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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乌珠穆沁

1.我猜我爹伤透了心,对我彻底失望了,不让我入老李家的祖坟,把我葬在了乌珠穆沁。

葬在乌珠穆沁也好,头顶着蓝天白云,脚蹬着绵延草原。终年陪伴我的牛羊和骑在马背上的牧人,去去来来,春夏秋冬。发源于东北宝格达山,流经东西乌珠穆沁草原的乌拉盖河,漫不经心地流淌着,注入了乌拉盖水库,灌溉着下游三十多万亩芦苇荡。而我,仰躺在乌拉盖河畔,以睡的姿势守望着乌珠穆沁,守望锡林郭勒大草原。

草原的夜,苍穹上,星光闪闪,天际边,鬼火点点,绵软冗长的草原风吹来,灯盏一样扑闪着。坟头上,无芒燕麦上趴着一只蚱蜢,黄花苜蓿上也趴着一只蚱蜢,两只蚱蜢睡的正香。露水,毫无声息地打湿了它们的翅膀。

夜色,让聒噪了一天的蚱蜢们戴上了口罩。曲折蜿蜒的牛羊路旁,抱窝的百灵鸟恬适地进入了梦乡。不远处,脑包山上的鹰隼也闭了眼。我和一只廓耳狐醒着。它是个流窜犯,从三里外的沙漠流窜来的,那里有片胡杨,树皮像苏木里,九十三岁的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的脸,枝条像乌兰柔软的腰肢。它的家在最高的那棵胡杨树下。

年年清明,同学都会相约而来,给我上坟,男男女女。男男女女们前脚走,后脚坟头的供品,被我的邻居跳鼠一家老小,打了牙祭。

活着,我嗜酒。死后,我不沾滴酒。同学不知道我戒酒,来,必带酒。坟头,杯盏里,烈酒随风散去,草原上干涸的淖尔一般,见了底。

这个清明,男男女女如约而来,在我的坟头,转来转去,转的我有点儿晕。草原一片荒芜,朝霞蒙了灰尘,啃吃干草的牛羊根本停不下脚步。

廓耳狐是嗅着气味来的,循着牛羊路,走走停停,距我坟头十几米的草窠里俯下了身,它又在窥视我坟头的供品,狐媚的目光不时逡巡着男男女女们。急什么,男男女女们,和那些牛羊一样停不下脚步。很快,他们会驱车到盟里,找一家酒店,吃一顿,然后各奔东西。

谁的眼里含了泪,“李子,我们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来或者不来,我都是老样子,日升日落,草绿草黄,独自守望乌珠穆沁,守望乌拉盖河。

廓耳狐真是急性子,不等男男女女上车,就娉婷女子一样,迈着小碎步上了我的坟头。谁悄然道:“狐狸。”男男女女们愣在了原地。他们真逗,活着,我五大三粗,壮的像草原上的公牛,怎么可能会投胎转世成,一只小巧玲珑的狐。

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的口头禅是,长生天,保佑那些善良的人们吧。我算是善良的人吗?蒙根其其格老奶奶是地道的蒙人,会说汉话,她酿的马奶酒最醇。我活着时,她拄着她的那根胡杨木拐杖,把马奶酒送到所里让我品尝。我说:“奶奶,再喝我就醉了。”蒙根其其格老奶奶摸着我的脑袋说:“我的马奶酒喝不醉的。”

我怀疑她的手臂和拐杖长在了一起,沧桑的让人敬畏。

拐杖是我从一棵胡杨树上,用乌兰家的宰羊刀砍下来的。砍的时候,乌兰刚从自治区舞蹈学校放暑假回来,跟屁虫似的,在我身后捣乱,“这根,这根。”一会儿又唧唧喳喳地说:“那根,那根。”被她指挥的,没头苍蝇一样,跑遍了胡杨林。乌兰学的是民族舞,两条腿长的像草原上的跳鼠,走起路来,极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阿茹娜是她的姐姐,从满洲里卫校毕业,回苏木做了医生。

阿茹娜比乌兰大了整整八岁,比我小了五岁,梳了一头小辫子。下巴上的疤痕,是十三那年,爬胡杨树掏鸟蛋划的,足有两厘米长。我曾经玩笑她说:“阿茹娜,划着嘴唇你就成小兔子了。”她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兔子就兔子。”

巴特喊阿茹娜的父亲苏合大哥,巴特是我们所长,我只好也跟着喊他苏合大哥。阿茹娜操着夹生的汉语和我称兄道弟。她考上卫校的那年,等着录取通知书的,一个月时间里,骑着马跟着苏合大哥放牧,风里来,雨里去,晒的柴火棍一样。报到前,去所里开户籍证明,我错一点儿没认出她来。走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说:“哥们儿,哪天我请你喝酒。”还说要把我喝趴下。家里有摩托,她不骑,偏骑马。我喊她,“阿茹娜,慢点,没人追你。”她马缰绳一扬,胯下的坐骑“咴咴”两声,哪吒踩了风火轮一样,绝尘而去。

给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砍拐杖的时候,乌兰仰头望着树上的我,怀疑地问:“你行不行。”我承认宰羊刀是用来宰羊的,不是用来砍胡杨的。我心思杀鸡焉用牛刀,砍根胡杨,难道把她家的铡刀扛来。

砍砍,歇歇。砍树声传到了胡杨林的边上。乌兰的母亲图雅以为有人盗砍胡杨,操着纯正的蒙语向胡杨林跑来。我不懂蒙语,乌兰说:“喊你呢。”乌兰打小在自治区学舞蹈,汉语说的非常流利。我狐疑地望着树下的乌兰,“喊我做什么?”“阿嬷不让你砍树。”

我告诉图雅大姐,我在给蒙根其其格老奶奶砍拐杖,她才放心地离开。

乌兰让我把树皮刮掉,我说:“你懂什么,要的就是这效果。”

搞不懂胡杨们是怎么生长的,歪七扭八,被人为摧残了似的,不高,不低,粗壮的像戏里的武大郎。胡杨的种子是从哪里来的,风吹来的?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也是被风吹来的?

我爹说:“李亮,再给爹补他一年。”于是我一连补了三年,考上了盟牧机校。毕业在即,我爹一夜愁白了头,我想分回原籍比登天都难。我像随风飘拂的胡杨种子,飘进了乌珠穆沁的一个苏木派出所,做了警察。

我爹唉声叹气了半夜,憋出一句话,“慢慢往回调吧。”十五年里,我穷尽一切办法想调离乌珠穆沁,均不能如愿。

草原的夜,静的只有廓耳狐细碎的脚步声。这样的夜晚,适合写诗,写一首与草原有关的诗。遗憾的是,我不是诗人,不会写诗。我是个死人,只会回忆。从哪一年开始回忆呢?我背着行囊一路北上的那年?和阿茹娜相好的那年?还是和老婆结婚的那年?

2.营子里的小班车凌晨四点发车,爹不到三点就点了煤油灯,等着。

小班车的喇叭声响了三声,爹说:“走吧。”爹推开门,风锉刀一样。穿着棉鞋棉裤棉袄,戴着棉帽的我,呛着风说:“爹,娘,我走了。”

七十里乡间路,我吐的七荤八素。滴水成冰的坝上凌晨,我死狗一样,被小班车拉到了县城汽车站,一息尚存。彼时,县城的街道冷清的,连个扫大街的都没有。一车人下的连影子都不剩一个。汽车站里,当地稳着的生铁炉,烧的通红,几个工作人员围成一圈,在烤火。

开往盟里的唯一一班班车,让我赶上了。207国道崎岖而漫长,灰蒙蒙的天没有尽头。路面上大片的积雪,时不时的在视线里晃,像谁一不留神把油彩泼上了路面。过了哈毕日嘎,路两旁的沙丘多了起来。沙丘上,梭梭光秃秃的,森人的白,被剥了皮似的。

太阳垂死地悬在半空,被风吹的躲进了云层。车里,抽烟的,咳嗽的,抱怨的,应有尽有。一过灰腾河,连绵的沙丘变戏法一样不见了,呈现在眼前的是浑噩日头下,被鬼舔过的草原,害羞似的扯来大把的雪覆盖着。牛羊呢?难道都被鹰隼叼上了天。蒙古包呢?难道都被风卷了去?

冬日的五点,天已微黑。司机告诉我,下车左转就是牧机校。蹭了学弟一顿饭,和学弟同床共枕挤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背起行囊,登上了开往乌珠穆沁方向的班车。

破旧的班车,喘着粗气,吐着黑烟,还是拐上了窄憋的乡间公路。刚过毛登牧场,哮喘病病人似的,急促地喘息了两声,熄了火。司机用汉语骂了声娘,坐我身后的两个蒙古男人拿蒙语大声地和司机说着什么。司机掀开机器盖鼓捣了半天,车哼哼了几声又哑了火。

男人统统被喊下车,弯腰撅腚推着车跑,先小跑,后大跑,排气筒冒出两股黑烟,车着了。

再次上车,乱了套,我被撵到了最后一排,六人的座,挤了七个人。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一个戴着眼睛,看不出年龄的蒙古男人。靠窗户两边的,是两个围着头巾戴着口罩的女人,更看不出年龄。坐在我右手边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一路咳个不停。男人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到家就好了,到家就好了。

坐到我前面的两个蒙古男人开始抽烟,女人咳的更厉害了。我不会蒙语,只能拿汉语告诉司机,让司机告诉他们把烟掐了。两个蒙古男人嘟哝着什么,车厢又恢复了安静。

草原的天气瞬息万变,风裹挟着雪花复仇似的摔打着玻璃窗,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没遮拦的白毛风,贴着地皮势如破竹。司机努力地打着方向,女人多次把咳嗽声捧在了掌心。两个蒙古男人不倒翁一样晃着,左左右右,右右左左,极像提线木偶。

班车“呼哧呼哧”地喘了几了声,咽了气。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扬在半空中,又重重地砸在了方向盘上。他招呼大家不要乱动,待在车上,等待救援。之后,他不时地瞅手腕上的表,铲玻璃上的霜。玻璃早已结满了冰霜,根本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况。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两个蒙古汉子,跟司机激烈地争吵着,司机把他们摁回座位,独自下了车。有人巴着脖子往外瞅,有人刮玻璃上的霜,对头停了一辆车,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又开走了。

司机上车,关门,一气呵成。

我问司机离我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司机说十里。我让司机开门,我要步行走剩下的十里路。司机头一歪,“你也不怕冻死。”我笑,“没事,我是警察。”“警察啊?”司机迟疑了一下说:“抱着公路走,跌过梁就看见了。”

雪是活的,路是死的。

草原上的牛羊,冬天会从雪地里刨草吃,我虽不是牛羊,可我懂得踢开脚下的雪,分辨出哪里是路。风雪肆虐,举步维艰。

爬上梁,试图回望一步步走过的路,回望等待救援的班车,才发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抬不起头,睁不开眼。除了脚下踏过的和未踏过的雪,一无所有。

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我是警察,只能前进。

巴特炖了羊肉,备了酒,给我接风。他用拳头捶打我的肩膀,“李亮,好样的,好样的。”巴特前后送走过五个警察,我是唯一一个冒雪徒步来报到的警察。从上一个警察调走,到我来,他已经做了半年的光杆司令。五个警察里,最长的一年,最短的三个月,走马灯似的,我是第六个,唯一一个不是蒙人的警察。

喝了酒的巴特,脸更红了,冷不丁来一句,“亮子,干。”透着蒙古汉子的豪爽。开始我不习惯,让他一惊一乍喊的手忙脚乱的,喝到第二瓶的时候,我才放开手脚,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巴特割一块,我吃一块,倒一碗,我喝一碗。

等到救援车的班车司机,担心我冻死在路上,把车开到了派出所门口,操着我半懂不懂的话跟巴特嘟噜了半天。巴特让他喝酒,他也不推辞,抱起瓶子“咕咚咕咚”就是两口,撂下瓶子,随手割(ga)下一块肥肉,嚼也不嚼,就咽了,又割(ga)下一块更大的咽了。他连割(ga)了三块肥肉,都整咽了,又抱起酒瓶“咕咚”了两口酒,才抹嘴要走。

我把他送出派出所门口,回来吐了。他摁了几下喇叭消失在了风雪中。

3.我爹不让我入老李家的祖坟,我不怪他,他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不是让我开枪自杀的。

巴特接到命令,从旗里赶了来,和十五年前他给我接风一样,汉语说的还是那么别扭,一惊一乍,“亮子,把枪给我。”阿茹娜躺在我左边,直挺挺的。

门外,有我的同事和旗里来的特警,盟里的同志们还在路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爱喝点酒,根本不可能杀人。巴特五年前调回旗的里,在苏木待了整整二十年。

“亮子,把枪给我。”巴特还在努力,他不想让特警一枪击毙我。

巴特走进来,老样子,肥嘟嘟的,大号的警服勉强装下他的啤酒肚,小簸箕样的手掌上棒槌样的手指蹼一样无法张开,半伸着,“亮子,把枪给我。”若是平时我早忍俊不禁地笑了,声音洪亮的能把水磨石地面砸出坑不说,每个字还停顿那么一下,听起来就像,“亮——子,把——枪——给我。”巴特目睹惨状,想皱一下眉头,无奈额头上的肉太厚,嘴唇跟着动了动。

巴特和我对视了也就三秒钟,枪又响了,我直挺挺地倒地,闭眼的瞬间,我第一次听见巴特把我的名字叫的那么顺耳,“亮子!”痛心疾首的。

从此,我的人生只剩下了回忆。

一觉醒来,我轻易的实现了诗人海子的夙愿: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接着我又实现了他的另外一个夙愿: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想让马儿跑,必须给马儿吃草。第一件事是喂马,第二件事是劈柴。煤在隔壁苏木院里,巴特说能烧多少烧多少,想烧多少烧多少。

马是枣红的,四根木头棍架起来一样,毛长还不顺,尾巴上粘着干草,邋邋遢遢,脾气不小,见着我又踢又咬。幸亏拴着缰绳,不然我真怀疑它会尥蹶子。它让我想起了,我家养过的那匹马,我叫它黑寡妇,实际它是一匹骟马,我爹用牛和屠宰场换的,牛是大集体解散时抓阄抓的。我爹嫌它耕地太慢,亲自把它赶进的屠宰场,换回的黑寡妇。

草原上,除了骒马和种马,儿马都会被骟掉。骟马养几年会被卖到屠宰场,宰掉卖肉。

黑寡妇没戴过笼头,是一匹真正的草马。我爹一个人,从县城的屠宰场把它牵回家,走了一天。不是我爹不舍得骑它,我爹是担心被它尥下马背,脱了缰。都说老马识途,小马也识途。脱了缰,它奔原路就跑回了后草地。我爹在前,马在后,一路走的鬼鬼祟祟贼头贼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手里牵着的是一匹偷来的马。

黑寡妇前足迈进我家院子,后足就不由它了。我爹脸不洗饭不吃,蹲在堂屋开始拾掇他的赶牛鞭。我真正分不清楚,马鞭和牛鞭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是鞭梢更长了,更细了。期间我娘说:“他爹,先吃饭吧。”我爹瞪我娘一眼,“饿不死。”我娘又说了句,“凉了。”我爹一扬拾掇好的马鞭,“热热。”

我爹一出院,黑寡妇就惊慌失措了,刨着前蹄,蹬着后蹄,接二连三地打响鼻,警告我爹不要靠近它,否则它对他不客气。遗憾的是,它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外号蔫儿土匪。三鞭子下去,黑寡妇腾空而起,欲与我爹决一死战。我和我娘瞅的胆战心惊的,我娘急的团团转,“土匪,你和它一般见识。”

我爹第四鞭子下去的时候,黑寡妇脑袋一低拉出一泡稀屎。倘若它够识时务,应该立刻对我爹俯首称臣。遗憾的是,它旋风一样原地打了个转,伺机对我爹下了黑蹄。说时迟那时快,我爹一个鹞子翻身,随手又是结结实实的一鞭子。当我爹第六七八九鞭子下去的时候,黑寡妇唯一能做的就是夺路而逃。它不是唐僧骑过的白龙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贴着墙根儿喘息。

我娘担心我爹伤着黑寡妇,“他爹,你快吃饭吧。”我爹让我打开街门,我略一迟疑,他已翻身上马。黑寡妇激灵灵站了起来,若不是我娘眼疾手快打开街门,街门定会撞的七零八落。

只见半条身影,一闪而过,我爹消失在了夕阳的余辉里。

我爹回来的时候,像个得胜的将军,吹着口哨。黑寡妇像刚洗了澡似的,汗水滴答了一路,低眉顺眼的,像极了旧社会公婆面前的童养媳。黑寡妇在我家服了近十年的役,我考上中专的那年,我爹把它卖给了马贩子,卖的钱正好够我三年的生活费。

毛伊罕是一匹骒马,难道巴特不知道自古有骒马不上阵的说法,亏他还是成吉思汗的后人。巴特竟然叫它毛伊罕。在蒙语里,毛伊罕是丑丫头的意思,名副其实。

巴特是后晌坐班车走的,风没有住,沿着乡间公路囫囵而过。巴特一走,所里只剩下了毛伊罕和我。毛伊罕不分白天黑夜地吃草拉粪,我白天吃肉喝酒,黑夜躺在羊毛毡上睡大觉。一墙之隔的苏木大院,有的是煤,睡之前,我满满塞一炉子,我可不想冻死在猫不拉屎的荒原。炉子稳在门口,离炕不远不近。炉边从早到晚,稳着一把脏兮兮铁壶,里面是烫舌的奶茶,渴了来一碗,饿了来一碗。

厨房的大案板上堆着五六只白条羊,直挺挺。案板上有斧子,巴特说:“吃,你就剁一斧子。”他说的轻巧,我剁了十几斧,剁下半条羊腿。奶茶是巴特走时熬好的,砖茶加奶粉,巴特说:“羊下羔子的时候,就能喝上新鲜的羊奶了。”

我恐怕是等不到羊下羔子了,我要离开荒芜人烟的乌珠穆沁,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巴特走的时候,我问他,“有人报案怎么办?”“没人报案。”巴特肯定地回答。巴特说的没错,白毛风呼呼地刮,牛羊都刮回了圈,谁会来报案。

十几天里,我除了喝酒喂马,见过班车司机一面,他来给我送东西,巴特捎的,三十几颗鸡蛋,一坨牛肉,半麻袋土豆。

苏木大院空旷的很,雪厚的地方能没过人膝。十几天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进进出出。出出进进。宿舍门后的铁锹,夜里顶门用的。我担心巴特回来的时候,雪把进所的路埋掉,每天清晨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喂马,也不是劈柴,而是铲雪,一路铲到苏木大院的煤堆旁。

第十几天的凌晨,我被踢门声惊醒了,门外有人喊巴特。听声音是当地的牧民。隔着门,我说巴特不在。他没走,仍踢门。开门,听他嘟噜了半天,我也没明白他焦急的要做什么,马靴上满是雪。他比画着,让我穿上衣裳跟他走,我懂了。

他骑来的马备着马鞍,我不知道马鞍在哪里,更没骑过备着鞍的马,骑了仍在吃草的毛伊罕,跟在他的马屁股后头向着茫茫的雪野出发了。

4.我穿的警服,不知道是前面五个警察,哪个留下的,哪个穿过的,包括大衣。

那真正叫一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银装素裹。视线所及,茫茫一片。肃杀的清晨,住了风,蒙古汉子来时骑马踏出的蹄印清晰可见,一路向东。毛伊罕久不经沙场的缘故,和我一样兴奋。

一路上,蒙古汉子不时地和我诉说着什么,可惜我一句不懂。张牙舞爪的他,指了指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发现太阳有耳。阳光照耀下的苍茫雪野镀了金似的,倔强的芨芨草直戳戳,像是谁一根根插在雪地上似的露着头。

偌大的草原,唐突地长着一片芨芨草,像在和严冬抗争似的,不弯腰,不低头。

我的家乡塞北,芨芨草是最常见的植物,村前村后村左村右,遍地都是。除了那片芨芨草,草原上所有的植被皆被捂在了雪里,连同远处浑圆的山峦也不例外。蒙古汉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哇啦哇啦地嚷。

我是先看见的炊烟,后看见的房子。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原来无边的荒野炊烟也是直的,彼时乌拉盖河冰冻三尺,蜿蜒三百六十公里,难睹落日的风采。读书时,常听蒙族同学们说起乌珠穆沁的嘎查,最小的仅一户人家。亲眼所见,我还是被震到了,孤零零的几间房,房顶方方正正扣着雪,加了顶似的。

十岁的乌兰,追前跑后地跟在母亲身后,十八岁的阿茹娜牵过父亲手里的马缰绳,栓好,直奔羊圈。她们的父亲夸张地扒拉着羊圈门,扒拉着羊圈门上的吊扣。

暖圈里几千只羊好好的,有的吃草,有的倒嚼。

阿茹娜把我拽到离她家房子很远的地方,指着雪地上凌乱的羊蹄印让我看。羊蹄印在距离她家一公里的地方消失了。我恍然大悟,阿茹娜家的羊昨天夜里丢了。她父亲发现后摸黑骑马直奔苏木,凌晨赶到的派出所。

我一时搞不清,她家丢了多少只羊,从雪地上的蹄印看,起码有十几二十几只。站在羊蹄印消失的雪地上,我打量四周,四周空荡荡的。视线里,阿茹娜家的几间房子还在,伫在当院用来发电的风车,慢悠悠地转着。羊蹄印消失的方向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阿茹娜指着太阳说着什么,我听不懂。

巴特不在,我是所里唯一的警察,阿茹娜家的羊丢了,我得帮他们找回来。虽然我身上的警服不知道是前面的哪个警察穿过,或者留下的,但穿在我身上就有责任帮他们找回丢失的羊。

那是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雪地骑行,每向太阳靠近一步,就离死亡近一步。我笃定地相信我曾经到过死亡边缘。毛伊罕表现的坚定而执著,好像它已经感觉到了那些羊儿所在的位置。毛伊罕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信马由缰,驮着我行进。

看见车辙的时候,毛伊罕驮着我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确信羊在车上。至于羊蹄印为什么会在距离阿茹娜家一公里的地方消失,我后来才明白。狡猾的偷羊贼,先把羊从羊圈里赶出来,赶到很远的地方,再把羊们一只只装上车。前面车走,后面一人跟着拿扫帚扫,经过半夜风雪的掩埋,天亮时不留一点痕迹,羊们像在一公里的地方凭空消失了一样。

人算不如天算,处心积虑的偷羊贼没料把车开进了胡杨林。草原上的冬天,寒冷而漫长,从降下第一场雪起,牧民们没有要紧事都不出门,几个偷羊贼一定是穷疯了,才在风雪夜,冒着生命危险出来做案的。

胡杨林背风,只需一夜,雪便几尺深。贼们不甘心,奋力地铲着雪,试图铲出一条路。我骑着毛伊罕到跟前的时候,他们还在奋力铲雪。四轮车的羊儿们,听见了马蹄声,一阵骚动。

对峙中,我说:“把羊放了。”“少管闲事。”听口音像我的老乡。瞅瞅车上安然无恙的羊们,我又说:“拉一车羊,往哪儿跑。”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一个非警察学校毕业的汉民,为什么能幸运地当上警察。

流窜在乌珠穆沁草原上的偷牛贼和偷羊贼们,开始都是做收购牛羊生意的,年复一年,牧民们越来越精,他们赚不到什么钱,就开始偷牧民们的牲畜,连夜拉到屠宰场卖掉。多年活动在草原上,对草原上的每一条牛羊路都了如指掌,对每一户牧民都如数家珍,可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屡屡得手。

我读的是牧机校,并非专业的警察学校,我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没有关系。我的资料又一目了然,我是汉人,享受不到任何的优惠政策,只能乖乖地趴基层,与来自我家乡的不法分子周旋,起到震慑他们的作用。

赶羊回阿茹娜家的途中,起了风。没遮没拦的草原上,风却遮天蔽日。风雪中,二十几只重获自由的羊儿,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在前头,我驱赶着毛伊罕紧随其后,生怕再把羊儿们弄丢。

胡杨林被甩在了身后,我错误地以为,离胡杨林越远,离阿茹娜家则越近。羊儿们一路小跑,骑在马背上的我,错误地以为它们走的是来时的路。我担心截断它们的去路,受到惊吓,它们会乱了方寸,随便夺路而逃。没养过羊的我,不知道饥肠辘辘的羊儿们只想尽快吃到草,没头苍蝇一样,东一头,西一头乱扑。我骑着毛伊罕撵在它们屁股后头,它们更没了目标,误以为我赶着它们去吃草。正确的作法是,我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赶到它们前头,带领着它们跑。草原上的牲畜,一年四季,只有冬季才归圈,它们没有家的概念。

追撵中,我摔下了马背,面朝下掉进了雪坑。脱缰的毛伊罕兴奋的,撒着欢,尥着蹶子,没了影儿。等我挣扎着爬起来,一只羊儿也不见了。一声声呼唤着毛伊罕,最后我不得不绝望地,就着凄冷的风,喊它丑丫头。

我坚信是我的呼唤感动了长生天,把毛伊罕送回到了我的身边,否则我必冻死在乌珠穆沁大草原上无疑。长生天一起送来的还有骑在毛伊罕背上的阿茹娜。阿茹娜从翻身下马,到飞身把我扶上马,蜻蜓点水一般。

羊儿们已经归圈,争吃着干草。如果不是它们身上的雪,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如果不是骑着毛伊罕的阿茹娜救了我,身着警服的我,早英雄一样入了老李家的祖坟。

巴特一礼拜之后回来的,老样子,喝酒,吃肉。喝过酒,拍着我的肩膀一惊一乍地道:“亮子,好好干,争取早日立功,离开这里。”

我信了,只要立功,就可以离开乌珠穆沁。

我没告诉巴特,他不在的时候,我帮苏合大哥找羊的事,原因是我错一点冻死。几天后,苏合大哥骑马送来两只白条羊,跟巴特呜里哇啦地和巴特说了许多话后,抱着我又拍又打的。

苏合大哥走后,巴特慢言慢语地道:“亮子,你给苏合大哥找羊了,冻死,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你不是来送死的。”他的语调慢的我有点儿不适应。

第二天,巴特乘早班车又走了,我又开始了独自喂马,劈柴的生活。

年底,由于我冒着生命危险帮苏合大哥找回了丢失的羊,巴特被评选上了全旗的最佳所长。

5.第二年,陆续有牧民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迟早是要离开乌珠穆沁的,不想找本地姑娘成家,不是本地姑娘不漂亮,是我不想离开的时候拉家拽口。

巴特说成了家,走的时候可以一块走。

在我精心的喂养下,毛伊罕的毛顺溜多了,整个夏天,我都把它放到苏木前面的那片撒野大滩里吃草。

秋天,阴雨一场接着一场,整个乌珠穆沁草原生机盎然。雨停天晴后,湛蓝的天空上鹰隼翱翔着,慢条斯理地巡视着草原上的每一个角落。心急如焚的百灵鸟,盼着最后一窝雏鸟出窝展翅飞翔。

蘑菇雨后春笋般地从草缝里探出了脑袋,野韭菜花枝招展纷纷登上T台,波光粼粼的乌拉盖河蛇样逶迤,形成了九曲十八弯。站在脑包山上眺望整个草原,目光都是绿的。

派出所于巴特而言,更像是驿站,匆匆的来,匆匆的去,来去匆匆间,酒成了我们的兄弟。喝了酒的巴特叫我名字时,跌跌撞撞的,“亮子,好好干,我一走,所长就是你的。”

我不想当什么所长,我只想离开。

毛伊罕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着蚊蝇。一匹串群的儿马,颠着碎步,棕毛婆娑,执拗地到了它的跟前。毛伊罕避闪不及,被它撞到了屁股。莽撞的儿马毫不顾及毛伊罕的感受,昂扬着脖颈,君临天下似的嘶叫着,几个回合就把毛伊罕围拢到了身边。

一个后晌,毛伊罕被儿马追逐着,纵情在草原上驰骋。

夕阳西下的时候,苏合大哥骑着他的鞍马,在派出所门口和巴特得意洋洋地调侃了很久,才把他家串群的儿马赶回群。尽管我不知道他们调侃的是什么内容,但我知道一定和毛伊罕有关,瞧苏合大哥一脸的坏笑就知道。

八个月后,毛伊罕产下了它的第一匹马驹,黑的透亮,一看就是苏合大哥家儿马的种。

巴特依然来来回回的,似乎回来就是陪我喝酒的,酒是高度的烈性白酒,辣舌头呛嗓子的,储存在塑料壶里,喝了就倒一碗。

喝了酒的巴特话总是比平时多,说起苏合大哥,说起在满洲里读书的阿茹娜。问这问那的,问我是不是不想找蒙古姑娘,问我是不是嫌阿茹娜黑,还说阿茹娜黑是放马放的,放寒假回来一准变白。

巴特说苏合两个姑娘,一万多亩操场,将来都是你的。

我爹在信上说,“李亮,你娘说蒙古姑娘哪儿都好,就是听不懂她们说话。”娘的意思就是爹的意思。巴特比我急,“亮子,该成个家了。”回信时,我和我爹说:“爹,蒙古姑娘也有漂亮的,会说汉话的。”我爹来信时说:“你娘还是喜欢汉族姑娘。”

毛伊罕的马驹,是寒假阿茹娜骑马用套马秆从苏木前面的草场逮走的,隔着苏木门前的公路,远远的看不清她变白了没有,马骑的是越来越让我自愧不如了,挥舞着手中的套马秆,追赶着毛伊罕的马驹。

草场上的草已经完全枯黄,瑟瑟的风在酝酿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隔着玻璃窗,巴特又倒了两碗酒,他一碗,我一碗。他问:“亮子,阿茹娜变白了没有?”我顾着喝酒,不答他的茬。巴特不甘心,跳下地趿拉着鞋隔着公路扯着嗓子喊:“阿茹娜,阿茹娜。”真是搞不懂,巴特一说蒙语立刻换了个人似的,声音肥厚而圆润,舌头也捋直了。

马背上的阿茹娜,一提缰绳,坐骑前蹄瞬间腾空,真为她捏了一把汗,只见她侧身哈腰,双腿点镫,硬生生掉转了马头,飞奔而来。巴特急忙闪身,生怕被马踩踏似的。我始终没听懂阿茹娜和巴特说了些什么,之后阿茹娜又去草场追毛伊罕的马驹了。

其实我从没有介意过阿茹娜是白是黑,或者说她白不白黑不黑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不过说心理话,我更喜欢皮肤黑黑的阿茹娜,风符合我心目中蒙古姑娘的模样。

冬天,雪,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风,刮刮停停,停停刮刮。巴特,走了来,来了走。漫长的冬季没有一户牧民走失牛羊,没有一个牧民喝酒迷路在所里过夜,也没有老乡来和我借钱。我孑然一人在异乡过的第三个年,年三十喂马,劈柴,喝酒,吃肉。大年初一,劈柴,喂马,吃肉,喝酒。没有丝毫的变化。苏木大院里,依然堆着烧不完的煤。毛伊罕的毛又长了,垛在墙角的干草是苏合大哥赶着胶轱辘车送来的。

年前骑着摩托的邮递员送来了我爹写给我的信,他在信上说:“李亮,你娘和我都挺好的,你甭惦记,好好干,争取早日立功。”我爹的意思我懂,因为我在信上和他讲过,巴特说只要我好好干,立了功就可以离开乌珠穆沁。不过我没和我爹讲巴特一走,所长就是我的。

好像我爹比我更盼着我立功。

阿茹娜返校之前,骑马给我送过一趟黄油和奶豆腐,说她阿嬷亲手做的。进门就张张罗罗的要和我喝酒,我担心她喝了酒骑马回去危险,哄她酒喝完了,巴特还没捎来。她不信,翻箱倒柜地找。再有一年,她就毕业了。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说当医生。

所里就那一间房,吃住办公挤在一条炕上,隔扇后的半间房厨房兼储物间,找一壶酒容易的很。我说:“阿茹娜,趁天亮,你快回吧。”她主人一样满上两碗酒,一碗推给我,说:“喝。”没喝就醉了似的,不知深浅。我还是喜欢她说蒙语,尽管听不懂,起码听起来不别扭。

酒已满上,怎么能不喝呢。肉是现成的,白条羊几斧子下去,要腿是腿,要脖子是脖子,扔进锅里,倒瓢水,丢把盐的事。炉火纯青,十几分钟后就开始沸腾。羔羊肉嫩的很,翻两个滚,捞起来即可啃。

和我比起来,阿茹娜更喜欢动刀子,我更喜欢动手,虽然我已经学会了娴熟的使刀子。

阿茹娜每割(ga)下一块肉,都用刀尖扎着,直戳戳的送到嘴边。我说:“阿茹娜,你慢点,小心划了嘴唇和舌头。”阿茹娜不以为然,演示给我看,满嘴拗口的汉语,“这样,这样,这样。”我心思等你划了嘴和舌头就那样了。

一碗酒下肚,阿茹娜脱掉了她的蒙古长袍,我也解开了棉袄扣子,咧开怀袒开襟,敞开阵势,放开手脚,主动一人满上一碗,要和阿茹娜一醉方休。阿茹娜问我,“你行不行,不行甭喝了。”我胸脯拍的“啪啪”的,反问她,“你行不行?”又道:“来乌珠穆沁三年,我喝的酒比水都多。”

喝酒前,阿茹娜的马,我已帮她喂上,和毛伊罕并排拴在圈里。巴特不在,她完全可以留下来过夜,没必要逞能骑马回家。

三碗酒下肚的阿茹娜,汉语说的糟透了,咬字不清也就罢了,还不连贯,蒙古长袍不穿就要走。我怕她冻着,慌忙追出院子给她披上。我问她,“你要去哪儿?”“回家。”她把回家两个字却说的坚决而清楚。

我抱住了阿茹娜,“别回了,马我都替你喂上了。”阿茹娜解开马缰绳,飞身上马的时候,我心里空落落的。再见她的时候,是暑假。

6.七月的草原,云吊在半空,没有一丝风,蔫头蔫脑的草贴着地皮,蚱蜢无精打采地趴在草尖上,生怕飞起来翅膀会被阳光烧着似的瞪着复眼。

牛羊路旁,刚刚孵出的小百灵饿的直叫,鹰隼热的躲在巢中。苏合大哥家的羊群,像被风吹着跑的云彩一样乱蹿。脑包山上的草,彻底干枯,越发迫切地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淖尔里的水见了底,龟裂的地皮不规则地翘着角,像一张张网状的嘴。

几个月没见,阿茹娜的汉语没有半点起色,骑在马背上抹着脑门儿上的汗说:“热死了,热死了。”不知道她是真的黑,还是回来这几天又晒黑的。

苏木正在筹建卫生院,房子是最早苏木所在地占用过的老房子,门窗上的油漆大部分已经脱落,没脱落的像牛皮癣。

巴特在不在所里都不影响我办案子,我不会放过一切立功的机会,他们说我六亲不认,不给老乡面子。我心思我给你们面子,谁给我面子,谁把我调回塞北。我三年没见我的爹娘了,独自守护着牧民的牛羊,守护着他们的一草一木。

巴特和我说鸟贩子们最可恶,百灵鸟刚筑巢,他们就手持望远镜在草原上活动了。百灵鸟是草原上常住的鸟,一年四季不离开草原,只有大雪完全覆盖了地表和地表上的植被,才短暂的向南,也就是塞北群体迁徙。

百灵鸟以草原上的蝗虫和飞蛾为食,一只百灵鸟一年能吃掉上万只害虫。偏偏它又是养鸟人青睐的鸟。阿茹娜家的草场离公路最近,运输方便,就成了首选之地。牧民们方圆几百里一户,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只能任由他们一笼子一笼子地把没出窝的小百灵,用摩托车驮到城里,卖给更大的鸟贩子,运到更大的城市,卖给养鸟人。无数的小百灵,死在了运输的路上。

草原上,一旦蝗虫的天敌数量减少,草原上的草就会被大面积的啃食。

阿茹娜骑着马多次撵过那些鸟贩子,他们不怕她,所谓捉奸成双,捉贼见赃。草场是她家的不假,可她没有权利不让他们在草原上走过。她兴师问罪地找我的时候,我刚喝过酒。毛伊罕正在她家的草场上找草吃。公路下面,地势低洼,一些草长的相对茂盛,依稀可以填包它的肚子。

阿茹娜问我管不管我的那些汉人老乡,把小百灵的窝都端了。她说的话很夸张,不到掏小百灵的时候,鸟贩子们在等小百灵长大,等它们身上长出蓝色的绒毛。干旱的草原上,供百灵喂养小百灵的食物少之又少,小百灵们的叫声连成了一片。再不下雨,绝大部分小百灵都要饿死在窝里,使得活下来的小百灵更金贵,价格更昂贵。

刚上公路,毛伊罕就仰起了头,嘴里叼着几根儿青草。我仍然没学会骑鞍马,不像阿茹娜,骑马必备鞍子。似乎只有冬天的时候,穿了长袍的阿茹娜,更像蒙古姑娘。夏天,草原上的姑娘们,衣衫也很单薄,服饰和汉族姑娘没什么区别。

不等我上马,阿茹娜急生急养的要去撵鸟贩子。太阳明晃晃的,骑在毛伊罕背上,像骑在了碳火上。屁股被烫的龇牙咧嘴的我,追着阿茹娜跑。

鸟贩子们一年比一年狡猾,为了躲避打击,翻过脑包山,把摩托藏在隐蔽处,背着干粮和水,在一览无余的草原上一走一天。我知道他们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胆儿小的鸟贩子,被我逮过几回,铐到派出所,训斥一顿,罚几个钱,就不再来了。个别胆儿大的,抱着侥幸的心理,屡教不改,铐了一次又一次,罚款一交,依然我行我素,嬉皮笑脸的和我套近乎,让我给他们留条回路。可谁给我留活路?

阿茹娜不找我,我也会找他们的。要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必须人鸟俱获。我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掏百灵,什么时候运送。阿茹娜急我不急。

阿茹娜骑着马,先我一步和鸟贩子们操着蒙语吵开了。我心思他们又不懂蒙语,吵的声音大管什么用。我翻身下马,踢了吵的最凶的鸟贩子一脚,他咧了下嘴叫我李亮。我再踢他一脚,我认识你黑的白的。

我说:“你们他妈的也不怕晒死,赶紧滚。”当着阿茹娜的面,我是不会和他们客气的。我知道他们都不容易,我也不容易。两名晒的黑又亮的鸟贩子磨磨蹭蹭的不走,我追上去,结结实实的又给了他一脚。他回头和我来了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妈的,威胁我,我上去扇了他一耳光,他歪着脑袋乜斜我,“有本事你把那身皮脱了。”

我知道他们怕的不是我,是我身上的警服。我要不是警察,他们早把我打趴在草原上了。那些偷牛的偷羊的,偷挖药材的,甚至我面前,和我对峙的鸟贩子,他们既恨我又怕我。我脱下警服,丢到草原上,又扇了他一耳光。另一个鸟贩子拉了我一把,“李亮,李亮。”被扇的鸟贩子还不服气,“李亮,你等着。”

俩鸟贩子,一前一后,骑着摩托沿着草原上的羊肠小道溜走后,我忍不住问阿茹娜,“你怎么不说汉语?”她说:“他们笑我。”何止他们笑她,我都想笑她。阿茹娜看懂了我的心思,翻身下马想打我,被我抱进了怀。

我先是亲吻阿茹娜下巴上的疤痕,她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第三下的时候,我捉了她的唇。毛伊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茹娜躺下的时候,它接二连三地打响鼻。阿茹娜的鞍马若无其事地吃着草,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阿茹娜浑身是汗,脖子以下的身体,白的像剥了皮的野韭菜。日头斜挂在西天上,长生天做证,阿茹娜成了我的女人。

周围,饿着肚子的小百灵,蜷缩在窝里,被阿茹娜的呻吟声吓破了胆,集体失了声。等着归巢喂食的大百灵,焦急地在我们的头顶忽高忽地飞来飞去,不敢落地。夕阳西沉的时候,我和阿茹娜才赤条条地躺下。天黑后,阿茹娜唉声叹气地道:“阿瓦说,再不下雨,秋天得处理牲口了。”我说:“会下的。”

雨,进入八月才下。

阿茹娜返校前,我要了一张她的照片,在满洲里拍的艺术照。我把阿茹娜的照片和另外一个汉族姑娘的照片,装进信封,给我爹寄了回去。

7.我和我老婆是元旦那天,登记结婚的。阿茹娜是元旦后毕业回来的。

阿茹娜是骑着鞍马来的,新做的蒙古长袍。我说:“阿茹娜,你不能怪我。”我觉得她真的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我爹。我爹在给我的回信上说:“李亮,你娘觉得戴眼镜那个姑娘不错,文文静静的。”我爹还说:“李亮,你娘说那个蒙古姑娘也挺好的,可你娘怕听不懂她说话。”我不知道我娘是怎么从照片上,看出阿茹娜是蒙古姑娘的。

戴眼镜的文静姑娘,是苏木一个大姐给我介绍的,她说:“亮子,大姐给你介绍个老乡。”凭心而论,戴眼镜的姑娘是比阿茹娜漂亮,身材高挑,也白。婚后,我的老丈人才说,他闺女挑食,不吃羊肉,不吃奶豆腐。

老丈人常年给牧民放羊,就爱喝酒。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也爱喝酒。

老丈人回苏木住,放羊回来,无论多晚,我都陪他喝几盅,有几次我老婆错一点把我们的酒瓶子摔了。我丈母娘和我娘一样,一辈子做不了男人的主,男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丈母娘心疼我,隔三差五的给我煮羊肉吃,我老婆隔三差五的抗议,“又煮肉,呛死了。”丈母娘说:“李亮爱吃。”老丈人也帮腔。“你这孩子,你不吃也不让别人吃。”

我和老丈人喝酒,俩人从不客气,他一杯,我一杯。我一杯,他一杯。瓶子不见低儿,不撂杯。一次我老婆靠在我怀里,摸着我的胡茬说:“老公,你少和爸喝点酒,他高血压。”第二天,我和老丈人说:“爸,你少喝吧,秀芬说你血压高。”老丈人摸着秃顶的脑袋说:“少听她胡说。”

老丈人一家是多伦人,他的口头禅是:“命啊,都是命。”我觉得也是命,他若早来半年,就赶上分草场了。就像我和阿茹娜,真是搞不懂,我干嘛非要给我爹寄照片呢,直接领证,给他来个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他还能怎么的。

那个让我等着他的鸟贩子,直接让我送进了监狱。我给他机会了,他不听,是他自己把自己送进去的。当他哭着跪下来求我的时候,已经晚了,年底,所里被盟里评为了先进,我个人因为破获了一起特大的贩卖野生动物案,被评为了先进个人。颁奖的时候,局长握着我的手,说:“小李,好样的,你为咱们警察队伍争光了。”会后,局长问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说我想回塞北。

春节刚过,巴特就坐班车来了,说要和我谈谈。我有点喜出望外,终于熬出头了。巴特不让我动手,亲自劈羊炖肉,满上两碗酒,郑重的让我有些不自在。以往只要他回来,一下班车就嚷嚷,“亮子,赶紧炖肉,喝酒。”像几年没喝过酒,没吃过肉似的,馋酒,馋肉。

碗是巴特先端的,“来,亮子,新年快乐。”我积极响应,“所长,新年快乐。”巴特破天荒地又把碗撂下了,停了一会儿,又端起来,一口见了底儿,这才翕动着肥厚的嘴唇,问我,“亮子,你把阿茹娜给强奸了?”一口酒,灌进了喉咙。

巴特的嘴唇还在翕动,“阿茹娜去旗里找过我。”生为一名警察,我知道强奸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对一名警察意味着什么。我像初学汉语的蒙人一样,结巴地道:“所长,我没有。”

“我还没向局里汇报,你是我亲自从人事局要来的,怎么能给我捅这么大的娄子。”

我要哭了,“所长,我没有。”

“亮子,你放心,只要阿茹娜不去局里闹,我是不会向局里汇报的。”

我要哭了。

阿茹娜回来后,新筹建的卫生院成了她的天下。后来我还知道,卫生院筹建前,苏合大哥送出去五十多只白条羊。一切都是新的,白大褂是新的,在我眼里阿茹娜也是新的。

阿茹娜不问青红皂白,让我和我老婆离婚。我说:“阿茹娜,我结婚还不到一个月。”阿茹娜哭了,抱着我不撒手。我说:“阿茹娜,我老婆等我吃饭呢。”其实就算我老婆不等我吃饭,老丈人也会等我喝酒。

结婚后,我一个人从没在所里吃过饭,喝过酒。阿茹娜不让我走,她身上有股药味。我比平时晚回家半个多小时,我撒谎说有个小案子。老丈人果然在等我喝酒,老婆和丈母娘早早吃罢了饭,丈母娘坐在一边打毛线,打算给我织毛坎肩。老婆蹲在地上给我洗衣服,一边洗一边说:“脏死了。”

晚回家的半小时里,我把阿茹娜压在了卫生院的病床上,她像重症病人一样叫唤。我穿上警的时候,她又哭,问我为什么和我老婆结婚,我抱了抱她,走了。

夜里,老婆抱着我说:“你身上有一股药味。”我装模作样地闻了又闻,说:“没有啊。”老婆没再坚持,搂着我睡了。

八九过后,阿茹娜的卫生院病人更少了。没病人,她一个人待着无聊,穿着白大褂一天四五趟往所里跑。毛伊罕再有两个月就该生产了,阿茹娜让我没事遛遛它,整天拴在圈里不活动容易难产。她是大夫,尽管不是兽医,可我得听她的,她让我遛我就遛。

遛到第三天的时候,她跟着我一起遛。积雪依然覆盖的草原上,警察牵着一匹大肚子的马,并肩跟着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女医生是给人看病的,不是给马看病的。我和老婆说,毛伊罕有早产的迹象,蒙古大夫也是大夫。

毛伊罕是五月生下小儿马的,阿茹娜不得不结束了陪我遛马的生活。却来所里来的更勤了,一天三趟,来了先个小儿马耍半天,再钻进马圈抱着我亲热半天才回卫生院。

所里安电话后,我借故值班,在家里待到后半夜再走。有时在卫生院病床上,有时在派出所炕上,我和阿茹娜肆无忌惮地做爱。阿茹娜是医生,我想她会避孕。

六月的一天,接到报警电话,有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在距离苏木二十公里的地方,撞了一头牛,逃跑了。

我在派出所门口设了个路障,肇事的白色越野车停下了。听口语,司机和我同乡。他塞给我一千块钱,让我放他一马。我说:“兄弟,你看错人了。”我放他一马,谁放我一马,我得立功,多多立功,证明给领导看。

局里的警车呼啸而来,警察同志们一一和我握手,“辛苦了,辛苦了。”我说:“不辛苦,不辛苦。”司机赔了牛主人八千块钱,死牛拉到旗屠宰场又卖了五千。草原上,常有牛羊和车抢路,车速快,来不及刹车很容易撞上。抓不住肇事车辆,牛羊的主人只好自认倒霉。

我拦停的那辆越野车,是草原上,首例被撞死牛羊得到赔偿的,旗电视台大肆宣传,想杀一儆百。电视上播放的新闻,我没有亲眼所见。开会的时候,同志们和我叙述的,我才知道蒙古女记者还采访了巴特。巴特大谈特谈蒙汉一家亲,没少表扬我。

阿茹娜去盟里学习了半个多月,我每天陪老丈人喝酒,半夜回到所里值班。躺在派出所的炕上,阿茹娜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如果她不到巴特那里告我强奸她,也许年前我就回塞北了。

8.又过了两年,所里多了两个同志,一个蓝旗人,一个黄旗人,蒙人。巴特还是我们的所长。

阿茹娜家的牛,五更被人偷走四头。我和同学要的那条狼狗,直挺挺的躺着,被偷牛贼毒死了。巴特不在,同志们骑摩托,我骑毛伊罕。阿茹娜在等我们,已经整装待发,她的装束让我想起了美国西部的牛仔。我的警察同志们和苏合大哥用蒙语做笔录,却用汉字做记录,显得挺滑稽。阿茹娜不吭声,急等着出发,去追偷牛贼。

笔录做完了,我的警察同志们,骑着摩托车不去追偷牛贼,却要回所里。我觉得他们更应该去追偷牛贼,虽然茫茫草原大到无法想象。

他们回,我不能回。并非丢的是阿茹娜家的牛,我就留下来寻找线索,而是多年来,牧民们对偷牛贼深恶痛绝,警察束手无策。牧民们第一时间发现不了,等发现,再打电话报案,被偷走的牛早成了人们的盘中餐。

阿茹娜家房后丢了二十几个烟头,说明贼们一直躲在暗处,慢条斯理地抽着烟卷,等着苏合大哥和图雅大姐睡觉。可见贼们对周围的环境和苏合大哥一家了如指掌。狼狗肯定叫过,不然不会死在房背后。那是条纯种的狼狗,狼一样凶狠。杂草堆里,有火腿肠包装和毒鼠强注射液的空瓶子。贼们得有多淡定从容,敲开注射液,撕开火腿肠,捏碎火腿,掺进毒鼠强,再投给扑向他们的狼狗,得要多好的心理素质。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巴特不止一次的和我说:“亮子,我一走,所长就是你的。”俩警察同志没来之前,所里只有我和巴特,他一走,所长非我莫属。

阿茹娜骑着鞍马,非要跟我一起去追偷牛贼。我说:“你去了,有病人怎么办?”我是担心她,那些偷牛贼都是亡命徒,逼急了动刀子。我不清楚她是想和我在一起,还是因为丢的是她家的牛。俩警察同志来后,我们在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所里值班都轮不到我。

老丈人喝酒还是离不开我,好像我不陪他,他喝着不香。丈母娘话依然很少,老婆依然反对我和她爸喝酒。

我爹步行,走了二十里,就为了到乡邮电所给我打一个电话,我说:“爹,今年我过年回家。”我爹高兴坏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电话没挂,就要走。我听见邮电所的工作人员和他要钱,两分钟十块钱,够贵。

阿茹娜的心思根本不在追偷牛贼上,骑在鞍马上,慢腾腾的。我说:“你快点儿,磨磨蹭蹭的,黄瓜菜都凉了。”她没吭声。我又说:“要么你别去了,回卫生院吧。”她还不吭声。

牛羊路上,有现牛粪。夏天,牛吃青草,拉稀屎。牛走的急,溅的路两边都是。赶牛的一定是躲闪不及,踩了上去,留下了清晰的足迹。我呼喊着毛伊罕,往脑包山后面追去。半坡上,有深坑,坑里有车轮印。我真是服了偷牛贼们的聪明才智,把车倒进深坑,牛顺利的就赶上了车。

阿茹娜也赶到了深坑前,一脸的疑惑,她以为贼们把她家的活牛埋了。

广袤草原上,兜圈子,是偷牛贼们一贯的伎俩,迷惑牧民,追赶时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我不是蒙人,我是汉人,我不会上他们的当,直奔旗屠宰场。旗里大大小小的屠宰场十几家,做贼心虚,掩人耳目。规模大的他们不一定敢去。

阿茹娜一眼认出了她家的牛,哪怕那牛只剩下了牛皮。

我掏出证件,在屠宰场老板面前一晃,“牛从哪儿来的?”老板开始不以为然,说牛是他花钱收的,收牛又不犯法。我说:“谁能证明?”他嘟囔道:“买牛的刚走。”“跟我去公安局说吧。”我掏出了手铐。他慌了,“兄弟,兄弟,我真是收的。”“收谁的?”“老宋,住在三队。”

三队是个移民村,住的全是我的塞北老乡。典型的城中村,居民形形色色,鱼龙混杂。外人进去很容易迷路,大巷子套小巷子,小巷子套死巷子,更让人头疼的是,四通八达的街巷,很容易打草惊蛇。一有风吹草动,贼们四下逃窜,眨眼间就逃的无影无踪了。住房都是租的,跑了和尚就跑了庙,再想抓住他们,就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更为重要的是,兔子急了也咬人,若是把他们逼急了,警察照样敢招呼。我也豁出去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能当上所长。

阿茹娜没跟来,我让她在原地看着牛皮,保护证据。

屠宰场的老板开车,直接把我送到了三队,并指认了老宋偷牛时所开的车。我轻而易举的放掉了老宋的汽车轮胎里的气。三个偷牛贼正在喝酒庆祝,看见我,都坐着没动。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认识我,作为乌珠穆沁草原上屈指可数的汉族警察,凡夫走卒都认的我,包括常年以偷盗牛羊为生的贼们。

我开门见山地问,“牛卖了?”他们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没吭声。那一刻,我比他们更紧张,一是担心他们夺路而逃,一是担心他们对我大打出手。我直接坐到了他们中间,我说:“以后得注意了,牧民们告到盟里去了。”

草原上,烟酒是不分家的,赶上了,怎么能错过,三杯酒下肚,他们和我称兄道弟。可惜喝酒他们不是我的对手,醉是肯定的。

我的那些兄弟们,是在公安局醒的,还是在看守所里醒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偷了牛,是贼。重要的是,我破获了一起重特大偷牛案。据后来我的警察同志们说,在老宋的出租屋里,搜查出好几盒毒鼠强。

在旗宾馆床上,阿茹娜说:“我帮你找找人吧。”我头晕脑涨地摇头。阿茹娜问我,“你不想当所长了?”我说:“我立了大功,巴特一走,所长就是我的。”

三个月,还是半年,没和阿茹娜在一起了。大脑像旱季草原上的淖尔,一滴记忆的水都不剩。阿茹娜像乌拉盖水库被人钓到的鱼,拍打着结实的身体。吮吸着阿茹娜蒙古姑娘特有的肥厚嘴唇,我像战场上不知深浅和死活的士兵,让她彻底的缴了械投了降。阿茹娜又哭了,让我和我老婆离婚。我说:“阿茹娜,我是警察。”

我爹和我娘急等着抱孙子。我没敢告诉他们,有个叫阿茹娜的蒙古姑娘,已经为我打掉过两个孩子了。我老婆太瘦,就像草原上没吃起膘的骒马一样不容易怀孕。

每次怀孕,阿茹娜都会求我,把孩子生下来,我爱抚着她的肚子说:“阿茹娜,我是警察。”吃药打胎前,她都会哭的特别的伤心。

9.我的一个警察同志,是巴特临走的前两年,当上的副所长。那天,我骑着毛伊罕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不知不觉,溜达到了阿茹娜家附近的那片胡杨林,那里的每一棵树我都是熟悉的,每一根草我都是熟悉的。我为草原上的牧民们赶走了鸟贩子,撵走了偷挖药材的,把偷牛贼送进了看守所,却连个副所长都没有当上。

蒙根其其格老奶奶拄着我送她的拐杖,夸我是好孩子,是草原上的雄鹰。

阿茹娜的卫生院看病的牧民越来越多,新分来一个蒙古族姑娘。我和她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偶尔等到新分来的小大夫请假回家,我们才能偷偷的在一起。

阿茹娜始终坚持她的观点,张罗着让她阿瓦卖羊和牛,帮我找人。我坚信我的观点,坚信巴特说的话,他一走,所长就是我的,他答应过我的。我和说阿茹娜说,别急,所长迟早是我的。

老丈人喝酒的时候也问我,要不要找找人。我心思拿什么找人,我爹和我娘一辈子欺负土坷拉,我读书欠的饥荒,我工作几年之后才还清。我老丈人靠给牧民放羊,勉强养活我丈母娘。我老婆一直没工作,靠我那几个死工资养活。

我的那些被我收拾过的老乡们都说我傻,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就牛羊成群了。巴特有五百多只羊寄养在牧民的群里,每年光羊羔就是不小的收入。我早就想像巴特那样养些羊,寄养在牧民的群里,可我那几个工资除了我和我老婆日常的开资,所剩无几。

被我收拾过的鸟贩子们,不止一次的想拿钱拉拢我,被我拒绝了。被我撵出草原的那些偷挖药材的,也不止一次想拿钱收买我,让我网开一面,我也拒绝了。我拒绝他们,不为别的,只为立功,只为了早日离开草原,回塞北。渐渐的,回塞北无望,我努力的想接巴特的班,当个好所长。

我不知道苏合大哥又送了多少只白条羊,阿茹娜才当上的卫生院院长。

我老婆是半夜把我和阿茹娜,堵在卫生院的。当时阿茹娜脱的浑身上下没一件衣服,我也是。阿茹娜光着屁股要去开门,说要和我老婆谈谈。我说:“你疯了,打起来怎么办。”她说:“她凭什么打我?”我说:“你抢她男人。”阿茹娜眼角有了泪,“是她抢我男人。”

最后,我老婆什么时候,一声不响地离开的,我不得而知。她走后很长时间,我才穿衣服。阿茹娜紧抱着我说:“别走。”我默默地挪到门口,吻了吻她的厚嘴唇。

开门的那一刻,阿茹娜喊了我一声,“亮子。”我没有回头,默默地关严了卫生院的门。门里,阿茹娜又喊了我一声,“亮子。”

老婆在半路上等着我,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老婆头也没回,“你回去吧,我不想让爸妈知道。”说完无力地挥了挥手。

草原的夜空,蓝的极不真实,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整个苏木静悄悄的,一声狗叫都不曾有。我想和她解释,她不听。她说:“你快回去吧。”我从后面抱住她,想说对不起。她站着没动,说:“李亮,离婚吧。”我让她面对着我,试图吻她,她躲开了。我只好说:“老婆,我是警察。”

我返回去的时候,阿茹娜还在哭。听见敲门声,她一定以为是来看病的人。我说:“阿茹娜,是我。”开门的瞬间,她又说:“你回来做什么。”说着又扑进我的怀里哭。

所里有了车,巴特要卖掉毛伊罕,我亲了亲阿茹娜湿漉漉的眼睛说:“阿茹娜,你把毛伊罕买了吧。”阿茹娜抱的我更紧了,“买吧。”巴特打算把毛伊罕卖给马贩子,我不想毛伊罕被卖到屠宰场。

阿茹娜把手伸进了我的胸膛,摩挲着说:“你离婚,我让我阿瓦卖牛羊。”我抱起阿茹娜,上了卫生院靠墙的病床。

苏合大哥把毛伊罕牵走不久,它的圈也被拆除盖了车库。

老丈人每天依然等我喝酒,丈母娘依然寡言少语,埋头干活。老婆表面上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实则内心早已暗流涌动。一天,老婆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阿茹娜家有草场,有牛羊,离吧。”

从认识我那天起,老婆就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回塞北,离开乌珠穆沁。没想到,多年过去了,我渐渐迷失了回塞北的路,渐渐爱上了草原,爱上了草原的蓝天白云。我的根已经扎在了草原上,守护着草原上的每一头牛,每一匹马,每一个善良淳朴的牧人。我想,老婆是懂我的,所以她才说阿茹娜家有草场,有牛羊。

卫生院出事的那天,我和副所长在盟里开会。晚上一进门,老婆就说:“快去看看阿茹娜吧。”我才知道有个收羊绒的汉人死在了卫生院,他的亲戚们在卫生院门口堵了一天,让阿茹娜赔一百万。说是输液输死的。

阿茹娜被堵了一整天,没吃一口饭。围堵卫生院的不少人我都认识,都在草原上有营生,收羊的收牛的收皮子的,没少坑牧民们。比起那些偷牛羊的贼,他们胆子小。遇事后,他们大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处理,不报警,他们不相信蒙族警察,觉得蒙族警察偏袒牧民。

脸色苍白的阿茹娜,见到我,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我眼疾手快,抱住了她。阿茹娜簌簌地抖着,我的火腾地窜了起来,我说:“你们他妈的还有没有法律,卫生院又不是阿茹娜家的,公家的。”

我的汉人兄弟们背后都骂我是蒙人的狗,说我胳膊肘子往外拐,但都怕我,因为我了解他们,所谓知己知彼。

我想把阿茹娜带出卫生院,他们不让路,我恼了,“让开,让开,他妈的让开。”我推开挡我道儿的几个人,他们嚷嚷着要把死人抬到派出所去。我说:“有本事,你们他妈的抬到旗长办公室去。

死者有心脏病史,从我来苏木的那天,他的心脏就不好,动辄就犯病。苏木的人都知道他的病,在大街上碰见他犯病,都会从他身上搜出速效救心丸,往他嘴里塞。有次我问过他,犯病的时候哪儿难受。他说也不难受,开始就心跳,跳着跳着就没知觉了。我和他开玩笑说人不心跳早死球了。他说跳的太快。我那时才知道心跳的太快也是会要命的。

死者的两个儿子平时喊我李哥,那天李哥也不喊了,直接喊我李亮,“李亮,你他妈的还是不是汉人。”我回敬他们道:“你们是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屙(讹)人,苏木里谁不知道你爹有心脏病。”

我越说越火,“你们他妈的是四条腿的牲口,你爹犯病,别人好心给他输液,没理了,你们他妈的简直不是人。”

阿茹娜答应赔五万块钱,死者的两儿子同意了。

巴特又单独的和我谈过一次话,他让我趁早和阿茹娜断绝关系。他问我还想不想当所长了。

我比谁都想当所长。阿茹娜问我为什么,我说:“阿茹娜,我要当所长。”阿茹娜说:“我让我阿瓦卖牛卖羊。”我说:“我要凭我的本事当所长。”

阿茹娜说:“那你给我一个孩子。”我说:“你疯了,我是警察。”

10.巴特说走就走了,他走后,两年时间没有所长。两年后,我的另外一个警察同志当上了所长,副所长还是副所长,我成了所里唯一的兵,整天开着车往牧民点跑,都是一些鸡毛蒜皮子的事儿,羊串群了,牛跑丢了。尤其是草原上有了手机信号后,针尖大的事也给所里打电话报警找我,仿佛离开我地球不转似的。

只要去旗里开会办事,我都去局里找他坐坐。他说:“亮子,所长不所长的真的无所谓,现在所里大事小事,你一个人说了算,和所长没什么区别。”偶尔问起阿茹娜,他说阿茹娜也不小了,该嫁人了。我说她不听我的。巴特让我注意点影响,毕竟我是警察。

立秋后的草原,雨一场接着一场,天际边的云彩像贴着草尖擦过来似的,湿淋淋的。牛们被定格在了画框里似的伫立在草原上,倒着嚼。膘肥体壮的马儿们俩俩啃着膀子,未断奶的小马驹们可能是把草原当做舞台了,表演似的撒着欢。羊儿们早早喂饱了肚子,散开在草原上,彼此之间完全陌生似的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聆听着雨落在草原上发出的声响。

阿茹娜找不到我,疯了,骑着她的鞍马在雨里狂飙,惊的牲畜们仓皇躲闪。隔壁苏木的院墙都快被我翻出口子了,只要二位所长一说阿茹娜来了,我就顺厨房的后窗跳出去,翻过苏木的墙逃之夭夭。

我绝不能让阿茹娜怀上我的孩子,尽管她对我发誓说,她只想要一个孩子。

全苏木的人都知道了阿茹娜在找我。

住在苏木里的几个和我关系不错的汉人兄弟一喝酒就说:“赶紧离婚吧,阿茹娜家有草场,有牛羊,娶了她局长都能当。”连我老婆都说我傻,阿茹娜家的条件多好,随便让她爹买几十只羊就够我请客送礼的。

巴特还是老样子,让我注意影响。阿茹娜找不到我,就去我家门口等我,我老婆也拿她没办法。

乌兰从自治区毕业后,进了自治区歌舞团,做了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随团到全国各地演出,很少回家。

有次她给我打电话,问我和她姐姐的事。我如实相告,我是个警察,不能离婚,更不可能娶她姐姐。乌兰在电话里说:“真搞不懂你,一个破警察有什么好当的。”完了她又说:“老李,不过你是个好警察。”

我决定找时间和阿茹娜好好谈谈,让她嫁人。

卫生院的灯亮着,我知道阿茹娜没睡,我进去的时候,她可能把我当鬼了,眼睛都直了。我说:“阿茹娜,我想和你谈谈。”最终的结果,我们谈到了卫生院的病床上,阿茹娜像百年陈酿一样,把我醉的一塌糊涂。

我说:“阿茹娜,嫁人吧。”

阿茹娜说:“不用你管。”

走时,我说:“记得吃药。”阿茹娜瞪了我一眼,“不用你管。”

时间就像蜿蜒流长的乌拉盖河,永远不会停止流动,源源不断的河水灌溉着下游的芦苇荡。

阿茹娜说她怀孕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生为警察,结婚多年,我没能让自己的老婆怀孕,却多次让阿茹娜怀孕,我真不知道自己算狗熊,还是算英雄。为什么毛伊罕每次怀孕,我都为它高兴,而阿茹娜怀孕,我却惆怅呢?

我试图再次说服阿茹娜,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阿茹娜说:“孩子是我的,凭什么听你的。”“孩子也是我的。”我抱了抱阿茹娜。阿茹娜向我保证说:“我不会让别人知道孩子是你的。”我说:“那也不行。”

阿茹娜“啪”地摔给我一把手术刀,我说:“阿茹娜,听话,打了吧。”阿茹娜不听我的话,执意要生下属于我和她的孩子。

不久后,新所长也调走了,副所长成了所长,副所长位置空缺,很快又分来三名蒙族小警察,他们都叫我李哥,包括所长。

来乌珠穆沁整整十五个年头了,死之前,为了空缺的副所长,我找过巴特,我说:“局长,我在苏木整整十五年了,比我小十岁的都当所长了。”巴特说:“亮子,我一个副局长说了也不算,我尽量帮你争取吧,这段时间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干工作,千万不能出事。”巴特又说:“阿茹娜太倔,你不能和她来硬的。”

我没想到,阿茹娜会去找我老婆。我老婆开始做我的工作,“李亮,离婚吧,娶了阿茹娜你什么都有了。”我说:“你也疯了。”

还好那段时间老婆没再提离婚,阿茹娜没再到所里找过我,一切风平浪静的,结果我还是没有当上副所长。

那天的酒,我是和巴特喝的,在旗里。巴特说:“亮子,牧民们离不开你,他们所长也好,副所长也罢,都会调走,所里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

我和巴特一直喝到中午一点多,是巴特的司机把我送回的苏木,三点多了。我刚进办公室,屁股还还没坐稳,阿茹娜推门走了进来,我说:“你来干什么?”她瞬间失控,歇斯底里地嚷:“你说我来干什么!你说我来干什么!”我比她更失控,“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我没当上副所长。”

阿茹娜恼羞成怒,“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怎么没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如果当年你不去巴特那里告我强奸,我早调回塞北了,如果当年你不去巴特那里告我强奸,我早当所长了。”

阿茹娜说我有病,瞪着眼不承认去巴特那里告过我强奸她,“你就是枪毙了我,我也没有。”

我想,我真是有病,掏枪干什么。阿茹娜病的更不轻,往我跟前扑,“开枪,开枪你打死我。”

饮弹自尽后,我才知道阿茹娜没有死,我不过朝天放了一抢,把她吓昏了,喝的晕头转向的我,以为把她打死了。忘记说了,那天她是去给乌兰开户口迁移的。

是不是人死后才会知道很多事,比如阿茹娜真的没到巴特那里告过我强奸她,比如巴特之所以那样说,无非是想把我留下,留在乌珠穆沁,因为牧民们确实需要我。

罗里罗嗦回忆了一大堆,夜深了,廓耳狐也回胡杨林它的家了。我又想阿茹娜了,我深爱着的蒙古姑娘,其实她不久前刚刚来看过我。

突然想听悠扬的马头琴声了,谁来给我拉一曲…… PS1nFJcjI9nszq9bGB9W8FodN2ZywEMF1qKTCIJlY+loSRLwM4OWcCM8frZ90fp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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