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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此时风雨突止,半轮明月浮在云端。裴明淮见着一个女子,缓缓自树影里走了出来,站在姜家大门之后。她好像是想出来,走了一步却又退了回去,行动间极其怪异,仿佛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动作迟滞僵硬。

裴明淮自月光下见到这人的脸,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曾在塔中见过这女子之像,站在姜峰身侧,便是他早亡的妻子,裴明淮记得名字是叫“谢晴”。她脸色惨白,便如套了一个蜡壳一般,怎么看都不似一个活人。

正在这时,有个小童自一处花木下钻出,却是碧玉。碧玉虽不能视物,却似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吓得面无人色,朝大门的方向扑了过来。裴明淮叫道:“碧玉,快出来!”伸手欲接,忽见谢晴伸出一只手,抓住碧玉脖子,手中用力,只听“格格”两声,碧玉立时两眼翻白,头软软地侧在一旁,立即毙命。

裴明淮又惊又怒,只恨自己没早一刻出手,碧玉或许还能活命。只听身旁洪响低声道:“这些活尸,力大无比,还好我今晚喝得不多,还算清醒,才能跑出来……姜亮,他是喝太多了……”

洪响无意间碰到了一根树枝,那树枝顿时弹开。谢晴头一侧,便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寂静之中,裴明淮甚至觉着能听到她颈骨转动的声音,只见谢晴一步一步地朝大门走来,却在那里转来转去,始终不敢出门一步。

裴明淮实在是忍耐不住,他好奇心大炽,想看一看谢晴如今究竟是人是鬼?“铮”地一声,旁边的洪响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闪动,裴明淮剑已出鞘,夭如龙腾,一剑斩向了谢晴的右肩。

按理说这一剑斩下,只要是血肉之躯,必定会一条右臂应声而落。但裴明淮一剑斩下,竟听见金铁交鸣之声,仿佛长剑斩上的并非人身,却是金铁之属。裴明淮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赤霄乃是神兵利器,他虽未运全力,但一样的可切金断玉,如今面前这“人”究竟是何物?

洪响见势不妙,忽然大叫了一声:“裴公子,我们快走吧!”

裴明淮却起了好胜之心,一剑回挑。他出手快极,洪响在旁还未看清,便见着一颗眼珠,被赤霄剑给旋了出来,一缕鲜血飞溅而出。

谢晴伸手缓缓举至脸上,在自己空空如也的左眼眶里抓了两下,却似毫不知痛一般。裴明淮剑尖一转,那颗眼珠便朝洪响飞了过来,裴明淮叫道:“接着!”

洪响只得伸手去接,嘴里嚷道:“裴公子,你好大的胆子!”

谢晴慢慢转身,朝庄园里面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裴明淮一顿足便想追进去,洪响扑了过来,横在他面前。

“公子,不能进去!现在进去,哪里还有生路?那些……那些活尸……都在里面乱走啊!原本在塔里面的,都出来了……他们杀了……杀了庄里的人……”

裴明淮怒道:“若是庄内还有活人,难道不救?”

洪响大叫道:“裴公子,我亲眼所见,连姜亮都被他们杀了,还有什么活人!”

裴明淮道:“方才碧玉不是还活着?我看,还是进去瞧一下的好。”

洪响这一回,是“扑通”一声跪在裴明淮面前了。“裴公子,裴公子,算我求你了,你千万别进去!若你有一丁点闪失,我这颗脑袋,不,是我们这一县衙的人,脑袋还要不要?”说到此处,洪响凄声道,“我知道你心好,裴公子,但事已至此,你也一样的无能为力!你能走进去多远?没人带路,你根本寸步难行!那里面的,姜家的,都不是人,不是人!你就信我一回,里面的人,都死了,我都看在眼里,你谁也救不了!”

他叫到最后,声音凄厉之极,令裴明淮也遍地生寒。再望了一眼姜家大门,裴明淮长叹一声,道:“听你的便是。倒是这卓子玉的尸体,也请你送回县衙,教仵作好生验视。”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姜家庄,他进去了,也未必出得来。

“裴公子,你好大的胆子。”洪响见他如此说,好歹松了一口气。他手掌里还抓着那颗被裴明淮剜出来的带着血迹的眼珠子,裴明淮盯着那眼珠看了半日,方道:“这些人真是古怪之极。 ”

洪响浑身一抖,那颗眼珠子都落到了地上。他慌忙自地上捡了起来,捧在手里,道:“裴公子,我早说过,他们不是人!”

“但谢晴仍然会流血。”裴明淮皱眉道,“鬼岂会流血?”

洪响目注他,一字字道:“因为他们既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他们是活尸。”

裴明淮一怔,洪响说得十分肯定,倒教他不知如何回答了。毕竟,活尸这东西究竟什么样,会不会流血,他也不知道。

二人一时无话,洪响此时方渐渐定下神来,问道:“裴公子,姜姑娘呢?你不是跟她一起上山的?”

裴明淮两眼正视他,道:“她一上山,便不见人影了。血雾中消失……倒跟吕玲珑的情形,颇为相似。”

洪响瞪着他,眼珠似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似的。“吕玲珑?她不是已经……不不不不……裴公子,我不信,我决不信!”他语无伦次,双眼已发红,“我要去找她!”

“这鬼王实在恶毒之极,我必将这凤仪山翻个底朝天!”裴明淮咬牙道,“若那鬼王还不出来,我就一把火把这山给烧了,不管他是人是鬼,是人我就要他烧成焦炭,若他真是鬼,我就要他三魂七魄,烟消云散!”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面色十分狠厉,就连洪响也打了个寒噤。裴明淮沉默了片刻,声音已平静下来。“洪大哥,我一直认为,鬼嫁娘并非满足鬼王色欲,而是另有用处。我又想到,姜源那个失踪的兄弟……”

他这一句话,只惊得洪响面色如土,双手乱摇。“裴公子,你别说了,姜家敢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裴明淮淡然道:“正因为是伤天害理之事,才须假鬼王之名而行。姜家乃此地宗主,若明目张胆行此逆天之事,百姓也容不下。回去请你们县令来见我,我自有主张。”

洪响见如此说,忙道:“是是是,我这就去。我看,裴公子,你也一同去县衙吧?我这就禀报县令大人去,让他收拾屋舍,你好休息。”

裴明淮却摇头笑道:“多谢了,不过我有更好的地方去。”他又道,“我打算去嫣红阁。”

洪响脸色微微一变。正如裴明淮所料,洪响实在不蠢。“裴公子,你诸事都要当心啊。那嫣红阁中……唉,我就实说了吧,总觉得有些什么怪异之处。我也说不清楚……”

“多谢洪大哥提醒。”裴明淮笑道,“我定然会小心在意。”

他果真到了嫣红阁里。老鸨一见他,便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裴明淮打了个呵欠,道:“现在我要睡觉,不用找人侍候。替我准备热水,再弄身衣服来,我这衣服都湿透了。”

估计花钱到妓院来睡觉的客人实在是很少,不过老鸨很快就回过了神,笑得更甜地把裴明淮送到了一间布置精雅的屋子。裴明淮洗了澡换了衣服,倒头便睡。房中原本就点着一种细细甜甜的香,中人欲醉。

也不知道睡了几时,裴明淮忽听到“笃笃笃”之声,有人在轻轻叩门。裴明淮极不情愿地扬起声音道:“谁?”

只听一个极沉稳的男声,在门外道:“下官池清波,应裴公子之命前来。”

裴明淮笑道:“是池大人,来得好快。请进罢。”一面说,一面便起身整衣。他原本便是和衣而睡的,也没多少好整理的。

片刻之后,门才轻轻一响。裴明淮又是一笑,这池清波好生懂得进退之道,他自然知道裴明淮正在睡觉,有意等到裴明淮整衣完毕才进来。又隔了片刻,池清波才推门走了进来,躬身道:“下官惊扰裴公子,请裴公子恕罪。”

“罢了,是我叫你立即前来的,何罪可恕?”裴明淮笑道:“池大人请坐。明淮有事相商。”

“不敢。”池清波侧身坐了,裴明淮这才看清这人长相,修眉俊目,年约四十开外,一身便服甚是普通,却有股潇洒之态。当下笑道:“池大人,我问你一件事。姜家在此,声名如何?”

池清波一怔,忙起身道:“姜家乃是此地宗主,公子应该知晓。只是……不听朝廷册封,我们也……”

裴明淮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们也等于是受他们供养着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各地宗主督护,大多如是。要说此制不好,那也不是你们的首尾,池大人请坐,不必如此拘谨。”

池清波忙道:“是,是,多谢公子体谅。”又道,“公子此来,不知是……”

裴明淮道:“我不欲张扬,也请县令大人不要声张。今日请大人来,我有事相求。”

“洪捕头已对我说过了。”池清波道,“裴公子,调兵搜山,非等闲之事……”

“这事我会去办。”裴明淮打断他的话头道,“我倒是想问一问,这些年来,凤仪山频频出事,你们地方官吏,居然任那些可怜女子被送予鬼王,被凌辱杀害,毫无作为,实在是令人寒心之至。”

池清波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垂头道:“是,是,裴公子教训得是。”

裴明淮道:“池大人,我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是想弄清楚这件事,替那些可怜的女子讨回一个公道,再不要有送上山的鬼嫁娘。”

池清波敛容道:“是,这也是下官所望。下官已在这里当了多年县令,虽有升迁的机会,但下官曾发誓,此案一日不破,下官便绝不离开。”这番话说得十分严肃,裴明淮点了点头,道,“请坐罢,想来洪捕头已经把事情经过与你说了?”

“是。”池清波道,“下官实在觉得十分诧异,居然会有这等事发生。”

“我且问你,这姜家究竟是何来路?”裴明淮道,“这家人,实在是诡异之极。”

“裴公子,姜家是何来路,我也不知。”池清波道,“他们在此地已有百年之久,顺应天下大势为本地宗主,虽不接受朝廷册封,却也安份,这里的百姓都对姜家感恩戴德。前些年有流寇来犯,也是姜家率众打退。我自然也知道姜家有诸多诡异之处,下官多年来苦研《易》,姜家那座八卦塔,便是一个镇锁之地,而整座姜家庄院,设计建筑,颇多奇诡之处。”

裴明淮两眼一亮,笑道:“这下好了,没想到池大人便是行家,我正愁不知哪里去请位懂行的来呢。”

“裴公子过奖了。”池清波道,“裴公子既然在姜家住过,自然见过姜家庄的诸般布置。那座塔四方皆悬八卦,正是一座锁妖之塔。我每次到姜家,总是心痒难当,真是想进去看看。我也曾推测过姜家的来历,姜家应是从蜀地迁来,那里古多巫蛊之术。”他两眼望定裴明淮,道。“是以姜家死人变为活尸,虽匪夷所思,尚不出意料之外。令下官特别困惑的,反而是……姜家几兄弟的死因。”

裴明淮道,“池大人有何高见?”

池清波道:“裴公子,我一直让洪响把案子进展报给我参详。姜家第一个死的,是大哥姜峰。裴公子,你来的当天晚上,姜明和三夫人卓子青被害,赤身裸体死于三夫人平日打坐念经的水阁之中。再后来,姜姑娘姜优上了凤仪山,和二夫人姚碧一同失踪。你在山上又撞见卓子青内弟卓子玉,死在你面前。姜亮昨晚也死了,尸体如今仍在姜家庄中,洪响亲眼所见。也就是说,到如今为止,姜家人几乎全部死于非命,姜优与姚碧很可能也已经死在凤仪山上,只是我们还未寻到罢了。照此看来,我十分怀疑,难不成有人与姜家有深仇大恨,势必要除其全家而后快?而且这杀人凶手定然与姜家极其熟稔,对姜家上下一举一动都极之了解,才能这般算无余子。若说姜家这几起人命案是一局珍珑,那凶手就是对这黑白子的来势去路了然于心之人。一个外人,决不能做到。”

裴明淮不由得对这池清波另眼相看,池清波神思清明,全然不受枝节干扰,直寻本源。便道:“那依池大人之见呢?”

“下官确实不知。”池清波眉头深蹙,“不论怀疑谁,都实在没有充足的理由。于是,照下官看来,我们只有一条捷路可走。那就是看最后活着没死的是谁——可是,姜家庄如今已成鬼域,我等不敢擅入,连这条捷径也全然被堵住。那凶手究竟图谋的是什么?如此缜密严谨的计划,必是为了一个极重要的原因!”

裴明淮道:“这‘极重要的原因’,池大人可有头绪?”

池清波叹道:“之前凤仪山上虽有鬼王,但还算无甚大事。自从十三年前,鬼王娶亲开始,凤仪山也渐成禁地,无人敢入。唉……”

裴明淮沉吟道:“鬼王为何要娶亲?”

这个问题,问得池清波呆了一呆。池清波思索半日,方道:“裴公子,问得好。鬼王为何要娶亲?娶亲也罢了,每年都娶,娶了又杀了,这难道是鬼王的嗜好?……”

裴明淮放下茶碗,站起身来。“池大人,现在我们要做的两件事,其一,就是彻查姜家庄。不管里面那些是人是鬼,都要把姜家掀个底朝天。其二,我们得上一趟凤仪山,再搜鬼王老巢。”

池清波忙站起躬身道:“下官遵命。”

“还有一件事。”裴明淮道,“我问你,这嫣红阁是不是有一个叫祝筠的琴师?”

“正是。”池清波道,“此人数月前来到嫣红阁,精于音律,琴箫笛筝无一不精。只是容貌丑陋,故他抚琴之时,都是隐于帘后。下官素来也好音律,虽不喜嫣红阁,也时常过来一聆佳音。”

裴明淮问道:“这人现在还在嫣红阁吗?”

“这姓祝的琴师并非时时都在嫣红阁,有时一连十天半月都不在。”池清波道,“不过今儿个是在的,刚才在楼下,老鸨还对我说,晚上给我留了雅座,让我来听琴。”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那池大人请自便。”

见他起身走出房门,池清波忙起身垂手而立。站了半日,待得裴明淮的身影全然不见,突然一笑道:“老洪,你怎么一直躲在外面不进来?他早就走了。”

洪响应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脸色更红得吓人,像是喝了几大缸酒似的,双眼通红。“我对这裴三公子十分畏惧,与他相对得打起全副精神,实在累人。他全然不似个富贵公子,不仅武功极高,而且心思缜密,更难得的是毫无骄狂之态。此人大不简单哪……”

“裴家岂有等闲之辈?”池清波冷冷道,“裴家权倾朝野,这裴三公子亲娘是清都长公主,姑姑是正宫皇后,可谓荣宠之至。皇上任命他为东道大使,出巡监察,加使持节可斩刺史镇将,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百官无不惴惴。他手中那柄剑,赤霄,嘿嘿,高祖斩白蛇之剑……只是我看这裴公子,却颇有侠义之心,不似凉薄之人,唉……若真能把鬼王娶亲一事真相大白,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洪响握紧拳头,骨节格格作响。“是,只要能替阿蓉报仇,我长生牌位天天供着这位裴三公子也成。”

裴明淮下得楼来,此时妓院里冷清得紧,比不得晚间的莺声燕语。老鸨正在楼下,见了裴明淮,忙过来笑道:“裴公子,您起来了?”

“祝筠在哪里?”裴明淮问道。老鸨一楞,赔笑说道:“裴公子,这祝筠多有傲气,若有得罪之处,请裴公子多多见谅……”

“他没得罪我。”裴明淮道,“带我去见他便是。”

老鸨亲自领他前去,祝筠住在后院一间背静的厢房,房前一丛芭蕉,那芭蕉还在往下滴水。裴明淮伸手推门,门也没关,“吱呀”一声便开了。祝筠果然在房中,手里拿了一支竹箫,正回转头来。房中黑暗,未点灯烛,裴明淮也看不清他脸。只听他道:“是你?”

“不是我还是谁?”裴明淮冷冷道,“难道你以为我已经死了?”

祝筠发出一声低笑,把那支竹箫轻轻放在桌上,在桌边坐了下来,随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烛火一亮,裴明淮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祝筠脸上那道从嘴角一直延伸到眼角的伤痕,实在是不那么容易看惯的。多看几眼还好,若是一眼乍看去,还真得吓一跳。

祝筠把他的神色举动都看在眼里,淡淡一笑,拿起茶壶,斟了两碗茶。“裴兄,你是不是想来问我,那晚我是如何从凤仪山回来的?”

裴明淮冷冷地说道:“我看也不必问了,你必定会说,是鬼王派身边的鬼使将你送回来的?”

祝筠笑了起来,道:“正是,裴兄果然是聪明人。”

他端起一碗茶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道:“方才见到了洪捕头和那位池大人一同出去,裴兄,你差他们做什么去了?”

“……九宫会月奇来此,所为何事?”隔了半日,裴明淮方低声道。祝筠一怔抬头,道,“裴兄此话何意?”

“你就别装了。”裴明淮笑道,“我曾与你对坐弈棋,又岂会认不出你?就算你把脸扮成这般可怖之状,让人不愿多看,你身形行动,我仍能认出来。更何况,我们也不止在黄钱县见过一面,不是么?”

祝筠低头半日,方笑道:“我跟裴兄还真是有缘。”

裴明淮道:“我在金家北楼所见的确然是你。”

祝筠道:“我不是已让那个捕快回来告诉你了么?”

裴明淮道:“人家又没得罪你,你为何伤他?”

祝筠笑道:“他敢跟着我,我没要他的命还算是给你面子了。”

裴明淮笑了笑,道:“左肃如今在你手里?若是如此,今日我可不能轻易放你走了。”

祝筠道:“这都多少时日了,人家早就不知道走哪去了!”

裴明淮道:“跟金萱谋划的也是你?”

祝筠道:“谁说是我?这等事我都谋划,我还谋划得完吗?我知道金萱的事,但跟她在飘香斋相会的人可不是我,她家的事跟我一概无关,我接了令,只管把姓左的送出城,别的事我也一概不知。”

裴明淮道:“那毕夫人呢?”

祝筠眼里闪过一丝寒意,道:“那女子实在太贪心,为了一只镯子,险些坏了事。哼,金萱把毒药给她,教她下在蜡烛里面,毒死那院子里面的人,她哄骗那小凤丫头去做了也罢,竟然还敢在人都死了之后进去取镯子。你进去的时候,怕那毒还没散尽罢?你就没觉得不适?”

裴明淮回思,确实那夜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只是不曾在意罢了。问道:“你那时候已经不在了?”

“我早走了。”祝筠道,“我买通了江明夫妇和他们的养女,易容而来。他们要么就是瞎子,要么就眼神不好,也看不到什么。我也不曾想到,会连累他们。这毕夫人,哼……”

裴明淮回思他的手段,心知那毕夫人也必不会有好下场,心里倒舒坦了些。祝筠忽然一笑,道:“你跟我对面相见,都认不出我,倒教我有些好笑了。”

裴明淮道:“那得赞你一句易容术高明了。你不仅容貌全然不同,就连声音也变了,想来是那辛仪的传授了?”

祝筠微笑道:“要那丫头传授,确是不易,不过这门功夫,有用得紧,此次不是连你都瞒过了么?”

裴明淮笑道:“那也未必。你虽容貌声音都变了,我却自第一眼见到你时便隐隐觉着似曾相识。你再遮掩,你也藏不住你那双眼睛,所以你在邺都装作瞎眼之人,方能瞒过我。即便如此,你仍不像个江湖卖艺之人,你扮得不够好。”

祝筠还真细细听着,最后笑道:“多谢裴兄指点,在下会学着改改的。”

裴明淮倒不提防他如此说,无言以对。祝筠望了他一眼,道:“在这里见着你,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难不成与当日黄钱县一般,这里也有你的甚么朋友,你才会来到此处?”

“那倒不是。”裴明淮道,“若你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原因,我就告诉你。”

祝筠又是一笑,道:“裴兄,你明知道我是九宫会的人。能让我甘愿藏身嫣红阁,蜇伏于此的事,定是大事,我怎会告诉你?”

“难不成跟鬼王有关?”裴明淮问道,“这鬼王究竟是什么东西?”

“裴兄,你又何必定要为难我?”祝筠叹了一口气,道,“九宫会刑规严酷,你是要我受千刀万剐之苦么?”

裴明淮重重放下茶碗,道:“我只是想把那为害一方的鬼王揪出来,还想找出杀害姜家人的凶手。”

“姜家如今已成鬼宅。”祝筠道,“在下提醒一句,若裴兄要去,务必小心在意。”

裴明淮抬头,烛火之下,祝筠一张脸被映得忽明忽暗,煞是诡异。“你为何要前去教姜优弹琴?你到此处,是不是就是为了混入姜家?姜家人,是不是你杀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祝筠淡淡道,“别当我会随便杀人,一般人给不起我要的价。而且,不妨告诉你,在九宫会里,我干的也不是杀人的勾当。”

裴明淮两眼紧紧盯住祝筠,道:“是不是鬼王与姜家,有我们外人所不知的关系?”

祝筠的手微微一颤,道:“你为何这般问?”

“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就说说又有何妨?”裴明淮不耐道,“你来凤仪山有什么目的,与我无关。我只是可怜那些平白枉死的鬼嫁娘,想把这鬼王娶亲之事弄个清楚明白。那些女子都是些可怜之人。若你也有姊妹亲人,遭遇此等下场,你该当如何想?”

“我自幼便没爹没娘了,又哪来姊妹亲人?”祝筠淡淡道,却让裴明淮一呆,回不出话来。祝筠又笑道:“也罢,你说得也有理。我就告诉你吧,我到这里是来找人的,但又不知那人究竟现在何处。所以我才会暂留嫣红阁,但意料之外的是姜优竟然请我教琴,我才得以进入姜家。”

“她怎会知道你?”裴明淮皱眉道,“她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她不来,可她的兄长会来。”祝筠道,“我对姜家人十分疑虑,老二老三武功都不错,却看不出师承来历。尤其是姜优,她是我见过的武功最高的女子。我曾经看过她在园中练剑,满园白霰飘飘,她的剑气能让园中百花俱落,我相信她已经练到了以气御剑的地步。”

裴明淮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她怎会如此厉害?她不过二十来岁……”

“也许她天赋异禀,也许她吃过什么灵丹仙药。”祝筠道,“我对她十分忌惮,在姜府中也不敢随意走动。姜家如此怪异,我极之怀疑,是不是鬼王之事,就是姜家暗中操纵?纵观这一方土地,也只有姜家有此可能了。况且,姜家离凤仪山,不过数里之地!”

裴明淮道:“不错,我也有此想法。可是,他们为了什么?他们要的,只不过是未嫁的年轻女子!这又何难?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当朝太师的公子,说话果然与众不同。”祝筠一哂道,“你说得轻松,你想想,每年失踪一个女子,都是被你掳到家中的,年年如此,总有一天要东窗事发。恐怕也只有你裴家能将此事化于无形罢?”

裴明淮皱了眉,道:“这种话,再别轻易出口。”

祝筠微笑道:“话虽无礼,但道理是真。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若真是姜家所为,一来可将女子失踪之事消于无形,年年为之,二来,凤仪山也成了禁地。姜家就在凤仪山脚下,你说,这凤仪山岂不成了他们的地盘,假借鬼王之名,不论要在凤仪山上做什么,都能为所欲为?”

裴明淮点头道:“不错,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我再怎么也想不明白,若真是他们所为,姜家如今为何连遭大祸,接连惨死?”

“不错,”祝筠道,“我也不是没好奇心的人,我也想知道缘故。”

裴明淮笑道:“我一要再探凤仪山,二要再探姜家庄。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去?”

“也罢。”祝筠笑道,“反正我也是要去的,多你一个更好。”

裴明淮道:“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祝筠扬眉道:“什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你能不能把你脸上的易容去掉?你把脸弄成这样,真是不想让人正眼看你?”

祝筠笑道:“你若是想见我真面目,直说便是。”

裴明淮眼睛一亮,祝筠又道:“只是我的真面目,又岂是人人可见?不瞒阁下,九宫会中,知我真面目者亦寥寥,此乃规训,在下不敢违背。非九宫会有令,不能露真面目于外人之前。”

裴明淮又叹了口气,却笑道:“那也未必,定有一日,我能得见你真容。”

祝筠道:“恕我直言,裴兄,你这人也太好奇了,不就两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做人不要太固执的好。”

裴明淮一笑,起身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受不起。今夜子时,姜家见。”

祝筠道:“你非得拣个闹鬼的时辰吗?”

裴明淮瞄了他一眼,道:“我也想问你,你教姜优弹琴,非得要半夜去吗?”

祝筠一楞,裴明淮道:“那晚我见着芙蓉被剑气摧落,是姜优?”

“……不错。”祝筠低声道。裴明淮双目直视他,道:“琴弦断掉,想必弹琴之人,心烦意乱至极。你夜半与姜优见面,发生了什么事?那夜我见过她,她一定有什么变故。跟她在一起的人便是你,你们说了什么?”

祝筠不语,半日方道:“裴兄请自便,子时见。”

这分明是下逐客令了,裴明淮叹了口气,只得出去,掩上了门。他睡了这多时,如今也饿了,总得先去寻些吃的。 ka1j2Qc6JERFneeJnlE5b6iA4N/bThAt886AETEvThIKA+2n+2RR/ByYvIBdoFF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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