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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平庸无奇的小岛

初临人世,我们是四个无法选择的要素组合而产生的结果: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以及出生的地方。还有些什么呢?我们的激情,激励着我们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们拥有的就只是些不必要的、装饰性的东西。我知道您不会全然同意。

虽然我们都想快点儿了解是什么驱策着未来的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但是开头的这几页应该属于谁,他的母亲、家人,还是他出生的地方?我们应该先写什么呢?

多洛蕾斯·阿韦罗是罗纳尔多的母亲,她现在仍然和罗纳尔多住在一起,为他照看儿子,看起来她就像是“迷你罗”的妈妈,而不是奶奶。她也是一个让年仅12岁的儿子背井离乡追逐足球梦想的女人。这件事情令她痛心,但她的确在儿子年纪尚小时就放走了他。也许是因为,这是她最好的选择,或者说是唯一的选择。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人们常说,在人生这个课题当中,优点和缺点都是代代相传的:多洛蕾斯的父亲也抛下了她,只不过他的做法截然不同,更没有多洛蕾斯在克里斯蒂亚诺飞往里斯本时塞进他行李箱里的热切关怀。我隐隐感觉,这两件事情之间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线。

不论如何,若不纵览多洛蕾斯的一生,您就无法理解克里斯蒂亚诺。

为了做好准备,我们必须精确地了解多洛蕾斯和克里斯蒂亚诺出生、成长和最终逃离的地方。我们必须去一趟丰沙尔。

丰沙尔是——

葡萄牙属马德拉群岛的首府,与非洲大陆的西北海岸隔海相望。

这座郁郁葱葱的海岛上,住满了已故居民的亡魂和行将弃岛而去的当代居民。

它是一座没有门的监狱。

它是一个十字路口。

它是一块跳板。

它是在无意之间被发现的。

让我们回到15世纪初,大航海时代的伊始。

当时,葡萄牙航海家恩里克王子和首位维塞乌公爵随心所欲地出入葡萄牙国王的宫廷。恩里克的父亲、兄弟和侄儿都曾是葡萄牙君主,他有着厚实的眼皮,说话声中透着一丝坚毅,他巧妙地获得了探索非洲海岸的垄断权。他集结了全国上下最出色的航海家和制图师——显然,在那个年代,这群人在全世界都是首屈一指的。恩里克派他们去探索新的陆地,但只配给了几艘横帆船、三根桅杆和有限的资源:一枚星盘、一只沙漏和一块罗盘。其他的东西少之又少。

对于年轻的船长若昂·贡萨尔维斯·扎尔科和特里斯坦·瓦斯·特谢拉来说,非洲海岸附近的大风既凶险又陌生,他们迷路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有见着一丁点儿陆地的痕迹。终于,他们发现了一座有着金色沙滩的小岛,他们将其命名为圣港岛(Porto Santo)。航海家们将附近水域绘制成图,然后回到了葡萄牙,上报他们的发现。

“谢谢你们,”恩里克王子说,“现在,原路返回,去统治那座小岛吧。也别忘了接着寻找新的陆地。”

那一年是1419年。

回到那片海域,在离圣港岛不远的地方,探险家们目睹了南方的天空中一大片云渐渐聚合成型。凡是来过马德拉群岛的人都知道,和陡峭的道路以及美味的葡萄酒一样,这样的景象乃是这座主岛的特色。

每往未勘探过的海域航行一海里,就是往未知的世界迈进一步,就是对迷信和恐惧的一次否认。要从圣港岛前往马德拉群岛的门户——马希库海湾,他们就必须顽强地与大西洋的汹涌波涛和海上的恶劣天气抗争。

终于,航海家们在加纳利群岛四大岛屿中最大的一座岛抛下了锚,这里和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处于同一纬度。后来,他们离开了面积甚小且荒无人烟的德塞塔群岛和野人群岛,这两个群岛如今都被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

马德拉群岛就这样被发现了。

不久之后,航海家恩里克派出了许多家庭——主要是农民,让他们从阿尔加维出发,前往新的陆地建立殖民地。今天,那里居住着大约27万人。

1975年,葡萄牙帝国正式解体,而马德拉群岛则是那个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痕迹,但它又像是一个远房表亲,葡萄牙本土的大家族费了一番功夫才和它相认。

* * *

第一次造访丰沙尔之前,我在里斯本停留了一段时间。我和几位朋友在记者俱乐部共进晚餐。或许有的人会猜想,这样的集会场所能够孕育理性而敏感的讨论。可每当我们谈起马德拉,情况就不是这样了。“马德拉人不仅口音很奇怪,”朋友说,“他们自己也奇怪得很。我猜你们一定也听说过前不久这里传出的恋童癖丑闻,以及遍布整个岛屿的贫穷景象。它被一个小规模的独裁政府所管辖,其执政时间冠绝全国。它不是葡萄牙,它是不一样的存在。”

那旅游景区呢?

“那是给下层社会的英国人用的。”一名男子告诉我们。他自发向我们描述着这样那样的细节,虽然他从来没有去过马德拉。“根本就不需要去。”他说。

刚在丰沙尔的小机场着落,我就注意到扎尔科大雕像仍然耸立在城市中心,俯视着那群阿尔加维人的子孙后代。600多年前,正是他们的先祖开拓了这座遍布火山岩的岛屿。而且,和探险家们一样,我们也邂逅了低得触手可及的云层,这些云层形状饱满、规模可观,让人不禁想起约翰·康斯特勃的一幅画作。

当时正是5月,又一个令人筋疲力尽的足球赛季过去了,我的马德拉之旅的目的在于放松身心,同时接触一些可能与新书主人公有关的人物。我寻找到了一间不错的酒店,租了一辆车,却全然不知需要多大的引擎才能在坡度超过30度的陡峭道路上行驶如常。

我一头扎进丰沙尔,开始寻觅我的第一个消息源。我采访了一些颇有名气的当地记者,他们描绘出了一个令人惊异的罗纳尔多。据他们所说,每当罗纳尔多回到丰沙尔,他看上去都十分冷淡,似乎马德拉已经被他遗忘了,他对于自己身后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这让我想起了人们对披头士乐队的评价:约翰、林戈、乔治和保罗从来没有对那座养育了他们的城市表示感激,这让利物浦人民深感痛心。

还有更多呢:罗纳尔多和一群非常富裕的人合伙经商,他们想从罗纳尔多身上捞到好处,不断找他要钱,却从不履行诺言。与此同时,同行们还告诉我,罗纳尔多和岛上的统治集团往来甚密,这样一来,他在岛上就必定会受到优待。

让我们结合具体背景来讨论吧。马德拉自治区的前任总督阿尔贝托·若昂·雅尔丁掌权了37年,于2015年1月提交了辞呈。对于某些人来说,他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马德拉地方发展的功臣和领袖,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他则是统治集团的最佳代表。离职当日,面对众多记者,他在告别演讲中说:“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但如果有人对我不公,他们将会付出代价。”

雅尔丁的身边围绕着一群位高权重而不甚理智的人,像他这样的角色,你必须得和颜相待。

一眼望去,马德拉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雅尔丁那样的人,对他们而言马德拉就是全世界;而第二种则是开拓者扎尔科那样的人,他们离开了这里,去征服新的世界,只不过在岛上仍留有居所。事实上,从来没有马德拉人能够真正离开这里……

马德拉群岛的早期殖民者开拓了荒地,直至今时今日,小块农田耕作依然是岛上最主要的经济活动。然而,农作物歉收是常有的事。为了应对日益增加的居民,土地也越分越细。这样一来,安身立命就更困难了。无奈之下,人们只好背井离乡,不过大部分人走的时候,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归故里。

马德拉群岛是欧洲、美洲和非洲连线上的一块弹丸之地,三大洲都在向它招手。也正因如此,远如南非和委内瑞拉这样的地方也出现了大规模的马德拉人社群。到了新的领地,这些马德拉人中的绝大多数很快就成为各自行业的中流砥柱——建筑工人、工厂工人、律师、酒店和餐饮业经营者。若不是为了征服新的世界,绝无必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如今,全球各地共有75万人以马德拉人自居,他们都深深地为自己的血统感到自豪。这不会让您想起罗纳尔多吗?

* * *

第一次造访罗纳尔多故乡的时候,我有充足的时间在他出生的地方信步闲逛。默默无闻的法尔考村(Quinta do Falcao)坐落在半山腰,两条陡峭的马路,朴实无华的房子,窗户外面晾着的衣服,一家孤零零的商店,以及崎岖的水泥地上坐落着的一家带有塑料屋顶和露台的酒吧,构成了这里的全部。为了建造更多的政府救济房,罗纳尔多家的房子在不到10年前就被拆除了。

来自欧盟的资金促进了当地的繁荣,只不过,虽然自治政府极力掩盖事实,但这座岛屿其实已经漂浮在一片经济不平等的海面上。为了保护旅游业的发展,自治政府宣称当地仅2%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而慈善组织给出的数字则是20%。失业的情况十分普遍,政府的福利也并没有发到每个人手上。超过2.8万名马德拉公民靠当局发放的食物维持生活。

与此同时,富裕者仅占到了总人口的10%。

21世纪初,当地发生了一场有趣的转变。17世纪时,马德拉成为英国商人横渡大西洋时的停靠港,从那时起,这座岛屿就和英国紧密相连。在拿破仑战争期间,为了阻止法军的殖民,英军甚至两度占领马德拉。为了开发农场和葡萄酒生意,许多人决定在岛上开设商店。

维多利亚时期,许多有着布兰迪(Blandy)和利科克(Leacock)这类典型英国姓氏的女性会在她们的奢华宅邸中举办沙龙,早上喝着马德拉产的葡萄酒,下午则小口小口地品尝着茶点。

第二次世界大战标志着马德拉的港口战略地位以及英国在当地的势力消亡的开始。面对经济滑坡,新生代马德拉人纷纷卖掉了家族扎根数百年的住所,回到了英国。仅有200名英国裔居民留在了岛上,但是许多马德拉人乃至不少葡萄牙人都固执地相信,大不列颠的点点滴滴代表着一种令人艳羡的、更为优越的生活方式。

于是,英国人统治了3个世纪之后,新一代商人改变了当地的殖民风格。他们是葡萄牙探险家的后代,他们的先祖在南非和委内瑞拉发家致富。这群人中有佩斯塔纳、罗克以及贝拉尔多这样的大家望族,他们回到家乡巩固自己的资产,同时也着手改善岛上的基础设施,维护当地起伏不定的经济形势。

从我下榻的酒店所在的山丘放眼望去,您可以看见许多引人注目的宅邸,但也无法忽视搭在山口处的小屋棚、干裂的荒地上建了一半的房子和大街上的垃圾。

还有许多面容憔悴的老人,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 * *

行程的最后一天,我偶遇了里卡多·桑托斯,罗纳尔多母队安东里尼亚俱乐部的主席之子。里卡多和罗纳尔多同岁,两人曾做过队友,不仅曾在同一家俱乐部效力,也经常一同在街头踢球。他们曾是很好的朋友。但是,看起来有些腼腆的里卡多坚持表示,那段生活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前往机场的路上,我给费尔南多·埃吉迪奥打了一个电话,他是一位居住在丰沙尔的著名社会学家。费尔南多拒绝和我谈论有关罗纳尔多的事情。他不是唯一一个。

我隐隐地感觉到,许多马德拉人都对罗纳尔多极为尊敬,但即便如此,人们对他依然众说纷纭。当然了,成就的周围总是隐藏着敌人,但是一眼望去,在这里极少能看到像许多罗萨里奥人对莱昂内尔·梅西,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对迭戈·马拉多纳的那种近乎宗教信仰般的崇拜。

或许这只是反映了各个国家的民众体验足球运动的不同方式。

* * *

与某些同胞的说法截然相异的是,克里斯蒂亚诺其实很在意马德拉,而且非常关心那里发生的事情。2016年夏天,他在马德拉岛开设了第一家CR7连锁酒店,接下来还将在里斯本和马德里开设新店。他在海边有一幢房子,还在附近给他的母亲也建了一幢。2010年,泛滥的洪水导致40人遇难、上百人受伤,罗纳尔多慷慨解囊,资助岛上的抗洪救灾工作。这样的举动(包括免费广告宣传)帮助他的家乡马德拉巩固了其作为旅游景点的地位。

2013年12月,罗纳尔多开设了一家纪念馆,馆内收藏了他的155个奖杯和奖牌,27个有队友签名的帽子戏法场次比赛用球,以及许多讲述他生平故事的著名照片。或者说,至少讲述了故事的一部分。正如《每日邮报》2014年5月发表的一篇文章所言:“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足球运动员贝利坐拥3个世界杯冠军和1281粒进球。其职业生涯结束整整31年后,才有人发觉有必要以他的名义开设一家纪念馆。”纪念馆入口的两扇滑动门构成了一幅巨大的罗纳尔多照片,穿过大门即可进入“一座圣殿,宛如现代版的阿拉丁宝穴”,其中是罗纳尔多丰功伟绩的种种力证。

正如加泰罗尼亚诗人萨尔瓦多·埃斯普里于所说,真相的镜子往往被分裂成了极小的碎片。通常,这座纪念馆每周都要接纳1000名参观者,而他们都很乐意购买一块这样的碎片,因为这块碎片能够重述您想了解的关于罗纳尔多一家的故事。埃斯普里于还说过,每一块碎片都闪烁着些许光亮。罗纳尔多的奖杯当然是货真价实的,但是同样真实的还有桑托斯·阿韦罗一家曾经忍受并克服的重重困难。

* * *

玛丽亚·多洛蕾斯·阿韦罗出生于马德拉的卡尼萨尔,在20世纪50年代,这里民不聊生。她的哥哥比她早出生一年,却一直没有正式登记,直到多洛蕾斯降临。在贫困家庭,官方文件如一门外语般晦涩难懂,招人厌烦。

从那时起,罗纳尔多母亲的故事就贴上了艰苦奋斗的标记,这在马德拉再寻常不过了。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她面临着一场无休止的斗争,自出生起,她成功的机会便十分渺茫。

多洛蕾斯的母亲玛蒂尔德在她5岁时因心脏病发作离世,年仅37岁。玛蒂尔德留下了4个孩子。家里没有钱买食物和衣服。由于母爱的缺失,几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多洛蕾斯早早就担起了母亲的角色。

她的父亲若泽·维韦罗最后将4个孩子分别送去了两间教会孤儿院。玛丽亚·多洛蕾斯每天都哭个不停。孤儿院的修女对他们施行体罚,多洛蕾斯常常因为拼错单词这样的小问题受到惩罚。她好几次都试图逃出孤儿院,却都被抓了回来,且受到了严厉的处罚。她的父亲从不探望她。她别无所求,一心只希望兄弟姐妹过得好一些,并尽快与他们团聚。

有一天,若泽带着他的新妻子安热拉来到了孤儿院。多洛蕾斯的继母有5个孩子,而且当时还怀着6个月的身孕。

在玛丽亚·多洛蕾斯9岁时,修女们决定向若泽发出最后通牒:他必须把遍体鳞伤的多洛蕾斯带走。他照做了。

多洛蕾斯的继母动不动就毒打她,悲愤之下,她离家出走了。他们把她抓了回来,绑在桌腿上,阻止她再次逃跑。多洛蕾斯遭受的家庭暴力也波及了她的弟弟妹妹。她的父亲决定将她送往一家精神病院,但是精神病医生告诉若泽,他的女儿没有毛病。问题不在他女儿身上。

多洛蕾斯想过自杀。

若泽和安热拉的家中没有水也没有电,却住了12口人。5个孩子挤在一间房里睡觉。多洛蕾斯13岁时,父亲就让她辍学了。上学是男孩子的事儿。她不得不开始打工,编制收割时用的柳条筐来卖钱。她每周工作6天,从清晨5点30分就开始忙活。

18岁时,多洛蕾斯遇到了一个好人。

* * *

她认识了一个名叫若泽·迪尼斯·阿韦罗的当地男孩。迪尼斯比她大两岁,在一名鱼贩手下做事。她去市场的时候,或者是他们各自回家的路上,他们常常不期而遇。他会逗她笑。迪尼斯是个充满活力的人,让多洛蕾斯深深为之着迷,也倍感尊重。她坠入了爱河。当她的父亲发现这一切时,他给他们3个月的时间来安排婚事——又少了一张嘴吃饭,他心想。

他们结婚了,然后一起搬去了迪尼斯父母家。4个人睡在同一间房里,用帘子隔开。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多洛蕾斯感到内心十分安宁,这也是她第一次尝到满足的滋味。他们并没有什么远大的计划,也没有采取避孕措施。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埃尔玛在两人结婚一年后降临。第一个孩子生下不久,还未恢复的多洛蕾斯又怀孕了。

好景不长,迪尼斯被征召入伍了。

当时的葡萄牙殖民地安哥拉、几内亚比绍和莫桑比克都在为独立而战,而葡萄牙则在竭力维持其帝国统治和经济利益。

正当迪尼斯在非洲征战时,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乌戈出生了。

但是,迪尼斯内心的某一部分仿佛已经死在了前线上。

10个月之后,迪尼斯回到了位于圣安东尼奥的父母家,两鬓灰白,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了快乐。他的笑容消失了。和10个月前相比,他像老了10岁。和其他人一样,他把他率真而开朗的一面遗留在了非洲的土壤上,脑海里装满了战争的场景。虽然迪尼斯没有受伤,但他被战争摧毁了。他度日如年,对一切事物都没了热情,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不论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他不再工作了。

从那时起,每天清早他的身影都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酒吧。

* * *

现在,多洛蕾斯突然之间担起了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她去了法国务工,像许多马德拉男人一样,只身一人闯荡异国。如果在法国做女佣能够养活他们所有人,她就会花钱让一家人都迁来法国。

然而,等待着她的却是一番孤独的境况。这一次,让她孤立无援的是她的孩子和丈夫,当时是她的姻亲在照料他们。

一个难得的清醒时分,迪尼斯在电话里对她说:“如果我们生来就是穷人,我们就会一直穷下去……但至少,离你的孩子近一点儿吧。”

5个月后,多洛蕾斯回到了家乡,没过多久就怀上了凯蒂娅。这一年她22岁。

1974年,康乃馨革命爆发,萨拉查的独裁统治结束,她像其他人一样,占据了一间废弃的房子。迪尼斯看着她跑向那间人去楼空的“新”住所,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另外两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这一切与他十分遥远,仿佛他身在局外,朝里窥探。焦虑的情绪把他几乎变成了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他仍然没有工作,是岛上万千迷失了方向的人当中的一员。

30岁时,多洛蕾斯再次怀孕了。这一次纯粹是个意外。这件事情让他们烦恼不已。家里的食物已经不够让每个人吃饱,而她的丈夫依然心不在焉。

她考虑过堕胎。

事实上,她尝试过一次:一位邻居告诉她,可以喝煮沸了的黑啤酒,然后狂奔,直到感觉快要昏倒。

这个办法没有奏效。

医生也不愿意帮她的忙,因为他认为没有堕胎的必要。“这个孩子将为你们一家带来快乐!”医生对她说。

孩子出生的时候,医生说:“生下来这么重,他将来可以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

多洛蕾斯用了当时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的名字为这个孩子命名。

1985年2月5日,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多斯桑托斯·阿韦罗诞生了。

罗纳尔多差点儿就生在了澳大利亚。

多洛蕾斯的父亲若泽·维韦罗看到许多朋友都离开了马德拉,终于也决定离开这座岛屿,带着安热拉和她的几个孩子去了帕斯。多洛蕾斯试图说服他带上全家人一起走。若泽以地方不够为由,回绝了她。

就像澳大利亚很小一样……

若泽和安热拉去世了。离开马德拉后,他们在洋基巴普定居,那里是澳大利亚人口排名第四的城市帕斯的郊区。在2006年的德国世界杯期间,罗纳尔多掏钱为他们安排了住宿和行程,请他们来看了几场他的比赛,而葡萄牙队也取得了殿军的成绩。

多洛蕾斯则当起了他们的导游。

* * *

在我们往下说之前,有一个值得一提的生平信息:罗纳尔多有非洲血统。罗纳尔多父亲的祖母伊莎贝尔·罗莎·皮耶达德出生于佛得角首都普拉亚。16岁那年,伊莎贝尔移民到了丰沙尔,并在那里嫁给了若泽·阿韦罗。伊莎贝尔和若泽有一个儿子,名叫温贝托,他就是若泽·迪尼斯的父亲,克里斯蒂亚诺的祖父。

这份非洲血统或许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他那与生俱来的足球天赋。简而言之,罗纳尔多生来就拥有常见于黑人短跑运动员身上的同类型肌纤维(白色,II型肌纤维,收缩速度快,可在无氧的情况下迅速产生能量)。

* * *

回到阿韦罗一家新“借来”的房子里,全家都得努力补贴家用。

埃尔玛和乌戈早早辍学,开始务工。埃尔玛在一家酒店的餐厅当服务生,而乌戈则在一家铝制品公司打工,那时他们都还未满17岁。多洛蕾斯也改变了,她不再编制柳条筐,而是开始与汤勺打交道:她现在在丰沙尔某酒店的厨房里帮工。但是,他们仍然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家里的餐桌上总会有面包,每隔两周还能吃上冷盘,每个星期日都有肉吃。周中的菜单则是多洛蕾斯在轮休的几个小时里回家准备的一锅汤,搭上面包和黄油。鸡肉则是留到合家欢庆时吃的。无论如何,大家不再挨饿了。

他们从来不买衣服,而是低声下气地接过别人家送来的旧衣服。等阿韦罗家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旧衣服都穿不了了,他们就会找亲戚家的孩子借衬衫、裤子甚至是内衣穿。

终于,一家人搬去了法尔考村,这个小村子紧邻圣安东尼奥公墓,村里建了社会福利住房,供那些原本住在棚屋的穷人居住,和时常有游客光顾的地区隔得很远。

和以前的房子相比,这里的情况大有改善,只不过屋顶是用石棉做的。石棉的屋顶经常漏雨,这意味着多洛蕾斯不得不找当地的议会要些材料来给它们加固。墙壁是用没有上漆的砖头和厚木板砌成的。

“我们有三间房:一间是我和姐姐的,一间是乌戈和克里斯蒂亚诺的,一间是我父母的。”凯蒂娅在一次电视采访中解释道,“那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家,但在我的记忆里,它很舒适,我们在那儿过得很快乐。”

在这个典型的贫困村庄,酒精和毒品随处可见,孩子们在大街上生活和玩耍,而街道就是每户人家的游乐场。不过,并没有人把这看作是一种束缚——如果所有人都身在同样的处境,那就没有什么束缚可言了。

“那幢房子已经不在了,”凯蒂娅说道,“走到那附近,我总是会兴奋得起鸡皮疙瘩,很想再回去住一天。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但我记得我们在那儿经历的点点滴滴……一言难尽。”

2008年,尽管罗纳尔多声名鹊起,那幢房子还是被拆除了。没有人想把它留给子孙后代。如今,那里成了一片野草丛生的空地。

今天的法尔考村也有了高层建筑,罗纳尔多还有不少叔叔阿姨住在这儿,他们的孩子都曾和他一起在大街上玩耍。克里斯蒂亚诺的奶奶菲洛梅诺·阿韦罗也住在这儿,直到去世。

人们不锁门、不敲门就可以随意出入街坊邻居的房子。从小到大,罗纳尔多都被众人包围着,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生活的;他在曼彻斯特和马德里的房子都设有专为亲朋好友准备的客房。

大门永远敞开。

* * *

有一张美妙的照片,记录了6岁时的罗纳尔多身穿里斯本竞技的球衣,跟随球队回到马德拉的场景。他去了法尔考村,并要求在他以前的家外面拍张照。他紧皱着眉头,但同时也流露出骄傲的神情。又一位在首都出人头地的马德拉移民,身后的一切成了虚影。

这是罗纳尔多在他第一个家的唯一一张照片。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拍一张照片。

* * *

法尔考村没有随意踢球而不打搅到别人的好地方。没有停车场,甚至连一块合适的荒地都没有。马里迪莫——岛上最重要的俱乐部之一——距离法尔考村只有10分钟的路程,但那附近的年轻人都只能在崎岖不平的街道上踢球,除非他们走两公里的路到海滩上去。

* * *

在罗纳尔多的洗礼仪式上,他的父亲整整迟到了半小时。迪尼斯年幼时也踢过球,后来他在规模不大的当地俱乐部安多里尼亚当上了装备管理员,他决定让球队的队长费尔南多·巴罗斯·索萨来当罗纳尔多的教父。他认为索萨是克里斯蒂亚诺的榜样,还是一名天生的领袖,而且得益于其成功的经商经历,看上去他也挺有钱,足以满足迪尼斯的需要。

洗礼仪式6点钟开始,但安多里尼亚队在4点钟的时候有一场比赛,显然,等比赛结束是来不及了。然而,迪尼斯并没有改变计划,他去了球场,没能及时赶上仪式。神父几乎冷静不下来了。其他的孩子已经洗礼完了,只剩下克里斯蒂亚诺,可他的爸爸却不在场!

如果您身边的人也和足球有关系,如果您的榜样是足球运动员,如果您的父亲也会厚着脸皮因为一场球赛而在您的洗礼仪式上迟到,那么从逻辑上讲,您也极有可能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

* * *

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的纪录片《CR9:活在当下》中有这样的一幕:

罗纳尔多的声音响起:“我登上了世界的顶峰。现在,我想要永垂不朽。”随后,您会看到他身体前倾,对着屏幕展示出一张他婴儿时的证件照,同时用孩童的声音嘟囔着:“滴滴滴滴滴,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他假装抚摸着照片里的男婴,随后笑着走开了。罗纳尔多是个很爱笑的人。

罗纳尔多:“这是我哦!我3个月大啦!快看,快看那个男孩!多可爱啊!我手上还戴着一条金色手链呢。”

接着,他摆出了一个滑稽的姿势,很显然是在自嘲,但是也并没有因为看到自己的照片而感到不自在。与此同时,罗纳尔多的姐姐凯蒂娅正抱着她的儿子。罗纳尔多问她:“他和我长得像吗?”镜头再次对焦到幼年罗纳尔多的照片上,小小的罗纳尔多睁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他没有盯着照相机,而是在看别处,或许当时有人在对他说话。

罗纳尔多:“他会和他叔叔一样,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

凯蒂娅怀中的孩子开始大哭,克里斯蒂亚诺则安抚着他的姐姐。罗纳尔多:“我小时候也这样,别担心啦。”

* * *

从前,凯蒂娅常常带克里斯蒂亚诺上学,放学了就等他一起回家。她常常帮他做家庭作业。毕竟玛丽亚·多洛蕾斯没有办法事事躬亲,于是凯蒂娅很快学会了照料她的弟弟。“但是他不怎么听我的话(笑),真的,”她回忆道,“我以前老是被他惹生气。我妈妈常说:‘凯蒂娅,你在家的时候,可别让克里斯蒂亚诺溜出去踢球了,要等他做完功课才可以。’我们家有前门和后门。我会对罗纳尔多说(在家里我们都叫他‘罗纳尔多’,不会叫‘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快做作业。’‘好的。’他总是答应得好好的。我再叫他时,他就不见踪影了。等到妈妈下班回家,她就会冲我发脾气。”

“他是个叛逆的孩子,但是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听话。如果你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就会留意你说过的话,他还是蛮乖的。”他的母亲如是说道。

“每到学期末,只要我们有娱乐活动,不论是演话剧、跳舞还是唱歌,他都会积极参与。”丰沙尔圣若昂学校的小学教师格拉萨修女回忆。罗纳尔多经常要求担任主角。“但是他特别懒,总是忘记做家务事。”

“我记得她有时会揪我耳朵,打我手心。”克里斯蒂亚诺用玩笑的口吻说。

“我是个好孩子,从小受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的管教。我觉得我非常刻苦,好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笑)”

迪尼斯,父亲

迪尼斯·阿韦罗只接受过义务教育,在军队服役结束后,他不得不靠体力劳动谋生计。他最早是在鱼店里干活儿,后来做过石头切割工和议会园丁,但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所以,等到在第五级联赛的球队安多里尼亚打零工的机会找上门来时,他便欣然接受了邀约。

这家俱乐部得到了当地议会拨给的津贴,如今还有了一座照明设备齐全的人造球场;但早些年,他们只能在租来的球场或体育中心踢球。最终,他们得到了一块泥地,还建起了一家小酒吧和一间仓库。迪尼斯的工作包括收集器材、照看足球、为教练组筹备各项工作、为球员们准备球衣、清洗厕所、修建草地等。

渐渐地,足球对阿韦罗一家变得愈发重要了,观看安多里尼亚队的比赛成了一项固定的活动,尤其是那些有乌戈·阿韦罗出场的青年队比赛。

大家都说,若泽·迪尼斯是个不错的家伙。他很受欢迎,处事冷静,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只要口袋里有点儿钱,他就会花在喝酒上。

许多人和他一样,沉溺在贫穷中,意志消沉,被大海困在这里,生活索然无趣。这些人当中,也不乏历经战争的老兵。

在马德拉,人们大清早就开始喝酒,而且一喝就停不下来。人们说,这是一种文化现象,就像在英国或者北欧国家。当地人喝的是一种混调了蜂蜜、柠檬、百香果或其他水果的烈性酒,销路很好。这种酒起初是渔民喝来提神用的,劲头非常足。只喝两杯下肚,您就完全进入状态了。马德拉人喝的就是这个,当然了,这种酒也很便宜。

某次,在我探访马德拉时的导游阿纳尔多告诉我,他4岁时父亲就开始给他喝酒了。酒吧里没有果汁,大人们推杯换盏的时候,为了让他安静一点儿,总会给他来上那么一杯。他从不拒绝,每次有人给他递酒,他都会兀自喝下。

有许多酒鬼都非常需要关注,要么就认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而迪尼斯不是这种人,消磨时间的时候,他总是谦恭有礼,沉默寡言。

在八九岁的时候,罗纳尔多很喜欢跟父亲待在一起。许多个夜晚,时钟响了11下,克里斯蒂亚诺想睡觉了,但如果父亲不在家,他就没法安心入睡。他会叫上姐姐或者小伙伴去酒吧接爸爸,但迪尼斯常常不愿意回家。他更愿意待在酒吧角落那个专属于他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只是喝酒,也不惹麻烦,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等他要回家的时候,就会把手搭在克里斯蒂亚诺稚嫩的肩膀上,信步走去。

小小年纪的克里斯蒂亚诺,渐渐当起了被他自己的爸爸所忽略的父亲角色。

“我只想让我儿子将来过得开心,事业有成,”有人听见迪尼斯在酒吧这样说过,“对我个人而言,我只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世界是属于他的。”事实上,克里斯蒂亚诺刚去曼彻斯特的时候,迪尼斯并不想随行,前后也就去过几次。

我的朋友莫伊塞斯说,迪尼斯是那种有一盘绿豆就会很开心的人。换句话说,他对生活的要求很低。

在迪尼斯的健康状况恶化的时候,一开始他拒绝儿子的帮助。罗纳尔多想要出钱让他在伦敦最贵的诊所接受治疗,但他一直不愿意,直到拖到大病之末,为了安抚儿子的情绪,迪尼斯才做出了让步。然而,太晚了。他在伦敦的一家诊所离开了人世。

他那寥寥无几的存在感和权威,他的温和性格,以及他对克里斯蒂亚诺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的信心,都让他在孩子们的记忆中牢牢占据着一个特殊的位置。

在某种程度上,他受到了近乎崇拜的敬仰。克里斯蒂亚诺在曼彻斯特的家中放着几张若泽·迪尼斯·阿韦罗的照片;凯蒂娅给她的小儿子取名叫泽,这是若泽的缩写——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向他的外公致敬。

* * *

我们和若泽·迪尼斯的一位朋友、马德拉的当地记者马蒂纽·费尔南德斯探讨了这些事情。“如果克里斯蒂亚诺留在马德拉,他绝对不会取得今天所有的成就。”他解释道。在他看来,罗纳尔多和我们一样,是他受到的教养塑造了他。他来自一个一贫如洗、飘零破碎的家庭,但或许这一切,或是其中的某些部分,乃是一个想要功成名就的人必须经历的。那种克服困难的能力留在他的身上,帮助他成长。马蒂纽补充说:“如果你的父母没有过度管束你,那种自由就会让你发挥出你的潜能。”

这个观点很有意思,父母的影响在许多次相关的谈话当中都反复被提及。

* * *

罗纳尔多的教父费尔南多·索萨从未忘记准备圣诞礼物。有一年,他给他的教子买了一辆玩具汽车,小克里斯蒂亚诺大发了一通脾气,因为他极度渴望得到一个足球。可是为什么呢?说起来,他爸爸每天都随身背着一大袋足球,小克里斯蒂亚诺也常常在训练结束后帮爸爸回收足球。当然,他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足球。费尔南多记在心里,第二年他花了足足5欧元,送了教子一个足球。

小克里斯蒂亚诺不论走到哪儿,都会带着它。

在邻居阿德利诺·安德雷德的印象中,他是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个子不算高,顶着一头黑色的卷发,整天都在大街上踢球:“那孩子会用球玩出各种各样令人惊讶的花招。球看起来就像是粘在他脚上一样。”

我见过罗纳尔多把塑料瓶盖和塑料瓶当皮球来颠,一颠就是好多下,瓶盖和瓶子都不曾落地。

与足球之间的交流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小的时候,”罗纳尔多回忆道,“我很喜欢观察比我大的孩子炫耀球技,然后我就会模仿他们的动作。”

很快,小克里斯蒂亚诺就养成了习惯——踢足球,玩新的花式动作,在大街上,在热身时,在训练场上。他说,那才是真正的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但是不论如何,他做这些并不总是为了炫耀球技。这构成了他与他那形影不离的伙伴(足球)间关系的一部分。

上学的时候,他的手臂下也时常夹着一个足球,尽管有一位老师曾特意提醒他,足球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帮你取得任何成就。学校是打基础的地方,你打下的基础有朝一日会帮助你发挥潜能。她觉得她有责任提醒学生认识到他们学习知识的意义之所在,有责任在具体的情境下强调教育的意义,而这样的观点是许多学生在别处很难听到的——这话没有错。事实上,那位老师这么说是对的,只不过罗纳尔多恰好就是那些足以检验这一规律的显著特例之一。然而,她别无选择,只能反复道歉,就像她在许多场合向克里斯蒂亚诺的阿姨和妈妈表示的那样。她说,她再也不会讲那样的话了。

当12岁的罗纳尔多第一次坐上前往里斯本的飞机时,他又回想起那些话来。

它们已经成了激励他前进的武器。

街头比赛

有“永春之岛”美誉的马德拉在气候上可谓得天独厚,气温非常稳定,很少超过33摄氏度。

这样的天气,在大街上踢球最合适不过了。

马德拉岛是火山爆发后形成的。火山运动导致岛上地面崎岖不平,并产生了许多悬崖和洞穴。岛上丘陵遍布,极少有平地。

这样的地形,与一场日常足球比赛的理想场地相去甚远。

放学回家后,克里斯蒂亚诺会随手扔下帆布书包,承诺姐姐会完成作业后,便抓起一盒酸奶,在盒底开一个洞,一边喝一边从后门跑出去,耳畔飘过姐姐关于家庭作业的叫喊声。

在他家附近的一条崎岖而狭窄的街道上,两块岩石充当着球门柱;脚下踢着的则是一个塑料瓶,或是一个用袋子和废纸做成的小球。这就是足球的魔力:每个人都可以尽情玩耍,无须任何科技元素。比赛的规则也简单明了,一清二楚。

每当罗纳尔多收到别人送给他的足球,他就会带上自己的新宠去比赛。他想踢多久大家就踢多久,他想怎么踢大家就怎么踢。比赛规则是由球的主人制定的。

那些比赛在放学后开始,天黑后结束。克里斯蒂亚诺是众多孩子当中最争强好胜的,也是最厉害的。许多巴士和轿车频频经过这里,孩子们不得不移开岩石球门,好让车流通行。有的时候,踢上两分钟比赛就要中断一次。这么小的空间,长距离地传接球是不可能的,所以大家都在短传;不过对小克里斯蒂亚诺来说,他会盘球过掉所有人。凭借精湛的球技,他踢得游刃有余。而这样的技术,也正是在这满是障碍物的崎岖道路上,在无数个小时的街头足球比赛中磨砺出来的。

没有人的时候,罗纳尔多就会把球带到一片小小的空地上,对着一面墙练习抽射。一次又一次,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

又或者,他还会跑到沙滩上,寻找新的挑战。

经常来踢球的伙伴包括他的好友里卡多·桑托斯,他的父亲原来是安多里尼亚俱乐部的主席,他本人如今则身负体育总监一职,负责监管俱乐部的日常运营事务。而罗纳尔多的好友、记者努诺·卢斯则这样评价在街头成长起来的人:“街头足球比赛中的竞争精神会让你充满自信。在穷困的村庄,你没有任何选择,必须要有一点儿性格。如果你做不到的话,他们就会吞噬你。要么你踩在他们身上,要么就等他们来践踏你。”

从来没有人能够践踏罗纳尔多。

* * *

“我9岁那年加入安多里尼亚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队里了。”里卡多回忆道,“我们为俱乐部效力的时候,就不怎么在街头踢球了。”街头的足球比赛被心理学家称作“有意游戏”,没有烦琐的规则也没有时间表;而到了安多里尼亚,8~10岁之间的孩子就开始了所谓的“有意训练”——穿着球衣的球赛,球场上的圆锥体、伸展运动以及教练。

克里斯蒂亚诺依旧被熟悉的面孔环绕。见过儿子在街头巷尾没日没夜踢球的样子后,若泽建议他应该加入自己工作的俱乐部,而当若泽这么说的时候,罗纳尔多就会把自己的球拿过来。在同一家俱乐部效力的表哥努诺曾经邀请他来体验一堂训练课,训练结束后,他获邀留下来。他的哥哥乌戈也在年龄较大的组别踢球。

里卡多·桑托斯起初有些拘谨,以至于对那段时光避而不谈,但随着我们在俱乐部中规中矩的各个设施间四处走动,他的话匣子渐渐打开了。“他在这儿踢了两个赛季,但他主要是和比他大两到三岁的孩子踢球。我们还保存着一张他早年的登记表,那是1994—1995赛季的。我们过去常在满是泥土的球场上踢球,显然他是最出色的。他是一名前锋,无处不在。他喜欢持球推进,埋头盘带,玩踩单车过人。他一直没怎么变!”

刚到安多里尼亚的头几个星期,罗纳尔多一直独来独往。事实上,他很怕接到球,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两个他那么壮。但是,他并不需要很多时间来和其他孩子培养关系,很快他就展现出他爱玩的一面。

队友们常叫他“面条”,因为他不算特别高,又非常瘦。害怕很快就给自信让路了。“我们并没有觉得他很弱,”里卡多回忆道,“比如说,面对年龄较大的男孩,他根本不需要保护。他可以照顾自己。”周中的训练包括几场三对三的比赛,每到周六就有一场7人制的比赛,而罗纳尔多还总会要求在周日的11人制比赛中上场踢球。您可以看看罗纳尔多在狭小空间中那不可思议的表现,他速度奇快,而且双脚都有着令人羡慕的技术,这在同龄人当中实属难得。“他不必到安多里尼亚去学习控球技巧、盘带技术或花式动作。”弗朗西斯科·阿隆索说道,“或许这是与生俱来的。”他是罗纳尔多在学校的一位老师,也是他最早的几位教练之一。许多带有传奇色彩的比赛都长存于人们的记忆当中。有一次,安多里尼亚以3∶0领先对手,这时罗纳尔多头部遭到撞击,不得不被替换下场。结果球队分崩离析,最终以3∶4输掉了比赛。对于他的球队来说,他已经是那么重要了。

还有一次,罗纳尔多哭着回到更衣室,因为他的球队正处在落后位置。于是下半场罗纳尔多开始支配球权,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比赛的走向,半场0∶2落后的不利局势竟转化成了一场3∶2的胜利。

他的队友们叫他“爱哭鬼”。

他哭啊,哭啊,不光在更衣室里哭,如果球队比分落后,他也在球场上哭。那时的他非常容易哭出来。每当他给队友送出妙传而他们却没能破门,他也会哭,还会怒不可遏。“是的,如果队友们不给他传球,8岁的他已经开始表现他的失望了。所以,其他的孩子都会回传给他。”里卡多·桑托斯回忆道。

“小时候,要是输球了,我就会无比恼火……”克里斯蒂亚诺说。对于他这样的男孩,每一场失利都好像是人生路上的小小失败。失败是不可容忍的,质疑也一样。只有进球和胜利是可以接受的,其他的都不能想象,不被允许。

队友们还叫他“小蜜蜂”,因为他快得像昆虫一样。

在一场当地比赛中,8岁的罗纳尔多被选为赛事最佳球员。这是他收获的第一座奖杯,如今它骄傲地立在丰沙尔的罗纳尔多纪念馆中。

正当我们说着话,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取出垃圾,准备将它们扔进一只大铁桶里,当年的迪尼斯也干过同样的活儿。他和每个人闲聊了几句,最后和几位客户在吧台前坐了下来,点了一小杯啤酒。里卡多让他拿一个球出来,好让我拍张照,同时他还给我展示了一件他们小心珍藏的东西——罗纳尔多和球队的合照,他的父亲站在一旁,身姿挺拔,神情骄傲。

许多年后,罗纳尔多邀请里卡多和其父去他在曼彻斯特的家里做客,看一场曼联的比赛。这是克里斯蒂亚诺倒数第二次见到他的这位老队友。最后一次,是在丰沙尔的罗纳尔多纪念馆开幕典礼上,当时两人没说上什么话,只有简单的一句:“一切还好吗?”

“除了礼貌的客套话,现在和他说话,我觉得蛮尴尬的。”里卡多坦白道。

安多里尼亚方面希望克里斯蒂亚诺能够成为俱乐部青训营的赞助人,但是这位球星并不是很乐意。有一次,俱乐部的某位高层接受了当地报纸《球报》的采访。访谈当中,他对罗纳尔多的母亲颇有微词。自那以后,罗纳尔多就开始疏远他职业生涯的第一家俱乐部。

* * *

“体育课是他的最爱。很容易看出来,他总是会挑那些对身体协调性要求最高的活动。”罗纳尔多的一位老师伊尔玛·格拉萨回忆道。这样的身体协调性让他样样能行:网球、台球、乒乓球。体育课也让他有了远离书本的理由。

“我曾经梦想着能有一个踢足球的儿子,因为我热爱这项运动。”多洛蕾斯透露,她是路易斯·菲戈和里斯本竞技俱乐部的球迷。“有时候,罗纳尔多会翘课去踢球。他的老师对我说,我应该为此训斥他一番,但我并没有惩罚他。伟大的球员,需要磨炼。”

作为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罗纳尔多和他母亲的关系向来亲密。当他开始面临人生道路上的分叉口时(“妈妈,我要么去上学,要么去踢球”),她知道她必须做出回应:“孩子,如果你想踢足球……那就去踢吧。”所有人都觉得,克里斯蒂亚诺在安多里尼亚荒废了青春,很快这些风言风语就传到了国民体育俱乐部青少年队主教练的耳朵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谓滑稽十足。这位教练听说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天才球员,很想去看看他的比赛。“我惊愕地发现,这小子就是我的教子啊。我知道他喜欢踢足球,但没想到他这么出色。他甩了其他人好几条街。”克里斯蒂亚诺的教父费尔南多·巴罗斯·索萨说道。在罗纳尔多早年面临重大决定的时候,费尔南多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又过了几个月,1995年的夏天,10岁的克里斯蒂亚诺转战国民体育俱乐部。

但是,他为什么要加盟国民队呢?要知道,岛上的另一家豪门马里迪莫在培养年轻球员方面声誉更佳,而且还是全葡萄牙规模最大的五六家俱乐部之一。1994—1995赛季,他们出人意料地杀进了葡萄牙杯的决赛,登时成为热门球队。此外,这家俱乐部就在安多里尼亚的隔壁。

马里迪莫对罗纳尔多来说更有吸引力,对迪尼斯而言也一样。他们的场地就在附近,在这里迈出罗纳尔多足球之路的下一步,看起来很合乎逻辑。

但在当时,马里迪莫的主席并不看好罗纳尔多的价值,安多里尼亚的要价让他望而却步,谈判因此搁浅。于是,克里斯蒂亚诺的教父开始与国民队高层交涉,当他们发现马里迪莫已经退出了竞争时,他们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一举敲定了这笔交易:罗纳尔多的新东家付出的代价是两套球衣和20个足球。

又或者,按照民间流传的说法,实际数量要比这个数字多好几倍。

这个男孩曾经骄傲地穿着马里迪莫配色的衣服,但最后却去了他们的宿敌国民队。不过关于这个故事,还有一件事情值得补充:

事实上,像是命运的玩笑一般,领着低廉薪水的马里迪莫青训营球探总监贝尔纳迪诺·罗萨原本可以改变罗纳尔多的命运,甚至是改变整个足球的历史。

可是贝尔纳迪诺却在一次会议中迟到了。

马里迪莫和他们的老邻居安多里尼亚关系甚好,经常为后者提供足球、训练服和球衣。马里迪莫是一家中规中矩的俱乐部,贝尔纳迪诺深知,转投马里迪莫青训营将是罗纳尔多最好的选择,因为这里有更好的训练设施和发展前景。看起来,这就像是一个自然发展的过程。

在20世纪后半叶,人口出生率的下降开始对年轻球员人才库产生影响。20世纪70年代,马德拉岛的年均出生人口为9000人,而到了80年代,这个数字下跌到了5400人(如今降到了1700人)。各家俱乐部都意识到,在物色并吸引未来之星方面,他们必须加快步伐。

所以,正如贝尔纳迪诺对安多里尼亚方面所说的,为了确保最优秀的天才最终都去了更大的俱乐部,“马里迪莫总是会匹配国民队提出的一切报价”。这几乎成了马里迪莫俱乐部的准则。

安多里尼亚和马里迪莫开始就罗纳尔多的转会展开对谈,一切顺利,尽管时任马里迪莫的主席对此事一直不那么热衷。贝尔纳迪诺深信罗纳尔多身上藏有巨大的潜力,他也如实地和董事会做了陈述。此外,他相信马里迪莫拥有罗纳尔多的优先购买权,但也必须加快速度才行。

但随后,此事搁浅了。

某个星期五,一位安多里尼亚高管打电话给贝尔纳迪诺,告诉他在下个周一安排了一次决定性的会议。贝尔纳迪诺当时正在一家银行处理事务,无法抽出时间来参加会议,这显然不是他没有预先安排。不论如何,那个周一他必须出现在里斯本。“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今天、周六或者下个礼拜除了周一之外的任何一天见面。”他对这位安多里尼亚高管说道。他没有获悉新的安排,对方也没有打电话过来重新安排会议。

回丰沙尔的路上,贝尔纳迪诺打电话给安多里尼亚方面,询问他们能否会面,解决这件事。

“克里斯蒂亚诺和国民队都已经签约,盖章,交付完毕了,贝尔纳迪诺。周一的会议你没现身,现在他们已经谈妥了。”

贝尔纳迪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找了罗纳尔多谈话。“我妈妈想让我去国民队,我的教父也是。签字的人是我妈妈,不是我爸爸。”罗纳尔多告诉这位马里迪莫球探。

“我从没想过他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输赢得失终有时。”贝尔纳迪诺·罗萨无奈地说道,“那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说,罗纳尔多的一切都很顺利,这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事实上,当时我恼怒极了,因为如果队里有了他,我们就有可能赢回不少奖杯。说不定他为我们效力的时间会比他在国民队的时间更久一点儿。但事已至此,你能怎么办呢?”

请别忘了他提到罗纳尔多在国民队效力的时间不长。接下来我会告诉您为什么。

“我开始踢球的时候……我觉得……我觉得我不一样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更有野心了吧。”

与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的对话,2010年

在安多里尼亚踢球的那段日子让罗纳尔多明白了什么是一支球队的价值观,虽然那里的训练课并不是非常严格。年轻球员的训练课几乎都不严苛。所以,他在国民队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了高水平的足球青训。他在那里待了两个赛季。

虽然他很勇敢,也学会了如何避免与比他大的孩子产生身体碰撞,但国民队的教练组还是担心营养不良的身体状况会拖慢他的成长。他们要求她母亲尽可能地给他多吃点儿鱼和肉,不要吃那么多酸奶。

不论如何,他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

这就是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10岁时的样子。

他在国民队时的一位教练安东尼奥·门东萨说:“他的动作很迅速,擅长盘带,还有一脚大力射门。在一场比赛中,他带球奔袭全场,从球场一端跑到另一端,全程没有让球落地。”

他在国民队时的一位教练佩德罗·塔林哈斯说:“他是一位从街头走出来的球员,左右脚都有着非凡的技艺。但重要的不光是他在街头踢足球这件事儿。他喜欢到处奔跑,爬上树,跳过障碍物,走路去学校和沙滩,最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是那种典型的童年就能自给自足的球员。他长年累月都没有和家人在一起,也没怎么上学。他就是这样自己寻找种种问题的答案。这些经历体现在足球上是怎样的?好吧,举个例子,它会为你带来心理上的武器,让你敢于在一对一攻防当中即兴表演。它会帮助你解决比赛中遭遇的问题。一位家庭状况更稳定的球员或许就不会成为他这一类的球员了。”

卡洛斯·布鲁诺:“有创造力的球员之所以越来越少,是因为孩子们的习惯改变了,主要是在一些更加发达的西方国家。在严格而死板的氛围里,足球无法发展成一项富有创造性、自由的运动。孩子们加入俱乐部或足球学校,遇到一些墨守成规的教练,他们仅存的些许创造力也都被这些教练耗光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当今足球场上最宝贵的能力——一对一的能力。在这个方面有过人之处、敢于在大场面里即兴表演的,都是价值连城的球员,但这样的球员少之又少。”

佩德罗·塔林哈斯:“我们的第一个难关就是,让他明白足球是一项团队运动。他总是喜欢自己搞定一切,他和队友或者对手之间都没有什么联系。他总是一接到球,就朝着球门突破。他感到自己比队中其他球员更加优秀,因此很少传球——他无法理解队友们犯的错误,还会因此与他们发生口角。队友们都容忍着他,因为他们常常会以9个或10个球的优势获胜,多半都是他的功劳。我们开始对他说:‘听着,这是你的位置,你应该这样跑动。’”

大卫·戈梅斯:“他最早接受的战术训练都是俱乐部提供的。”

佩德罗·塔林哈斯:“他和那些比他大两岁的孩子一起训练,而且从来不允许‘失败’这个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不论是在队内对抗赛里、训练场上还是正式比赛中。他也会哭,在球场上,在比赛中,在下场的时候,在更衣室里。如果他进入了那样的状态,我们就只能让他独自待着。而且,他不喜欢当众被人训斥,他不想暴露出任何弱点。要和他谈事情,必须是在私底下。”

大卫·戈梅斯:“一个家庭情况稳定、大部分时间在家、从来不缺课的孩子每天大概能训练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罗纳尔多每天有10~12个小时都和足球待在一起。”

佩德罗·塔林哈斯:“我们每周训练3次,到了周六,我们就会在柏油碎石或是混凝土铺成的小球场上踢球。前3个月是7个人对7个人,后来每边都有了11个人。我们还会在一座5人制的球场上训练。那里没有健身房,俱乐部当时也没有那么多设施。事实上,在马德拉岛,从来没有哪个足球俱乐部能够拥有一座健身房。”

“他有没有对你说他就是最好的?”

佩德罗·塔林哈斯:“他没有对我说过。他说过他想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但并没有说什么最好的。”

“有没有人想过他可能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球员?”

佩德罗·塔林哈斯:“有些教练对此表示否认。我对他们说,他们应该告诉我,谁是未来10年内最优秀的球员,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去照料他了。

“你有没有经常看见他和他父亲在一起?”

佩德罗·塔林哈斯:“罗纳尔多总是独自一人来到训练场地。不过,每逢比赛日,他父亲总是会来的。他什么也不干涉,也不会对儿子或教练组喋喋不休。教练们所做的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 * *

在某届U13锦标赛的冠军争夺战开赛之前,罗纳尔多不小心患上了流感。“妈妈,我想踢球。”他恳求多洛蕾斯,而后者只想让他待在床上。“如果我感觉不舒服,我一定会请求替补下场的,我真的会的。”“阻止他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多洛蕾斯说道。他还是上场了。“我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克里斯蒂亚诺回忆道,“我只记得我进了个球,然后我们成了冠军。一切都值了。”

事实上,这是他的第一个团队成就。

新任主席鲁伊·阿尔维斯在国民队的主场巴雷罗斯体育场隆重介绍了罗纳尔多和这座奖杯。里斯本竞技注意到了当时人们的流言蜚语:国民队有一个10岁的男孩,是马德拉这个年龄段最好的球员。

* * *

尽管罗纳尔多才12岁,但对于一座如此渺小而与世隔绝的岛屿而言,他已经变得太大了。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所难免。

首席检察官助理、里斯本竞技驻马德拉球迷俱乐部主席若昂·马克斯·德弗雷斯塔从未见过他踢球,但是曾听克里斯蒂亚诺的教父费尔南多·索萨说起过他那不可多得的天赋。“我能把那个孩子带到你的办公室来吗?”索萨问若昂。当时正是嘉年华季,并不是最理想的时机,但这次会面花不了多少时间。

教父将又一次影响克里斯蒂亚诺职业生涯的一大关键抉择。

“这个孩子将来会非常了不得,”他对若昂说,“我们为什么不把他带到里斯本竞技去呢?”

马克斯·德弗雷斯塔本人并不是教练,他不像足球圈里的许多人一样,声称自己无所不知。于是他给奥雷利奥·佩雷拉打了一通电话,此人掌管着里斯本竞技的转会事宜,曾经为俱乐部招揽了福特雷、菲戈、西芒、夸雷斯马、纳尼和穆蒂尼奥等天才球员。

“奥雷利奥,我有个问题。我遇到了一个男孩,他的教父说他非常了不起。足球方面我懂得不多。我应该怎么做呢?”若昂·马克斯·德弗雷斯塔并不是泛泛之辈,他也很少主动推荐球员。然而,为了这样一个到1997年2月才年满12岁、从穷乡僻壤走出来的男孩,有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奥雷利奥心里并没有数。如今,这家俱乐部自信他们能知道谁是丰沙尔最好的6岁球员,而且一定会把他带到内陆来,但在当年,一切还不是这么回事。

奥雷利奥帮了若昂一个忙。他提议,把这个孩子送过来试训一个星期,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对他进行评估,了解他的情况。说来也巧,国民队还因一位名叫弗朗哥的球员欠了里斯本竞技2.5万欧元。此人曾被国民队签下,但最后却没有达到马德拉俱乐部的预期。国民队无力支付债款,把小罗纳尔多送去里斯本竞技就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案。但是,罗纳尔多值2.5万欧元吗?在当时,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在年纪这么小的孩子身上花过这么多钱。奥雷利奥必须确信这笔投资会有回报,才能向董事会提议。

得到里斯本竞技和国民队双方的许可之后,若昂便开始安排行程。罗纳尔多第一次离开马德拉岛的冒险之旅于复活节前后开启。他得到了一张打折的机票,因为12岁以下的孩子无须购买全票。他的教父把他送到了机场。

他独自一人飞去了里斯本。

如今再说起这段往事,克里斯蒂亚诺会说他是和妈妈一起去的。奥雷利奥隐隐记得,是他的教父和他同行。但真相是,没有人和小罗纳尔多同行。

对于普通的12岁少年来说,在这样一个不懂得责任感的年纪,要去领会任何决定衍生的所有后果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克里斯蒂亚诺也向他的教父承认,临行的前一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一整夜没有合眼。他隐约知道,一旦他踏上那架飞机,有的事情就要永远改变了。

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名牌,手里拎着一个装了衣服的行李袋,就上路了。

奥雷利奥和另一位里斯本竞技高管马里奥·利诺去机场接了他。克里斯蒂亚诺默默地坐在奥雷利奥的车后座上,凝视着窗外这个车水马龙的世界。“我以为我到了另一个国家。”他回忆道。他想说的一定是另一个星球。

罗纳尔多坚定地相信,他一定能够克服一切障碍,不论这次试训的性质如何,不论他的竞争对手是谁。“我很自信,很放松。我知道他们会喜欢我,会想要把我留下。”

那天晚上,罗纳尔多下榻老若泽·阿尔瓦拉德球场附近的宿舍。14岁以上的男孩们都住在这里,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和他在球场上交锋。罗纳尔多原本计划参与的球队晨练被取消了,于是他和奥雷利奥一起去看了一场里斯本竞技对阵曼联U19的比赛。

看到球员们做着伸展运动,还没得到奥雷利奥的许可,身穿训练裤的克里斯蒂亚诺就跑去加入了他们。有一张照片记录了这一幕。

终于,属于他的时刻来临了。

试训被安排在如今已被废弃的体育塔球场,那里是青少年梯队训练的地方。由于有约在先,奥雷利奥无法亲眼见证罗纳尔多和队友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罗纳尔多穿着他的里斯本竞技球衣完成了热身。他跳了跳,冲刺了一段距离,然后做了几组拉伸运动。接着,足球第一次朝他滚来。

“我打算控制住它……球滚到了我的脚下!”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冷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的教父后来确认:“他告诉我,他当时非常紧张。”

“我对自己说:‘我能做到的。’”

有趣的是,保罗·卡多佐,负责向奥雷利奥提交报告的几位教练之一,并不记得那个瞬间有什么不对劲:“第一次触球的时候,他就做出了一些叫人目瞪口呆的动作……哇!我看着我的同事奥斯瓦尔多·席尔瓦,他当时负责执教带那个马德拉少年一起训练的球队,我们的脸上都是一种‘这是什么情况’的神情。”

他一次又一次地展现着球技。就是在那个时候,“教练们发现我是一位不一样的球员。”克里斯蒂亚诺承认。

“是的,他是与众不同的,”保罗·卡多佐说,“他有着一样很难发觉的、独一无二的东西——一种强烈的个性。”

他的队友们也注意到了。“训练结束后,所有的球员都在想:‘他12岁就已经有这番身手了……’”罗纳尔多笑着说道。训练课后,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们都围到他身边,向他致以他刚刚赢得的尊重。

卡多佐和席尔瓦在他们的报告里写道:“一位天赋无与伦比、球技十分成熟的球员。他在运动中和静止状态下的控球能力都是非同凡响的。不论是长途奔袭还是短距离突破,他都有着惊人的速度,而且他还精通五花八门的盘带技巧。左右开弓,无所畏惧,敢于表现。”

第二天,奥雷利奥亲自前往训练场,他要看看这个男孩是否真如人们描述的那样。俱乐部决定,让他在一块更大的场地上踢一场U14比赛,那里紧邻着阿尔瓦拉德球场。

要听到大家都在谈论什么并不难,但是奥雷利奥想看的远不止这些,他要了解罗纳尔多的小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

“如今,我已经66岁了,在评估球员的这个行业我有46年的经验,但我仍然会对球员们心存怀疑,”这位里斯本竞技青训营主管说道,“现在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情就是,我永远心存怀疑。如果你不试图去了解一个人的内心,你就无法评估他,尽管有时候你没有办法挖掘你需要了解的一切:球员的意志力,克服障碍的能力,或者远离家人和故乡时的应对方式。”

“到了第二天,他已然成了队中的领袖。他身边的队友和对手都是青训营中的精英。他们都比他年长,但是他们都跟在他身后,而且都很乐意追随他。其他的孩子会跑过来告诉我们他有多棒。只要有新球员来队里训练,我都会在训练结束后和队长谈话。球员们能告诉我许多教练们不知道的事儿。”

有一段小插曲让奥雷利奥看到了罗纳尔多的真实风采,而不只是他的精湛盘带。这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瞬间。

“队友准备发界外球给他,对手盯他盯得非常紧。正如迪斯蒂法诺后来说的:‘他能感觉到对手在他的脖子后面呼吸。’想象一下吧。罗纳尔多比防他的人小好几岁。他转过身说:‘嘿,孩子,冷静点儿。’他叫对方‘孩子’。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直接去交报告了。他一定要和我们签约。”

他接着又训练了两天,但是俱乐部已经拿定了主意。奥雷利奥给马克斯·德弗雷斯塔打了一通电话。“罗纳尔多是个天才。”他对德弗雷斯塔说。

然而,他们还有几件事情要办。

里斯本竞技的财政主管们仍然需要一些决心,于是奥雷利奥撰写了第二份报告:“这是一笔对俱乐部的未来非常重要的投资。”1997年夏天,在试训4个月后,前俱乐部总监西蒙斯·德阿尔梅达终于亮了绿灯。

与此同时,奥雷利奥去了马德拉,和罗纳尔多的父母进行交流,主要是和他的母亲沟通。迪尼斯告诉多洛蕾斯这个消息时,说的是“他们要从‘那一边’过来跟我们沟通”。“那一边”指的是葡萄牙本土。

克里斯蒂亚诺、迪尼斯、多洛蕾斯、埃尔玛、克里斯蒂亚诺的教父和奥雷利奥在丰沙尔的一家酒店会面了。

多洛蕾斯想要保护儿子的母性本能地涌现出来。刚开始,她对奥雷利奥表现得很冷漠。自她成家后,她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决定。她自己的童年就是在缺少父母关爱的情况下度过的,她不想让这样的经历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现。她远离家人、独居法国的那一小段时间就够痛苦的了。

“让我走吧,妈妈。”罗纳尔多恳求着她。

罗纳尔多母亲支持了多年的里斯本竞技俱乐部提供了一个清楚明了的方法,更重要的是,他们提供了一种家庭结构——他们将成为少年罗纳尔多的监护人。他们会与多洛蕾斯保持联系,在做任何决定前也会征求她的意见,处理各种纪律问题的时候也一样。奥雷利奥坦言,眼下的情况实属例外,他将负责统筹一切。罗纳尔多将和其他孩子一起住在宿舍里。他还会继续上学,而且如果他在班上表现不好,他就不准上场踢球。

奥雷利奥是个冷静而睿智的人,说话时语气柔和,但口齿清晰,很有说服力。他总是表现出一副意志坚定的样子,借此来掩盖内心的重重疑虑。

“为了帮这个少年融入球队,我们必须权衡他在场上和场外的自由。但我对这一切都忧心不已。如果你不能帮助某个人融入进来,即便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职业球员,也不能在新的城市、俱乐部和球队中找到归属感,你就永远无法看到这位球员的真实面貌,你就没办法挖掘他的真正实力。正因如此,对我们来说履行这一部分工作职责至关重要。我们的想法必须和他的想法保持一致。”

作为合约的一部分,多洛蕾斯每年可以到里斯本3次,而小罗纳尔多的薪水则直接打到一个家庭账户上。他的第一份年薪是1万欧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至少为了让妈妈不再流泪,在回家的路上克里斯蒂亚诺是这么说的。他的姐姐埃尔玛同样情绪低落。

* * *

短短的两个赛季过后,罗纳尔多就准备离开国民队了。“我们认为他为俱乐部效力的那段时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俱乐部主席鲁伊·阿尔维斯说道,“我们将他选入了国民队队史最佳11人名单,他的纪念馆有许多他在国民队时的照片,他还准许我们用他的名字来给青训球场命名。毫无疑问,他是我们的动力之源,他是职业球员的典范。”这个马德拉少年的成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如今,不论哪一天,到了晚上8点,都会有200个孩子穿上国民队的球衣,梦想着成为罗纳尔多。许多孩子没有意识到,他们是被家长的期望驱使的,他们忘了,让克里斯蒂亚诺出类拔萃的,是他对进步的极度渴求和他那几近畸形的好胜心。罗纳尔多独一无二。

马里迪莫俱乐部主席、克里斯蒂亚诺的好友卡洛斯·佩雷拉将这种现象称作“罗纳尔多热”:“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绝大多数家长没有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在帮助他们的孩子。无论如何,他们能从罗纳尔多身上学到一点:孩子们拥有的最好出路就是离开马德拉岛。这座岛很小,没有多少梦想能在这里实现。罗纳尔多之所以功成名就,就在于他去了里斯本。”这让他得以逃离贫穷的境遇、一家人的困苦生活和酒精泛滥的恶劣环境。

“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差点儿就成了另一个迪尼斯。”佩雷拉这样认为。

他的哥哥乌戈留在了马德拉岛。他原本可能成为一名职业球员,但却误入歧途。就像法尔考村里许许多多年轻人的境况一样,毒瘾阻碍了他的足球生涯。

* * *

在某个平行宇宙里,或许马里迪莫的球探贝尔纳迪诺·罗萨决定那个周一不去里斯本竞技,而是出席了与安多里尼亚俱乐部的会议。克里斯蒂亚诺最终与罗萨的俱乐部签约。马里迪莫和里斯本竞技之间没有债务关系,这意味着他们不会被迫出售他。

让我们想象一下,他在5年之后升入了马里迪莫一线队,并率队赢得了冠军奖杯。波尔图、里斯本竞技和本菲卡都为了他而争得鱼死网破,而他则在葡超三强之一尽享成功的荣光。

欧洲各大豪门纷纷向他示好,而他最终选择了加盟巴塞罗那——这样的设想并非牵强附会,后面我们就会提到。

这一切差点儿就成真了。

又或者,他在马德拉多待了几年,却因此停滞不前,最终沦为了又一个早熟的天才,困在这座岛,不为外面的世界所知。

佩德罗·平托: 看到你母亲照片的时候,你会想到什么?

罗纳尔多: 她无疑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是她给予了我一切,让我接受教育,助我得到我这一生中所有的机会。她永远站在我身边,不论是好的时候还是不好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关上任何一扇门。她一直在给我创造机会,让我追逐我的梦想。

在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络电视台接受佩德罗·平托的采访时说道,2012年

2014年2月,在克里斯蒂亚诺29岁生日当天,多洛蕾斯在皇家马德里电视台上回应了有关她儿子的问题——“就品性而论,在你眼里,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开始,她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从个人品性上,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与家人相处和睦,对每个人都很友善,乐于助人。罗纳尔多有一颗善良的心。那个孩子是上帝创造的。”说到这里,她不得不再次停下来,泪水眼看着又要夺眶而出,“罗纳尔多带给了我生命中的一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拥有一个绝不会抛弃母亲的好儿子,对我来说那就是生命中的一切。”

至于多洛蕾斯为什么觉得不得不放罗纳尔多离开,有两种说法。“有时候,如果你的父母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可能会更想要影响你要走的道路,但这样的做法并不一定就会带来更好的结果。”马里迪莫主席鲁伊·阿尔维斯说道,“如果他们的教育程度不是很高,他们就更能认可孩子追梦的权利。我认为罗纳尔多的父母就是这样的情况:‘我们没能实现梦想,但我们的儿子可以去追梦。’”

然而,关于这个决定,还有一种更加现实的解读。那个独自前往里斯本的12岁少年并不是什么世界最强,他只不过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男孩。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稳妥的投资。阿韦罗一家连餐桌上的食物都没有保障,克里斯蒂亚诺一走,家里就少了一张嘴。

无论如何,多洛蕾斯说服了自己——里斯本竞技一定能够照顾好她的儿子。

12岁那年,我来到里斯本生活。我还记得前往机场时的情景。虽然我的姐姐和妹妹都戴着墨镜,但我还是能看到她们的眼泪。全家人都在哭。

但是妈妈一直对我说:“孩子,我不想有朝一日你冲着我说,全都是因为我,或者因为你爸爸,你才没能成为足球运动员。我不想让那样的情景成真。去为你的梦想拼搏吧。”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那就是生活啊!……我不会说他们抛弃了我,他们只是放我独自生活一段时间。

那是我一生当中最艰难的日子。

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大概就是没有更多地享受我的童年吧。

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 8Ccb9jEs0XBE+e9mEA2EOok1U87Ua/fUG5jShdrW/f7sl0PZgSDk/GeA8LPSTK5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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