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隐秘之苦,不为外人所知,我们常说人冷若冰霜,其实他只是黯然神伤。
——《犯罪心理》
密闭空间的犯罪,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八个素不相识的人来到一座海岛上,接待他们的只有一对管家夫妇。正当众人欢声笑语地来到了餐桌前食用晚餐时,十人之一忽然死亡……在接下去的每天,都有人相继死去。
这座海岛像是被人隔离了一样,剩余的人无法逃出这里,在这密闭空间里,他们唯有找出凶手,才能获救。
可是,谁是凶手呢?海岛上除了这十个人,没有别人了,所以,凶手就藏在他们中间。他们彼此怀疑着,到最后,无人生还。
这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所著的长篇小说《无人生还》。她告诉我们,无论是怎样的密闭空间,只要有人,就有可能犯罪。
一缕新鲜的阳光横进刑侦支队硕大的会议室里。会议桌前站着一个腰围雄壮、臀围霸气、摘叶飞花皆可伤人的干练女性。距离她最近的,是一个细脸猴瘦、挤眉弄眼、戴上紧箍咒就能去取经的年轻刑警。俩人放一块儿,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星球的物种。
女的叫王艺花,是支队新来的一把手。男的叫孙小圣,是警队千载难逢的一朵奇葩。两个都跟花沾边的人物,就在这么一个秋光和煦的早上,共同醉人地绽放了。
事情是这样:孙小圣他们三队的探长老薛得了脑垂体瘤,入院前拜托孙小圣照看好他在办公室养的两条小金鱼,尤其是要定期喂食和换水,一旦出现任何差池,拿他是问。不料小圣忘个精光,一周后发现金鱼都饿得在缸里玩漂移了,才火急火燎地给鱼喂食换水。他也没有家伙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废弃的大水杯舀出了半缸水,端去卫生间倒,刚走到半路就被同事召唤进会议室,说要给全支队人开个见面会。小圣进屋后发现王队长正在大讲人生哲理和职业鸡汤,圆桌边的有利地形都已被大家占据,只剩下她身边一个座位还空着。小圣硬着头皮坐下,感觉坐到了一头河豚身边,前景很不美妙。
果然,不多一会儿河豚同志讲话讲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去拿自己的杯子喝水,没摸对,攥起了小圣的杯子,小圣刚要大叫,半杯子鱼缸水就被她灌进了嗓子眼儿。
小圣向后一仰,感觉整个屋子的空气瞬间都被抽空了。
王艺花深咽一口觉得不对,发现拿错了,眯着眼朝杯子里看,“这是什么水?怎么腥气得很?”
小圣说:“啊!我嗓子疼,泡的荸荠水。”
“荸荠呢?”
“……榨成汁儿了。”
“你为什么嗓子疼?”
还好小圣精灵,眼珠一转,“薛队这些天不在,临走时他把队里的工作交付给我,我熬夜整理我们队案卷,晚上抽烟就抽多了。”他说完在座位里直了直身子,尽量不去看队员们恨不得要把他五马分尸的表情。
“好,很好,年纪轻轻,觉悟就这样高,前途不可限量。”花姐捧着小圣那杯原生态的进补极品眉飞色舞,继而做出一个重磅决定,“你们三队薛队长要做个手术,虽然周期不长,但也必须有个代理探长来给你们队的工作牵头,我尊重你们薛队的安排,就先你来吧。另外少抽烟多思考,给手下人做好表率!”
小圣回到办公室就做了个超级英雄的姿势。从警好几年了也没捞上个官,今天终于捡到半个,这可是从警生涯中最帅的一笔。屋里除了他还有五个人:黑咪,超级奶爸加小圣的铁瓷;苏玉甫,高贵冷艳技术宅;樊小超,天然呆理工眼镜男;金银灿,中性风温柔大姐大;王木一,方脸软萌实习小妹。
孙小圣的同窗兼假想敌李出阳不在,李出阳歇年假去了,所以孙小圣觉得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李出阳就算准备了一辈子,但他没机会,所以只能被小圣狠狠压制。
小圣爽啊,一高兴说漏了嘴,告诉大家他趁李出阳不在,在他的饼干盒子里塞了一块快用完了的肥皂片。
大伙被狠狠雷住。谁都知道李出阳是跟他大吵一架后才歇的年假,没想到他追着人家屁股挑衅。黑咪问:“呃……我就想问问,你这意思是让他捡肥皂?”
“没那么深刻,让他拿肥皂洗洗嘴,别整天那么犯贱。”
苏玉甫说:“还是聊聊老薛的病情吧。”
小圣说:“那没事,他这是早期,据说都不用开颅,从鼻子里捅个东西进去把瘤捣碎了吸出来就行了。”
王木一缩着肩膀,“怎么听着比开颅还可怕。”
小圣不爱听,“怎么可怕?就和你挖鼻屎差不多。”
一屋子人正在胡扯,就见二队新来的探长刘洵进来了。刘洵如今可是个话题人物,初来乍到又来头不小,是被花姐从外分局带过来的,属于空降部队。小圣不喜欢这种刷脸族,而且从外表看上去,他那副衣冠禽兽的德行特适合当那种潜伏在正能量队伍里的反派。戴副小眼镜看着斯文秀气,下巴偏又留着一抹小胡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男的。
“哟,刘探长来了。刘探长,花姐跟你说了吧,今儿早上我们还帮你们出了一个案子呢,因为案发时间还没到十点,我们三队还没到接班的时候呢。”小圣觉得既然来了,就先聊正事呗。
刘洵微笑致意,“我也是来说这事的。谢谢友情赞助,当时我们正在别的地方出案子,所以一时腾不开人。现在那案子嫌疑人我们已经接过去了,正做笔录呢。”
“哦,那就行,客气客气。”小圣想,现在自己和他平级了,说话也不能太愣,省得卷入险恶的政治斗争。
小圣就坐下了。
一屋子人也就都各司其职了。
刘洵站在饮水机旁边没动窝。大家下意识不往那边看,场面有点儿尴尬。小圣一歪头,“咋了刘队,还有事?”
刘洵想了想,走到小圣桌子前坐下,上烟。小圣不太适应,心想:你这甭管是套近乎还是赔不是,都好露骨啊,虽然我已是领导之身,但也受不了这么明显的形式主义呀。
然后小圣接过了烟,嘿嘿笑了笑,跟出门捡钱了似的。
“谢谢刘队。”
“别客气,孙队。”
小圣心说:这位同志我之前有所误解,以后可以重点提携一下。
“孙队,有个案子我想请教你一下,你也知道,我以前不是搞命案的……”
小圣明白了,这货原来是拜佛取经来了。
“是早晨我们出的那个案子?嫌疑人不是都撂了嘛。”
“不是,是当时我们出的另一起案子。”
小圣心想:合着一早上你们自己都玩不转案子?那还在这儿占着编制干吗?一伙子人干脆就地解散去饭堂帮厨得了!
刘洵收起讪笑,面贴小圣,“不是我说,这个案子真的很奇怪、很邪乎、很诡异。”
小圣用不为所动来表现自己的专业权威。
“比早上那个案子还难?那可是个杀人案呢!”
“当然,你们早上破的案子和我要请教你的这个案子,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刘洵的语气越来越像讲鬼故事了。
一屋子人都凑过来了,原来大家伙儿都在偷听呢。
“什么案子啊?”小圣想,这家伙现在这么一搞,自己不出手都不行了,完全陷入了被动。果然是嫡系有毒!
“一起密室杀人案。”刘洵表情凝滞,掷地有声。
大家开始听刘洵讲案情,准备随时进入头脑风暴模式。小圣却想,万一案子很简单,他就直接指出凶手,然后帅气地带领属下们作鸟兽散。
案情是这样:早上刘洵出警,在城西北处一个高档小区里发现一具女尸。死者名叫岳爽,二十八岁,样貌姣好,是古城挺有名的青年漫画家,因为嘴角有颗美人痣,所以笔名叫“痣在必得”。这个岳爽入行挺久,近些年刚红起来,有自己的出版物,同时还在三家杂志上连载着职场言情漫画,积累了不少对未来充满畅想的年轻粉丝。如今她突然死于自己家中,自然引爆了整个二次元圈子,微博微信上甚至已经有狂热者为她满屏点蜡烛了。
“等一下,你是说,发现尸体的房子,是她自己的?”小圣打断。
“对,是她的未婚夫尹哲谦为她买的,两人刚订婚,还没举办婚礼。”
“尹哲谦……”黑咪重复了下,“是打羽毛球那个尹哲谦吗?”
“对对对,就是他。”
“天哪,他原来可是我的男神呢!”辣妈金银灿两眼放光。
这个尹哲谦原来是省羽毛球队一个挺有名的运动员,拿过全国冠军,退役五年多了依然很有知名度,在省内还算个本土运动员的标杆,现年三十五岁,在古城体育中心教羽毛球,貌似混得很一般,不过也是意料之中。据说尹哲谦后期伤病缠身,在几年前取得省冠军时已是强弩之末,然后直接宣布退役,搞得他当时所在的省队很是被动。于是急流勇退的尹哲谦最后连个教练也没捞上,现今只能在私人办的羽毛球班里教年轻人打球,算是彻底告别主流体育界了。不过这个尹哲谦好像也挺知足,不折腾不炒作不抛头露面,几年来唯一的新闻就是和新晋美女漫画家岳爽准备步入婚姻殿堂,没想到台阶还没迈上去呢,岳爽就死在了自己家里。尹哲谦痛不欲生,跪求刘洵追凶。
这个岳爽死得吊诡,所有门窗都是反锁,她本人就被勒死在卫生间。房间内目测没有财产损失,甚至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尸体也没有被侵犯的迹象。不过从现场地板的痕迹来看,尸体有可能是从客厅被移过去的,但具体轨迹不明,也没有发现什么其他可疑的足迹或者指纹。
“怎么可能除死者之外没发现任何人的痕迹?难道岳爽家除了她就没人进去过?她是空巢老人啊?”小圣狠抓漏洞。
刘洵说:“技术队去看过,当然也发现了一些别人曾经留下的痕迹,有一些模糊了无法提取或者辨认,有一些是岳爽的未婚夫尹哲谦的指纹,但目测和作案好像没什么关系,而且那幢房子是尹哲谦买给岳爽的婚房,出现他的痕迹也很正常。所以我们还没有正式传唤尹哲谦。”
“没有发现作案工具?”
“没有。”
“监控录像呢?”
“也没有。”
大家把该问的都问了,眼睛全朝着小圣。小圣想,这主心骨也不是好当的啊,幸亏自己还预留个万全的问题:“那,嫌疑人排查了吗?有几个?”他想,如果刘洵说有,那还能周旋一阵儿,如果他说没有,那就直接给他轰出去补充工作。
刘洵接下来就越来越像是做汇报了。他说他和他的队员们走访了很多人,包括尹哲谦、小区里的保安、岳爽的闺密等人。刘洵从侧面了解到这个岳爽其实是个蛮风骚的人,勉强的才貌双全吧,接触的圈子比较多,跟谁都混个脸儿熟。她跟尹哲谦相识就源于一场文体界的聚会,就是名人间见面后不管认不认识都各种自拍修图发微博的那种。当时还是她主动留的尹哲谦电话,外人看都是互相勾搭玩弄的节奏,没想到俩人竟修成了正果,差点儿就成就了一段佳话。于是乎网上各种脑洞大开的分析就满天飞了,刘洵试读了几篇报道,还真就发现了一些问题。
首先,爆料人说岳爽早就劈腿了。劈腿对象不是别人,竟是尹哲谦原来的队友马超。这条爆料虽狗血但有迹可循。马超何许人也?当初和尹哲谦齐名的省羽毛球队队员,现如今是省里一家体育公司老总,体态发福脑袋谢顶,标准的民营企业家。更耐人寻味的是,马超和尹哲谦还因为一场让球风波闹得体育圈里沸沸扬扬。爆料帖子这样说:马超当年风头逊于同期的队友尹哲谦,一直想用个省冠军给自己来个差强人意的谢幕,因为他和尹哲谦几乎都能毫无悬念地进决赛,于是便和当时的教练一起做尹哲谦的工作,让他发扬发扬风格。尹哲谦却没同意,在那场都是两个人的谢幕战上,削了马超一个二比零。从此两人一个归隐一个经商,再无交集。
而且帖子还说,之所以怀疑岳爽和马超搞到了一起,是因为知道马超在微博的非实名账号,而两人又同时发过一些旅游、美食、圆月的照片,以及都在很相近的时间段里发过一些惆怅或者蛋疼的感慨。刘洵被爆料人这种细致入微的革命工作所打动,赶紧寻踪而至,发现那个所谓马超的账号已经注销,只剩下网上一些似是而非的截图。到底是有人造假抹黑还是确有其事现在还不好下定论,总之他发现这摊水不仅深,而且臭不可闻。
小圣自恃通透,三角关系都是雷区,血肉横飞那是迟早的事。“那尹哲谦知道马超和岳爽的关系吗?”
“我个人感觉他没有察觉,因为他周围的同事和学员都说他和岳爽婚事还是一切照常,他自己也没出现什么异常状况。案发时这个尹哲谦正参加学员的一个生日聚会,然后好像出现了什么食物过敏,在医院输了几个钟头的液,直到今天凌晨——算是有不在场证明吧。马超这边则有些奇怪,我们发现岳爽在死前曾经给马超发过一条消息,内容是这个。”
刘洵举起手机,上面是一条微信截图,里面赫然有一句话:婚事拖不下去了,今天尹不在,你赶紧过来跟我合计一下,别打电话,不方便。
看来爆料是真的了,一旦昭然天下,势必又是舆论的超级热点。大家显得都很兴奋……或者说是八卦。
“那马超去了吗?案发时他在哪里?”樊小超推着眼镜问。
“法医推断岳爽的死亡时间是在昨晚二十三点至今天的一点之间,而保安报警时间是在昨天二十三点四十分,我到现场时是不到一点,这个时间,我们在楼下见到了马超。”
马超自称是接到了岳爽的信息后才从住处赶过去,没想到还没上楼,便听说楼上发生了命案,再一细打听竟然是自己姘头,知道摊上事了,主动来找刘洵解释。马超已经不是当年为个省冠军求爷爷告奶奶的马队员了,现如今是知名企业的马老板了,小皮包一挎大皮鞋一蹬,卡地亚的皮带扣晃得刘洵直眼晕。他反复说着自己刚刚到楼下,不信可以和单元门口保安求证。别说岳爽在楼上死了,就是岳爽在楼上成仙了都和他八竿子打不着。
目前刘洵所述的怪案就是这样:知名漫画家岳爽死在门窗都反锁并且没有特别可疑痕迹的室内,未婚夫尹哲谦和情人马超看上去都有不在场证明。
小圣邪魅一笑,“这并不复杂。如果不在场证明都是真的,那就是说凶手另有其人呗。况且从外面将门窗反锁也是有一些手段能够做到的啊。刘队不要惊慌。”
技术宅男苏玉甫做了个赞同的手势。这个助攻好!小圣心里给满分,然后又去看刘洵。
刘洵的脸不知又被哪儿过来的阴影遮住半边,“这些,都不是最蹊跷的。”
“还有啥?”
“据岳爽所住单元门口的保安说,岳爽在昨晚二十三点出头的时候,曾经出过门,并且保安就再也没见她回过家。”
大家都等着刘洵说下文,没想到刘洵双手一摊,表示这就是全部线索。他的动作表情还挺有感染力,好像一个变戏法儿的把什么道具变没了,手里只剩下一团挺魔性的空气。谁要是不惊讶,谁就是走神了。
死者根本没在家。没在家的死者死在家里。没在家的死者死在反锁的家里。这就是刘洵上门讨教的怪案。
大家都不言语了。屋子里好像能听见脑细胞开锅的声音。
“我明白了,”实习妹子王木一率先发声,跟见了活鬼似的双目瞪大,“现在首要的问题不是凶手怎么离开密室的,而是死者怎么进入密室的!”
“保安的话也未必可信,而且看错了、看岔了、看漏了的情况很多,这个不算难题。”孙小圣继续发表谬论。
“那你有啥高见啊?”黑咪问。
小圣琢磨了一会儿,脑内空空,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安乐椅神探的潜质,于是装作很有决策地站起来,指挥着包括刘洵在内的众人,“我们还是要出去走访一下!”
他们首先来到了岳爽所住单元的门口。这幢小区果然高档,一水儿的东欧式建筑,宽阔霸气,风格和部署都向莫斯科红场看齐,每个单元门口都有保安登记把守,进去的访客除非有业主跟随接应,否则必须实名登记。接待他们的两个保安长期负责这个门洞:一个叫郑勉,圆脸大耳,约莫五十岁年纪;一个叫禄八弟,刚二十出头,清清秀秀的,生瓜蛋子一枚。郑勉好像是个自来熟,小圣他们一行人刚进来他就笑脸相迎,指着为首的小圣说:“嗬,您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
小圣确实被冻得手凉脚颤,打着哆嗦嘴硬道:“不冷不冷。”然后指着刘洵,“您认识他吧?昨晚来过。我们是警察,我姓孙,来调查一下昨天的案子。”
郑勉面向刘洵,“您又来啦?”
刘洵点头,皱着眉头四处打量,好像心理上对这个地方有阴影了。
郑勉又去跟后面的黑咪等人搭话:“用给你们叫一下我们经理吗?”
这会儿后面的禄八弟冲刘洵一溜风地小跑过来,“我认得您,刘队长,昨晚就是我报的案。”
小圣一看郑勉又去问樊小超和苏玉甫等人喝不喝水、用不用坐下等客套话了,刚想问禄八弟一些问题,发现他又跑到前台奋笔疾书写着什么。禄八弟抬头也发现小圣在看他,挺不好意思地招呼了句:“您稍等啊,昨晚就忙叨那个事,我好多工作没做完,不过很快就补上了。”小圣刚要冲郑勉问什么,就见他老人家已经跑到工作室去取纸杯子了。小圣想,高档小区的门卫就是讲究,任劳任怨热情奔波,秒杀现在好多不消费就摆臭脸的服务行业。
小圣等人正被晾着,忽闻门口有人大声说话,隔着影影绰绰的人看去,原来是一位穿着保洁员工作服的大姐在单元门口吵嚷了起来。小圣赶紧出去查看,发现一位头破血流的大姐正坐在花坛上跟杨三姐告状似的嗷嗷抹眼泪,一旁灿灿正手忙脚乱地掏纸巾给她止血。灿灿小声告诉小圣:“是这幢楼的一个保洁员,看样子好像跟岳爽认识,听说岳爽出了事,跑过来哭丧,两步道没走好,在门口摔了个大马趴。”
小圣低头问大姐:“你是岳爽的亲戚啊?”
大姐摇头,猛一抬头,吓得周围一圈人皆后退一步。
“那是……老乡?”
“不是!”
“那您是她的……”
“她是业主我是保洁,我们是朋友!”
小圣想:不应该啊,岳爽野心那么大眼光那么高,还有这么一位金兰姐妹?
待大姐稍事休息后,她才跟小圣等人道出原委:她姓高,人称高姐,原来她跟岳爽也并不认识,毕竟圈子不一样,而且岳爽平常看上去眼睛都长在头顶,不可能跟她这种人有什么接触。后来一天晚上岳爽喝多了,走着梅花桩回家,可能脚下一绊不知怎么就躺进路边树坑里了。正巧赶上下班的高姐路过,赶紧把她从那片最适合上演强奸猥亵的小树林里拖了出来,安全送回了家。事后岳爽感念高姐的行侠仗义,所以每每家里有废旧衣物或是剩余的生活用品都会想着让高姐过去拿。高姐自然也是受用极了,自此每回路过小树林都会多看两眼还有没有别的“失足少女”可以搭救。
“真的假的呀?”王木一似信非信。她和大家一样,都没觉得岳爽有一颗知恩图报的心,否则怎么还会在尹哲谦给她买了房子的情况下给人扣绿帽子呢?
“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我现在的卫生巾还是她给我的呢!”大姐几乎要起身证明了。大家赶紧下手按住。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咋就被人害死了呀!”高姐又哭天抢地起来,脸上血泪混搭,颇为惊悚。
小圣本来还想问高姐一些问题,但见门里面郑勉正向他们招手,好像是茶沏好了,请他们进去开展工作,于是交代王木一先带大姐去医院包扎下伤口,然后直接带她回单位做笔录。
进到前台后,郑勉逐一给各位递水。禄八弟也忙完了手头工作。小圣面目严正,“你先跟我说说昨晚你所发现尸体的情况吧。”
“那从哪儿说起呢,孙大哥?”
小圣想:这个禄八弟岁数虽小,但很上路嘛,刚说第一句就热乎上了。小圣想了想,说:“只要是昨天关于岳爽的情况,你都跟我说一说,直到你发现尸体报警。”
这个禄八弟心眼儿挺活,眼睛贼亮,说话也跟东北人似的伶牙俐齿。他说昨晚上他跟他师傅郑勉在前台,晚上六七点的时候接到了个岳爽的电话,她说自己脚扭了,打车到门口,想让禄八弟出来扶自己上电梯。禄八弟赶忙出来,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于是扶着她乘电梯到了她自己居住的二层。
孙小圣瞪了刘洵一眼,意思是这么重要的线索怎么不说,太水了!刘洵气短,走到门口抽烟,趁机重建一下几乎要被小圣彻底摧毁的自信。
禄八弟继续说,昨晚岳爽回房间后他就继续回到前台和郑勉工作,二十三点的时候,他在前台又接到岳爽电话,说要出门,需要他扶她到单元门口。禄八弟赶紧上门服务,将岳爽扶到了小区院子里,送上出租车后自己才回去继续工作。
不久之后禄八弟例行去每个楼层巡逻。当他巡到二层路过岳爽所住的206门口时,听见里面有人叫了一声。禄八弟心下一惊,知道有异常状况,赶紧上前敲门,里面却又是一片死寂。八弟赶紧用手台叫了师傅郑勉上来,两人试图联系了岳爽,却发现她手机是关机状态。为了确保万一,八弟让师傅候在门口,自己则赶紧跑到物业取了这幢单元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后则发现岳爽已经陈尸在卫生间里。
“之前你们发没发现有可疑人员出入这个单元?”
“我们只管进来的人,是业主接的就让进,访客如果没有业主陪同则必须登记。而离开什么人,我们一般不关注。昨晚我和师傅并没有发现有除业主之外的人进来,哦,如果排除掉后来那个夹着皮包姓马的胖子的话。”
他指的是马超。看来这小子心还蛮细,连上楼未遂的人都记得。小圣这样夸他,禄八弟反而很不好意思,“也不是,这个马胖子以前也来找过岳爽,不过次数不多,所以我对他有印象。”
小圣闻到一股子狗血的腥气。文体圈真该整整风啊。
这会儿郑勉给小圣端过来一杯水,小圣顺势打开手机滑出一张尹哲谦的照片问他:“这个人是业主吗?他昨晚来过吗?”
郑勉眯眼看了几秒,还没说话,禄八弟在一边反问:“这个……是岳爽的男朋友吗?姓尹,以前打羽毛球的那个。”
“是呀,你认识他?”刘洵一边擦着眼镜一边朝禄八弟走过来。
禄八弟好像又被刘洵问得动摇了,一时没话。郑勉这会儿好像想起来了,朝刘洵说:“啊,刘队长,我想起来了,这个尹哲谦也是业主,岳爽住的房子好像就是他买的。但是他昨晚没有来过。”
禄八弟这才跟着点头。
小圣跟警犬闻到白粉儿似的警觉起来了,使劲盯着禄八弟,“怎么着,你不是一直在前台吗,看没看见谁还得靠你师傅提醒?”
禄八弟摆摆手说:“您误会了。我们这里有个规矩,一个保安员值夜班,另一个在十二点前把每层巡一遍就可以回宿舍休息。昨晚我师傅值夜班,那十一点多时我肯定就在巡逻啊,那时候前台就他一个人,所以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前台,我当然就不敢给您特别肯定的答复。”
师傅郑勉连连点头,差点儿举双手起誓,“没错没错!孙警官,我保证我从始至终没见过这个尹哲谦。”
好像也没什么破绽。小圣捋着下巴原地走了走,问禄八弟:“你怎么知道当时岳爽的房门是反锁的?”
禄八弟答:“因为我们这个小区的住宅门都是统一的,如果从外面锁,是完全拧不动的,而如果是从里面锁,门锁能够拧动一半。我当时拧了岳爽的门把手,发现那门就是反锁的,我就猜里面可能有什么人出现了状况,赶紧叫了我师傅过来。”
郑勉在一边做补充:“是呀,但是我过去了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怕万一真是有刑事案件,破坏了你们警方需要的脚印呀、指纹呀。所以我们俩一合计赶紧先把门打开,如果真有状况赶紧报警。这不,还真是碰见死人了。”
刘洵朝小圣咬耳朵,“确实,我们只在岳爽房间玄关那里发现了这两个人的足迹。卫生间离大门口不远,又开着门,他们应该是探头瞅见了尸体于是就赶快报案了。”
“你们这座小区安保级别这么高,有多少监控探头啊?”
“只有电梯里有。”
“怎么会?我家那老小区都是无死角拍摄了,你们这儿这么高档不应该啊。”小圣不甘心。
禄八弟意味深长一笑,“这您就不知道了。就因为这小区高档,住的都是些名流啊有钱人啊,所以才不能装监视器——都讲究个人隐私嘛。您想啊,哪个大款要是金屋藏个娇啊,哪个大明星想隐个婚啊,这不全在物业曝光了。要处处都是监视器,回头上法庭都是证据啊,哪个有钱人还敢买这儿的房子。”
无懈可击,而且深谙世事。
“那就把电梯监控调出来给我!要昨晚岳爽上下楼的那两段!”小圣挥手下令。
樊小超带着禄八弟一溜小跑出去落实工作。
该问的都问了,案情果然朝着刘洵渲染的古怪方向走去。小圣有些烦躁,随手拿起前台上一个本子,想看看最近有没有可疑人员的登记记录,却发现拿错了,那不是登记本,而是禄八弟的日记本。禄八弟不仅是看上去的活泼热情,生性应该也挺文艺,日记都记得妙语连珠,好多小情绪发泄得特有意思:比如什么哪个菜花头的大妈让他帮着提水果,袋子沉得反常,最后才发现里面还有个新买的哑铃,自己被深深地套路了;又比如哪个皮肤黑得跟非洲人似的大叔泡到了六楼一个冰肌如雪的长发妹子,这俩整个一黑白无常啊;又比如某天一个大腹便便的秃头访客不做登记就要往楼道间闯,他上前去追,对方竟然开成了消防栓的门,脑袋被灭火器磕了个大包。小圣看得发笑,郑勉跑过来直劝小圣别往下翻了,小圣一边躲他一边翻到最新的一页,发现上面写道:
今天,就在刚刚,又来了几个自称警察的家伙。为首的那个自称姓孙,尖嘴猴腮自来卷,走路都跩跩的,就跟弼马温当上了人大代表似的……
小圣的笑容凝固了。
后面还有形容苏玉甫的:头大身子小,有点儿像刚从游泳池里捞上来。
形容王木一的:我从来没见过脸这么方的女孩儿。“我的世界”真人版?
形容樊小超的:这个人脸上的青春痘把十二星座都排列全了。
小圣心想:怎么会有如此毒舌之人,我们好好的一队复仇者联盟阵容,愣被你写成了江南七怪啊。
“孙警官别见怪,这个孩子就是有这么个癖好,老爱瞎记瞎写些东西,说什么现在各个行业都能出网红,网红就出书啊,医生出书,警察出书,城管出书的,他说哪天他也要写一本保安的书。这不,靠着损别人给自己积攒素材呢。”
要不是郑勉讪讪地把日记本抢走了,小圣真想把它影印个一千份,分发到每个小区业主手里。到时候小区里一定比过年还热闹。
为缓解尴尬,郑勉主动去物业拿了钥匙,带领小圣等人来到案发现场勘查。
其实也没什么好查看的,尸体已经拉走了,地上只剩下粉笔画的白线,小圣也不懂得痕迹检验,无非就是看看户型和空间结构罢了。但小圣还是一丝不苟地指挥大家穿了鞋套鱼贯而入,在各个门窗处认真观察一番。
岳爽家是典型的塔楼户型,大一居,南北不贯通,但客厅和饭厅非常宽敞,属于一进去就别有洞天的那种。客厅的西侧分别是卧室和厨卫。高档住宅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论户型多小,整体面积却都很大,好像是一只小笼包子扔水里被泡发了,虽然不解馋但是很解饿。小圣粗粗算了一下,这间一居室起码七十多平方米,装修和家具都很考究,整体没个三四百万还真下不来。看来尹哲谦为了女朋友应该是倾其所有了。
住宅里的两扇窗户是客厅的落地窗和卫生间的推拉窗,都是反锁状态。卧室推门出来是厨房,厨房对面便是卫生间。岳爽的尸体是在卫生间被发现的,但整个身子并没全进去,双脚露在外面,大头朝下单臂在前,跟要游泳似的。这说明尸体并没有被隐匿好。小圣觉得挺奇怪,既然凶手可以反锁门窗安然离开,说明一定是有一套缜密的手段,那他怎么在处理尸体的环节上如此敷衍了事?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有想把尸体藏好,那为什么又把尸体拖拽到卫生间门口?
所以说当务之急还是解开密室这个棘手的问题。但同事们得出的结论是,以岳爽房内门窗的牢固和严密程度,基本没有从外部伪造出密室的可能性。柯南来了都没戏,除非是哈利波特。
正在焦灼之际,那个挨千刀的禄八弟带着樊小超回来了。要不是看录像要紧,小圣真想先去卫生间拿马桶刷子给他做一全套口腔清洁工作。
录像和一般电梯监控无异,都是在电梯顶部的某个角落拍摄的,的确可以看到昨晚十八点三十分以及二十三点出头的时候禄八弟扶着岳爽在电梯内出入。因为是俯角拍摄,所以画面里基本只有两个人的脑瓜顶。如果禄八弟没有说瞎话,那凭两人之间的距离,是不可能辨认错人的。禄八弟的师傅也在一边信誓旦旦,说那确实是岳爽,就穿着平时最常穿的一套毛线裙,进去出来的,即使禄八弟认错,他也不可能认错。
案情又回到刘洵的那句恐怖疑问中:既然岳爽晚上已经出门,并且未归,她怎么又会在四十分钟后死在了门窗反锁的屋里?
实习妹子王木一说得一点儿没错:当务之急不是要弄清楚凶手是怎样离开密室的,而是死者怎样进入密室的。
而且这个凶手看上去不为财不为色,似乎也不像是一般的仇杀。
小圣仿佛听到老天爷坐在云彩上对自己温馨提示:一题多问哦亲,分步骤作答哦亲。
小圣威信面临空前挑战。
他开始垂头丧气地总结问题:
门窗内锁得严丝合缝,没有从外部伪造密室的可能。
两个保安亲眼所见岳爽本人曾经离开住处。
岳爽离开住处后,没有人再来过岳爽住处。
录像不会说假话,门窗也不会说假话,那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人了。孙小圣觉得问题一定出在两个保安身上。他让黑咪和苏玉甫把郑勉以及禄八弟带回队里,当然,还附带着禄八弟那本看似无厘头实际上可能还会带来意外收获的日记本。
接下来刘洵带着孙小圣等人去了古城体育中心的运动场馆。在那里,他约好了尹哲谦以及昨晚陪他一起吃饭的三个学员。
尹哲谦和几年前叱咤风云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憔悴一些,基本还是一个运动员的面貌,四肢修长,面瘦体健。三个学员岁数都不大,一男两女,男的外号皮球,是个高中生小胖子。两个女的是校友,一个快满十八岁,高中刚毕业,叫娄晓月,另一个十六岁,上高一,叫曲盈欢。三个学生很不经事,听闻被警察召见都诚惶诚恐。尹哲谦也很寡言,可能昨晚从入院到发现未婚妻身亡被折腾得不轻,眼神发空,表情也挺麻木。小圣以前也是尹哲谦的球迷,如今在这种场合下和偶像相遇内心甚是不爽,憋了一肚子热乎话不敢说,只能事务性地聊案情。直到这会儿他破案的积极性才真正高涨起来,想着如果真是一举擒凶,那说不准尹哲谦事后会主动给自己签个名呢。这种结局对得起偶像也对得起自己。
尹哲谦平时好像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天才选手都比较嘴笨。他说自己和岳爽相爱七年,终于攒够了钱买婚房,刚装修好就差登记领证了,没想到遭到这种打击。小圣想到岳爽和马超的关系,试探着问他:“网上……有一些关于这件事的帖子,你看到了吗?”
尹哲谦想了想,点点头,“听说了。”
“你觉得是真的吗?”
“我觉得肯定不是真的。小爽不是那种人。”
小圣的心都要碎了,为偶像而碎,小圣的天空灰了。
刘洵和灿灿等人也受不了这份残忍,都假装去打量别处。
小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扭脸问三个学生:“你们看到了吗?”
皮球点点头,又不敢吱声,跟小孩儿犯错受到批教似的。曲盈欢沉默,娄晓月的反应倒是出乎大家意料,“我看到了,我觉得岳爽姐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人不怀好意泼脏水!”
尹哲谦直勾勾看着运动场地,风吹草动皆不过耳。
“怎么,你认识岳爽?”
“啊,见过一面而已。她来这里找过尹老师。”娄晓月的声音小了许多。
“你呢,你见过吗?”小圣问旁边另外一位女学生曲盈欢。
曲盈欢一看就是宅女,戴个小眼镜,粗布麻衣的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到。她推了推眼镜片,“我没见过,但我听说过,是位很厉害的姐姐。”
小圣想,找小孩儿取证更难对付。小孩儿心智不成熟,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情绪化严重,还得拿糖哄着拿板子唬着。而且这回还是仨小孩儿,难度系数暴增三颗星。
“那跟我们说说你们昨晚聚会吃饭的事儿吧!”
几个人的回答大同小异,说是昨晚上曲盈欢过生日,在市中心的火锅店攒局请大家来吃饭,尹哲谦作为特邀嘉宾与大家吃到了晚上二十一点。本来局还没散,但尹哲谦忽然喉咙肿痛,舌头也变了颜色,于是三人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就医。医生也说不好他这是闹的什么毛病,几个孩子只是说吃了火锅,只有尹哲谦发生了中毒迹象,虽说并不严重,但也在医院洗了胃挂了生理盐水,折腾到凌晨两点多才结束。这期间皮球全程陪护,两个女生先回了家。
一人陈述,三人佐证,应该是确有其事。如果确有其事,那尹哲谦应该没有作案嫌疑。但小圣逆向思维了一下,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岳爽死亡时间刚好在尹哲谦就医输液的前后,未免太巧合了吧?而且随随便便吃顿火锅,三个学生娃都安然无恙,一个年轻体健无病史的教练,竟然吃出了食物中毒,好像和事先安排好的一样。但是看着失魂落魄的尹哲谦和三个一脸懵懂的中学生,小圣又不好再三逼问。只能又让灿灿把几个人先带回队里,然后又按照刘洵安排的行程,去了昨晚尹哲谦等人聚会的火锅店走访。
那间火锅店并不高档,尹哲谦等人昨天坐的包间里陈设简单,除了大方桌宽板凳之外,只有一只餐边柜和一个摇摇欲散的破衣架。服务员介绍说昨晚这几个人确实来过,还带了一个大蛋糕,并没有饮酒。当时尹哲谦就坐在靠门的位置,娄晓月坐在他对面,曲盈欢坐在靠窗位置,另一侧是皮球。小圣在窗边有些发冷,移开一盆窗台上的滴水莲,发现后面的玻璃窗竟然破了一个小洞,正在呼呼往里灌风。这里是一层,窗外便是马路边的便道。便道上黑乎乎一片,那洞口没有形状,像是被人用弹弓崩的,但屋内找了一圈也没发现石头子一类的子弹。小圣叫来服务员,问这洞是什么时候破的。
服务员也有点儿蒙圈,挠了一地的头皮屑,“这个……我以前也没见过呀,我现在就去补上,您可别跟我们经理说。”
刘洵走过来问小圣:“怎么了,是不是联想到什么?”
小圣并没什么头绪,却仍是沉思状,“先回队里再说吧。”
几人打道回府后,发现马超也被二队的人请了来做笔录。与此同时黑咪也已将上午带回的人分别放到了几间候问室里。之所以隔开,是因为黑咪请示了花姐,觉得有些人不宜共处一室:比如尹哲谦和马超,甭管新仇旧怨,俩人见面恐怕都要闹出点儿动静;再比如几个未成年人也需要单独看护,避免祖国的花朵受到惊吓。小圣刚刚获悉这些人的所在,脑子里正跟捋牌似的琢磨战术,刘洵就又在一旁婆婆妈妈了,“孙队,你觉得这里面有嫌疑人吗?”
“我觉得尹哲谦很可疑,你先带人去好好调查一下。从他这几天的行动轨迹,以及周围朋友同事目击到的有关他的信息,都要采集一下。”小圣一板一眼。
“好嘞!”刘洵领命,转身离去。
小圣送瘟神一样神清气爽。
他又想了想,先找王木一要来了禄八弟记的那本无厘头日记,翻了翻,然后推门进了两个保安的候问室。
候问室里除了郑勉和禄八弟,高姐也在,脑袋上裹了一大块纱布,正在角落里用家乡话小声打电话,并没有太注意小圣。倒是禄八弟很长眼,看见小圣马上起身叫孙大哥,就差稍息立正敬礼了。郑勉也有点儿拘谨,起身凑过去问小圣有何贵干。小圣先给俩人发烟,陪着他们深吸一口,然后特认真地问他们:“你们说这个岳爽会不会有什么第二职业啊?”
“您的意思是?”郑勉和禄八弟都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怀好意。
“她会不会是个女老道?茅山毕业的,会穿墙那种?”
俩保安跟听外语似的看着他。
“又或者,”小圣正经八百,“是学变魔术的。可能师从大卫·科波菲尔,最起码是刘谦,能大变活人,能瞬间转移,一直在你们小区里隐姓埋名地蛰伏,就为了有天能够一鸣惊人。”
郑勉和禄八弟更不敢说话了,手里香烟攒了一大炷烟灰,俩人愣是谁也没顾上弹。
“说话啊。”小圣悠然坐下。
“不是,我们没明白您什么意思啊。”
“你们说啊,这好好一个大活人,出了门就再没回来,最后发现了死在家里头。这种鬼话,别说在公安局了,你就是拿到大街上讲,恐怕也没人信吧?”小圣坐在椅子上盯着两人,终于将话题落到实处。
郑勉先明白过来了,苦着脸跟申冤似的说:“可是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啊。我们没必要骗你们。”
小圣拿起手边的禄八弟日记,哗啦哗啦翻着,抬脸问日记主人:“你呢?你有什么想说的?这本东西里的信息量还真是大呢。”
禄八弟被吓出了一身白毛汗,看看师傅又看小圣,好像忽然丧失了语言能力。
“6月15日,星期三,晴转阴。今天二楼的岳爽穿了一件薄纱的粉裙,进楼时还问我这件衣服好不好看。我记得她已经有四五件差不多样式的裙子了,只不过颜色都没有这么鲜艳的。我跟她说很好看,她还夸我会说话。我想再给她几句好听的,于是就问她这裙子怎么着也得一千多吧?没想到她却告诉我八千多!我勒个去,真是太糗了。”
小圣把最后的“我勒个去”念得又重又长,十分投入,很有春节晚会上蔡明大姐的风范,听得禄八弟恨不得撅屁股钻到椅子下面避难。
“6月19日,星期日,晴——白天的一大段损你们业主的话我就不念了,从晚上开始——晚上时,岳爽回来了,上来先给我扔了一包糖,说是姐们儿结婚的喜糖。我打开一看,哇噻,全是费列罗,这一大袋子,至少好几十块大洋啊。她对我咋这么大方?”
小圣朝他翻眼睛,“没吃就流鼻血了吧?”
郑勉瞪了徒弟一眼,刚要打圆场,小圣又正儿八经地念道:“8月25日,星期四,刮风。楼下不知谁家晾的被子被风吹掉了,我赶紧用前台电话问了岳爽。她说不是她的,但还是很感谢我。其实我也知道,她那种品位,怎么会盖大红背面儿的被子呢?”
小圣一脸够了的表情,啪地把日记本合上,目光灼灼地盯着禄八弟,“看样子,你跟岳爽处得好像有点儿微妙呢。怨不得岳爽脚扭了,会给你打电话帮忙,我怎么之前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郑勉在一边赔笑,“孙警官,八弟是个很热心的人,而且年纪小阅历浅,瞎记点儿什么东西您可千万别当真。我可以打包票,他不可能跟那个姓岳的女业主有什么的呀!”
小圣转了转眼珠,最后目光落到一边的高姐身上。高姐刚打完电话,正一脸不知所云地看着他们。小圣问她:“你平时还算跟岳爽走得近一些,你见过两人之间有什么接触吗?”
高姐蹿到禄八弟身前,跟相面似的仔细辨认,然后认真汇报:“要说他,那我没听姓岳那姑娘提过。不过这个小伙子很热心的,每个业主进来出去他都很主动地打招呼。姓岳那姑娘肯定是认识他,但我没见俩人有过别的什么接触。怎么啦,警察同志,你是说他俩有一腿?”
见小圣不答,高姐又叮上一句:“是吗?”
高姐的好奇和八卦已经把禄八弟逼到了崩溃边缘,他竟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要冲小圣叩首了,“孙队长,我是清白的啊!我怎么可能搭上岳爽那样的白富美,人家也看不上我啊!您仔细想想,我和她要是真有什么,我还可能往日记里写嘛!”
小圣哪儿受得了这种大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差自己也跪下跟他对拜了,赶忙让郑勉帮他一起把禄八弟搀起来。没想到郑勉不仅不劝,反而稳准狠地踹了八弟屁股一脚,“让你平常瞎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看看,惹出事了吧!你妈当初嘱咐你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吗?你怎么那么不让我们省心!”
禄八弟被说中痛点,趴在地上嗷嗷啼哭。小圣这回来不及安抚他了,转而问郑勉:“怎么,你连他妈也认识?你别告诉我你们是一家子!”
郑勉这才有点儿失言地拍了下大腿,挺检讨地跟小圣说:“嗐,孙警官,不怕您见笑,八弟是我外甥。是我通过关系把他招进这个保安公司的,又让我们队长给我们安排在了一个岗位。这样平时我也能照顾照顾他,因为这孩子太小,臭毛病又多,家里人不放心啊!只是到现在我都不敢让经理知道我们俩是亲戚关系,违反公司规定呀。您可一定帮我们保密啊。”
然后他又是一通手忙脚乱的作揖和鞠躬。禄八弟兀自在地上虔诚忏悔,高姐也开始为自己的打工同胞讲好话,说什么出来混口饭吃都不容易,警察小哥就不要疑神疑鬼啦,搞得小圣好像要制造什么惊天冤案一样。小圣想,再坚持下去这间屋里恐怕就要六月飞雪了。于是头昏脑涨地退出了屋子。
不过小圣脑子里残存的理智尚在,经过他的这一通测试,至少挖出了郑勉和禄八弟的亲戚关系。虽然目前没法坐实禄八弟和岳爽有不正常关系,但反推的话,郑勉倒是有了替禄八弟遮掩丑事的充分理由。连他自己都说,平时就是为了保护和照顾禄八弟嘛,所以一旦自己这个外甥生了事,他当舅舅的随便编个小谎来做伪证的可能性是完全有的。小圣觉得目前要以退为进,先晾他俩一会儿,然后再进行反扑。
没过多久,刘洵带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
他说发现了很关键的线索,尹哲谦非常可疑。
他还是那副讲鬼故事的表情,眉毛都是吊着的,声音也略有发抖,好像发现了什么宇宙奥秘。他告诉小圣,自己的人发现尹哲谦在事发前曾经买了一把刀,一把尖刀,地铁和火车站都不让携带的那种。
小圣说:“然后呢?”
刘洵眉头舒展了,“就是这样啊。”
小圣问:“完啦?”
刘洵点点头,带着一脸交接完毕的轻快转身要走。孙小圣大怒,“你给我回来!”
“怎么了?”
“买刀能说明什么?再说了,他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你要说他买刀和行凶有关系,总要有证据吧?”
刘洵说:“要不咱们去问问尹哲谦,看他对刀的事怎么说?”
两人就去了尹哲谦所在的候问室。这间屋子里就尹哲谦一个人,小圣他们进去时,尹哲谦正瘫在椅子上,修长的双腿跟要下锅的面条似的,两只穿着运动鞋的脚耷拉在地上,安静、颓废,甚至虚弱。谁能想到几年前这个人曾经爆发着惊人的弹跳力在球场上扣杀夺分,当仁不让?谁又能想到几年后那些辉煌荣誉只不过是散落一地的狼狈,剥夺了他那份普通人应有的自如和洒脱?
小圣忽然想起一句话:相比于普通人随时间流逝而衰老,英雄的渐行渐远更是令人感到悲凉。
小圣想了想,找了一个折中的不失礼貌的称呼:“尹老师。”
尹哲谦抬了头,起了身,“您好。”
小圣走过去,发现尹哲谦比自己高了一点儿,却和自己一样瘦得纤细。他让尹哲谦坐了下来,想了想,说:“我以前经常看您打球,我觉得如果您当年继续打下去,不见得比林丹谌龙这些人打得差。”
“没有的事。我只是个普通运动员。”尹哲谦认真回答。
“尹老师,有个事我想问问您……”小圣忽然觉得自己不好开口了,之前帽子扣大了,再怎么提问都有种不敬的感觉。他扭脸去看刘洵,刘洵却抱着肩做洗耳恭听状。
小圣只好有一说一了:“您之前买了把刀,好像是把匕首,能告诉我们是干什么用的吗?”
“匕首?我买的不是匕首吧。只是普通的工艺摆件而已。”
刘洵拿出一张应该是从店家讨来的产品图,“你买的就是这种刀吧?你看一眼。”
尹哲谦看了看图,几秒后机械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匕首。你看有血槽有刀格,是属于国家的管制刀具。你买这个做什么?”
尹哲谦沉着脸,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用一种今天从没出现过的轻飘口气问小圣和刘洵:“你说这个刀算是管制器具对吗?”
“对啊。这绝对的,我可以去给您拿法条。携带这种刀具进入公共场所,轻则治拘重则刑拘,是绝对跑不了的。”小圣对偶像表现出极大的耐心。
“那我想问你们两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
“第一,既然是管制刀具,店主为什么还会卖给我。第二,店主既然卖给我了,你们为什么不去追究店主的责任?显然我一个买家需要承担的法律后果比贩卖的人会小很多吧。”
小圣和刘洵完全没想到之前寡言少语的尹哲谦忽然整出这么一套逻辑来,登时愣住。过会儿刘洵才义正词严地回击:“你说得对,卖家的责任我们肯定要追究,但现在我们问你的问题你也要回答。你为什么会买这么一把刀?你想要做什么?”
尹哲谦这会儿笑了,笑得小圣和刘洵周身一冷。
“你们并没有找到那把刀吧?它就在我汽车的后备厢里呢,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一找?”
刘洵心想:废话,刚哪儿到哪儿啊,没搜查证就翻你东西,你答应吗?刚问你两句你就阴阳怪气的,我们要真是登堂入室翻箱倒柜,你还不利用名人效应喷死我们?想罢采取主动,严厉警告:“尹老师,你别跟我们兜圈子。现在你的女朋友死了,我知道你挺悲痛。但你别忘了现在自己是一个什么形势。你们新家的钥匙只有你有,两个保安也都和你认识。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你联手两个保安做了一个局,杀死岳爽,然后假造了岳爽的死亡现场……”
“杀死岳爽?我为什么要杀死她?”
“因为岳爽和马超有不正当的关系……”
刘洵话没说完,脖领子就被尹哲谦一把抓住。孙小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尹哲谦大声吼了句:“你再说一遍?!”
那声音大得好像尹哲谦身体里都山洪暴发了。运动员果然都是有内功的啊。孙小圣连忙跳起,使劲把俩人分开。
尹哲谦还不依不饶地指着刘洵鼻子头,“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儿!再胡说八道我冲你不客气!”
孙小圣使出全力终于让变成战斗形态的前运动员坐下。屋子里三个男人都气喘吁吁,好像斗地主斗急眼了一样。小圣瞪了刘洵这个坏事篓子一眼,又用很诚恳的语气稳定尹哲谦情绪,“尹老师,我同事说的只是网上传言而已。这些确实对您不利,我个人也不愿意相信您的女朋友是做这种事的人。如果您理解我们,就知道我们是出于保护您的目的才会问你这些话。如果您能自圆其说,就把您买刀的前因后果跟我们说说,总没有坏处嘛。”
尹哲谦喘着喘着粗气竟然红了眼圈,双手撑着头,“你说你在大城市拼了这么些年,就想要一个家,你没有,那我让你有!房子,我必须给你买!买最好的,买最安全的,住着最踏实的。现在装修、家电都齐了,我每天都设想着咱们起床后做早餐,收拾盘子,然后一起换鞋去上班的场景。我开车送你到地铁站,看着你进站厅,然后给你发条信息说爱你,再往运动馆走。可是我现在给你发信息,你却再不能给我回复个‘我也爱你’了。”
这回刘洵和小圣彻底没话了。
尽管俩人心里的疑虑远不会因为这通告白消除,但此情此景再提出来,就是天理不容的找打的节奏啊。
屋子里安静了两分钟,尹哲谦抱着头说:“你们不用去追究五金店老板的责任。我找他买的匕首没有开刃。我是为了给新家镇宅使的。我这个学期没教完,工作日晚上都住宿舍,她说一个人晚上住新家害怕,有个这东西心里能踏实点儿。不信你们可以去查。”
出门之后孙小圣就朝刘洵大发脾气,“你走访就走出这个倒霉成果来?一把刀开没开刃不知道?现在进去当了半天人肉出气筒,爽了?你想爽别让我作陪,我没受虐倾向!”
楼道里同事来来往往,刘洵挺没面子,“瞧你说的,我这也是着急出结果,问出来了就赶紧给你回信儿来了,谁问那么仔细。再说了,那种刀很多都是自己回去开刃的,老板也没跟我说,我哪儿知道还有镇宅这个讲儿。”
“你不知道的多了,我教不过来!”
“什么叫‘教’,有案共破,协力合作,市局传达的你不知道?”刘洵不愧是机关下来的,会议精神信手拈来。
小圣刚要反唇相讥,却见不远处王艺花挺胸抬头往后走,想必是又要到哪儿指导工作了。这当口儿让她发现自己和同志不睦就不太妙了,尤其是刘洵这样身份敏感的,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于是小圣决定先不痛打落水狗,暂时收起满腔怒火,带着刘洵来到三个学生的候问室。
三个学生情绪就稳定多了,三人占据屋子的半壁江山,各自为阵玩手机。
小圣和刘洵进去,三人起立注目,场面有些肃穆。
小圣朝他们挥手,“放轻松放轻松,哥哥问你们几个问题。”
刘洵问皮球:“跟叔叔说,你玩儿什么呢?”
小圣心里骂:你大爷啊,有这么明目张胆占我便宜的吗?又给刘洵记上一笔。
皮球跟刘洵说在玩一款赛车游戏,就是自己开车然后给别的玩家捣乱那种,不充钻整不死别人,所以最后都成了败家的人民币选手。小圣想了想,小声跟刘洵说:“你换间屋子去问皮球话,我问问两个女孩儿几个问题。”
刘洵看了眼小圣,心说又不是生理卫生课还分什么男女有别啊。但一想万一自己赖在屋里这家伙保不齐还会挑自己毛病,于是拉着皮球的手去了隔壁屋。
小圣目送刘洵和皮球离去,扭头一看娄晓月正在给曲盈欢扎小辫儿。小圣坐到她们对面,跟娄晓月说:“你这给她扎得太靠前了,成朝天椒了,跟演二人转似的。”
娄晓月嘎嘎笑着,曲盈欢倒并不在意,还使劲甩了甩头,好像在试这发型的稳定性。
还是小孩儿活得剔透啊。小圣真想回到幼年的身躯里跟她们一起扎小辫儿玩。
“你俩关系不错啊?”
“我们班原来就在她们班楼上,不过我今年毕业了。”娄晓月笑盈盈地回答。
曲盈欢听了使劲点头。
“你们学打球多久了?”
“我打了有一年?完全是为了备战高考时减压使的。盈欢学了也有大半年了吧。”
小圣看了看曲盈欢,“你刚高一,打球耽不耽误学习啊?”
曲盈欢抬手指着娄晓月,肩膀一缩真有点儿二人转的劲头,“她高考期间愣是旷课都没旷球,要说耽误学习也轮不着我啊。”
小圣问娄晓月:“特喜欢打球啊?”
“强身健体,保卫自己嘛。”娄晓月头稍微低了一点儿。小圣从这小动作里竟然看出一丝扭捏。
“跟我说说吧,你们当时看见岳爽,是她来找尹哲谦,还是尹哲谦把她带来的?”
娄晓月看了曲盈欢一眼,曲盈欢好像没发现,先回答起了小圣的问题:“呃,好像是尹老师把她带过来的吧。但当时我不在,所以不清楚当时岳爽姐姐的状态。不过那也是好久以前了。”
小圣又去看娄晓月,“你呢,当时你在吗?”
“当时我在。不过我对她没什么印象。”
“当时皮球在吗?”
“……他,我忘记了。”
小圣点点头,又随便聊了几句,然后推门出了屋子。刘洵那头也正往外走,看见小圣就着急地把他往墙角拽,跟发生了什么宫廷政变似的。小圣问:“怎么了?”刘洵小声传递情报:“皮球那儿我问出了一些话,我觉得你得去听听。”
“关于什么的?”小圣不太敢信他这些神神道道的鬼话了。
“皮球说,娄晓月一直特别喜欢尹哲谦。”
皮球一开始并没主动交代什么,像坚守着革命秘密的地下工作者一样朝刘洵干瞪眼。但刘洵虽然没什么审讯经验,打官腔倒是很有一套。凭他的直觉,这孩子跟尹哲谦学了两年的羽毛球,对他的个人生活一定有所了解,再加上昨晚上他是尹哲谦不在场的证人,那身份就很特殊,意义也很独特。此刻要能在他身上打开一扇窗,那说不定在尹哲谦身上就能推开一扇门。所以刘洵给他讲了法律,讲了公民的义务,讲了一个衡量新世纪好少年的标准,然后又一丝不苟地给他解释了什么叫知法犯法,什么叫包庇纵容,问题少年都会有什么惨绝人寰的可怕下场。
这一通开场白之后,刘洵喉咙冒烟,皮球两眼发直。
然后皮球开始一边擦虚汗一边陈述自己之前保守的秘密。刚开始刘洵听上去,那并不是什么惊天机密,只是说娄晓月半年多以来暗恋尹哲谦,并且恋得不亦乐乎,使出各种手段来讨好尹哲谦。
他们这一组学员里,除了两个不再学的,一个回老家的,基本上就剩皮球和娄晓月、曲盈欢三人了,所以皮球对另外二人还是有所了解的。而且娄晓月对于喜欢大自己十多岁的尹哲谦这件事情好像也并不遮掩,甚至还多次向皮球讨教男性的爱情观。皮球自己还是懵懂处男呢,当然无力协助娄晓月的感情大业,娄晓月就让曲盈欢来帮着她实施撩汉计划。这个计划当然也并不高端,无非就是让曲盈欢充当信使,隔三岔五地给尹哲谦送一些零食呀、维生素饮料呀、针织小手套呀等礼物,如若尹哲谦问起,曲盈欢还得说是匿名者送,恕不相告。但谁也不是傻子,娄晓月的身份已经在一来二往中昭然若揭了,尹哲谦除了婉拒一些贵重物品,其他并无点破。因为一旦曝光了娄晓月的情意,就相当于逼她变相表白了,那场面得多尴尬啊,师徒关系也就变了味儿了。
娄晓月很是享受这种状态,她觉得必须全身心投入这段暧昧的旅程。然后她开始琢磨出新招,那就是给尹哲谦写匿名信。这个更简单,小粉信纸一展,小玫瑰花瓣一塞,再写上几句嘘寒问暖的话,然后投到体育中心传达室里,自己就可以回家丰富联想了。她的信封都是特制的,据说是自己买的牛皮纸叠的,先用白蜡笔写上尹哲谦的名字,然后用粉红色的颜料刷满,这样尹哲谦三个字就如梦幻般飘在她粉红色的少女梦中了。皮球只是在传达室无意间瞅见过一封那样的信,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是娄晓月的杰作。那个字体,那个风格,真和她平时看尹哲谦脉脉含情的眼神异曲同工啊。
刘洵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少女的真情来势汹汹,搞不好就会演变成什么可怕的东西。他打断皮球:“那尹哲谦后来接受娄晓月了吗?”
皮球说,这样持续了几个月,尹哲谦对这种攻势都是装死状态。娄晓月绷不住了,她不能老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这心上人压根儿没有上道的意思啊。于是她又派曲盈欢要来了尹哲谦的微信号。娄晓月开始正式进入撩骚状态。但他们具体聊了什么皮球就不知道了。
刘洵有些失望,以他的揣测,尹哲谦既然前期那样被动和决绝,就说明他确实对娄晓月不感兴趣。那么即使是两人微信往来,娄晓月恐怕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皮球说麻烦的事还在后头。娄晓月不知在微信上跟尹哲谦说了什么,没过几天尹哲谦的正牌女友岳爽竟然找来了。当然她是以接尹哲谦下班的名义过来,然后当着皮球和娄晓月的面使劲亲了尹哲谦,又搂着他脖子撒娇发嗲,看似甜腻,实际上火药味儿极浓。用皮球的话说,一看就是示威呢,是宣布主权呢。娄晓月当时脸都绿成腊八蒜了。
但令皮球万万没想到的是,娄晓月依然锲而不舍,在这事过后的第三天,她竟然破釜沉舟地向尹哲谦表白了。当时她还很忐忑,生怕自己话没出口就犯了心脏病倒地不起,于是求着曲盈欢和皮球给她当后盾。当时那俩人就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银杏树后,做着随时去营救昏倒的娄晓月的准备。
结果可想而知,暗恋单恋苦恋的集大成者娄晓月悲剧了。
尹哲谦很和蔼很明确地告诉她:“你太小了,咱们怎么可能合适呢?况且你已经有嫂子了。”
那之后娄晓月受了一阵儿打击,也算是偃旗息鼓了,老老实实地上课,缩头缩脑地下课,虽然仍有些痴心妄想,但不敢再主动出击了。也许是放弃了,也许是蛰伏,这些皮球就不得而知了。
刘洵满足了好奇心,却又有点儿失望。这些能说明什么?要说因此娄晓月就杀了自己的情敌岳爽,好像这动机有点儿立不住。毕竟娄晓月之前也只是正常追求尹哲谦,虽说在小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并没有特别怨念。可这些情况又不能忽略不计,毕竟她是尹哲谦身边少数与岳爽有过交集的人。
刘洵想了想,又问:“那之后还有没有什么你觉得反常的现象?关于尹哲谦的或者娄晓月的都行。”
皮球歪着嘴想了想,拉着长音说:“哎……你这么一问我倒想起来一件事。一个礼拜以前吧大概,我爸接我下课,我在运动馆的地下车库看见尹老师凶娄晓月来着。”
“嗯?怎么回事?”
“就是……我也说不好。我没听见他们具体说什么,就看见尹老师很不耐烦地朝娄晓月说了两句话,然后就上车摔车门开走了,娄晓月当时都快崩溃了。不过曲盈欢当时陪着娄晓月来着,你们可以去问她。”
小圣听了这些,没敢惊动此刻身份已经悄然复杂起来的娄晓月,把曲盈欢从屋子里叫了出来,问她皮球所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曲盈欢说:是真的啊。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娄晓月发现最近尹老师比较疲惫,想和曲盈欢一起请他吃饭或者唱歌,一块儿放松放松,那天尹哲谦可能情绪不太好,就说不去,娄晓月劝了两句,尹哲谦就有点儿不耐烦,仅此而已。
小圣将信将疑,“就这么简单?”
曲盈欢说:“是啊,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们两个人。”
见小圣不语,曲盈欢又补充道:“真的没有什么,而且你看后来我约尹老师出来给我过生日,他不是也来了嘛。”
小圣见她话跟得飞快,心里反而冒出些古怪。他问:“那你知道娄晓月喜欢你们尹老师吗?”
“……我不知道。”曲盈欢这回不那么痛快了。
“你会不知道?小曲,你可得客观陈述啊。”刘洵有点儿不满。
曲盈欢低了一下头,顾虑重重地说:“是这样,你让我客观陈述我就只能说我见到的情况了。晓月姐姐确实让我给尹老师送过几次东西,她也确实跟尹老师说过她有这方面的想法,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当时心里具体怎么想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我确实是不知道啊。这种事情……恐怕只有她本人知道吧。”
曲盈欢的语境和皮球完全不同。她一脸坦荡,让小圣和刘洵都有些出招乏力。他们正要安排曲盈欢回到候问室,就见不远处樊小超带来两位火急火燎的男人。为首的那男人油头粉面一身皮衣,看模样像是个当官的。果不其然,小圣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男人上来就冲小圣拜起码头来:
“您就是孙队长吧?孙队长,您好,您是主管我们小区的那起案子的吧!您辛苦了!我是郑勉他们的经理,我姓王!”
“我就是,怎么了?”小圣往后一看,他还带了手捧大纸箱子的小弟。
王经理不由分说地抢过小弟手里的纸箱子,一边撅屁股从箱子里搬东西一边说:“是这样,这些东西我给您看看,我就怕您……”
小圣以为这家伙光天化日之下送糖衣炮弹来了,吓得往后一退,“你这是干吗?赶紧收起来!”
没想到王经理从纸箱子里扯出了好几条锦旗。
那些锦旗都叠得平顺规整,一看就是珍藏许久了,重见天日后红得分外鲜艳。王经理挨个向小圣展示,小圣发现上面无非都是些“拾金不昧”“小区卫士”“见义勇为”的字样,看小字,都是送给郑勉的。
“还有这个,”王经理塞给小圣一封信,上面歪七扭八签了好多名字,“这是我们小区业主给您的联名信。他们听说郑勉和他徒弟被警察带走了,都怕您把他俩当成嫌疑人。他们都是好人啊,尤其是郑勉,年年是我们公司的先进工作者,热心肠,老实人,没人不说他好。他是不可能做坏事的!”
王经理一脸苦求青天大老爷明察的表情。
“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着吧,以我对郑勉和他徒弟的了解,他们一定是清白的。你们要是不信,辣椒水、滚钉板可以随便伺候,我可以为他们打包票!”
小圣头都大了,“真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没预备那些家伙事。”
小圣刚把经理和小弟劝走,刘洵又找小圣切磋侦查思路来了。他说:“瞧经理这意思,俩保安应该没说瞎话啊。可是那又怎么解释这俩人说的话呢?”
他边说边跟眼前花似的绕着小圣走圈。
“难道说那个单元还有别的入口?比如消防通道,或者窗户什么的?凶手会不会是从楼道的窗户钻进去的?这个咱们是不是要再回现场重新勘查一下啊。”
小圣坐在椅子上看手机,手指头使劲滑动,跟给手机搓澡似的。
刘洵更起劲儿了,“我记得以前有一起案子,就是隔壁的人从阳台跳进死者阳台,然后钻进死者房间行凶作案的。咱们还应该再重点排查一下死者周边的邻居,保不齐里面就有和岳爽有恩怨瓜葛的人呢。”
孙小圣这会儿站起身来了。腿有点儿麻,但他强忍住。再大的生理别扭也不能影响他的智慧发酵。
“不用排查了。凶手就在咱们带回来的这些人当中。”
刘洵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看着四六不着调、思想大条的孙小圣竟然已经有了定论。明明自己还是抱着初来乍到者的态度让他带自己熟练一下工种,没想到差距竟然如此明显。那自己以后还要不要混了?两个人都是探长,他那边破案神速,自己这边儿队伍怎么带?总不能每个案件都要看他摆着臭脸行事吧?
他又是自惭形秽又是恼火恐慌,但转念一想,也许这货只是凭着性子虚张声势罢了。据说下棋的棋手甭管技术多臭、段数多低,都要先把对手骂得一钱不值,这样能在心理上压倒对方,然后获得一定优势。孙小圣也一定是这个路子,自己不见得高明,但变现力丰富。这个方法如果奏效,他就算拾到宝了;如果不奏效,他也能给自己留个后路继续周旋。想罢刘洵试探着问他:“那凶手是谁啊?”
小圣说:“现在我还不确定。”
果不其然。画个大饼谁都会,方法低劣,不足挂齿。刘洵稍许安心,脸上又挂上一副膜拜表情,“那没关系,下一步要怎么办呢?”
小圣说:“先把带回来的人集合在一起吧。我要串一些事情。”
刘洵带着看大戏的心态去召集两个保安和尹哲谦。孙小圣走向三个学生的候问室,推门进去朝他们说:“一会儿我们要把带回来走访的人都集合在一起聊一聊,你们可以参加吗?”他想大人的意见可以忽略,但孩子的想法不能不征求。小孩子风一阵雨一阵,万一鸡飞狗跳起来就不好了。
皮球直愣愣地点头。娄晓月想了想也说行。曲盈欢倒是有点儿胆怯,说:“都有谁呀?”
小圣把她带到两个保安的门口,推开门上的小窗给她指里面的郑勉、禄八弟和高姐,“除了你们尹老师还有他一个前队友马超,就是他们几个。都是岳爽小区的工作人员。”
高姐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正大声用家乡话对着电话破口大骂,旁若无人。两个保安好像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撒泼状态,都闭目养神格外淡定。曲盈欢有点儿害怕,“那个大妈脸上贴的什么?”
“哦哦,她受伤了,上面是纱布。”
高姐忽然号出一句:“你要死啦听我把话讲完行不啦!”
曲盈欢耸着肩膀,脑袋上两个小辫都立起来了,“我我我有点儿害怕她……”
小圣想了想,反正这个高姐也算不上什么关键证人,把她排除在外也无可厚非,于是就让刘洵安排,把除了高姐之外的所有人都集合在了会议室里。当然,他们把马超和尹哲谦隔开老远,避免他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好在这俩人竟然很有默契,都挺傲慢地把对方屏蔽掉了。据说无视是给对手最大的侮辱,这俩人不愧是曾经的队友,都做到了。刘洵这才大松一口气,接下来就要看孙小圣怎么耍小聪明了。
一屋子人已经落座完毕,尹哲谦、马超、郑勉、禄八弟、曲盈欢、娄晓月、皮球还有众同事都齐刷刷地看着小圣,跟等着首长检阅似的。小圣先走到三个学生面前,指着他们身边的马超和对面的两个保安问他们:“你们见过他们几个人吗?”
皮球说没有。曲盈欢和娄晓月也摇头。
小圣同样看着马超和两个保安,“你们两个见过他们三人吗?”
马超皱着眉头,看样子今天耗时过长,有点儿耽误他做买卖了,语气上挺抵触:“这儿我哪儿见过啊,又不是我学生。”
两个保安也都说没见过。
小圣又指着尹哲谦问俩保安:“见过他吗?”
禄八弟说:“我见过啊,这是尹教练,岳爽的房子就是他买的。我和我师傅都认识他。他是偶尔回来的。”
小圣又指马超问俩保安:“他呢?”
“昨晚见过一次。以前……也见过,应该是来找过一两次岳爽。”禄八弟说。
小圣点点头,瞥了眼尹哲谦,发现他又恢复了之前在运动馆的泥胎状态,盯着桌面上的某一处死死发呆。
小圣扭脸去看娄晓月,发现她眼神有点儿游离,好像鱼缸里找食儿的金鱼。小圣沉着一口气,问她:“晓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呃……你说吧。”
“你之前给尹老师写过信,对吗?”
会议室里空前安静下来。小圣这句话好像把众人的呼吸都叫暂停了。
“是的,我写过,我,那个……”娄晓月完全凑不出整句话了。
“没关系,我就问到这儿。”小圣又去看尹哲谦,“尹老师,你能跟我说说一周前在地下车库,当时娄晓月和曲盈欢想请你吃饭,你为什么很不高兴吗?”
尹哲谦一脸漫不经心地冷笑,“这有什么为什么的。当时特别累,不想饶舌,就先走了。”
小圣手撑桌面,重新扫视众人,“好,很好。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我知道谁是凶手了。”
全场震惊,刘洵几乎跳了起来。他孙小圣不带这么装腔作势的啊!万一收不了场,这帮人炸了营,案子可是二队的呀!
这会儿花姐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竟然门一推就进来了。刘洵心眼儿一活,想这样倒妥了。万一孙小圣搞坏了事,花姐亲眼所见也不会让他刘洵背锅。想罢刘洵擦擦脑门,发现那上面汗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冰手。
小圣向花姐隔空请安,花姐从容表示让他继续。
小圣格外标准地点头,然后又冲大家说:“这个案子挺有意思。几乎里面涉及的每一个人都在玩儿套路,但是有一个人的套路最深,他(她)利用了所有人的套路,玩儿了一个大套路。”
花姐跟听绕口令似的不太感冒。
“是保安在胡说八道吧?”刘洵琢磨了一下花姐表情,跟小圣来了一个互动。
俩保安刚要哭诉,小圣就说:“不。郑勉没有说瞎话。禄八弟的话却有一半是假的。”
“是他干的?”尹哲谦和马超罕见地达成一致。
“不,并不是他干的。”
“那他就是从犯?他一定是编造了岳爽离开住处的事实吧?可是你不是说他师傅没说瞎话吗?当时可是他师傅值班啊。一定就是我说的那幢单元里另有出入口吧?”刘洵赶紧插话。
小圣摇头,“不。禄八弟关于死者进入、离开家门的话都是真的。他说瞎话的点不是这里。而且他也不是从犯。”
大家看着小圣,都是一副有料赶紧爆没料别放炮的急躁表情。
小圣受用,微微一笑,“那我就先从两个保安说起吧。一开始我只是单纯怀疑两个保安有协同作案,或者包庇凶手的嫌疑,因为毕竟他们视力、智力都没有问题,但却给出我们一个不可能形成的犯罪现场的证词。所以我觉得他们是在编造瞎话,混淆视听。”
郑勉又要起身鸣冤,被刘洵一个警告手势隔山打牛地镇了回去。
“但是,凭着我的询问经验和周遭走访的结果来看,他们说的话大多是真的,尤其是郑勉,他基本没有说瞎话的可能。”
“那他如果包庇他徒弟呢?”黑咪问。
“也不存在这个可能。以郑勉的性格和为人,他如果发现他徒弟犯了案,绝对是会劝他主动自首甚至是扭送他来派出所的,不大可能伙同他撒一个听起来就很假的弥天大谎。所以说,自始至终,郑勉关于案件的事说的都是真的。”
“那这就很奇怪了,”刘洵百思不得其解,“郑勉如果没说谎话的话,那禄八弟说的就更应该是实话啊。禄八弟不值班还有偶尔离开的时候呢,昨天郑勉可自始至终都在前台啊。”
“刘队,”孙小圣朝刘洵发问,“你还记不记得上午咱们在保安前台访问时有这么一个细节,我拿出尹哲谦的照片问郑勉和禄八弟认不认识,郑勉没说话,禄八弟本来说认识,但是你一过来问他,他又没话了。这会儿郑勉才说他和禄八弟都认识尹哲谦。你当时没觉得奇怪吗?”
刘洵不太记得了。他几乎连这个拗口的问题都没听明白。
小圣冷眼看他,一副“没救了”的表情,扭头转向其他同事,“你们上午都注意到没有,这两个保安看似正常,但在咱们去调查工作时他们都各自有一套习惯。先说郑勉,他上来总是主动与人问候,遇到每一个人都要提至少一个问题。”
“这倒是,不过这也是出于礼貌吧?”樊小超想起上午郑勉就他到底是喝茶还是喝白开水叮问了好几句,跟伺候月子似的小心翼翼。
小圣懒得理他这种拙劣的反问,继续自己的推论:“禄八弟就表现得更为明显,他有一本日记,里面东家长李家短三只蛤蟆六只眼的,挺逗。虽说小年轻记个吐槽日记也不算不正常,但是我细细翻看了这本日记,发现他记的内容里有个显著的特点。”
小圣话一停,朝郑勉和禄八弟看去,发现两人身子都在椅子上溜下一大截,成了北京瘫了。
“什么特点啊?”灿灿着急得要抓狂了。
“日记里虽说记的都是一些他所经历的日见杂事,但是基本上每一个新出现的人物他都会描写外貌。”小圣让王木一把本子呈上来,然后传给同事们看,“看最新的一页,写咱们到访的那里。”
黑咪樊小超苏玉甫等人依次传看,然后都陆续向禄八弟投去仇恨的眼神。
“你们发现没有,他这些描写外貌的话也都很有特点。上面没有对五官的描写,全是一些形容被描写对象的身材、脸形或者别的显著特点的话。”
大家又跟群鸡啄食似的抢看那本日记,小圣继续陈述:“所以我就怀疑,他的这本日记,很可能还有其他用途。然后结合他师傅郑勉的反应,我就知道这日记是干什么的了。”
这会儿大家又都把目光聚集到孙小圣脸上。小圣瞅着那一对几乎要变成土行孙的师徒,轻声问道:“你们不仅是同事也是舅舅和外甥的关系,你们家族应该是有遗传的脸盲症病史吧?很不幸的是,你们俩都中了这个病的招。”
他这一说,众人皆是跟开了天眼似的倒吸一口凉气。
郑勉和禄八弟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刘洵万没想到孙小圣还有这么一个惊爆点,诧异之余,下意识还是去质疑:“脸盲……是认人困难吗?太邪乎了吧?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呀,比如把童瑶认成了章子怡,把白百何认成了王珞丹,把张学友认成了张家辉。怎么可能因为这种细微上的差别犯下那么大的错误?”
孙小圣等的就是这个,他终于可以冠冕堂皇地喷刘洵了:“我所说的脸盲可不是咱们平常开玩笑的那种看走眼,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面容失认症。这种表现出来的症状一般是患病者失去了对别人的样貌进行辨认的能力。所以郑勉和禄八弟他们绝对在辨识面前人的外貌上存在很大困难。刘队可能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去网上或者图书馆里好好查查相关资料,很多脸盲症患者因为这个病状,生活和工作都很困难。我查了很多资料,收集了不少患者的案例。有两个案例我印象特别深,第一个讲的是有个患者总是假装近视眼,碰见熟人也不敢轻易打招呼。有一回他和朋友在楼下散步,有个看上去是熟人的人朝他们走过来,他很紧张,就随着朋友一起喊对方叔叔,没想到朋友和对方都惊呆了,原来那个人竟然是他的父亲。还有一个患者,谈了一个女朋友,跟女朋友去逛街,女朋友顺便理了个发,结果从理发店出来他立马就不认识了,然后就悲剧地被say goodbye了。”
禄八弟和郑勉面如土色。小圣说:“你俩要是不承认自己有这个问题,咱们可以马上测试。”
“可是……可是我真觉得他俩没有这方面的缺陷啊。他们叫我、叫你包括工作服务时,都挺正常自然的啊。”刘洵说。
别的同事听此也都默默颔首。
“之所以他们能够正常工作,是因为他们利用常年的生活经验,辅助着对方给自己打的配合,所以才能一直掩人耳目、滴水不漏。我刚才说了,郑勉总爱向别人提问题,我想他应该是锻炼出了自己识声辨人的能力吧?你仔细想想,他向每个人,不管是之前见没见过的这个人提问时,都是不会带称谓的。比如他问我,问的就是‘嗬,您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我肯定就会接上一句‘不冷,还行’;问樊小超‘你是喝茶还是喝白开水’,樊小超回答‘白开水’。这样他就获取了我们的声音特点,知道了我们的性别、大概年龄,然后就能自然而然地称呼我们。再凭借他比较好的记忆力,他在下次听见我们说话时,就会通晓我们的身份了,就能开口称呼我们了。我们除了感到这个人过分热情之外,也不会察觉出他有什么异常。”
半天没吭声的苏玉甫猛然高叫:“我知道了!那禄八弟就是利用记日记的办法,来记录出每一个人外貌上的特点,然后不时地拿出温习,避免自己露馅儿!”
“没错,”小圣做了一个“赞”的手势,继续说,“是的。禄八弟经验没有他师傅——也是他舅舅那么丰富,再加上自己记性没那么好,只能自己靠笨办法保平安。当然,相比较他舅舅的听声识人,他的办法虽然耗时耗力,但却自如得多。只要他肯下功夫,那么只要找出生人外貌的大致特点加以记住,再次见到这个人时辨认出来就应该比较轻松,不用像郑勉一样上去先去套话儿了。”
樊小超说:“可是初次见面时,应该还会比较别扭吧?毕竟又要应付人又要做记录。我记得当时咱们刚到前台时,禄八弟就借口说自己在写工作材料,实际上应该就是记录咱们的外貌特点,半天才出来迎接咱们呢。他总不能每次都这么干吧?”
孙小圣指着正向樊小超偷瞄的郑勉,“有他呢。他作为禄八弟的同事、师傅加舅舅,作为一个曾经饱受脸盲症困扰的老患者,他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给徒弟打好掩护,避免被人戳穿。你们还记得当时咱们刚进单元门,来到前台,他们两个人是怎样表现的吗?”
大家沉思了一会儿,到最后表情都有点儿像便秘。看来没谁记住了。小圣说:“当时我们一进去,郑勉就问我冷不冷,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跟他说刘洵昨晚来过,他应该有印象。他马上走到刘洵前面去,却没有直接称呼,只是说了句‘您又来啦’,然后等着刘洵说话。没想到刘洵既不说话也不作自我介绍,只是胡乱张望,郑勉听不到刘洵声音自然有些慌,就又去套别人的话了。这会儿禄八弟在前台迅速翻看日记,发现了上面符合刘洵外貌的记录,于是赶紧出来协助师傅,叫出了刘洵的身份,也算是给了师傅一个暗号。郑勉对上了号儿,这才敢主动跟刘洵交流。”
一屋子人鸦雀无声,都很钦佩地看着孙小圣,然后用更加钦佩的眼神去看郑勉和禄八弟。
小圣还没说完呢,“当然,在我拿出尹哲谦照片去问禄八弟和郑勉认不认识时,郑勉对着照片没法提问,听不到声音自然不敢先吱声。禄八弟肯定是记得尹哲谦大概的外貌特征的,所以基本上能断定他的身份。但就在这时刘洵边擦眼镜边走过来,也问禄八弟同样的问题。禄八弟看着摘掉了眼镜的刘洵,马上就认不出他了,脑中自然是一片空白,正在发愣,郑勉听到了刘洵的声音,马上给出助攻,不仅叫出了刘洵的身份,还肯定了他们见过尹哲谦的事实。所以说,他们两个一个听声一个辨貌,互相协助互相配合,基本上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哇噻,孙队,您眼光简直太毒辣了!”一直听入迷了的王木一终于按捺不住,差点儿搬起会议桌上的绿萝当成花束献给小圣。
“一般一般,智慧如山。”孙小圣一脸贱贱的承让表情。
“现在我来说一说这个所谓的密室是怎样形成的吧。”小圣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鼓风机,要把满天的乌云吹散了。
大家恨不得都把耳朵摘下来挂到小圣嘴前。
“这个杀害岳爽的凶手,一定是早就获悉了郑勉和禄八弟的病状,所以利用了他们辨认人的盲区来进行作案。这个凶手一定是与岳爽熟识的人,他/她一定知道岳爽此刻在家,而且并没有马上要出门的可能性。OK,这些就是前提。然后他/她伪装成了岳爽的模样,来到岳爽楼下给前台打电话,说自己脚扭伤了。这个电话一定得是禄八弟接,如果是郑勉接了他很可能会辨认出这不是岳爽的声音,那样就穿帮了。凶手想的是,如果郑勉接,就当即挂掉,然后隔会儿再打,直到禄八弟接电话。事实是禄八弟接了电话,并上了凶手的套儿,去门口扶那个自称是岳爽并且扭了脚的凶手进门。由于凶手这时候已经变装成岳爽,并且禄八弟不能分辨岳爽的声音,所以禄八弟坚信那就是岳爽,并扶她进门。这时候前台的郑勉见禄八弟已经肯定了那人是岳爽,也就没上去搭话,当然,也就失去了唯一一次能够识破凶手的机会!凶手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岳爽所在的单元二层。”
大家不由自主地点头。花姐眉头紧锁,盯着小圣问:“可是这个杀人犯怎么保证一路上没有别的邻居看到她?万一被人撞见,那肯定就有了目击证人,后来会出来指正他/她的呀!毕竟又不是所有人都是脸盲症。”
小圣胸有成竹地一笑,“王队您别忘了,一个人如果脚扭了,那走平地就相当于是走上坡,走起路来肯定是低着头的时候居多啊。所以不管是电梯监控还是万一有别人看见,这个凶手都不会把正脸展示出去。”
花姐觉得甚是有理,示意小圣可以继续。
“凶手在出了电梯后就让禄八弟回去了前台,他/她在门口又迅速变回了装,也就是回到了他/她自己本来的面貌,然后敲开了岳爽的房门。进屋后,他/她趁岳爽不备,勒死了岳爽,然后想先把尸体放到卫生间藏好。但行动刚进行到一半,他/她忽然灵机一动,想完成一次嫁祸,于是就用岳爽的手机给马超发信息,让他现在马上过来。因为马超以前来找过岳爽,而且凶手猜测他很可能有岳爽住处的钥匙,郑勉师徒就会放他进去。凶手就任凭尸体留在屋里,然后自己从楼梯间离开,直到马超在没有人作证的情况下发现尸体,所以说,尸体也不用刻意去隐藏了,因为保安员基本上不会留意从里往外走的人,即使留意到了,也只是一个凶手的背影,根本想不到他/她是从岳爽房间里出来的。而在禄八弟和郑勉的印象中岳爽独自一人回家,马超深夜来与她相会,之后岳爽被勒死,那马超必定是凶手啊。”
看来自己的嫌疑可以彻底洗脱了。马超跟放气的皮球一样长舒一口,看小圣的眼神也柔和多了。
“但是,凶手的计划在他/她杀死岳爽后就被打乱了。为什么呢?因为禄八弟下了楼后过会儿又去二层巡逻,路过岳爽门口时正巧凶手在作案。岳爽被勒脖子的一瞬间大叫一声被禄八弟听见,他就走过去想仔细听听岳爽屋里的动静。凶手置岳爽于死地后,就一时起意拿起岳爽手机给马超发信息。刚发完,门口的禄八弟想确认岳爽有事没事,于是敲了屋门。凶手很害怕,他/她怕有邻居或者到访者感觉到异样提前报警,那不仅嫁祸不成功,自己也会陷入危险的境地。正在慌乱的时候,他/她通过猫眼后发现是禄八弟后,灵机一动,赶紧又变装回岳爽,然后开了屋门,说自己没事,并且要临时出门一趟,需要禄八弟搀扶自己下楼。然后她就从外面撞上了屋门顺着禄八弟的搀扶下了楼,顺利离开了大楼。这样不仅可以彻底打消禄八弟的疑惑,凶手本人也能顺利离开现场,同时,对马超的嫁祸也能按照原计划进行。”
刘洵心想,孙小圣这家伙破案时那么抓耳挠腮,现在又如此口若悬河,到底是演给自己看呢,还是天道神助?这也太不科学啦。
小圣还正在兴头上呢,“禄八弟在自认为岳爽深夜离家并且多半不归后,就起了歪念头。从他的日记里可以看出,他一直以为岳爽是白富美,家里有钱得很,随便扫扫墙角就够他喝顿大酒的。于是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溜到了保安室拿了岳爽家的备用钥匙,以上楼继续巡逻的名义准备去她家行窃。没想到打开门走进屋里,竟然发现岳爽的尸体在卫生间,当时就慌了神。这会儿他才联系起岳爽屋里之前的尖叫声,推断出恐怕是遇到了假冒岳爽的人。但怎么办?报警吧,自己有口说不清啊。当不知道吧,屋里留下了自己的脚印,如果处理不好被发现反而弄巧成拙啊。就算自己侥幸逃过杀人罪名,入室盗窃未遂的后果他也承担不起啊。于是他想了一个主意,先退出了岳爽家,把门锁好,然后用电台叫了他师傅上来,说自己在巡逻时听见屋里有惊叫,然后假意在门口敲门。里面没人应声后,禄八弟又主动说要去保安室拿备用钥匙开门查看,并让师傅不要碰门把手,避免破坏上面的指纹痕迹。他假装去拿钥匙半路折回,然后装模作样地和师傅一起发现了屋里岳爽的尸体。这时候,房间里禄八弟之前留下的痕迹就有了合理解释,房门到底是从外面撞上的还是从里面反锁的,也就凭他一人说了算了。这个所谓的密室就是这么形成的!”
“我有一点没明白,”黑咪举手提问,“他为什么要说死者房门是反锁的呢?”
“他一定会这么说的,”小圣自信极了,“因为从他们保安前台的登记来看,岳爽家根本没有到访者,警察来了也会查出邻居也没有去岳爽家拜访的。如果不说成门是反锁的,那警方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只有扶岳爽上楼的禄八弟会有进入岳爽房间内的可能性。他自己又没有旁证,绝对百口莫辩啊。因为不能将自己脸盲和想要偷盗的事情交代给警察,所以他编造了岳爽家门反锁的细节。这样甭管给警察破案带来多大难度,至少对于他自己来说是安全的。”
说到这里,小圣看了看冷汗淋漓和脸色煞白的郑勉,叹气摇头,然后甚至带了点儿关怀地问他们:“你们还有什么补充没有?”
师徒俩眼神呆滞,慢慢摇头,动作都是统一的。然后郑勉想起什么似的,暴跳起来扇了禄八弟一个大耳瓜子,“你这小子,为啥要去偷东西!你……你真是太活现眼了!我怎么会把你带出来,早知道你这样我就让你跟山里挖一辈子草药!”
禄八弟起身就跑,郑勉拔腿狂追,黑咪等人赶紧上前控制。
花姐这边则十分满意,此刻几乎要召开记者会在万花丛中与小圣握手闪亮合影了。如果真那样,她一定会在会上隆重宣告:这是我立的探长,我刚一上马就提拔起来的业务骨干。言外之意是,没了她孙小圣恐怕就会像臭马粪一样蹉跎千年了。
刘洵此时心有不满,风头都让小圣抢了,自己完全沦为配角。不,配角都算不上,完全是龙套一枚。他必须有所作为,至少不能就这么领盒饭去啊。于是他把刚才边听孙小圣的推理边迅速思索出的结论抛出:“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众人一愣,小圣却并不意外。他跟退朝似的朝刘洵一摆手,“行,那案子就交给你们啦,我们三队先撤了。”
三队人班师回朝,在办公室里围着孙小圣叽叽喳喳,都在问他凶手到底是谁。小圣笑而不语,跑到李出阳的柜子里找零食吃,翻了半天找到一袋辣条,边嚼边答非所问:“我看李出阳也别回来了,队里没有他,反而节节攀高啊。这辣条过期了吧?这么难嚼啊,而且怎么不辣?”
“哟,你吃的是他上回网购的狗咬胶吧?”
小圣怒摔,呸了一地,指天诅咒李出阳给他设圈套。
大家汗颜,这才回屋几分钟就原形毕露了。他刚才是不是被哪个大侦探的魂儿上了身,现在又回到本尊状态了?
这会儿小圣派出去的探子王木一回来了,跟小圣说:“刘洵把娄晓月带去做笔录了。”
小圣撇嘴摇头,“这么把娄晓月带过去,她是不会认的。”
“是娄晓月干的?她把岳爽当成情敌了?”
小圣又不言语了。大家知道他的德行,问他他反而不说,等哥几个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他肯定会犯贱地讲出来找存在感。于是队员们互相瞅瞅,齐刷刷地哼着歌各司其职去了。
孙小圣在电脑桌前看着这帮视自己如无物的家伙,一览众生小,无奈地笑笑,“一个小时之后,刘洵会来找。”
大家都做出一个“who care”的冷淡表情。
离一个小时差六分钟的时候,刘洵来了,花姐也紧随其后。
刘洵说娄晓月不认,她说自己不是凶手,对岳爽也压根儿没有恶意。她的好学妹曲盈欢也拒不指证,无论刘洵怎样敲打,她都是闭目不语,跟要坐化了似的。
小圣整个人紧绷在椅子上,一副主宰国运的严肃架势,“曲盈欢的口供很重要,必须要拿到。这其实是整个案子的关键所在。”
“可是曲盈欢什么都不说啊。”刘洵都快把头皮挠掉了。
小圣摇头。
花姐坐在苏玉甫搬过来的椅子上,小圣听见她的臀部下压时,皮椅子内囊里发出了泄气的声音。她说:“那你去找那个姓曲的小丫头聊聊?二队那边什么话都说尽了,她父亲也来了,都劝她,但是她就是没话。现在这帮小孩儿不知道是怎么教育的,让他们说个真话作个证就那么难?为了什么所谓的哥们义气金兰情义,至于吗?狗屁!”
小圣想,花姐这个怒发得好!他正好能借坡下驴地给她灭火,“王队您别生气了,我去找那个曲同学好好聊聊。”
花姐说:“你去吧!”
小圣看了一眼边上不成器的刘洵,面无表情,“你配合我做几样工作。”
午后接近黄昏的阳光真美,照得刑侦支队的楼顶像瑶台似的。小圣和曲盈欢站在栏杆后面,沐浴秋风,极目远眺。今天没有雾霾,古城的老区和新城尽收眼底,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
曲盈欢脸上有了光圈,头发也跟撒了金粉似的挺夺目。小圣看着她,发现她其实挺美的,五官小巧,眉目清朗,一看就是故事都在心里的那种人。
“给你做笔录你为什么不言语啊?公民的应尽义务那些不用我跟你多说了吧?我们是干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这么拖着,你总该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啊。”孙小圣开口了。
“可是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们怀疑晓月是杀人犯,有你们的理由。你们想用我来证实你们的猜测,但我除了看到她给尹老师送过东西、表过白,其他的我真的一无所知了。”曲盈欢语速缓慢,凝视远方,好像已经看到地球的另一边去了。
“那你理解她对尹老师那种感情吗?”孙小圣做梦也没想到,某一天他也能够在夕阳下的天台上跟个小姑娘聊感情。真该把这个场景画成一幅画,永远珍藏。
“我不知道。我不懂感情。”
小圣撇嘴,“其实呢,我也没怎么谈过恋爱。高中时候喜欢一个女生,人家还大我一届,是在操场上跳操时碰到的。她长得一般,但是腿特好看,完全是张梓琳级别的。当时我小心脏跳得那叫一厉害啊,琢磨了好长时间怎么玩邂逅。你猜后来我制造了一怎样的机会和她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
“有一天特热,我去洗手池子边洗手,她一个人正在那儿刷饭盆,我不敢搭话啊,再加上那会儿我体质本来就不好,当时又紧张,我忽然就中暑了,顺着水龙头就出溜到地上去了。”
“她肯定带你去了医务室。”
“没有,她直接用她饭盆里的水泼到了我的脸上。那饭盆里菜汤还没刷干净呢。据后来我同学说,我被她送回班时,鼻梁上还挂着豆芽菜呢。”
曲盈欢傻了两秒,然后咯咯笑起来。人生处处有包袱啊。
“我说的是真的。”孙小圣可没笑。他表现得正经极了。“后来我算是能跟她搭上话了,但也没机会再接近人家呀。而且一个多月之后,她就毕业了。我这个白啊,到现在也没表成。我还记得她有一个特好听的名字,叫白菲。这名字我可是过了十多年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曲盈欢这会儿又沉默了。她话匣子一旦关上,什么时候再打开就不一定了。
小圣又感慨了两句,见她不再搭茬儿,便又说:“当时我都想好怎么表白了,但就是不敢说,觉得说了也没戏,但现在又有点儿后悔。反正你和那时候的她年纪也差不多,你帮我听听,我当时如果这么说,她会是什么反应。”
曲盈欢把脸扭过去,看着孙小圣。
孙小圣也看着曲盈欢。他使劲把自己带入回忆里,心里还真就有小鹿乱撞起来了。他甚至隐约闻到了一股子陈年的炒豆芽菜味儿。
“白菲,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行吗?是这样……我其实挺喜欢你的……你别误会啊,我就是老想着能看见你。我现在上学最大的动力就是能有机会碰见你。你们高三在六楼,我们在二楼,所以上操时我每次都故意拖到最后再出来,就为了能看见你。排队领饭时你们回民餐在最北边,我们普通餐在最南边,但我每次领完了都借口去扔垃圾再绕到北边一遭,就为了能看见你。足球比赛时你在最下面当拉拉队,我在最上面当观众,但每次都上蹿下跳好几趟,还说是自己视力不行看不清比赛,但其实我就是能看见你……其实每次我从不直眉瞪眼地看,因为只要你出现在我余光范围里,哪怕是一个背影,我就知道肯定是你。”
小圣停了两秒,又说:“白菲,我喜欢你,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想变成你,感受一下你对我的想法。”
轻风拂过,落叶飘散。远处一个学校里拉了放学铃,铃声隔着无数嘈杂,不偏不倚地钻进了孙小圣和曲盈欢的耳朵里。
俩人半天都没话。
最后,曲盈欢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孙小圣说:“因为来到我们队里后,你变了发型,支走了高大姐,然后在会议室一言不发,又一次成功迷惑了两个保安。”
曲盈欢冷冷轻笑,“这算证据?”
孙小圣说:“尹哲谦买的那把刀没有开刃,他仅仅是想吓唬一下岳爽。甚至说,那可能是他用来在岳爽面前假装自残的。总之,他绝对没有杀死岳爽的想法。”
曲盈欢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小圣。她的瞳孔像发生了什么聚变一样迅速放大。
小圣说:“你跟我来。”
小圣把她带到了一楼一间很小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除了桌椅只有一扇窗户。窗外是一棵银杏树,金叶灿烂,却又浑身萧瑟。小圣递给她一根录音笔:“我不会再问你什么了,但我知道你也一定有话想对你喜欢的那个人讲,就像我刚才那样。感觉很好,不是吗?你拿这个录下来,如果可以,我去拿给他听。如果你说完了,释怀了,不希望被他听到,咱们就把录音删掉,好吗?”
曲盈欢原地不动,眼睛盯着窗外那棵树。树不动,她的眼睛也不动。
小圣把录音笔塞到她手里,然后走到门口,推门出去。
门外,花姐、灿灿、黑咪、王木一、樊小超等人已经准备好了。小圣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和大家猫在门口听动静。
一分钟过去了,里面没声。
五分钟之后,鸦雀无声。
花姐怕曲盈欢出什么岔子,要推门进去,被小圣拦住。
十分钟后,里面传出了曲盈欢微微的说话声。
“尹老师,真是没想到,我还能有机会这样跟你说话。这个机会我等得好苦啊,但是真正到了眼前,我又特别恐慌。我要从哪儿说起呢?”
曲盈欢好像很紧张,门外所有人都更紧张。大家似乎都能感到彼此心脏的怦怦共振,仿佛在迎接什么历史性的时刻。
曲盈欢发出一声故作随意的笑,“要不,从我小时候第一次遇见你说起?”
小圣想,这就是传说中穿梭时空的告白啊。
“那年你在红杏体育馆打你职业生涯最后一场比赛,你少年裘马,衣履风流。我呢?我那年刚刚十岁,看完比赛后我就发现我入迷了。你在赛场上那股子拼劲儿,获胜时那种洒脱,接受采访时的谦虚,都没有让我不喜欢你的理由啊。可是后来几年之后我又在电视上和比赛中看不到你了,我才知道你退役了。可你怎么能连个微博和贴吧都没有啊?你知道我为了找你的微博小号,在搜索栏中打了多少条关于你的关键词吗?”
小圣轻轻把门推开一个缝,看见曲盈欢正拿着录音笔,对着窗外那棵银杏树小声说话。
“但老天还真是对我开眼,前年年底我放学坐公交车,偶然发现椅背上有条体校招生的广告,上面吹的金牌教练里竟然有你!但是你的学费真贵啊,贵得我攒了半年多才凑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的整颗心都在打战啊。你知道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只要你出现在我周围,我感觉脚下的地板都烫脚啊。你在我视线里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脏啊。我就是这么不争气,平时想你想得大脑澎湃,但你一跟我说话,我大脑又像宕机了一样成了空白,说话都没个整句。每次上课回来我都怨自己,我怎么不这样回答?怎么不那样跟你互动?但下次依旧跟不上趟儿。唉。
“你有三双运动鞋,两双阿迪达斯的一双李宁的。一双阿迪达斯的旧了,鞋底都磨歪了,但你还在穿。李宁的那双,上面的鞋带一看就是后配的,特别滑,每次上课你都得系好几回。后来我才听说你刚给未婚妻买了房,而且是给她的婚前财产。你太爱她了,所以你为她付出那么多。但我都没想到,我知道这些后,我更喜欢你了。你是一个多好的男人啊,什么人何德何能可以成为你的老婆啊。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带着你去金融街最好的商场去给你买一双运动鞋,你坐在凳子上试鞋,我蹲在地上,摸着鞋尖问你鞋跟不跟脚。但我知道,我的这个愿望,永远也就是个愿望而已。
“后来我从报纸上看到,你的未婚妻竟然就是漫画家‘痣在必得’,也就是岳爽。于是我开始关注她的作品和微博,甚至从她的微博上分析出了她住的小区。她住的小区离我家并不远,一开始就是好奇这个女的有什么魅力,能让你为她无怨无悔付出那么多。但后来我又想和她成为朋友,觉得如果我能模仿得像她一些,有一些她的影子,那没准儿也能让你注意到我。”
曲盈欢说到这儿有点儿自嘲地笑了,“我这就算是陷进去了,是不是?”
“有一次我还真就在她住的小区里碰见了她,我主动上前自我介绍说是她的粉丝,她却一点儿都不感冒,特冷淡地跟我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慢慢的摸索中,我发现她跟一个保洁员关系还不错,总是接济那个保洁员。于是我没事就去给那个保洁员打杂干活,早晨帮她收垃圾,晚上陪她捡瓶子。保洁员的工作真累啊,早上冻得我手都僵了,踩易拉罐踩得我脚底板都肿了。高大姐把我夸上了天,说这小区里就是好人多。然后岳爽就自然而然地发现了我的热心肠,就愿意同我搭话了。”
门口听着的小圣等人都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为了取得岳爽的好感,我以脑残粉的姿态主动帮她寄快递、给出版社送画稿,不出两个月就成了她信任的闺密,连门口的保安都认识了我。说来也很巧,两个保安脸盲的事情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因为有一次下雨天我去找岳爽,我梳起了头发,恰巧那天我的喉咙又发炎说不出话,两个保安竟然认不出我了。后来我在无意中和禄八弟聊天时发现了他的日记本,联系到他平时的表现,我才怀疑他和他师傅都有问题。之后我又用变换发型、故意换嗓音说话地试了他们两次,证实了我的猜测。
“这期间是我和岳爽正打得最火热的时候。但我真的没发现她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啊,也就是长得好看一些而已。尹老师,冬天时你还穿一件薄薄的羽绒服,容易冷,她知道吗?你的汽车右侧尾灯憋了,很危险,她知道吗?
“尹老师,我是真想关心关心你啊,但我哪儿敢表现出来啊。我才十六岁,如果表现得明显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会不会很反感我?有一次我换了一个挺可爱的手机链,放在场馆边上的长椅上,我见你换鞋的时候往那里瞥了一眼,还笑了一下,当时我高兴极了,以为你注意到了我的这个小变化。后来我才发现你只是发现那个长椅下有一箱新买的矿泉水。还有一次我的脚崴了,你特着急地跑出去给我拿喷雾剂,我当时高兴得伤口都不疼了,然后才发现其实是当时有同事碰巧来找你借车开,你是顺便给他送车钥匙才跑得满头大汗。”
小圣听见曲盈欢在屋子里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我的学姐娄晓月跟我说她喜欢你,说她要追你,让我给你送东西,我特别乐意,因为我终于有机会关心你了。娄晓月给你买了那么多零食、甜品,但她根本不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我会在帮她传东西前,从她准备好的东西里挑出一些没用的马卡龙啊、速溶咖啡啊、小毛绒摆件啊,然后再往袋子补上一些雾霾天口罩、橡皮膏药、可口可乐睡眠水,因为那些东西才是你需要的啊。只有这样,我才能隐蔽地关心你。后来娄晓月又给你写情书,她的粉信封都是我帮她画的,我还给她出主意,让她写进了一些我特别想嘱咐你、向你表达的话。你都知道吗?我想你一定不知道,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疯了,我帮一个情敌去追自己的男神,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这个时候我发现了问题。岳爽开始频繁地与马超联系,我跟踪了她一阵儿发现她竟然还同马超去开过房。我真的太震惊了!你对她那么好,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她,她却跟你原来的死对头搞到了一起,而且我怀疑就是那个马超给她出主意,联手骗到了你的房产。这个女人真毒啊。
“但人有时就是这么自私,这时我的投机心理竟发生了作用,我开始鼓动娄晓月去找你表白。因为这时候的岳爽已经不值得你去爱了,如果你能够分心,就说明你对岳爽的爱情也不是牢不可破的,我就还有机会。没想到你拒绝了娄晓月,你对她说:‘你太小了,咱们没可能,况且你已经有嫂子了。’你知不知道这话对我的震动有多大!你嫌她小,可是我比她还小一岁多呢!况且那个你所谓的‘嫂子’对你做了什么你又知道吗?
“我必须把岳爽劈腿的事告诉你。可是我要怎么说?思前想后,我只能借娄晓月之名,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你。我偷拍了他们两个人去宾馆的照片,然后模仿她的笔迹写了一段简短的经过,塞进了平时娄晓月给你写信用的粉信封里,放到了传达室。一个礼拜之后,我就发现你变了,你的情绪特别不好,整个人特别消沉。我心疼坏了,也开始后悔起来。早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这么大,我哪怕是去警告岳爽,也不可能去直接捅你心窝子啊。更让我害怕的是,我在地下车库看见你把一把匕首放进了后备厢里,然后联络岳爽要跟她见面。幸亏从那天开始岳爽要去外地参加一周的漫展,否则她可能就死在你的刀下了。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想,必须要当面跟你谈谈,侧面劝一下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为她不值得!于是第二天我约了娄晓月去地下车库等你,想请你吃饭,一起坐坐聊聊。但没想到我因为冒用娄晓月的名义给你写信,已经让你恨上了她。你还记得当时娄晓月说想请你吃饭,你是怎么说的吗?”
曲盈欢回忆至此,浑身都打了个冷战。
“你说:‘没时间,我很忙。’然后上车之前,你又笑笑,说了句:‘其实也不是很忙,只不过刚好忙到没有时间跟你吃饭。’那一刻,我知道,我就快把你毁了。我真想告诉你岳爽劈腿的事是我捅给你的,揭你伤疤的人是我,可是我真的怕你像恨娄晓月一样恨上我。所以我说不出口啊。”
孙小圣听得都手脚冰凉了。
“我必须制止你。如果制止不了你,那我都无法原谅自己。正巧我过生日的当天岳爽就回到古城了,于是到生日的前一天,我想亲自去邀请你给我过生日。如果你答应来,我就帮你摆平岳爽那边。如果你不答应来,那我只能从你眼前消失了。当时咱们就在体育馆院里那棵银杏树下,我问你明天能不能和队员一起跟我过个生日,于是我听见了我这辈子最感动的一句话。你说:‘放心吧,我一定去。’当时我就决定,我要替你去干这一票。毕竟我的计划更周密,相比起你的简单粗暴,我认为我去杀了岳爽会更保险。
“于是我事先找好了一个饭馆,吃饭时,我趁人不注意,把窗台上滴水莲的汁液挤进了你的麻酱小料里。滴水莲的汁液有毒,会在极短时间内造成人的身体不适,医院也一时半会儿查不出缘由。在你中毒后,我就让皮球全程陪护你,然后我就直奔岳爽家。因为我和岳爽已经很熟了,我由内而外准备了一套和岳爽很相似的衣服,又梳了她的发型,在下巴上点了一颗和她一样的痣,很轻易地骗过了两个保安。然后我又在岳爽家门前擦掉了嘴上的痣,进屋后找到机会,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勒死了她。之后发生的事和孙警官讲的一样,我没有陷害成马超,是最大的败笔。”
说到这儿,曲盈欢又深吸一口气,“但我保全了你,我以为这是我最大的成功。”
听到这里,小圣发现曲盈欢好像终于哭了出来。说到这份上谁能不哭。“尹老师,我说了这么多,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你知道当我故作掩耳盗铃地借着娄晓月的名义要到你的微信号时,我是多么高兴吗?这些年,我连你的微博都没有啊!我给你发过的那些不疼不痒的消息你都看过吗?我会在给你发一句‘明天训练几点’‘明天是室内还是室外’之后,就盯着你名字看,看你名字什么时候变成‘对方正在输入……’,然后计算你给我回信息的思考时间你知道吗?我给你发信息不是为了跟你聊天,只是积累我没事就来回翻阅聊天记录的素材你知道吗?你总共就给我发过一条语音,十二秒,我听了多少遍,你知道吗?”
王木一和灿灿听到这里,眼圈都红了。
曲盈欢顿了一下,又说:“可是,你买的刀真的没有开刃吗?你真的只是打算吓唬一下岳爽吗?我错了尹老师,我也不知道我怎样赎罪,如果这段话你有机会能听见,我希望你能忘了我。如果早知道我会对你这么着迷,我一定不会去认识你。”
屋门推开,小圣和花姐等人陆续进来,包围住曲盈欢。
窗外,出现了尹哲谦和刘洵的身影。原来刘洵一直带着尹哲谦隐蔽在窗边。
尹哲谦隔着玻璃看着曲盈欢,泪流满面。
孙小圣慢慢给曲盈欢戴上手铐,曲盈欢很配合,很默然。然后她抬起桎梏住的手腕子,上前去摸了摸那块隔着她和尹哲谦的那块玻璃,好像用手指在和另一个世界吻别。
“我算计了所有人,却算计不过我自己。因为我太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