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夜间到姜家庄门前时,却没见着祝筠踪影。裴明淮放声道:“喂,你在哪里?还不出来!”
只听衣袂声响,祝筠已落在他面前。原来他是藏身在那牌坊之后,牌坊有数丈高,裴明淮一时也未想到他会隐身其后。祝筠脸上却戴了人皮面具,裴明淮叹气道:“你还是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我已退让一步,你说我扮的那脸你看着难受,我便戴了面具,你还要怎的?”祝筠微愠道,“你不喜欢,我们各走各的便是。谁又愿意与你一道了?”
“得了得了,”裴明淮道,“别我说一句,你说十句的。走罢,我们进去。”
这已是他二探姜家庄。裴明淮手在那狴犴上一按,纵身跃起,摘了一盏贴着大红“姜”字的杏黄灯笼。“走罢。”
才走了几步,祝筠便道:“你可认得路?”
裴明淮一呆,道:“我对五行之数只知皮毛,自然不知。若是知道,昨晚定然会冒险进去了。”说到此处,他心中一动,还未来得及细想,只听祝筠又道,“那若我不来,你今夜岂不是要陷在这里?”
裴明淮道:“看样子,你是个中高手了。”
“论武功,江湖上高手众多,我也不敢自吹自擂。但若论奇门之术,能胜得了我的,恐怕还没几个。”祝筠笑道,“姜家这宅子虽奇,但对我也不在话下,否则,我又怎敢前来?”
他一面说,一面往前走。这姜家花木极多,修剪整齐,但今日看来,残花遍地,月色下尤觉凄清。只听祝筠道:“也不过是个花阵罢了,虽然奥妙,但也不是不可解……”一语未尽,祝筠陡然顿住,连脚步都停了。
裴明淮原本跟在他身后,此时见祝筠情状,知道不妙,纵身上前,也不由得低呼了一声。只见一丛粉色芙蓉之下,倒着一个女子。
“姚碧?!”
裴明淮便伸手想去扶起姚碧尸身,只听祝筠喝道:“不要动她!”但他这一声叫得略晚了些,裴明淮手已触到姚碧背部。裴明淮顿觉仿佛是触到一截行将碎裂的枯木,只听喀喀之声不绝于耳,她裹在湖色缎衫里的身子,竟然像是一块被震碎了的石块一般裂开!
裴明淮像是被烧着了一般,连忙缩回手来。祝筠越过他走上前来,手中竹箫一挑,那箫上定然藏着利刃,姚碧湖色衫子被划破,裴明淮见着她的背,也不禁“啊”了一声。
姚碧的皮肤看上去坚硬发光,祝筠竹箫击上之时,竟有金铁交鸣之声,但一击之下,便纷纷碎裂。
“她……不是姚碧吗?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裴明淮喃喃道。
“你还真是孤陋寡闻,这是桃花姬的毒!”祝筠冷冷道,“人死之后,皮肤碎如朽木,昔日江湖上,谁见了她不闻风丧胆!这女子纵横江湖多年,掀起多少血雨腥风,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却隐居在此?这凤仪山,究竟有什么吸引她的?”
月华溶溶,花木扶疏,一朵朵的淡色芙蓉残瓣,自枝上飘到姚碧的湖色衫子上。但她的浑身上下的皮肤,却在月光下反射光泽,便如擦得发亮的铜器一般。裴明淮注视着她,道:“她为何会中自己的毒?”
祝筠皱眉摇头,道:“走,去看看。”
裴明淮并不识路,只得随他前去。一路上,只见尸体遍地,约莫也有百十具之多,正如洪响所言,这姜家庄已成了一座鬼庄,再非人间所有。
“这是我那天见到的,你看。”裴明淮突道,他走到一块假山石旁,扶起一具女尸。那尸体正是那夜被他挑出了眼珠的谢晴,谢晴的眼眶有一个空洞,似乎正在瞪着裴明淮,却并不见血迹。
“有什么好看的?”祝筠怒道,他这股气来得莫名其妙,裴明淮还未回话,祝筠已一掌挥来,裴明淮急忙闪身避开,祝筠这一掌却不是对他而来的。他一记劈空掌拂来,谢晴的尸身顿时像是被炸过的石块,全身碎裂,纷纷坠地。
裴明淮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祝筠不语,过了半日,森然道:“我要找的,不是这些废物。”
裴明淮看了他半晌,方道:“你究竟为何而来?”
祝筠不答。裴明淮又道:“死了便死了,碎了便碎了,你在这里恼怒,又于事何益?”
“你懂什么!”祝筠怒道,“九宫会凡领命而无功而返,若没个缘由,不是那么容易能复命的!”
裴明淮问道:“你究竟要找的是什么人?”
祝筠已冷静下来,无声地叹息一声,终于缓缓道:“一个故人。”
说罢这句话,他又道:“你是说,姜亮也死在这里?”
裴明淮道:“洪响是这般说的,我也想去看上一看。”
祝筠问道:“那你可知道姜亮住在何处?”
“那边。”裴明淮伸手一指。祝筠也不言语,便往他手指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二人见到尸体众多,大都是如碧玉一般被折断颈骨而死,也有的是被重物击碎头颅而亡。那些活尸,却也都倒在地上,身体如碎了的蜡壳一般纷纷裂开,煞是骇人。
裴明淮一眼看到,两眼蒙着白布的邓豪,脖子折断,倒在路侧,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到得姜亮房外,便闻着一股酒气。裴明淮道:“看来洪响所言无虚,这姜亮是喝得太多了。”
祝筠显然颇恶那酒气,一言不发。进到房内,果然见着姜亮死在榻上,脸上扭曲,满是恐惧震惊。他的肋骨尽碎,倒像是被重石在胸膛上压过的一般。那张大红缎面的喜贴,就落在他的身边,鲜红如血,妖异无比。
祝筠并不言声,一拂袖走了出去。裴明淮追了上去,道:“怎么,要走了?你可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就得在这里转圈子了。”
祝筠冷冷道:“我倒想,就怕你跟定了我,甩也甩不开。我怎么到哪里,都会遇上你?”
裴明淮无言,只苦笑道:“明明是我到哪里,都遇上你,你怎么全怪我头上了?”
见祝筠不语,裴明淮又道:“你到这里究竟是干什么的,就说说何妨?只当是我们聊天罢了。”
“……我说了,你可得帮我。”祝筠沉默半日,终于说了一句。
裴明淮奇道:“你也会说这话?”见祝筠瞪他,忙道,“帮,帮,你都出口了,我必定全力助你,决不推辞。”
祝筠似笑非笑地道:“若是要你做不仁不义之事呢?”
裴明淮也笑道:“你如此聪明之人,又怎会难为我?”
祝筠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告诉你的,是九宫会的秘密。你千万不能再透露给第三人知晓。”
裴明淮笑道:“泄了九宫会的密,是何种刑罚?”
祝筠淡淡地道:“千刀万剐,你满意了吗?”
裴明淮道:“那你还敢告诉我?”
“我若无功而返,不死也得少半条命。”祝筠道,“我还不如赌上一赌,赌你的嘴还算紧。你裴家三公子,大富大贵,也不见得会多管江湖草莽的事吧?更何况,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裴明淮道:“行了行了,你说便是。”
祝筠缓缓道:“你已经猜到,我是月奇。你也知道,九宫会的星奇,是个女子。”
裴明淮道:“传闻如此,难道有错?”
“无错。”祝筠道,“星奇向来便是女子。只不过……”他又犹豫了半日,方道,“上一位星奇,已于多年前叛出九宫会,从此不知所踪。”
裴明淮奇道:“九宫会不追究叛徒?”
祝筠摇头道:“不能,但那位星奇,乃是九宫会尊主的夫人,与尊主一同建了九宫会,自当别论。”
裴明淮“啊”了一声。祝筠又道:“她离开九宫会时,带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我这一回,一定要找到。”
裴明淮沉吟。“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却要来找?”他也知道这个问题,祝筠是绝然不会答的,又问,“你为何会找到这里来?”
祝筠叹了口气,道:“她自离开九宫会后,便销声匿迹,再无一丝音信。直到最近,我才得知,她有可能隐居在此。我甚至怀疑鬼王便是她,以鬼王之名让周围众百姓退避三舍,轻易不肯上凤仪山……”
裴明淮怔了半日,道:“你看不出鬼王是男是女?”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声音以内力送出,哪里知道原来是什么样。”祝筠道,“昔日星霜仙子与其夫反目,我实在不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情状,若我轻易披露身份,她却又不欲人知晓她的下落,出手杀我,那可不妙了。”
裴明淮道:“星霜仙子?那不是个江湖传言吗?”
祝筠道:“实有其人。据说容色绝丽,如星如月。但她脾气古怪,说要杀人,便要杀人,惹着了她,不管你甚么人,都是一个死字。她武功奇高,我可不认为自己是她对手。”
裴明淮道:“算一算,这星霜仙子到如今,也得快七十岁了吧?”
祝筠笑道:“红颜易老,再是绝色美人,也一般的会老。”
裴明淮道:“我倒真想一睹她年轻时的风采。”
祝筠一哂道:“裴兄,你想多了。再绝色的美人,到了这年纪……”
裴明淮沉吟道:“你是说,这星霜仙子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凤仪山上?”
“照我看来,她在十几年前,一定练功出了岔子,所以才会出现鬼嫁娘的事。” 祝筠道。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失声道:“是她练功,需要年轻女子?她到底练的是什么功?”
祝筠缓缓摇头,道:“不是练功需要,而是她不知怎的练岔了。那原是一种如今已然失传的内功心法。若是练成,威力极大,但也十分危险……”
裴明淮叫道:“御寇诀?!”
祝筠微微一震,道:“裴兄,你也知道?”
裴明淮道:“可那是九宫会的镇教之宝。星霜仙子就练了这个?”
祝筠盯了他一眼,道:“裴兄,看不出来,你这般皇亲贵胄,对江湖上的旧事,还真是清楚。恕我多问一句,你师承何处?”
裴明淮干笑一声,道:“家师有严命,不能说出他姓名。”
祝筠微笑道:“裴兄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你练的是道家的正宗内功,而且必是从小就开始练的。与大代皇族有如此深的渊源的道家高人,也就那么一位。”
裴明淮笑笑不语,祝筠也不再追问,又道:“听说练那御寇诀,十分艰险,而且并无止境。一旦出了岔子……便是气血倒逆,筋脉尽碎。你可知为何当年星霜仙子与她丈夫反目,离开九宫会?”
裴明淮道:“难道是星霜仙子要练这功夫,她夫君不让她练?”
祝筠笑道:“正是,裴兄一猜便中,果然聪明人。”
裴明淮问道:“你多次见过鬼王,为何不问?”
祝筠笑道:“不算多次,就两三次。我本待再多看些时日,却发生了这等事。我十分怀疑,星霜仙子便是鬼王。我甚至怀疑,姜家八卦塔中,空着那个位置,便是她的。我也怀疑,姜优的武功,便是她所授。”
裴明淮道:“你没问过姜优?”
祝筠叹道,“我极之忌惮姜优,又未带常用的兵刃,毫无把握能跟她交手而全身而退,要从她口中知道什么,更是别想,她可是老成得很。”
裴明淮沉吟道:“照这么说,我看姜优上山,是去找这个星霜仙子了。看来,我不必操心姜优了,她应该无恙。不过,凤仪山是必得搜的,你明日一同去如何?我在山上等你。你只是应命而来,对姜家之事,你就一点也不关心了?”
祝筠微笑道:“我脸上戴着这东西,会吓着人的。”
“那晚我在凤仪山见到你,真是鬼王找你上山的?”裴明淮问。
“我没骗你。”祝筠道,“确实是鬼王要我上山的。我便也装作不懂武功,任鬼使带上凤仪山。但我不敢轻举妄动,始终未能一窥鬼王真面目。他始终隐于绣帘之后,头戴鬼面,我实在是什么都不曾见到。”
裴明淮摇头道:“我不相信,你好奇心这么重的人,去了好几次,居然毫无作为?”
他说到此处,忽然右手伸住,一掌拍向祝筠的面门。祝筠吃了一惊,举箫去格,裴明淮变掌为抓,仍旧去抓他脸上面具。祝筠侧头让过,怒道:“姓裴的,你好奇心也未必太大了!我长什么模样,与你何干?”
裴明淮连接两下出手都未见功,又不能真下杀手,只得笑嘻嘻地收回了手。“确实无干,只是见你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心痒难搔罢了。”
祝筠怒瞪他一眼,骂道:“无聊!”一扬手,竹箫上的利刃已弹了出来。裴明淮也不敢再造次,问道:“明天来不来?”
祝筠再不答话,往外便走。裴明淮只得跟上,一出了姜家庄的大门,便不见祝筠的影子了。
裴明淮喃喃地道:“走得还真快。”
次日清晨,裴明淮便上了凤仪山。官兵从他处另调,当地人人知凤仪山异处,就算有命在身也未必敢上。此时天方蒙蒙亮,山间雾气蒸腾,翠色笼烟,无数异草琼花,若不说这是一处鬼山,倒真是个清幽胜地。
洪响跟在裴明淮身边,肩上扛了一柄金背大砍刀,敢情就是他常用的兵器。他头晚大约是喝多了,此时一说话仍是满嘴酒气,裴明淮只得躲着他走。“裴公子,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这地方,以前是个好地方,现在……”
裴明淮笑道:“天色已明,不必担心迷路了。洪大哥,让人搜山吧,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都向我回报。”
洪响带人离去,裴明淮朝身旁一株老树望了一眼,道:“下来吧,人我都支走了。”
衣袂声响,祝筠已站在他面前。裴明淮一见他脸上那个人皮面具便叹气,祝筠冷冷地道:“我已如约前来,你还要怎的?”
裴明淮苦笑道:“不怎的,走吧,去鬼王的住处。”
鬼王所居的洞穴仍如那日一般,奇藤异果,苍翠娇红。走了进去,里面陈设与前夜一般无二。裴明淮的目光又停留在那个玻璃杯子上,祝筠道:“你为何对这个杯子特别留意?”
裴明淮笑笑不语,见竹帘后座椅扶手右首处有个圆球,磨挲得光洁无比,便伸手握住圆球,笑道:“那鬼王便是坐在这里听你弹琴的?”
祝筠淡淡地道:“你把那圆球向右转三下,记得,第三下转到尽头,立即在圆球上运力拍一下,力一定要用足。”
裴明淮依言而行,只听见格格声响,座后石壁上垂着的碧色帘幕竟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大洞。裴明淮问道:“你一直知道这机关消息?”
祝筠道:“那么明显,就放在你面前,傻子都能看到了。”
裴明淮无话可说,当下二人举步进去,裴明淮一楞,里面竟然别有洞天。这山洞极深,按天然地势修成了一进又一进的屋舍,陈设精雅,外面一间是打坐的静室,角落放了一只青玉香炉。里室设有床幔妆台,裴明淮拿了一个妆盒,里面的香粉还剩了大半盒。
裴明淮道:“看来确有一个女子住在这里。”
祝筠已走至里面,道:“这里药物极多,看来是她炼药的地方。”
裴明淮看了那一屋子的柜子,鼻端闻的都是药香,叹了口气,道:“要练她这功夫,也真不容易。”
祝筠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在柜子上连击三下。“后面是空的。”
裴明淮道:“里面还有?”
祝筠游目四顾,伸指弹向墙角。他已经使上了内力,三下之后,裴明淮只见柜子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祝筠一皱眉,道:“好难闻的味道。”
裴明淮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那是一股极阴冷的秽气,夹杂着腐臭之气。裴明淮低声对祝筠道:“小心些。”
祝筠见他脸色郑重,便道:“怎么了?”
“……不好说。”裴明淮已拔剑出鞘,只听一声龙吟,寒光一闪,映得祝筠一张脸也冷如朗月。祝筠脱口而出:“好剑!”
裴明淮回头看他,道:“你也爱剑?”
祝筠两眼仍不离那宝剑,一笑道:“就算是再不懂行的人,也知道你这把剑是好剑。裴兄此剑,七彩宝珠、九华美玉镶饰,剑身澄如秋水,想来便是传说中的赤霄了?”顿了顿又道,“传说此剑乃被朝廷收罗,阁下是从何处得来?”
裴明淮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是从皇宫宝库里盗来的不成?”
二人沿着那山洞曲曲弯弯行了片刻,裴明淮忽然停住了脚。他脚下踩着了一件软绵绵的物事,举起火折低头一看,地上却是一具女尸。
那女尸面容已然腐烂,蛆虫蠕动,在她鼻孔耳间爬来爬去。可怖的是,这女尸竟然身穿新娘服饰,衣料倒是上好的,全未褪色。
他忽觉壁角有莹光闪动,幽绿惨白。裴明淮心中一动,转头看去。洞中漆黑,惟见壁角丝垂翠缕,青白相呈。裴明淮失声道:“优昙钵罗?!”
《妙法莲华经》云: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诸佛如来,时乃说之,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
裴明淮并非初次见此花。让他诧异的是,这优昙钵罗竟生在如此黑暗污秽之地,丝丝缕缕,幽光闪烁,看来实非佛家仙花,遍布鬼魅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