，小脸上立马就添了两道红指印，他却仍然一动不动，也不哭闹。

“会不会是个不正常的？”

“可惜了，长得这么俊……”

“不像是我们这块儿的人呀，从来没见过的，刚刚不会就是大人故意把这孩子丢了吧？”

“多半是了，要不是哪里有点儿毛病，怎么狠得下心？”

人群里先是压住声音在议论，附和的人多了，也就渐渐收不住嗓子，高谈阔论起来。

惜光看着小孩脸上不断增加的指印，莫名就难过起来。她趁着空隙钻进人堆里，扯了扯那些大人的衣袖，皱着一张小脸抗议：“婶子，你们快松手，别捏他，会疼。”

四周一阵哄笑：“人家都没说疼，你倒替他疼了？”

住在村尾的刘寡妇今儿出门会情人，喝了点儿酒，浑身燥热，嗓门特别大：“哟！这不是老鹿家的娃儿嘛！今天你伯伯没罚你去山上割猪草啊，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惜光又怒又羞，感觉自己的脸翻了个筋斗云，被丢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小男孩儿，怕他听见更多关于自己的丑话，又板起脸装作凶巴巴的样子，对刘寡妇说：“用不着你管。”

看热闹的人多，刘寡妇面子上过不去，正要还击，惜光直接往地上一坐，开始双脚并用，像个挖土机似的使劲儿刨地，嘴里嚷嚷着：“你们大人欺负人！”

她平日里是个胆子小、脸皮薄的，但也有出人意料的时候。她知道大人们都好面子，不好太过于明目张胆地为难孩子。这招果然是有用的，刘寡妇被乡邻拦住拉走了，不一会儿，人群也稀稀拉拉朝四面八方散了去。

惜光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手掌不小心蹭到线毯，毫无意外地留下个小爪印。

她怕他生气，手上的竹签上还剩一颗糖葫芦，小心翼翼地递上前去：“你吃不吃？不脏的，我还没舔过。”

那孩子照旧不理人，甚至不曾施舍她一眼，除了偶尔眨下眼睛，跟个假人儿一样。

惜光着急了，猜测他或许是个哑巴，顿时紧张起来，突然好像自己也丧失语言功能不会说话了。她想要打手势，却又对手语一窍不通，一双手笨拙地在空气里胡乱比画，更像是在赶苍蝇。秋末寒霜降的天气，脑门儿上生生急出了汗。

她又害怕那些走了的人去而复返，再来为难这孩子，推着轮椅往巷子里走。

她还会像模像样地安抚人，贴着小男孩儿粉嫩粉嫩的耳垂，用手掩着嘴：“你别怕哦，我这就带你私奔。”

“私奔”这词，是惜光前阵子从黑白电视机里听来的，她记性挺好，悟性也挺高，还会学以致用。

但私奔也不容易，她的个头只与轮椅一般高，推起来困难，走了两三步就停一停。又走了两三步，碰到个大水坑。一个轮子陷进去，轮椅猛地往前一倾，那小男孩儿直接摔到地上，弓着背，像小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低了头颅。

惜光被吓傻了，一时慌了神，慢半拍地去抱他，却怎么也抱不起来。他墨绿色的薄毛衣被她蹂躏得肆意凌乱，似一池碧波潭水被风吹得泛起褶皱，怎么也抚不平整。

各种目光朝这边聚拢，独属于孩童的敏感和自尊在一瞬间涌上心头。惜光用胳膊圈住那孩子，像冷极了依偎着取暖一般，眼眶里的眼泪却默默地汹涌地流淌下来，渐渐滴湿了小男孩儿的绣着暗色青藤花纹的袖口，这般浇灌下去，连同他细白的手腕上也沾染了一片湿漉。

“你……别哭了……”

僵硬的几个字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见小男孩儿的嘴唇动了动，线毯下伸出的手不着痕迹地拉了下惜光的衣角。

这是小延树沉默半年后的第一次开口，他的眼睛凝滞在惜光哭花的脏脸上，心中慌乱无措。 Z73nBNE7YArscw6K0W9iwqemhsNzscj8AyESteMUzsm2h84Gw8OKJTVDGaMIdOd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