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侄,你能不能帮我还了这个愿,把两淮盐场从京商手里夺回来?”胡老太爷咳喘稍定,忽地一把抓住古平原的手,满怀希冀地望着他。
扎着红头巾的张皮绠紧握钢刀,一头钻出高粱地。眼前是一小片晒场,在山东平原广袤千里的庄稼田里,若不是凭着那一丝线索,想要追到这儿来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对面猛然站起的那个人,高出张皮绠足有一头,双眼密布血丝,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三眼花翎!
张皮绠一眼就瞅见了那象征尊贵的翎帽。在这片血流成河的修罗场上,十几万人缠斗厮杀,拼得血肉模糊,但这支三眼花翎依然那么显眼。在清廷领兵大将中,只有一个人有三眼花翎,那就是统率满蒙铁骑兵的僧格林沁亲王。
“僧妖头!”张皮绠咬牙切齿地大喊一声,这一声过后,身后嘈杂的脚步明显加快了速度,都在向这边奔来。张皮绠片刻都未迟疑,捻子个个与僧格林沁不共戴天,若是下手慢了,这个天赐良机就要落到别的弟兄手里了。
“我不要功劳,只要砍下僧妖的脑袋,就算是梁王来了,也休想与我争!”两个兄弟和一个叔叔都死在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手上,这份仇恨让张皮绠瞬间红了眼,紧咬着牙向着对面飞跑过去,手中钢刀已然高高举起。
杀!面对面的两个人心中闪电般转的都是同一个念头。
半个时辰前,僧格林沁手下第一悍将铁哈齐中伏箭毙命,亲卫队损失殆尽,他便自知这次难免一死。捻子杀了个千里回马枪,将他围在高楼寨三天三夜。苦苦待援时,山东巡抚阎敬铭带队来救,他乘势倾巢而出,本打算里应外合,却不料救兵竟是捻子假扮!大本营一失,全军进退失据,几万人马被分割包围,像宰牛一样碎割活杀。一夜功夫,苦练十年的铁骑兵全军覆没,要不是铁哈齐带着亲卫队拼死冲杀,他早就死上好几回了。
现如今……僧格林沁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女人,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这个美丽娇俏的女人在床上百依百顺,让征战半生的僧王在温柔乡里享尽快乐,生平第一次有了打完这一仗,就回到蒙古王府,与这个女人共度余生的愿望。
僧王一念及此,求生的念头更强烈了。
还有机会!
他抬眼向前望着。他看的不是奔过来的张皮绠,而是越过他头顶,紧紧盯着那刚刚从青纱帐里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的青年将军。僧王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梁王张宗禹,这反贼的画像僧王不知看了多少遍,那桀骜不驯的模样,沉着镇定的表情,一定是他!
只要攻其不备擒下这捻子头领,其他人一定不敢上前,到时候便逃生有望。至于张皮绠……僧王握紧了腰畔的宝刀,那是先帝亲赐的神雀刀,削铁如泥,只要轻轻一搪,这捻贼的刀就会断成两截。
说时迟那时快,僧王已然想好了杀掉张皮绠之后,接下来掷出尸首制造混乱,借宝刀生擒张宗禹的几步。身经百战的他反手握住刀把,瞅准张皮绠的钢刀来处,便要拔刀反击。
拔刀需用力,然而就在这一刻,僧格林沁觉得腰腹间猛地一痛,钻心般痛入骨髓,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将他的力气一下子抽光了,手虽然已经紧紧握住了刀把,却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再无法移动分毫。
他眼角一瞥,就瞥见了身旁那个曾给他无数欢愉的女人。女人的眼里如今已无半点柔情媚意,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寒的恨,恨之入骨的狠!
一瞬间,僧格林沁全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完了,过去的荣光都将化为乌有,等待自己的只有死亡与黑暗。
“想不到戎马一生,竟死在女人手里!”僧王只能想到这儿了。张皮绠刀锋已至,那虽非宝刀,但在今天这一战前,也磨了无数遍,闪着慑人的寒光。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白依梅盯着在地上滚动的人头,脸上仿佛全无表情,又似悲似喜。那人头滚出一丈多远,直到被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踩在脚下。
“杀了僧妖头了,我砍了他的脑袋!”张皮绠的欢呼声响起,梁王身旁的捻子们都大呼大笑地奔了过去,将张皮绠高高举起。
梁王没有笑,他凝望着脚下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很久,然后抬眼看着白依梅,脸上的表情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白依梅两眼望着苍穹,仿佛透过乌云看出很远,口中喃喃自语:“英王陛下、黄将军,你们在天有灵看见了吧,我为你们报了仇了。”她闭上眼,两颗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
“这女人是僧妖头的贱妇,杀了她!”几个捻子兵只差一步没砍到僧格林沁,眼看着大功落入张皮绠手里,恼恨的眼里像抹了朱砂,跳着脚直奔白依梅而来。
还没等到近前,这几人就同时急刹住脚步,瞪大了眼睛,手里的钢刀好悬没掉在地上。
视线所及处,就见梁王张宗禹单膝一跪,居然向着那女人屈身施礼。
正在狂欢乱舞的人们都怔住了,一个个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着身子转过头,目瞪口呆地望着首领。在人们的记忆中,梁王张宗禹从未跪过任何人。
白依梅也是一怔,张宗禹望着她,低声道:“僧妖头是捻子的大敌,多少弟兄死在他的手里,若不是英王妃,我们报不了这个仇。”
白依梅脸色苍白:“我是为英王陛下报仇,为我丈夫,不然……”
“我知道!”梁王张宗禹不待她说完便抢先一句,“我这一礼也不全然是为了捻子弟兄。”他的声音更低,低得只有他与白依梅两个人才能听见,“王妃忍辱负重,可比西施毁吴,宗禹感佩万分……”
“梁王,请你、请你起来,这样说话多有不便。”白依梅的脸上近乎没有血色,艰难地说。
梁王依言起身,向身后看了看,先吩咐道:“传我的将令,立即将僧妖头的首级与三眼花翎用飞马挑杆传示战场。”他又转向白依梅,“眼下战事胶着,此举必可大挫清妖士气,令其不战自溃!”
“那可未必。有道是哀兵必胜,如今僧王的爱将陈国瑞像疯了似的率领骑兵寻找他的主子,扶王陈得才已被他杀了。”身后传来一个悠闲沉静的声音。
白依梅身子一颤,梁王也是猛一皱眉,陈得才是陈玉成的亲叔父,是捻军的智囊人物,想不到一年间叔侄二人俱阵亡于沙场。
走过来的人一袭白衣,步子从容不迫,脸上带着一丝冷漠的笑容,在人人似血葫芦的修罗场中像观音大士下凡,在他身边还跟了个狡黠机灵的书童。
“你怎么来了?”白依梅不必看,听声音也知道是苏紫轩。
她与苏紫轩在寿州城外一见,苏紫轩劝她自荐枕席,为僧王做妾,然后伺机报复。白依梅自觉得陈玉成是因为信了古平原的话而死,自己几番为古求情,最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丈夫的一条命等于是间接断送在了自己手里,一咬牙便答应了下来。
苏紫轩一番安排,将白依梅说成被陈玉成强抢的徽州民女,因为僧王杀了陈玉成,这才逃出匪巢,因已失身于匪,无颜回乡,欲以身相许报答僧王大恩。
僧格林沁本就性子粗疏,为人虽然谈不上荒淫,但草原雄奇自然难离女色,见白依梅娇艳欲滴,楚楚可怜,又是自己平生大敌的妻子,纳于帐中既是对长毛的羞辱,也可自夸于蒙古诸王,何况一天戎马倥偬下来,搂着这么个美人,也足慰辛劳。
就这样,白依梅成了僧格林沁的侍妾。她是为报仇而来,以妖媚而事床笫之间,很快令僧王着迷不已,原本还想过一阵子把她送回蒙古王府,结果一天捱一天,竟成了一日不可无此女。
外有苏紫轩替僧王出谋划策,内有白依梅窥视军机情报,二人内外联合,又与捻军张宗禹取得联系,几番筹划之下,定了“千里回马枪”之计,把僧格林沁的部队在山东平原上拉成一条直线,将其前锋营诱入菏泽高楼寨后团团包围。原本高楼寨有城险可恃,守上十数日不成问题,等后续大队人马赶到,再加上山东巡抚阎敬铭带着十万守军星夜来援,到时候捻子不退也得退。
但是僧格林沁是个不服输的主儿,自觉被捻子包围失了面子,又要靠汉人把自己救出重围更是难以接受。白依梅趁他饮酒大醉,言语之间连番挑动,终于激得僧王的火气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加上捻子冒充清军援兵,让他有了依仗之心,不顾部下苦苦相劝,带着队伍杀出高楼寨。
张宗禹与苏紫轩之间一直有很密切的联系,对此早有准备,避开僧王马队的锋芒,指挥捻军从侧翼袭击,很快把僧王马队拦腰切成几截,再各自打散。僧王带着亲卫队逃入百里高粱田,原本难以追及,谁知白依梅沿路暗中留下记号,捻子穷追不舍,终于一击奏凯,就在这最接近京师直隶的山东省,斩下了号称朝廷两大柱石之一的僧格林沁王爷的人头。
“千里来龙,到此结穴。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苏紫轩望着那被挑在高竿上的人头,一时也有些感慨,当下向白依梅淡淡一笑,“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江宁。”
“江宁?”梁王吃了一惊。江宁便是明太祖的南京城,也就是太平天国定都所在,洪秀全改名称其为“天京”。早在大半年前,南京已然在清廷太子太保、两江总督曾国藩的遥制下,由其九弟曾国荃亲自指挥,围攻三年而破,传言幼天王离京别走,忠王李秀成因掩护幼主逃走而被俘。江宁,这个当初的天国乐土,眼下又成了清妖云集的重镇。
苏紫轩也听到了这个回答,脸上的讶色却是一闪即没,瞟了一眼白依梅,代她答道:“梁王,想必你也听过灯下黑?”
“太冒险了。”梁王沉吟着。
“我去江宁不是为了行险避难,而是另有所图。”
这就连苏紫轩都不明白了,还是要白依梅亲口解释:“英王的那些老弟兄,当初与他出生入死的几万人都被清军俘了去,听说关在两淮盐场做苦工,整日受折磨生不如死。英王陛下死后有知必不甘心。我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救出这些人,好让我的丈夫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梁王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弱质女流,刚刚帮助捻子杀了僧王,转瞬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豪言,甭管事情能不能成,有这份心就是难得。他激动不已,可是转瞬又冷静下来:“如今江南是龙潭虎穴,清军严加看管下的几万人,想要救出来,这岂止是难,简直是难如登天。”
话音刚落,一旁的苏紫轩忽然轻轻鼓起掌来:“好大的胆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龙潭虎穴怕什么,现如今已经杀了一龙,再去降虎便是了。”笑笑又道,“送佛送到西,干脆我陪你去好了。”她下一步本来就要去江南搅一场大事,白依梅这个“英王妃”的身份,对自己也许极有用处。
见梁王还要劝阻,苏紫轩徐徐道:“要真是能救出这些太平军的老兵,挨着江宁这么近,兴许就能奇兵突袭,倘若能趁乱杀了曾国藩,等于撑着清廷的两根柱子一起倒了,到时候还愁捻子的天不亮?”
苏紫轩的话不多,但句句都打动人心。梁王微微点了点头,苏紫轩智计无双,白依梅坚韧不拔,这两个人去江南暗中谋划,或许真能让志满得意的曾氏弟兄吃个大亏。他这样想着,点手唤过一人:“英王妃,这是我捻军娃子兵的主将,方才你也看到了,是他一刀砍了僧妖头,与清廷自是不共戴天。你去江南把他带上吧,他就是两江人氏,对那里很熟悉。”
“梁王,你、你不要我了?”张皮绠刚立大功,忽闻此言立时大惊。
“傻兄弟,我怎么会不要你,只不过……”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杀了僧妖头,清妖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怕,我这条命是捻子给的,大不了和清妖一刀一枪拼个明白。”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哪,清妖一定会重金悬赏,到时候不止你有危险,连带你身边的人也都危险。与其这样日防夜防,不如你先离开,等过一段日子,此事和缓下去,你再回来不迟。”捻子万千之众,作为当家主事的人,梁王心里明白,捻子里自然是有面对万两黄金毫不动心的人,可要说全是这样的人,那也不尽然。这话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否则会动摇士气。
“那……”张皮绠眼圈一红,“那我去哪儿?”
“跟着英王妃去江宁。诚如苏公子所说,江宁如今是灯下黑,谁会想到杀了僧格林沁的捻子会跑到曾妖头眼皮底下?”梁王又道,“张皮绠,我把你派在英王妃面前,是要你去保护她。咱们捻子受英王妃的这个大恩,全靠你来还了。”
张皮绠点头道:“我懂了!梁王放心,不管走到哪儿,我绝不丢捻子的脸。”
“好!”梁王夸赞一声,又转回身将白依梅请到一旁无人之处。
“你要去江南,我让这个张皮绠充作护卫,这小子机灵胆大,想必能帮上你的忙。”
“多谢梁王。”白依梅也知道此行之难,有了张皮绠,成事的机会就大了几分,所以并未推辞。
“我还有一事相求。”梁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离江宁不远便是镇江,你得空不妨去一趟,帮我把这封信还给一个人。”
“谁?”
“漕帮帮主江泰。”梁王仿佛不胜感慨,“天国初起时,我在江南招捻,江泰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太平军和捻军其势最盛,江泰来了封信,意思是想要举全帮之众向太平天国投诚,帮中几个头领都想封个王爷,希望我能从中促成此事。我当时正在西北领兵,无暇顾及此事,信就一直留在我这儿。”
“后来局势发展有利于清军,江泰就再也不提此事。等到天京陷落,他托人递话,想让我把这封信还给他。”
“照这么说,此人见风使舵,是个势利小人。”白依梅一蹙眉。
梁王摆了摆手:“江泰这个人还是很讲义气的,只不过乱世之中,带着一大帮的弟兄,为名为利为自保,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并不怪他。”他把信递到白依梅手上,“你还了这心腹大患给他,他自然感激,到时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去找他,开口也容易。”
白依梅听人说过,江南一带,明里是官府,暗里是漕帮,他们的手腕有时候连官府也要瞠乎其后,别看就是轻飘飘的一封信,里面的人情却胜过千军万马。
“捻子就是星星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早晚有再见的机会!”梁王唤来一辆拉辎重的大车,将他们送到大路上,挥手作别。
苏紫轩一直没再说话,却始终望着怔怔出神的白依梅,走出很远之后,她忽然开口道:“三个月前,你假说苗沛霖想要强辱你,激怒僧王杀了他,这是你报的第一个仇。今天僧王也死了,这是第二个。可是我记得,你当初说要杀三个仇人,你回江南,究竟是去救人,还是去杀人?”
白依梅遽然抬眼望向她,二人对视良久,白依梅移开目光:“我也听你说过,你要让一个人下地狱,再让另一个人上天堂。今天该下地狱的人已经去了,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你到江南,又是去找谁?”
苏紫轩倒没想到白依梅有这一问,半晌才微微苦笑:“看来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明白的好。”
两个人浑似机锋一般的对答,把坐在一旁的四喜和张皮绠听得面面相觑,半点摸不着头脑。
※ ※ ※
“放着好好的家不回,成天在这金山寺里吃斋念佛,这图的什么啊!”古家三兄妹里,性子最急的就是小妹古雨婷,她虽不敢在佛门禁地大声,可是脸上表情焦急,声音也不自觉地抬高了。
“你、你,哎呀!你小声点。”古平文就差没堵她的嘴,急得杀鸡抹脖子似地直冲她使眼色。
古家兄妹此时站在镇江金山寺的观音阁外,古平原陪着母亲在内礼佛,二弟古平文和小妹古雨婷就在院子里。不远处的院门外,就见一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正跪在石阶上,低眉敛目在诚心祷告。
古平文就是冲着那边使眼色,古雨婷瞥了一眼,无声地叹口气,“唉,咱家本来过得好好的,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娘一定要让大哥把大嫂休回家。”
“这话你问谁?”古平文气不打一处来,“娘当初问了你一句话,之后就冲着大嫂翻了脸,她到底问了什么,你怎么就是不肯说呢?”
“二哥,你再问一遍试试!”古雨婷真急了,一双杏眼瞪得溜圆,“我说了多少遍了,我要是把那句话告诉你们,娘就要把我赶出家门,我敢说吗。”
“再说、再说就是告诉你们也没用。”古雨婷这一年最感委屈的就是这件事,“我放在心里,颠过来倒过去想了整整一年了,还是想不出个究竟。娘问的那件事,压根就……没什么嘛,何至于要休了大嫂呢。”
古平文愁眉苦脸地看着她:“你这么说还不如不说,我听得更糊涂了。”
古雨婷刚要答话,看见古母从观音阁中走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娘,我扶着你。”
古平原稍稍让开,让小妹搀扶着母亲,他闪目向院门处瞧去,果然看见了常玉儿跪在那儿。他脸色一黯,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一起。
一年前,古母在过大寿时接到一封贺信,看过后惊厥昏倒,醒来就要古平原一定休了这大儿媳。谁劝都没用,古母把牙咬得死死地,非要休了她。常玉儿乍遇变故,心神大乱,跪在当场哭得像泪人,说要是自己犯了“七出”之条,或者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古母直言相告,只要是确有其事,自己甘愿离开古家。按说这话说得在理儿,可一向贤明通理的古母却偏偏不“讲理”,什么理由都不说,也不解释,更不对着常玉儿说话,总之就是告诉古平原:这个儿媳我不要了,你要是认她当媳妇,那是你的事儿,“儿大不由娘”,我管不了,可她不能和我住在一个家里,必须搬出去。你一天不休了她,那你也一天不许进古家门。要是古平原执意不听,那古母就打算自己搬出这个家门。
这是生生逼古平原在老娘和妻子之间选择,别说古家人,就连闵老子、郝师爷等知交亲朋在内,无不对此莫名其妙。要说这婆媳此前相处甚欢,真如亲母女一般。常玉儿温柔孝顺,持家有方,古母不止一次说“得此佳媳,是古家之幸。”就在祝寿当夜,还当着全家人的面,希望常玉儿能尽快给古家生个一儿半女。想不到转眼之间就大变迭生,让所有人都有如坠云雾之感。
郝师爷精通刑名,曾经帮着古平原细细推详此事,认为解开这个谜的关键之处就在于古母手中的那封信,可是老人家把信当成性命一般死死攥在手里,平时就贴身放着,谁也不让瞧一眼。退而求其次,郝师爷让古平原把她妹妹叫来,连哄带求,许了不少愿,因为当时古母只向古雨婷问了一句话,然后就发作了,要是能知道问的是什么,或许就能猜出来常玉儿为什么失爱于婆婆。
没想到一向听大哥话的古雨婷此番油盐不进,任凭古平原好话说尽,甚至拍桌子瞪眼睛发了脾气,古雨婷那张嘴就仿佛被缝上了一样,一个字也不露。逼急了,她干脆把古平原扯到古母房外,往里一指:“娘就在里面,你要问什么进去问,我当着娘发了誓,绝不说一个字。”弄得古平原也没咒念了。
两条路都堵死了,留给古平原的就只剩下一条道—休了常玉儿。
打死古平原,他也不能这么办。常家跟他是什么情分?就不提常四老爹冒着奇险把自己救出关外;也不提常玉儿闯法场,当着僧格林沁和西安满城文武的面儿,要陪着自己一起去死;单说常四老爹为自己挡了一刀,临死前把闺女托给自己,这才含笑瞑目。就冲这一点,古平原宁可自己挨千刀万剐,也不愿意让常玉儿受委屈。
古平原是个孝子,虽然不能从母命,可是也不能对母亲的话听而不闻。他和常玉儿商量,先搬出古家,等古母气消了,再徐图转圜。常玉儿倒是很通情达理,虽然满肚子委屈,但是二话不说,当夜就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搬了出去。古平原原想着让她到镇上的杂货铺去住,但常玉儿说什么也不答应,她说不管怎么说,只要没有休书,自己就是古家的大儿媳,婆婆年迈,自己如果不能持家,便是不孝,所以搬出古家可以,但是不能远离。
古平原深知妻子的性子是外圆内方,想定的事儿也是万难更改,于是安排常玉儿在村里七婶的家中暂住。
此外古平原还要赶紧安抚刘黑塔。刘黑塔那个火爆脾气,见妹妹无故受辱,都快气炸了,偏偏对方是妹子的婆婆,这“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只要没闹出人命,娘家人就不便出头,只好干看。把刘黑塔憋得眼珠子都要爆了,每每半夜睡不着,上山抽出链子鞭好一顿抡,差点打折了半个山头的松树。
古平原好说歹说,先说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休了常玉儿。再说自己的娘年纪大了,说不定是什么事让她想岔了,误会了儿媳妇。做儿女的不能对长亲逼迫太甚,只有缓缓劝解,相信这件事不久之后就会风平浪静。
闵老子也跟着劝,好不容易按住了刘黑塔,常玉儿那边又起了事情。她是个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主意的女子,每天清晨准时来到古家,照样尽大儿媳的职责,生火做炊,缝补衣物,照顾弟妹,一切一如往常,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古母一开始还勃然大怒,举着拐杖要攆常玉儿离开古家。常玉儿也不争不辩,古母发怒,她便离开,等到下一个饭时必定再回来操持家务,连着十几日都是这样。古母自己先有些气馁,干脆关上自己的房门,吩咐古雨婷开了小灶,吃喝都在自己房里,轻易不出来,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古平原本以为母亲过个月余就能回心转意,好歹把缘由说说,没想到古母是下定决心要撵常玉儿,丝毫不假颜色,看见只当没看见,权作家里没有常玉儿这个人。而常玉儿这边寡言少语,但是应尽的孝道一分不少,铁了心下水磨功夫。古母不吃她做的菜,她就在灶旁教着古雨婷做,丝毫也不马虎怠慢。时间一长,古家村里的人反都为常玉儿抱屈,说是从没见过这么孝顺的儿媳,逆来顺受不说,这份发自至诚的孝心实在难得。
后来胡老太爷也听说了,把古平原找去一问,也是直皱眉:“世侄,你这家务闹得稀罕,糊里糊涂便要休妻,而且还是贤妻,这事儿听都没听说过。”
古平原把手一摊:“老太爷,您算是说到我的心坎上了。这生意上的事儿好办,无非是利益之争。可这家务事……不瞒您说,眼下家里人走路都踮着脚,见了面都没话,这情形实在让我头疼。”
胡老太爷呵呵一笑:“一边是老娘,一边是老婆,你夹在中间,自然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您别取笑我了。按理说,我得听娘的话,可是……”
“可是你媳妇实在是冤。”胡老太爷打断了他,“儿女不能直斥父母之非,我替你说了吧。你心里只怕也是在怨你娘不讲道理吧。”
古平原脸一红,垂头不语。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据我看,你这媳妇可真了不起,你可记得昔日寒山问拾得的话?”
古平原一怔,不自觉自语道:“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对喽。”胡老太爷点点头,“你媳妇心里有主意,留着将来和你娘和好的余地呢。你这边赶紧劝老太太消消气,给她个台阶下,至于当初为什么发火,她要是实在不愿意说,就算了。一家人和和气气才是真的,不一定什么事都要弄得明明白白,岂不闻‘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古平原回到古家村,按着胡老太爷说的,打算从中转圜婆媳之间的关系,怎奈古母把门封得极紧,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只好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来。
这段时间,唯一能让古平原心里安慰的就是茶叶生意。兰雪茶自从与洋商签了买卖契约,销路立时大开,价格也水涨船高,古家包下了自家茶园所在的一整座茶山,专种兰雪茶。各地商人蜂拥而至,争抢着把银子往古平原手里塞,可是古平原一两银子都不收,直接给他们指了去泰来茶庄的路,告诉他们,兰雪茶已经与胡家签了约,不管产出多少斤,全都归胡家包销。
就凭这一条,就够让侯二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古平原这时候甩开胡家,自己单做兰雪茶的生意,没人能说他不对,毕竟胡家包销兰雪茶,连一两都没卖出去,是古平原凭着自己的本事,打破了各地茶商的封锁,将京商逐出徽州,让兰雪茶的生意起死回生。可是古平原眼瞅着几十万两银子不动心,还是心甘情愿地让胡家在兰雪茶的生意里赚到三成利。
侯二爷回想过往的所作所为,古平原真像是一面镜子,把自己的贪、嗔、愚、戾照得是纤毫毕现,不能不自愧于心。再看看如今古平原来到徽商会馆,哪怕是上了岁数的老徽商,全都站起来迎着,那份荣耀,那是古平原自己凭信义、凭本事赚来的。侯二爷嘴上不说,看着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对古平原,心里不能不受震动。
就因为有了这样的感悟,他如今也老实多了,认认真真打理泰来茶庄,帮着古平原卖兰雪茶,赚的银子按照约好的分成,一分不少地交给古家。
生意越做越红火,可也更加累人。古平原倒觉得越累越好,生意上多操些心,家事就能少想些。就这么不尴不尬地过了几个月,除夕守岁时,常玉儿只能和刘黑塔两个人在外面过。听着满村鞭炮齐响,锣鼓齐鸣,家家夫妻团聚,户户欢声笑语,唯有古家冷冷清清,古平原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好在常玉儿不改温柔贤淑,对古平原伺候得无微不至,夫妻之间也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那件事。
这一年里,安徽官场上的变化也很大。袁甲三“剿灭”了陈玉成,又顺手去了布赫这个政敌,自以为大功告成,正是高枕无忧之际。冷不防朝廷来了一纸调令,将副将程学启和道台乔鹤年调拨浙江,成为浙江巡抚李鸿章的统属。
袁甲三顿时方寸大乱,且不说山东捻子随时可能越过省界打过来,就是安徽境内也还有不少长毛余部,万一联合起来,也是个不小的麻烦。如今他文靠乔鹤年,武依程学启,这个当口可是万万离不得两人。袁甲三想来想去,抗旨不遵的事情做不得,只好使个釜底抽薪之计,干脆让乔、程二人装病,用一个“拖”字诀,把这件事拖黄了最好,不然拖上个一年半载,等到全省肃清了长毛之后再走也不迟。
袁甲三将二人召到巡抚衙门,把如意算盘一说,满心以为二人必定听令,结果乔鹤年与程学启沉默半晌,才说昨个儿就联衔拜发了谢恩奏折,连走马上任的日子都在奏折里写上了。
这一下轮到袁甲三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就这么告辞而去,成了别人的部属。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是乔鹤年凭借陈永清将洋枪卖给浙江淮军的这层关系,搭上了李鸿章这条船。他又从中联络,说动了程学启一起投奔李鸿章。
乔鹤年这份见面礼送得可太大了,李鸿章的淮军正是有兵无将之时,缺的就是一员统兵大将。程学启这一来,对李鸿章而言不亚于曹操得了张辽,刘备有了赵云,登时大喜,自然对乔鹤年委以重用。
袁甲三得知真相气恼不已,安徽归两江总督管辖,他原本要向曾国藩告上一状,结果有人劝他,说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你到老师那里去告学生,岂不是自讨苦吃。袁甲三无奈,只得窝窝囊囊地咽下这口气。
乔鹤年也知道古平原闹家务分不开身,所以办这件事,事先并没和他商量,只是通过郝师爷隐隐透了点风给他。事情办成了,乔鹤年要到浙江走马上任,古平原赶来送行,酒筵上对乔鹤年离开安徽不胜惋惜。
乔鹤年却说:“平原兄,咱们都是读书人,应该听过‘良禽择木而栖’,我到安徽已经两年多了,对这位袁巡抚也算是知之甚深,此人别看是一方大吏,实则庸碌无为,因人成事,能保禄位已是上吉,想要再进一步是万万不能。我跟着他,最好的结果不过位至监司,连个红顶子都混不上,岂是大丈夫之志。”
“袁巡抚不可靠,那李巡抚就准保可恃?”古平原总觉得袁甲三待乔鹤年不薄,此举有些过河拆桥,不知不觉刺了他一句。
“李鸿章大人是人中龙凤,岂是袁甲三可比。”乔鹤年淡淡回了句。
古平原为之哑然,乔鹤年见他有不以为然之意,放缓了语气道:“我讲一件事权当下酒,你一听就知道李大人的为人做事的本事了。”
李鸿章自从招募了淮军,便在江浙一带用兵,所立大功便是收复苏州、无锡,这都是海内膏腴之地,李鸿章兵精粮足,按说接下来打常州是易如反掌之事,可他把常州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就是迟迟不发兵,朝廷催得急了,大营就拔起前移几十丈,谁都看得出他是在拖延时间,可就是不知道为了什么。
后来还是李鸿章自己向几个亲信幕僚吐露,自己之所以不攻下常州,是因为常州一下,朝廷必定立刻下旨命淮军去江南大营,助正在围攻江宁的曾国荃一臂之力。李鸿章与曾氏弟兄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对曾家这位“九爷”的脾气了如指掌,曾国荃心狠手辣外加性高气傲,一心想要独自捣破长毛老巢,立下这个不世奇功,无论是谁想去和他争这个功劳,都必定被曾国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李鸿章心里有数,常州一下,朝旨命自己驰援江宁,若是不去,便是抗旨不遵,去了,便得罪了曾氏弟兄,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故此,李鸿章才在常州城外磨功夫,明明是旦夕可下,却非要日复一日地等下去。
“这位李大人的心思如何?”乔鹤年讲完了,举杯一饮,“为官者,一向是做事容易做人难。像李巡抚这样办事,连消带打,连一向桀骜的曾国荃都要领他的情,将来何愁不红极万方。”顿了顿又道,“《孙子兵法》有云,‘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我改一个字,‘随其上者得其中,随其中者得其下。’跟着李巡抚这样的上官,日后自然前程远大,若是跟着袁巡抚嘛,他自己就官运平平,从者又怎能直上青云?”
一席话说得古平原无言以对,论理乔鹤年说得一点没错,可古平原与他是老相识,在山西时,是古平原照应他;在徽州时,二人联手做了不少事;现在乔鹤年要去浙江了,古平原忽然发现,乔鹤年这几年真是变了不少,从一个不识时务的戆书生摇身变为官场中的一员能吏,人情世故侃侃而谈,竟比古平原还要熟透三分。
“当官,做人。”古平原一时辨不清心中滋味,唯有端起酒来,“祝乔大人到了浙江之后大展宏图,早日加官晋爵。”
送走了乔鹤年之后不久,又传来曾氏弟兄收复江宁的消息。长毛作乱已经十年之久,从南到北,民不聊生,商路断绝,何谈商机,所以太平天国覆灭对于商人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古平原不是钱眼里翻跟斗的商人,他熟读史书,知道王朝兴灭之时,往往有很多独门生意门路,瞅准了就是发大财的机会。
古平原正打算派人往江浙一带探探路子,洞庭商帮的主事陈七台此时专程来拜。因为古平原将洋商买茶的生意交了一半给洞庭商帮,陈七台这才发现自己错把杨六郎当了潘仁美,感愧之下,二人已经在胡老太爷的天寿园当场结拜,成了把兄弟。此番见面,自然更是亲热,古平原一见他红光满面,就知道有好事情。
“贤弟,这次真是多谢你。”陈七台这声道谢发自肺腑,却把古平原弄愣了。
原来洞庭商帮的肇基之地—洞庭东山—被长毛盘踞已久,当初李秀成就是由此发兵,借着百年不遇的冰冻太湖,履冰而来,破了湖州,生擒湖州团练使赵景贤。
“赵景贤后来死于贼手,这个人在江浙一带太有名了,深得百姓爱戴。他一死,就有人迁怒于我洞庭商帮,说是我们通匪,将东山献与长毛作为据点。这是天大的冤枉。”
陈七台这个人一向看不惯长毛装神弄鬼那一套,但是也不能和他们翻脸,怕的是洞庭商帮的根本—碧螺春的极品茶园特别是那株祖树都在东山上,万一惹翻了长毛,一把火烧起来,洞庭商帮从此就可就毁了。
陈七台就这么与其虚与委蛇,直到江宁克复,长毛覆灭,本来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谁知有人旧事重提,要为赵景贤报仇,追究洞庭商帮勾结长毛的谋逆大罪。陈七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也不由得暗暗心惊,长毛驻扎在洞庭东山是万人皆知的事儿,他们的头目就拿洞庭商帮会馆作为指挥之地,这是万万赖不掉的,真要是追究起来,祸事可就大了。
谁知道事情却很快又有了转机,乔鹤年到浙江之后,很快派人联络了陈七台,说是已经在李鸿章那里为洞庭商帮做了疏通,因为之前洞庭商帮把那一大批军械卖给了淮军,对李鸿章是一大助力,可以据此上报朝廷,不仅无罪,而且助顺平逆有功,搞不好还能得到朝廷的褒奖。
只不过乔鹤年信里也说了,事在人为,而人要用银子搞定,李鸿章手下的幕僚、师爷、书办个个都需要用钱来打点,有一道关口打不通,就可能前功尽弃。为此陈七台带了十万两银子连夜赶到杭州。
“要说乔大人真是好官。”陈七台赞不绝口,因为他给乔鹤年也带了一万两银子,乔鹤年不仅不要,而且亲自带陈七台去各个衙门拜望,帮他开出一张礼单,打点得面面俱到,最后十万两银子花得精光,事情当然也水到渠成。
“我不好意思,还特意让高奎又带了一万两到杭州,总不能让人家乔大人白辛苦。可是他坚辞不受,说是收了银子就不够朋友了,而且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个忙也要帮。”
古平原心里有数,听了只是笑笑:“乔大人志不在此,要说帮忙,你也帮了他一个大忙。”
古平原心里雪亮,钱是洞庭商帮出的,可是人情却是乔鹤年落下来了。乔鹤年真是脱胎换骨了,难为他想出这么个主意,让洞庭商帮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在浙江官场花钱铺路,初来乍到就结了满省人缘,这个官当得可谓是得了个中三昧。
然而推本溯源,全靠了古平原当初打的伏笔,洞庭商帮才能摆脱了“叛逆”的嫌疑,陈七台当然对他感激不尽。
“洞庭商帮上下都很见贤弟的人情。可笑当初我还把你视为眼中钉,硬是摆了你一道,可是你不但不见怪,反倒冒了得罪袁巡抚的风险,把洞庭商帮从悬崖边上救了起来。凡事有因才有果,要是没有卖枪那件事,又何能今日轻轻松松解了大厄,这都是贤弟给我们洞庭的恩惠。”
“大哥,一家人怎么说起来两家话了。”
“呵呵,不说不说。总之呢,长毛这一完蛋,咱们的生意就好做多了,也不必再像从前那样争来争去。我已经发下话去,今后洞庭商帮遇到徽商,就要像见到自家兄弟一样,只许帮不许挡,有钱一起赚,有难一起扛。”
陈七台为人本就豪爽,古平原知道和他也用不着客气,反正徽商这边也都知道,与洞庭商帮联手有百利无一害,今后必然其乐融融。
眼瞅着乔鹤年、陈七台这些好朋友都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就连侯二爷也都整日红光满面,古平原高兴之余,再想想自己的家事,心想怪不得古训云:“家和万事兴”,自己这一摊子家务事,想起来就心乱如麻,打理生意的心思不知不觉都用在了家里,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
古平原本想等过了正月,再好好和母亲谈谈,谁知他还没开口,上元节那天,古母把兄妹三人找到房里,宣布了一件事。
“过几天,我要去一趟镇江的金山寺。”
三人对望,彼此都不解其意,还是古平原先反应过来:“想必娘是要给祖父去上香,我和二弟去就好了,不必劳烦您老人家,雨婷也留在家里陪您就是。”
古平原的祖父当初在扬州做粮食生意,因为赶上了一次极严重的“闹漕”,赔了个血本无归,急病之下把命丢在了扬州。古平原的父亲古皖章赶到扬州时,老人家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临死之前有个心愿:一辈子笃信佛法,死后宁愿一火焚去臭皮囊,将骨坛寄身金山寺。
父命难违,何况是遗命,古皖章痛哭一场,最后还是依嘱而为,将父亲的骨灰寄在镇江金山寺。
古平原是家中老大,尚不记事的时候就随父母去过一趟金山寺拜祭祖父灵位,后来父亲离家多年,都说是凶多吉少,古平原十二岁那年还特意孤身去了一趟镇江,在祖父灵前哭诉,希望老人家在天之灵能保佑父亲平安。
现在母亲要去金山寺,古平原自然觉得是要去祭祀祖父,没想到却猜错了。
“前天七婶来串门,说金山寺不久之后要举办一场异常盛大的水陆道场。你父亲虽然设了灵位,可是始终没有请方外人超度亡灵。听说这一次是两江总督曾大人要为江南长毛作乱以来无辜丧生的百万亡灵超度,特意请来了各大名山古刹的有道高僧数十位。”
“哦……”三兄妹不待母亲说完就都明白了,敢情这次去金山寺,不是为了祖父,而是为了父亲,那非全家人一起去不可了。
偏偏古母却还有话,向外指了一指:“不许她跟着!”
可不管古平原怎么说,常玉儿还是跟来了,她认准了一个理儿:自己是长房长媳,为公爹做法事超度,自己不在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她这番道理谁都驳不倒,只能把常玉儿带上,只是坐车行舟,打尖住店都不与古母安排在一处。古家人里,古平原自不必说,古平文打心里佩服大嫂,话里话外也总是替她说话,古雨婷则是向着老太太多些,可是她也挑不出大嫂的毛病,只是直觉地站在娘这一边。从徽州到镇江一路上,一家人这样各怀心事,几乎就没个笑模样。
古家在镇江包了一处客栈的东跨院,正房自然是古母住,兄妹几个分住厢房,车夫是从徽州带过来的,又临时在当地找了个仆妇帮着料理。至于常玉儿,因为古母的缘故,自然不能住在一个院里,但也在这家客栈为她租了间上房。
古平原心里还抱着一个希望,盼望母亲为父亲做过法事,了却一桩心愿,能够回心转意,看在常玉儿纯孝的份儿,早点把话收回来,一家人再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可是他想错了,古母到了镇江之后,每日到金山寺的观音阁里诵一百遍《心经》,后来渐渐透出话风,竟是不打算再回古家村,准备将丈夫古皖章的灵位正式移到金山寺,自己在镇江做个居士,就近长伴青灯。
古平原大为吃惊,可又不敢劝,生怕一劝反倒更坚母亲离家避世之意,他把弟妹找到自己房里,一起商量如何是好。古平文人老实,一心以为母亲是心伤父亲之死,或许早有此意。古平原却知道这事儿十有八九还是跟常玉儿有关,不然老太太一年前还乐呵呵地盼着抱孙子,看不出半点倦世之意,怎么会突然就想依着古刹,了此残生。
“当然是跟大嫂有关了。”古雨婷心疼娘,却又不知道这脾气该冲着谁发,于是愈加气恼,“依我看哪,娘就是在赌气。大哥,你跟嫂子说说,别整天在娘面前出现,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你这话昧良心,大嫂做错什么了,孝敬婆婆有错吗?干吗像见不得人似的躲起来。”古平文忍不住说了一句。
古雨婷早憋着一股火呢,腾地站了起来,指着古平文的鼻子尖:“娘多大岁数了,这些年吃苦受累把咱们拉扯大,怎么,临了在自己家也过不得舒心日子,还要受外人的气吗?”
“谁是外人!”古平文也不示弱,“大嫂是外人?她可是明媒正娶进的咱古家门。就算是官府断罪,也要有个判词,哪能这么不明不白就休了大嫂。”
“我又没说让大哥休了嫂子,只不过让她别总在娘面前,省得娘心里烦。她老人家要是心气顺,哪会起离家修行的念头。”
“行了,都少说两句。”
古平原一声低吼,二人对大哥一向又敬又怕,立马没了声音。
过了半晌,古雨婷站起身,撂下一句:“反正让娘受委屈不行。”说完快步走了出去。
“唉!”屋里的两个男人同时重重叹了口气。
古平原原本是把弟妹找来相商,却是越说越乱,眼见二弟和小妹吵得面红耳赤,弄得他也心烦意乱,想了又想,猛一起身,便要往外走。
“大哥!”古平文赶紧把他拦住,“你要做什么?”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在一起说开。”
“这可不行,娘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本来就不满大哥你迟迟不肯休了嫂子,现在你再去逼她老人家,那、那……”古平文言拙,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
“这样拖下去也不成啊,都快一年了,再这样下去家里人都快扛不住了。”
“娘来金山寺,不是为了给父亲超度嘛,这件事过去,也算了结了娘的一桩心事,那时候本来就该回家,借这个由头再劝也不迟。”
弟弟说的有道理,古平原默默点了点头。
“这曾大人也是,说好了要赶在佛祖涅槃日办这水陆道场,眼看快到正日子了,怎么毫无动静?”
古平原与寺里的老和尚打了几次交道,倒是知道内情:“这一次超度的,除了无辜受难的百姓,还有湘军旗营的将士,像罗泽南、塔齐布、赵景贤、甚至前任安徽巡抚江忠源大人,都要在这次祭奠上由朝廷当众表彰,这涉及近千人的大恤典,半点马虎不得,够礼部忙上一阵子了。”
“这么说,时间还早。我记得咱们临从徽州出来的时候,胡老太爷不是把你请到休宁,托你两件事嘛。眼下横竖是等,你何不去趟江宁,把老太爷的事情办了再说。”
古平原凝视着弟弟,忽然展颜一笑:“平文,你是怕我心思太重憋出病来。告诉你,大哥没那么不济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就是没路也开一条出来。”
“可毕竟一头是娘,一头是嫂子,要是我,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古平文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陈七台当初拿我当仇人,如今不也结拜成了义兄弟,何况本来就是家人。你说的‘事缓则圆’也有道理,我听你的,去趟江宁,顺便也把你嫂子带开,或许一段时间不见面,娘能自己想清楚。”
“大哥放心,这儿有我和雨婷在,一定把娘照顾好。”
※ ※ ※
原本古平原以为说服常玉儿需要下一番功夫,没想到妻子只是略加考虑,便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娘一直不愿见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就让弟弟妹妹照顾娘,我到江宁去照顾你。”
见丈夫望着自己,常玉儿笑了笑:“不管娘喜不喜欢我,我嫁到古家,一心为了古家人,有道是‘水滴石穿’。总有一天娘能明白我的心意。”
古平原欣慰地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发鬓:“这一定是个误会,总有消解的那一天。只是你这一年受委屈了,我怕你想窄了……”
常玉儿眼中微闪着泪光,却依旧是一笑:“不用担心我,从山西到徽州,这一路走过来,那么多事儿咱俩都一起经过了,还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倒是你去江宁,事情会不会很棘手?”
“你知道胡老太爷要我到江宁去做什么?”
常玉儿摇摇头:“我只知道老太爷很看重你,托你的事情必定很重要,只怕是别人办不到的事儿。”
确实是别人办不到的事儿。胡老太爷当日将古平原请到休宁,却未在天寿园见面,而是派家人将其引至三十里外的齐云山。
齐云山古称“白岳”,是道家四大名山之一,俗称“绿水丹崖甲江南”,最是幽静之地。在半山腰有个听涛亭,周围山头上都是松树,山脚下一条曲水近在眼前,老太爷摆好了席面在亭中等着古平原。
菜肴甚佳,然则却是有肴无酒,古平原不解,胡老爷子向不远处示意,就见有两个家丁正在用镐头刨着一株古松的松根,不多时居然挖出一个土锈斑斑的陶坛,看样子在地里埋了有年头了。
“世侄,这坛酒可有年头了。”胡老太爷掐指一算,点头叹道,“那还是道光爷年间的事儿呢,整整三十年了。”
泥封打开,一坛酒已经成了琥珀色的凝冻,松香夹着酒香,熏人欲醉。家人用上好的绍兴黄化开酒块,古平原先敬胡老太爷一杯。这酒一入口绵软醇厚,仿佛立时散到经脉各处,虽是由口至喉,却像整个人一下子泡到了酒坛里一般。
“真是好酒。”古平原不自觉地便赞了一声。
“这是我到北边行商,向当地人学来的制法。其名松苓酒,埋在古松之下,吸收了松液和茯苓的精华,对身体大有裨益。”说着说着,胡老太爷举着杯子怔怔出神。
古平原知道老太爷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找到山上来,来了必定有话,便不言声静静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胡老太爷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人老了,常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像刚才,我便想起了上一次登齐云山,那次我是与陶澍陶大人和林则徐林大人一同在此把酒言欢。”
“两江总督陶大人、两广总督林大人……”古平原一呆,三十年前,这两位都是名倾朝野的清官良臣,天下督抚中的拔尖人物,胡老太爷怎么会与这二位在荒山饮酒?
“呵呵,看你目瞪口呆,总不会以为老头子在吹牛吧。”胡老太爷捻髯微笑。
“晚辈不敢,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莫说你是听说,我虽亲历,此时回想起来也觉得恍如梦中。”胡老太爷颇有感慨。
那时候林则徐还未任两广总督,而是在江苏巡抚任上。他与两江总督陶澍是上下级的关系,彼此相交莫逆,都知道对方忧国忧民。几番长谈下来,二人认为河务、漕运与盐政是大清亟待解决的弊政,办好了这三样,民生经济才有指望。不过一条运河从南到北流经多省,又有朝廷派下来的东河总督与漕运总督专管,并非是两江所能掌控。那就只剩下盐政可供一展抱负,两淮产盐量是全国的三分之二,而盐税则占全国赋税的七成,办好盐政就等于保住了大清钱脉。
陶澍长于谋划,林则徐雷厉风行,二人这一动起手来,将通行几百年的纲盐制改为票盐制,登时把两淮盐场掀了个底朝天,整个江南商界就像经历了大地震一般,有人指天咒骂、有人哭天嚎地,也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兴奋不已。
胡老太爷就属于兴奋不已的,那时他人方中年,正当雄心壮志,得知因为陶、林的改政,盘踞两淮的扬州盐商倒了,为他们长期把持的近百家盐场可能要易主经营。这机会千载难逢,于是胡老太爷主动派人去两江打听消息。
时隔一个月,派去的人回来了,令胡老太爷万万没想到的是,陶澍与林则徐这两位红顶子大员居然也跟着来了。
胡老太爷自是受宠若惊。“那时我腰腿尚健,好登高望远,常来齐云山,知道有这一片好林子,于是在此设筵,专请两位大人。”
宴间一席深谈才知道,陶、林二人抛下万千政务,远路来访其实是对以诚信著称的胡家乃至徽商有一番很大的期许。
“陶大人说,做大事者,当兴利除弊。除弊是为官之责,当仁不让,可是官不能与民争利,兴利之事一定要交予商人去做,才能政通人和。”
胡老太爷口中啧啧连声:“我听了这一句话,就知道两江百姓当真有福,遇上了这样勇于任事又明事理的好官。陶大人与我约定,他准定在三五年内,便将两淮盐场的弊病一扫而空,之后准备请我担任盐场总商。以两淮为基,逐渐将票盐制推行到全国,这样百姓能吃到物美价廉的好盐,商人也能从中牟取该得的利润,没有了盐商的把持与盐贩的私运,国家更可以收取更多的盐税,国库自然充盈。此乃一举三得,再往远看,盐法的革新可说服朝廷,从而改变河务与漕运的颓废积弊,到时我大清又可恢复康乾时的盛世。”
“那怎么最后没有成功呢?”同为商人,古平原听得热血激荡,急急问道。
“天意难测啊。陶大人此举得罪了太多人,那些贪官胥吏、盐商把头无不对陶大人恨之入骨,处处掣肘,还不时在朝廷那里诬告陶大人,说他之所以要革新盐法,全是为了从中谋利。陶大人一心为公,却不防中了小人的暗箭,再加上积劳成疾,没过几年便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陶大人逝去,本来林公尚在,事情尚有可为,没想到英国人为了贩卖鸦片来攻我大清,林大人是主战派,战败之后,还是因为那些小人使了银子,托人进了谗言,于是获重罪被发遣新疆,赦回后不久也郁郁而终。后来的两江总督继任者都是庸碌之辈,但求无事便心安,至于国家赋税、百姓疾苦全然不放在心上,所以两淮盐场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被搁置了下来,一晃儿就是二十几年哪。”
古平原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年不可一世的扬州盐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纷纷垮了下来,而官府却任由盐场荒废也不许人承办,想到本来可以于国于民大有益处的一件事,却因为小人作梗而无疾而终,他不由得也重重叹了口气。
胡老太爷拍了拍手边的酒坛,苦笑一声:“当初与陶、林二公相谈盛欢,我当场命人将这喝剩的半坛酒埋入松下。三人约好了,等到两淮盐场整顿成功之日,重聚此地将这坛酒喝完。”
古平原望着杯中那琥珀色的酒浆,再抬头惊讶地看向胡老太爷,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三人之中,如今只有我还在世。人老了,整天坐在天寿园里,当年那一幕总在眼前晃来晃去。难得陶、林两位大人一品当朝,却如此推重我们徽商,推重我胡泰来,将来我两眼一闭到了九泉之下,万一遇上他们,要是问我,两淮盐场怎么样了?我、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着,胡老太爷两眼一潮,落下泪来。
“如今京商在朝里使了银子,占了两淮七十二家盐场。可那李万堂是什么好东西,他占了盐场,只会比当年的扬州盐商做得更过分。”胡老太爷激动之下大咳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老太爷,您年纪大了,千万保重身子。”古平原见他如此伤情,也跟着难过,赶紧过来帮他抚背。
“世侄,你能不能帮我还了这个愿,把两淮盐场从京商手里夺回来?”胡老太爷咳喘稍定,忽地一把抓住古平原的手,满怀希冀地望着他。
“这……”古平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胡老太爷会托他这件事。
“就算不提当年的事儿。两淮离着徽州太近了,李万堂可不是等闲之辈,你看他上一次派人来徽州,三招两式就把咱们徽商弄得阵脚大乱,险些吃了大亏。要真是由着他在两淮安营扎寨,靠盐场赚了大钱,他一定会把目标重新对准咱们徽商,到时候携巨资卷土重来,可就有大麻烦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古平原喃喃道。
“就是这个理儿。李万堂可不是什么‘他人’,那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有他在一旁虎视眈眈,迟早没有徽商的好果子吃。”
古平原也承认这一点,只不过自己事业初定,正是稳扎稳打的时候,恰巧又逢家事缠身,再加上他一向不认为商帮之间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所以对胡老太爷主动出击的提议很是犹豫。
胡老太爷做了一辈子生意,最会辨人脸色看心思,见古平原实在为难,自己慢慢收篷:“以陶、林之地位尚且不能办成此事,何况我辈商人,世侄你不必为难,我也不过是触景生情,随口说说。”
话虽如此,古平原可不这么认为,那坛“庆功酒”岂是随随便便就挖出来给人尝的,胡老太爷对自己的期望就如同当年陶澍与林则徐对胡家和徽商的期望一样,分明是希望自己能完成三人当初的未竟之事。这副担子委实太重,可又恰恰能从中看出胡老太爷是多么看重古平原这个人。古平原平生最重情义,心下感动又为难:
“老太爷,俗话说得好,‘满饭好吃,满话难讲。’我眼下不能答应什么,唯有到了那边之后看看再说。李万堂若是自顾自做生意,那咱们和他井水不犯河水。倘若他真的有不利于徽商的事,那……”
古平原没把话说完,可是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心中都有数,京商在官场树大根深,又坐拥几十家盐场,真要是与其展开一场大对决,别说谁胜谁负殊难预料,就算侥幸赢了,只怕也是元气大伤。
“难!”胡老太爷闭目想着,摇了摇头。
此事算是暂无下文,胡老太爷又拜托古平原到了镇江后,就近去一趟江宁,江宁是江南江北的枢纽,也是茶商云集之地,城里第一家大茶庄便是胡泰来茶庄的分号,称之为“顺德”。
长毛没占江宁之前,顺德茶庄是除了徽州本庄之外最大的一间铺子。等到洪秀全改江宁为“天京”之后,本庄与顺德之间起初还尚能通消息。胡老太爷为人识得轻重,特意派了家仆送信给顺德茶庄的大掌柜,让他遣散伙计,收了买卖,不许与长毛做生意,只管安心守好铺子。
后来江南大营在曾氏弟兄的带领下将江宁城围得铁桶一般,本庄与顺德便失了音讯。如今江宁克复,这个码头是大江南北的要冲,又在两江总督的驻地,可谓是至关重要。胡老太爷打算请古平原去做一番整顿,预备借着兰雪茶外销洋庄的机会,重新开张,大造一番声势。
古平原自然一诺无辞,他说得很恳切:“古家与泰来茶庄如今是联号生意,这是我的分内之事。您放心,我到了江宁之后,必定对留守有功之人做一番嘉勉,再重新招请得力的伙计,让这顺德茶庄的生意比从前还要红火。”
※ ※ ※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座上之人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发话道。
下面侧坐的人玉面长身,气度非凡,头上戴着缀着十二颗硕大东珠的王冠,更是将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明白无疑地表露出来。然而即便是总掌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在此天阶阙下也不能不低眉顺目。
但他心里却是不服,方才进东暖阁回事,前面几件事都很顺利:云南巡抚的人选、接见英国使团的礼节、北五省最新上呈的剿捻方略,还有对陕甘大旱的赈济,样样都是军国大事,自己不到半个时辰便在两宫太后面前一样样剖说明白,也都按照军机处拟定的处置方法用了玺印。眼看这趟差事办得圆满,恭王本来很是高兴,谁知慈禧太后偏偏在最后一件小事上沉吟不决,等了半晌才来了一句“没那么简单。”
“莫非是故意找我麻烦?”恭王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由得向上望了望。
帘后依稀可见两个女人的身影,其中坐在左边的便是西太后慈禧。“东宫优于德,西宫长于才”,垂帘听政以来,这几乎已成为朝野的定评。几年理政下来,原本的“正宫娘娘”慈安太后已然成了“听差”,遇事几乎从不发言,都是听慈禧的一言决断。
隔着珠帘,恭王还是能看到慈禧的面容,那是一张清雅却寡恩的面孔,嘴常常抿起如细线,鼻梁却微微高耸,眼神要么是盯着,要么便是扫视,透着一股子不由分说的威严。
“这实在不像个女人的神情,倒像是坐堂问案数十年的刑部堂官。”恭王正在胡思乱想,慈禧又开口道:“六爷,你好像对我的话不以为然。”
“臣不敢。”恭王打从在乾清宫朝会上被慈禧当场指出轻慢大意,将乾隆御制诗误以为匪人所做之后,态度已然“恭”了许多,虽然不过是前恭后倨,至少场面上无可指摘。
“六爷,有话你就说呗,咱们姐俩长居深宫,不比你在外面见得多,听得多。你既然是议政王,那总要不负名号才好。”说话的是慈安太后,以往遇到这种快要冷场的时候,都是她出来说一句话,事情才议得下去。恭王心里有数,谁要是说东边的这位太后老实无用,那便是有眼无珠。
“臣以为,曾国藩所请在情理之中,也不违朝廷的法度。在金山寺对阵亡将士当众进行旌表,是朝廷追念忠勇,抚慰遗孤之举,更可激励剿捻众将的士气,似乎应准。”
“六爷,你是这么看的?”慈禧的话中带着一丝嘲讽。
恭王不明其意,只是点了点头:“正是。”
“那你真是小看了这位曾国藩曾大帅。”慈禧顿了一下,仿佛在想着如何措辞,“大概你还记得,先帝在日曾经许诺过,破长毛匪巢者,封王爵!”
确实如此,当日在南书房,听见咸丰说这话的连同恭亲王、醇郡王、肃顺、文祥等在内不下四五个人,虽说不是明发朝旨,但是君无戏言,自然记档留存,有案可稽。
“在金山寺祭奠亡灵、超度英魂,朝廷一定要派礼部官员去宣旨温慰,大老远去了,难道就只给几个死人送上恤典,对活人就无话可说?”
“太后是说……曾国藩借着此事,意在提醒朝廷不要忘了封王的许诺。”恭王恍然大悟。
“何止是提醒,这分明就是逼宫。”慈禧毫不客气地说道。
恭王不由自主地为曾国藩辩白道:“这总不至于吧,湘军刚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曾国藩为人又一向谨慎持重,岂有轻慢之心。”
“你别忘了,如今曾国藩为两江总督,本就管辖江苏、江西和安徽的三省兵马,为了便宜行事,朝廷又命他掌管闽浙与两湖的军队,有先斩后奏之权,再加上长江水师为其一手创立,这等于是天下兵马半数操于其手。这几年一边打仗一边保举战功,长江以南的各省督抚不是曾国藩的部下旧谊,便是他的学生同年,更有个亲弟弟曾国荃,也被实授江苏巡抚,一兄一弟,督抚同城。”
“六爷。”慈禧一席话说下来又快又急,又放缓了语气,“康熙朝的鳌拜、吴三桂,雍正朝的年羹尧,这些人势力最大的时候,只怕也不及如今的曾国藩吧。”
恭王越听越惊,慈禧说的这些都是朝廷的叛逆,怎么拿刚立了大功的重臣与这些人相比。
慈禧指了指案桌上的奏报:“别以为我是杞人忧天,这奏报是今天到的,里面说曾国藩将两江总督府设在了洪秀全的天王府。虽说那儿原本就是两江总督府旧址,可是毕竟做过洪逆的伪皇宫,曾国藩此举未必没有深意吧。”
慈安倒是觉得有点疑人太过:“妹妹,曾国藩可是有大功于社稷,就算是封个王,也不过分吧,何况这还是先帝遗愿。”
慈安抬出“先帝”这顶大帽子,慈禧忙改容一笑:“瞧姐姐说的,我岂敢不尊先帝。只是最近常想起两句成语:一是得陇望蜀,二是得寸进尺。这人哪,总是不满足,封他为王是为了酬庸平灭长毛的功劳,可是别忘了,这王离着皇可就不远了,难保那手握重兵之人不起异心哪。‘三藩之后,异姓不王。’这可是康熙老佛爷留下来的规矩,圣祖爷定这条规矩的时候必定也是思前想后,为的不也是绝了旁人觊觎大位的心思嘛。”
“康熙”这顶大帽子又比“咸丰”大了许多,殿中三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曾国藩会造反?我看不至于吧。”许久,慈安勉强笑了笑。
“六爷,你说呢?”慈禧不答,反问向恭王。
要在平时,恭王早就一口答道“不会”,可是如今连他也犹豫了。
“按说是不会,可是也难保他身边没有人希图拥立之功……”
“就是这话啰。”慈禧不待他说完便抢道,“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又何尝是自愿的,赵宋王朝还不是取柴周而代之。成王败寇,赵匡胤坐金殿的时候,可没有人上殿为后周皇帝喊冤。问鼎大事,前朝殷鉴,岂可等闲视之。”
恭王深吸了一口气,默然地点了点头。慈禧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可是他却很不愿就这个题目再说下去,天下初定,按理说应该上下同心,休养生息,却无端端猜疑功臣,怎么说都不是仁恕王道。
“六爷,依你看……”慈禧咬着细碎的银牙,像是一点点在积蓄说出下一句话的力量,“朝廷要不要把曾国藩—逼反!”
这句话落在耳中,恭王激灵打了一个冷战,不置信地仰头望向帘后。这一回连慈安也寂然无语,大概也是被慈禧的话吓住了。
“哈哈!”慈禧见二人都无表示,自己先轻轻笑了起来,“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六爷你听过便罢,可不要当真。”
“是。”恭王这一声答得又苦又涩。
“封王的事情再议吧,总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既然如此,礼部也不能马上派人去江南。告诉曾国藩,这是祭奠百万亡灵的大事,需钦天监择最好的良辰吉日,不可操之过急,待朝廷定下日子,自然会通知他的。封赏的事情虽然要往后摆一摆,可也别冷了曾国藩的心,以免有人借此挑动事端。最近曾国藩凡有所请,军机处尽量给他个满意的答复,也算是略作安抚了。”慈安紧跟着加了一句。
恭王领旨出了东暖阁,走过丽水桥,向后面重楼飞檐的大内看了一眼,这才发觉贴身的衣服已经不知不觉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