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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

痴迷于光

掌声响起,和桐镇第一所希望小学的募捐仪式圆满成功。

顾延树的母亲陆婉凉站在五星红旗飘扬的小广场上说了几句场面话,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她的秘书在那头汇报:“夫人,我家里出了点儿急事,已经在赶回去的路上,刚刚……走得太着急了,把……把小少爷一个人落在集市上了……”

越说到后面,一米八几的高壮男人的声音变得像蚊蝇,愧疚又畏惧,难以再说下去。

顾家小少爷的情况,自是不比一般正常的孩子,留他一人在闹市或许会被人欺负,或许会被拐卖,若是情况再糟糕一点儿,甚至会要了他的命。

这次陆婉凉下乡参加慈善活动,本是想带着顾延树出来散心,医生叮嘱说,不要让小孩儿一直待在家里,要多带他出去看看,新的舒适的环境会让他放松,对他的病情有好处。

陆婉凉记着,见乡下空气好,风景也漂亮,自己走不开,就让秘书推着顾延树出去转转,没想到却出了意外。

陆婉凉是顾家那种门第的媳妇,平素最重教养,这时却当着众人的面对着秘书破口大骂,头上青筋暴起,脱了高跟鞋直接往马路上跑,机灵的镇长骑着小摩托追上去载她一程,送她去集市。

等赶到时,已经过去半个钟头。

陆婉凉在马路对面下的车,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前方摔倒在泥地里的两个孩子,她那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像木头娃娃般的儿子,如从云端跌落,轮椅倒了,毯子掉在泥里,呈现出从所未有过的狼狈,却也从所未有过的生动。

他乌黑的眸子闪烁,正在安慰旁边另一个盯着一颗脏了的糖葫芦伤心不已的孩子。

惜光哭号着:“糖葫芦不能吃了,就应该先含在嘴里的……”

她当然不是因为一颗糖葫芦哭,小小年纪的她也不能够解释清楚自己,何以莫名流眼泪,心中那种膨胀的发酸发疼的感觉是什么,只好自己找一个丢脸的借口,顺着台阶下。

后来她渐渐长大,才明白,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的劫难。

你见不得他难过,见不得他委屈,见不得他遭受苦难,虽说无法时时刻刻感同身受,但是只要他过得不那么好,你就会想哭。

陆婉凉原本拟定的在和桐镇待三天的计划被打乱,她带着顾延树从小镇上的唯一一家宾馆搬出去,住进了屋子周围种着桂花树的吴镇长家。

吴镇长是一号传奇人物,三十多岁的年纪,头上盘着的辫子还犹似一朵牡丹花。传闻她是武当山某个道长膝下的关门弟子,能上山砍柴能下田插秧,能杀猪能养鸡,还能管好一方治安,和陆婉凉越来越聊得来。

距吴镇长家五十步开外,是鹿家的几间茅草房。

陆婉凉打听清楚了鹿惜光的身世,父亲因病早逝,母亲外出打工改嫁去了沿海的大都市,如今跟着伯伯鹿建新一家生活,像包袱一样存在的孩子,自然不受待见。如果到时她提出要收养这个孩子,鹿建新恐怕也是乐意之极的。

但她并未草草做决定,陆婉凉是存了试探的心思,要看看延树接下来的反应。

吴镇长觉得陆婉凉背后的顾家是棵屹立千年不朽的摇钱树,趁着人家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机会难得,每天带着陆婉凉到处参观,指着那些山山水水,怂恿说具有特别高的投资价值。

而顾延树留在屋内,并不愿意出去了。

他住的房间里,向阳处开了一扇木窗,窗台上摆放着一盆水仙,用透明的玻璃小缸养着,底部铺着厚厚一层白色的鹅卵石。

陆婉凉出门之前把轮椅推到窗前,说:“房间里冷,要多晒晒太阳。”

初晨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从天际遥遥投映下来,顾延树一如既往地沉默以对。

两三个钟头以后,对面那户人家的屋子里有了动静,传来夫妻吵架和砸东西的声音,印着红色双喜字的搪瓷缸子被摔到门框上,又弹到阶沿上滚了两圈儿,才停下来。

侧门悄悄打开,惜光从里面溜出来,估计是被大人的怒火无辜波及误伤了,额头上鼓起一个淡红的小包。

她手上拿着一个木头做的陀螺和一根小棍子,棍子上绑着段细绳,独自走到门前的空地上。

她低着头把细绳缠在陀螺上,然后将手上的棍子猛地往后一抽,使陀螺迅速旋转起来。她脸上还挂着笑,再接再厉,一下一下地甩着绳子,不让陀螺停下来。

顾延树透过那排稀稀疏疏的桂花树,看着一个人玩得专心致志,还挺高兴的小孩儿。她应该过得并不好,身上衣服陈旧,胳肢窝和肩膀处还有几个暗色的补丁,不显眼,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

顾延树暗自猜测,并未留意到,惜光是如何蹿到他眼皮子底下的。

“是你啊,出来玩不?”惜光澄澈的眼睛里闪着光,圆溜溜的眼珠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他身后的这间房,“你怎么住在吴镇长家?”

顾延树不说话。

惜光心里得意地想:嘿嘿,小样儿,还想装哑巴骗我呀!那天我都听见你说话了!

惜光拍着小胸脯说:“我可以带你去捡板栗和捉螃蟹,看邱爷爷家养的乌龟和兔子,还有还有,我们这里有一块石头长得像观音菩萨,大家路过那里时都喜欢拜一拜,你要去看看吗?”

她说完,揉揉头上的包,眉心一皱,又喜笑颜开:“你放心哦,不用怕,今天不赶集,不会遇到那些大婶了,她们平常都忙着呢。再说,不是有我在吗,我会保护你的!”

显然,她还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

顾延树听她说了这么多,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是静静地看着惜光。

惜光不好意思了,她红着脸说:“你……你老瞅着我,干……干什么?”今天早上起床刷牙洗脸时,发现水缸里的水在外面晾了一宿,结了薄冰,特别冷,但她还是咬牙洗了一把脸的。

脸上应该没有脏东西才对。

惜光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自己脖子上的两根红线,咧嘴一笑,顺着红线把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提了出来。小小的木头雕刻而成的麋鹿,色泽沉暗,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惜光大方地拿到顾延树眼前,给他看清楚:“这个我从小就戴在身上了,听伯伯说,这是爸爸给我刻的。”

“对了,”惜光想起一件大事,“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叫鹿惜光,就是小鹿的鹿,今年七岁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他叫延树,比你大两岁。”陆婉凉去而复返,推门进来,将手里的一把彩色糖果从窗户口递给惜光,柔声劝哄着小姑娘,“你和我们家延树一起玩吧?”

“好啊。”惜光满口答应,小心翼翼地捧着糖,挑出里面看上去最漂亮的那颗放在顾延树的手边,又笑眯眯地对陆婉凉说,“谢谢阿姨。”

陆婉凉注意到她不经意的举动,心中更加满意。

那晚鹿家迎来稀客,鹿建新一家诚惶诚恐地招待了陆婉凉。

五瓦的白炽灯泡光线沉暗,陆婉凉随意地打量屋内的摆设,参观一般,也没急着说话,鹿家的人便开始心里打鼓。

惜光和一帮孩子玩累了,各回各家。天上挂着几颗疏星,月亮隐在云朵后,她摸黑看不太清路,布鞋好几次踩进水洼里,湿透了,寒气从脚底冒上来冻得她一个哆嗦。

怕伯母看见,她静悄悄地没出声,准备从厨房进门,偷偷从漏光的窗户下溜过去。屋内大人们谈话的声音,却毫无防备地传入她的耳朵里。

鹿建新说:“惜光那孩子我们可真没亏待她!没少她吃,没少她穿,她爸爸死得早,也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这几年都是我们无偿在养着她!她妈妈早就没有音信了,在外面日子过得舒坦,怎么还会想回来这山旮旯儿里找女儿,惜光可不就是个拖油瓶嘛!

“她还有个外婆叫唐素,在南遥那边教书,估计也快退休了。早几年前,惜光她妈妈不听劝,跟她外婆闹翻了,两边就没再来往,也什么联系。

“顾夫人,您要把这孩子带走我们家绝对没意见,但是您可别隔几天,又把人给送回来啊,到时候我们可不会再接手了!”

惜光觉得更冷了,裹紧身上的衣服,插在兜里的手有点儿抖。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走过的路,漆黑得像是瞬间能把人吞没。她没再进屋去,又一步一步往外走,摸索着穿过一排桂花树,来到吴镇长家后面。

顾延树住的那间房里还有光,她猜他还没睡,踮起脚轻轻一推,虚掩的玻璃窗就被打开了。

顾延树睡觉习惯有微光,吴镇长家的这间房里的灯泡又太亮,陆婉凉便让人找来一盏煤油灯,点燃放在离床不远的矮桌上,影影绰绰的一片昏黄就向四周晕开。

老式的雕花大床上压着厚重的棉被,被子下鼓起一团,顾延树把半张脸也藏住了,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长而密集的睫毛如蝶翼轻轻颤抖,像是在做噩梦。

惜光费了些力气才爬进屋去,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趴在床沿上仔细打量起顾延树。

她太难受了,想要叫醒小伙伴跟他说说话,虽然他常常不理会她,但小孩子往往天赋异禀,最能轻易辨别出谁喜欢自己,谁讨厌自己。而她亦能分辨得出,顾延树和自己待在一起时,不做声却有点儿高兴的样子。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想着,睡意上来,姿势别扭地睡着了。

顾延树第无数次从噩梦中醒来,梦境里,滚烫的烟头被按进皮肤,带血的鞭绳在空气中挥动,母亲骇人的尖叫在地下室里回荡,画面全部涌来变成一片诡异的鲜红。

他带着挣脱不开的绝望猛地睁开眼睛,头痛欲裂,却看到眼前趴着个咬着嘴唇、睡得正酣的小姑娘。

她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看来方才经历了伤心的事情。把耳朵凑近了,他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四下万籁俱寂,煤油灯的火苗摇曳了两下。

那一瞬间,顾延树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

第二天,陆婉凉很隐晦地问他,想不想有个惜光那样的孩子陪着他。顾延树点了点头。

他其实犹豫过,如果把惜光带入顾家这样的家庭,不见得是一件好事,福祸难测。但他又忍不住自私地想,往后纵有苦难,他护着她就是了。

他的爷爷顾长行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阎王司令,年轻时浴血奋战保家卫国,老来褪下一身戾气,参佛念经,修养身性,曾经摸着他的头说,在黑暗中行走太久的人,一旦遇见光,便会痴迷于光。

他似懂非懂,也无端记了很久。

后来发生了什么,惜光已经不记得了。

她睡了一觉醒来,就从原来的世界里脱离。和桐镇的风景正不断倒退,刘寡妇站在路边跟人唠嗑,邱爷爷拄着拐杖赶鸭子,七八个孩子在田垄上嬉笑打闹……这些画面,隔着黑色的车窗玻璃,从她眼前一一掠过。

她不太自在地坐在皮椅上,隐约明白,是伯伯家不要自己了,她被顾延树家收养了。

父亲去世时,惜光尚在襁褓中,确实没有关于他的半分记忆。母亲说她要出去打工那晚,惜光看着她坐着轰隆轰隆的三轮车离开,也没有哭得撕心裂肺。她一直在等母亲回来,可是春夏秋冬轮番过去,周而复始,她的个头开始长高,心里关于母亲的影像慢慢模糊不清,她已经忘记母亲的样貌,渐渐适应在伯伯家的生活。

轿车颠簸,强烈的眩晕感冲散惜光心里最后一点儿小伤感。

不知奔波了几个日夜后,车子终于停下来。车门被人从外面拉开,顾宅的管家温和恭敬的声音传来:“小姐,请下车。”

从此以后,是另一片天地。 0qqQEd7b/Zupsy6NiGfSwcGQf6EgSp0s571ydA8TcLqW338EOMM7I0yiJISjn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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