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行工作的一大特点就是,总会有客户,带着报杀父之仇的态度来办业务。
有一些是因为恰巧心情不好,有一些则更像是天性使然。
俪姐就是这样一位客户,存了几十万的定期,资产总量在我行大概能排到五六千位……也不知是谁向其灌输了“您是我行难得的优质客户”的理念(我更倾向于自我灌输 ),她便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掌握生杀大权的武林至尊,每次来行都要骂哭几个新来的小姑娘。
考虑到她来行的频次不算太高,行长一直也没能下定决心,去找个杀手解决掉这个难题。
于是五月某个晴朗的上午,俪姐又来了。
许久不在厅堂工作,我对俪姐的印象其实已经有些模糊。
只记得她是个五短三粗,阿呸,身体健康的中年阿姨,擦着厚重的粉底来掩盖时间对她的肆意蹂躏。是的,我们倡导以真为美,但适当的矫饰也无可厚非。只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实在太过浓烈,每次闻到都会让我觉得她是一盒纸抽成了精。
厅堂助理是个新来的姑娘,按例上前询问:“请问您办理什么业务?”
俪姐白了她一眼:“你管我办什么业务?”
麦考连忙将有些发懵的姑娘扯开,并朝着她使了一个“这货很危险”的眼神。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俪姐就在窗口大喊大叫:“我可是你们行的几朝元老!连我都不认识,还在这里办什么业务?”
大堂经理连忙上前安抚,却在俪姐连珠炮似的咒骂声中迅速败退。
短暂的犹豫后,麦考迎了上去。我站得很远,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刚刚还尖着嗓子叫骂的俪姐忽然安静了下来。
我正在这里感慨超人果然不同凡响,就见俪姐张了张嘴,一口黏痰吐在了麦考脸上。
——原来她不说话,是在运气。
大厅突然安静了下来,我脑袋一热,冲了上去,希望能在麦考把俪姐撕成碎片前阻止他。可麦考仅是朝窗口要了两张纸巾,便扭头离开,走向洗手间的方向。
我还没来及长舒口气,俪姐的叫骂声就又开始响彻云霄。
再也无人敢去触这个霉头,我想用不了多久,行长就不得不亲自出面。按照惯例,俪姐会在此时列出我行的十大罪状,再以电话投诉为要挟,蹭些米面油之类的礼品,拍拍屁股满意地回家。
也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从后门传来,紧接着便是起伏不歇的汽车警报声。我跟着看热闹的人流挤到后门边上,看到一辆银色凯美瑞被足有几个立方大的混凝土块砸成一团废铁。
“起开起开!我看看怎么了?”是俪姐的声音。
人群随之向两侧让开,那辆面目全非的凯美瑞进入她的视线。
“我的车!”她尖叫着昏了过去,人群之中响起淅沥沥的掌声,我没有去看是谁鼓掌,而是看向一角的麦考,麦考也看向我。
俪姐报了警。
警察花了数小时调阅后门的录像。最后确定,是天上掉下来的混凝土块砸坏了汽车。
完美的推理。
然而楼上一共22层的写字间,没有一间正在装修。更何况,谁家装修会用几吨混凝土块……
监控室外俪姐对着警察大喊大叫,坚称后门没有一个摄像头对着天空,是银行设计上的失误。
警察无奈地摊手:“监控照天干嘛?看鸟?”
于是愤怒的俪姐调转矛头,火力全开,怒战警察。行长对警察同志表示了同情,然后按时下班。
后来听说俪姐投诉了当值的警察,理由是其满嘴脏话,三句不离生殖器。
我最初还以为是警察同志受不了俪姐的聒噪,怒而反击。
后来才知道,所谓的三句不离生殖器,是警察的那句:“看鸟?”
下班后,我敲响了麦考家的门。
在发生了那件事后,出于某种荒诞的责任感,我觉得自己有义务与他聊聊。
趁着他去倒水的功夫,我仔细打量眼前的屋子。
麦考租住的地方是个一室一厅的公寓,刚好适合一个人居住。厅内几乎没有家具,两把线条硬朗的椅子间夹着一张圆几,除此之外就只有一面空无一物的书架和一块摆在角落里的钢板。
我在这间仿佛刚被洗劫过的屋子里呆了不到两秒,忽然想到自己还拿不准砸了俪姐的车后,他是否已发泄出了所有的怒气。如果真的还有剩余,我更希望自己不是接盘的那位。
坐立不安地我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那块钢板上,那是块一米见方的钢板,大概3或4厘米厚,中间遍布着狰狞的弹痕,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它的存在实在太过突兀,以至于我有些好奇它的来历。我蹲在钢板前面,抚摸其上的弹痕,粗糙而冷硬的质感让我仿佛置身于某场战争,于是我开始漫无边际的遐想,仿佛在一场火光四溅的战役中,麦考从天而降,在枪林弹雨里将它拾起。
不过以麦考低调的作风,我很难相信他真的参加过什么战役,这块钢板大有可能是一件艺术品,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
就在我蹲在地上端详那块钢板时,麦考端着两杯水走了回来,我抬头看到杯子里粉红色的液体,不禁有些发愣:“草莓苏打?”
麦考点头。
“什么样的人,家里会有草莓苏打啊?”
他耸了耸肩,说他的家里就有,似乎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讽刺。
也许是看出我的心事重重,坐下去后他问:“想和我说什么?”
我犹豫了一会儿,装作只是随口地建议:“也没什么,就是俪姐朝你的脸上吐痰很过分,怕你还在生气,就想和你聊聊。”
他“嗯”了一声,说自己已经消气了。
于是我从道德和正义的层面入手,旁敲侧击地分析此事的外在因果与内在逻辑,并在结尾小心翼翼地禀明我的个人意见。
——超级英雄不能破坏人的私产。
毕竟俪姐虽然是恶棍,但不是反派。
“不是我砸的。”他突然摇头。
我心里一惊,如果扔下那坨混凝土的不是麦考,就说明还有人拥有与他相当的力量。甚至可能存在着一个超人家族,我一瞬间便脑补出了整个超人家族的具体情况,肤色、长相、服装,好像我在某个时刻的确见到过这样的家族。
既而我意识到,我只是想起了一部叫做《超人总动员》的动画电影。
我轻轻咳嗽一声,问:“还有其他人有和你一样的能力?”
他摇头:“不,只有我一个。”
我皱起眉,希望他能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多矛盾:“只有你能做到,但还不是你做的?”
麦考说是的,就是这样。
“所以你想说那么大的一坨混凝土块就凭空出现在了车的上面,砸坏了她的车?”我顿了顿,强调,“刚好在她往你脸上吐痰之后。”
麦考耸了耸肩,说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吧?”我扬起声音,“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你不是很怕身份暴露吗?”
麦考低着头搅动苏打水里的气泡:“暴露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不看电影么?”我皱起眉,“他们会把你抓起来,拷问你的来自何处,之后在你身上进行各种恐怖又诡异的实验,甚至将你改造成没有情感的杀人机器,供他们驱使。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会利用从你体内提出的基因来对人类进行改造,既而组成一支人形武器大军。某个邪恶的博士企图用他们统治世界,结果引起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为了对抗博士的军队,联合国丧心病狂地同意各国使用核武器,结果核冬天到来,所有的人类因此灭绝。”
一脸懵逼的麦考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还真有想象力啊……”
我以为他有所触动,连忙趁热打铁问他是不是明白了。
他问我明白什么?我说明白你不该砸俪姐的车啊,那会让人类灭绝的!
麦考白了我一眼,问:“灭绝有怎么样?我应该害怕么?”
我有些茫然,也许麦考可以不受核辐射的印象,可人类的消亡毫无疑问是一件异常恐怖的事情:
“那样的话,你就是孤单一人了啊!”
他笑了笑,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语气说:“现在不是么?”
我怔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想通,与我们不同,麦考永远无法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同类,更可悲的是,他甚至无法像漫画中的超级英雄那样,找到属于自己的反派。
他只有一身无处释放的神力,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味的世界里。
上天赐予他的能力没有带来任何的便利,反而迫使他远离人群,用冷漠和谎言将自己隔绝于世。
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也许,我是说也许。
这能力并非馈赠,而是诅咒。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喝掉那杯草莓苏打后,便灰溜溜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