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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裴明淮两眼紧紧盯视她,道:“三夫人,在下自到姜家以来,从未睹过你的真容,今日可愿给在下这个机会?”

那白衣女子略为迟疑一下,将蒙面的白纱拉了下来。裴明淮一惊,这女子容颜美极,但也清冷至极,肤色如雪,浑如月华,只是她一边眼眶中空空如也,眼珠已经不见,这般绝丽的脸上,却少了一只眼珠,可怖之极。

“你便是卓子青。”裴明淮喃喃道。“姜亮竟娶了个这等绝色?……”

卓子青淡淡一笑,道:“正因为这副容貌,才留下了这条性命。不过,阁下剜了我一只眼睛,再美貌也无用了。”她声音更是极清极冷,尤如冰雪。裴明淮记起卓子玉之言,说他这姊姊,冷到一丝活人气也无,今日看来,并非虚言。

裴明淮思及当时情景,一阵发寒。“我的剑挖了你眼珠,你居然忍得住一声不响?!”

卓子青淡然道:“为了报仇,莫说是一只眼睛,便是两眼全盲,又有甚么?”

裴明淮无言,半日叹道:“你的遭遇我十分同情,但你灭姜家满门,也未免太毒了些。”

卓子青一声冷笑,道:“毒?我有姜家人毒?我卓家乃世代书香,姜亮救了我和幼弟,我无依无靠,只得嫁与他了。我对姜亮本无情意,但有一日……”她的声音更冷,“我听见他们三兄弟说话,才知道当年凤仪山之事。他并不是我的恩人,是我的仇人!我竟与不共戴天的仇人,同床共枕若干年!”

裴明淮与祝筠对视一眼,均觉不忍。祝筠低声道:“这实属姜家造孽。”

卓子青道:“从那时起,我便起誓要这姜家上下全数灭门。我早就觉得姜优有不对,哪有人数年容颜全然不变的?就算姜家佣仆都是瞎子,姜家兄弟就一点不觉不妥?我巧言狐媚姜亮,向来我冷淡于他,突然对他示好,他受宠若惊,一次醉酒之后,终于把姜优的秘密告诉了我……”

她冷笑数声,道:“姜家那几个兄弟,都是她的侄孙辈。只是她容貌不变,他们为了替她隐藏身份,称她为四妹罢了。他们哪里敢忤逆于她?她才是这一方的宗主!”

裴明淮道:“与姜源对坐,空着的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姜优的?”

卓子青道:“不错,大家都以为姜源有个嫡亲兄弟,除了姜家人,没人知道是个女子。姜优一直在凤仪山上,便住在洞府之中,姜家着人服侍。但最近几年,她回了姜家庄,对外只说是姜家小妹幼时多病,这几年身子好了,才能见人。”

祝筠问道:“她为何突然要回姜家庄?”

卓子青缓缓道:“听姜亮口气,大约还是练功的原因。姜家庄的那优昙钵罗,可生得比山上的好了十倍不止,自然是在姜家庄炼丹更好些了。她那内功,若是稍有差池,便会气血倒逆,骨断筋碎。她初次练功遇险,人还是在山上的,身边只有她那个丫头……那夜恰逢我一家人过山,若非姜亮对我一见钟情,我姊弟又在轿中未曾亲眼看到她当时情形,也一样的活不下来!”

祝筠与裴明淮二人,都听得背后一阵寒意。裴明淮道:“你母亲……”

“我娘便是死在她手里!”卓子青冷冷道。

裴明淮道:“山下众人见着轿舆与灯笼,以讹传讹,便生成了鬼嫁娘之说?第二年,杀阿蓉,她便如法炮制?还杀了白水村一村的人?”

卓子青道:“是毒,桃花姬的毒!只须把毒放进村子水源,就能让一村的人都死了!”

裴明淮疑惑道:“桃花姬姚碧?她究竟跟姜优有何渊源?”

卓子青道:“她是从西域跟随姜优回来的。论起年纪,她比姜明还长几岁,只是从姜优那学了些驻颜的法门,看起来年轻美貌罢了。”

裴明淮这才明白,为何姚碧在姜优身边,举止那般恭谨。当下问道:“姚碧是如何死的?”

卓子青冷笑道:“我知道那夜她会陪姜优上山,也知道她会如往常一般,扮成鬼媒婆,是以早早偷了她的毒药,浸在她衣服之上。她虽长年用毒,但我用数倍的份量,慢慢渗入肌肤,待她发现之时,哪怕是赶回姜家庄取解药,也是无用!只有姜优,她内功深厚,百毒不侵,我这点微末功夫,在她面前,毫无施展的余地,要杀她,真真是难于登天!这一回,姜峰姜明暴毙,你二人来得又奇,她大概也感觉到诸事不妙,准备离开姜家……我若再不下手,她一旦离去,再无机会!”

裴明淮道:“你已经计划多年了?听姜优说,姜峰死当晚,你行动十分反常,也是在她面前故意做作?”

“我一直苦练武功,但天资所限,也不过如此。在姜优面前做作,只是见她出来,怕她去找姜峰,想拖住她。”卓子青冷然道,“姜峰不懂武功,杀他吊于房梁上,十分容易。姜明对我我早有染指之意,要设计也属易事。我弟子玉有一虎爪兵器,我正好借用。”

裴明淮道:“卓子玉难不成是你杀的?”

卓子青犹豫片刻,祝筠道:“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长姊如母,她怎会杀卓子玉?卓子玉不是她杀的。”

卓子青打断了他话头,道:“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裴明淮一笑,道:“向来有人这般说时,那便一定不是他杀的。”他沉吟地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一介女流,很多事不便做。十几个鬼嫁娘中,只有一个,是全村被杀,鸡犬不留。那个女子叫阿蓉,也曾是姜优的贴身婢女。我早该知道了,实在鲁钝……”

卓子青脸色雪白,不发一言。祝筠接道:“阿蓉之所以会死,便因为她也发现了姜优的秘密,恐怕还告诉了家里人。姚碧一不做二不休,以鬼王娶亲之名,除去阿蓉,毒杀她全村人,还割掉了阿蓉的舌头,方泄心头之恨,从此也再不敢有村子拒不献女。但有人对阿蓉情深意诚,定要为阿蓉复仇!”

裴明淮道:“那天晚上,姜家庄出事,我就应该知道了。我对五行之数还算略懂一点,也不敢妄进姜家庄,这个人却从里面逃了出来,又一力阻止我进去。他说是有明珠带路,可我仍然有些怀疑……而你,若是无人帮忙,又怎能将姜峰吊在房梁上?姜亮胸骨尽碎,又必是一个力大之人所为。洪大哥,我说得可对?”

只听一声大笑,另一株花树之后,洪响转了出来。他手持一柄金背大砍刀,也不知又灌了多少酒下去,黑红脸膛更红得发紫。“不错,不错,裴公子,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去。计划得再周密,总会有想不到的破绽。姜优是我杀的,我便是用这把刀把她的头砍下来的。我总算手刃了阿蓉的仇人。我把她的头扔在凤仪山上喂野兽,她永远不得全尸。阿蓉对她又敬又爱,她竟能下此毒手,我对她实是恨之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

裴明淮道:“那夜,我送姜优上山之后,便是你和卓子青将姜家人尽数灭门的?上百人,你们也够狠!”

洪响哈哈大笑,道:“姜家庄中人,没一个不是姓姜的。他姜家人不少都是天生宿疾,生下来便眼瞎,哪怕碧玉明珠这等小童,也是货真价实的姜家族人。鬼使,轿夫,管药的童子,哪一个不为鬼王出了力?我们杀谁,都不冤!大概也是造孽太多,姜家几兄弟都没孩子,也不知是常用丹药所致,还是为何……他们这一家人,绝后了最好!我们先是在庄子的水里面下了毒,待得众人大都昏迷过去之后,再一个个杀掉!没昏过去的,也不是我的对手!为了让你相信是活尸作祟,子青扮成谢晴,刻意在你面前杀了碧玉。没料到你胆子实在不小,竟然剜了她一只眼睛。我想救,却又不能救……我真是怕,怕你硬要闯进去!”

裴明淮问道:“那些活尸……不,蜡像,都是你们移出来的?”

“不错。”卓子青道,“我听姜亮说过,那些蜡像,须得时时以他们祖传秘制的某种药油擦拭浸洗,否则就会朽坏。”

裴明淮这才明白,为何那些原本在八卦塔中的“蜡像”,会变成那副样子。又盯了卓子青一眼,道:“那夜我不曾斩下你一条手臂,你身上穿了什么甲胄么?”

“我除了戴蜡制面具扮成谢晴之外,还在身上穿了一件混以五金的铁甲。这铁甲乃是姜家祖上所传,听姜亮说以前是他祖先上阵杀敌时所穿的,他吹嘘说什么神兵利器也难以穿透,原来还真没胡说,连你赤霄也奈何不得。”卓子青道,“洪响想要你亲眼看到姜家庄的异事,却又怕你胆子太大要闯进去,一再嘱咐我要小心防备,我才记起了那塔里放着的铁甲。没想到……没想到你比我们想的胆子还要大。”

裴明淮道:“姜亮是你所杀?”

卓子青冷冷道:“姜亮武功甚高,我一击不中,洪响只得现身,与我合力杀了他!他之前便已对我十分疑虑,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裴明淮道:“你杀了姜明,然后把他与吕玲珑的尸身移到水阁之中?”

卓子青道:“不错!”

祝筠忍不住道:“你们胆子不小,也不怕有人看到?”

卓子青缓缓摇头,道:“我那水阁,本来就在庄园最僻静之处。半夜之后,不能在庄中随意走动,本就是姜家定下的规矩,不止你这等客人,庄中人也是一般的要遵守的。我知道那夜吕玲珑上山,姜优姚碧必定不在,正好让我行事,没想到,你却意外出现在凤仪山,姜优便赶了回来,留姚碧在山上料理。”

裴明淮回思当日情景,果然未见姚碧。便问道:“她们一早便打算杀吕玲珑?”

卓子青道:“那倒不是。若非吕玲珑坚持要上山,也不会送命。这姑娘……实在任性,也是注定了……”

裴明淮黯然,洪响却道:“那姑娘甚是聪慧,我看她是发觉了端倪,才会被杀。姚碧总是她亲戚,要找年轻女子十分容易,何必打主意到她头上?她会武,料理起来麻烦得多。而且,那姑娘对姜优,一点用处都没有。”

裴明淮一怔道:“什么意思?”

洪响道:“她被杀后,尸体就被弃在林中,我找了回来,以充作子青尸体。损毁严重,若不仔细查验,是不会知道她死的时辰其实早了些。”

裴明淮道:“为何无用……”

不待他说完,祝筠便道:“裴兄,你怎地变呆了?洪捕头说得十分清楚了,她对姜优没有用处!她不是处女之身!”

裴明淮“啊”了一声,却是十分诧异。祝筠又笑道:“洪捕头实在精明,姜家庄众人的死法,也只有他才知晓。仵作验尸这种事,都在他掌握之下。姜家人的尸体再以活尸作祟之名急急烧掉,便无人再会知晓。今晚,你们是不是来取姜家的那些财物的?”

洪响哈哈一笑,大声道:“不是!如今金银财宝,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来,就是打算把姜家这鬼魅之地给一把火烧掉的!”

裴明淮望定他,慢慢道:“我实在不明白,以姜优的武功,你是怎么杀了她的?”

祝筠苦笑道:“以洪响的武功,如何杀得了姜优!除非是她自己已萌了死志……”

洪响沉默多时,道:“是么?”

祝筠笑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哪怕姜优相信你对她一片痴心,你要对她下手,哪怕你就站在她身边,恐怕也难以如愿。”

洪响喃喃道:“是啊,那晚,陪裴公子到了嫣红阁,我又悄悄上了山,进了鬼王洞府。我知道她上了山必定会练功……我在她身后,挥起了我的刀……她背对我,仍然望着那些花……那些优昙钵罗……一动都没有动……我看见她雪白的脖子,一缕缕的头发……我在心里狂喊,阿蓉,阿蓉,我替你报仇,我这就替你报仇……可是,这一刀,我却怎么都砍不下去。这时候,她却说话了。她说,洪大哥,你来了。我等你多时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本来认定她这时候必是在练功,我才有机可乘,没料到,她就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样……我当时只想,这回是完了,我不能替阿蓉报仇了……我只听到她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她说……姜优只后悔一件事,昔日阿蓉……唉,再说已无益处,她已死了……听她提到阿蓉,我眼前一黑,刀已经挥了出去……”

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面无表情,却让祝筠和裴明淮都盯住他不放,同时一股寒意升了上来。

祝筠缓缓道:“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洪响会知道姜优的事?当时,洪响并不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白水村已经成了野狗的天下了。姚碧竟狠毒如斯,为了灭口,拿一村子的人命不当命!”

洪响道:“你如今想通了?”

祝筠点头道:“平日里来嫣红阁听琴之人,除了你,还有一个人。”

裴明淮道:“池清波?”

一声长笑,有人自花树之中缓缓走来,只见树身颤动,花洒如雨,池清波一身便服,含笑而立。他朝裴明淮深深一揖,道:“裴公子,不愧是裴太师之子。下官自以为算无余子,却被你看破,心服口服。”

裴明淮道:“我只不知道,你为何要如此做?”

“死在姜优手下的第一个女子,是我女儿。战乱之中,我与妻女失散,找了她们多年。”池清波淡淡道,“我知道我妻子已经过世,很是伤心,但机缘巧合,终于见到了我女儿。”

他面上突然又现出微笑,十分温和,“她生得与她母亲一个模样,我一眼便认出她了。……她流落到此地,在姜家当婢女,姜姑娘待她很是不错,这我看得出来,也放下了心。那时候,我立刻就要去另一个地方当县令,可那处叛乱不断,实在是不太平,她留在姜家庄更好些。”

他脸上神色忽然变得狰狞之极,“可是,待我再回来之时,她已经死了,连坟墓都没见到!姜家人说她染病暴毙,但这说辞,我哪里相信?那时候,鬼嫁娘之事,已有了些年了……”

祝筠叹道:“她是遭了姜优的毒手。姜优那时想必是惊惶之极,是以杀了身边的婢女,以她的精血为药饵,方得活命。第二年……是阿蓉?”

洪响冷笑道:“阿蓉发现了姜优杀婢女的事——她服侍姜优日久,姜优练功的事,并不瞒她。在洞府里面,阿蓉发现了那具女尸!阿蓉惊吓不已,跑回了家,告诉了家人,却累得白水村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洪响好酒,有一次喝醉,我听了他的醉话,慢慢想通。”池清波道,“这个计划,我已想了多年,又有洪响帮助,自认破绽甚少。”

祝筠道:“那卓子青呢?”

裴明淮望了一眼卓子青,迟疑道:“她说她来这里投亲,难道……”

池清波点头道:“不错,她是我表妹!姜家庄我等都不敢擅入,子青若要与我等商议,便在夜里偷偷到嫣红阁来!若非确有必要,洪响也不敢妄入姜家庄!洪响在你面前提在嫣红阁见过子青,也是因为子青反正‘已死’,不妨对你胡说八道一番,引你误入歧途!”

裴明淮皱眉道:“既然如此,卓子玉是谁杀的?你们是亲戚,定然不会杀卓子玉吧?”

池清波长叹一声,道:“若非姜优,便是姚碧!子青一直瞒着她弟弟,怕姜家疑心,又不敢让子玉先行离开。我们不该瞒着他,他偷偷跟着姜优上山,千不该万不该,发现了姜优洞府里面的女尸……他终于想通,昔日是谁杀了自己的娘……”

洪响道:“姜优不屑用毒,定是姚碧下的手。”

池清波道:“有何区别?”

洪响大笑,笑声震耳,厉声道:“没有!”

裴明淮此时,却记起那晚卓子玉出现在塔内,姚碧与姜优的说话。看起来,姚碧在那时便起了杀心,虽然当时被姜优喝止。正如祝筠所言,哪怕卓子玉未曾发现洞内的女尸,恐怕也一般的难逃厄运。

卓子青淡淡一笑,这一笑,却让裴明淮都看得有些痴了。哪怕她一眼已失,仍旧清极美极。

“子玉自小有病,我也明白,他活不了多长。但他……他就这样死了……我这个做姊姊的,对不住他……就只能陪着他,一路下黄泉吧……”

卓子青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血染白衣,雪白脸庞也泛出青黑之色。她再也站立不住,缓缓倒地。

“裴公子,我一世薄命,只余一幼弟,却因子青之故,惨遭毒手。求公子将我姊弟二人葬在父母身边。子青即使身入黄泉,也谢公子大恩。”

裴明淮心中一酸,低声道:“遵命。”

卓子青一笑,脸缓缓侧向一旁。只听她低声呢喃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我空读十年佛经,抄经无数,仍无法消心中之恨……唉……我终不能悟……”声音渐细,终不可闻。只余满树芙蓉,落英纷纷散于她身上,宛如花冢。

洪响放声狂笑,犹如狼嚎。“好,好,好,她都能这般痛快,我又如何不能!”随手挥刀在脖子上一抹,一股鲜血便随他一颗头颅飞出,尽数喷到卓子青衣衫之上。只听他的吼叫声,尚未断绝。

“阿蓉惨死你手下,我却痴恋于你。我哪怕是死了,也对不住她!……”

鲜血四溅,裴明淮与祝筠都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裴明淮低声道:“他那一刀,如何能杀了姜优?他知道自己武功跟姜优天差地远,认定自己那一刀未到,早已命丧姜优手下。但……姜优……她……她竟然就让他那一刀砍了下去?”

祝筠默然片刻,方道:“姜优虽无自决之意,却恐怕也无续命之愿了。我一直在想,姜优要上山也罢了,为何要穿新娘衣裳上山?鬼王喜贴是卓子青等人发的,她自然知道是假的,又为何要坐喜轿去凤仪山?”

裴明淮道:“为何?”

祝筠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她终于想明白了,哪怕她容颜不改,那个曾与她琴瑟和谐的人也再无法相见了。她美若天仙,又武功高强,这等女子,自然是要什么便是什么了,任性无情到妄顾他人性命,连自己丈夫也能抛之脑后。我就不信,姜优这几十年,不管是她身在何处,做了些什么,又真能快活了?”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只怔怔无言。祝筠又道:“她要你陪她上山,便是找你做个见证,从此姜优便会自这个世上消失不见了。自决当然不是星霜仙子的作风,但若能一死,岂不更痛快?”

池清波对他二人对答,恍如未闻,面色如常,淡淡而笑道:“黄泉路上,有人结伴倒也未尝不好。下官十数年前,痛失妻女,悔之莫及。功名富贵又如何?只盼有一日骨肉相聚,此之极幸也。然我女惨亡,我亦心如死灰,今生今世,除仇恨之外,再无念想。诚如子青所言,纵阅尽天下佛经,抄经至指尖生茧,恨亦未绝。我亦连累无辜,心有戚戚,姜家被灭族,我自知罪孽深重,却又不得不为之。下官知道裴公子终有一日能窥破真相,并无意抵赖。事事皆出我等之手,洪响杀姜优,乃天经地义,她貌似仙子实如厉鬼,此一方土地被她以鬼王之名搅得腥风血雨,罪无可恕,他是为民除害。若裴公子不察真情,我等也自会了断,只是真相将永远不得人知,我等怕也无法留个清名。池某也有私心,不愿身后留下恶名,裴公子有宽仁之念,恻隐之心,还望公子成全。姜家财物,我等决无丝毫染指之意,如何处理,全凭公子,只请公子多加照拂那些死于姜优之手的女子亲眷。”

祝筠转头去看裴明淮,裴明淮沉默半日,道:“好,我答应你。你死后,自当嘉励,洪响是殉职,也是一般。”

池清波双膝跪地,朝裴明淮磕首道:“多谢裴公子。拙妻爱女已于九泉下等候下官良久,下官已急不可待,本待将姜家付之一炬后再赴黄泉,如今下官已等不及了,请裴公子恕池某不恭之罪,容下官先走一步了。”

说完此话,池清波一声轻哼,人已朝一侧倒了下去。祝筠看时,他嘴角一缕黑血,面色发黑,但脸容平静安详之极。

祝筠眼中颇有不忍之意,裴明淮看了他一眼,道:“我还以为九宫会中,都是无情之人呢。”

“……我们又何苦揭破?”祝筠低喟道,“其实这个真相,原也不必我们揭破,是不是?”

“我想是。”裴明淮道,“心愿已了,虽死无怨。就算我不揭穿他们,他们也会自绝,世间空留一段谜案罢了。”

祝筠低叹道:“洪响看似粗人,心思却精细如斯。唉……他心爱女子被杀,他却恋上仇人,这……”

裴明淮涩然道:“情之一字,谁能作主?我亦觉着被姜优迷惑,洪响被她摄了心魄,也不足为奇。我记得当日姜优上山之际,神情便甚是怪异,也许她已有所感吧?洪响那一刻脸上凄伤,犹豫不决,都不是作假……虽知她便是鬼王,作恶多端,但看她容颜无玷,实不愿信她是两手沾满鲜血之人……”

他缓步走至竹桥上,只听竹桥嘎吱作响,意甚凄凉。

“祝兄,想必你已经在星霜仙子的洞府之中,找到了你要的东西吧?机关消息之术,你是大行家,你发现了什么,也不会告诉我罢?”

祝筠笑道:“不错,是找到了。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裴明淮道:“自然想。”

祝筠道:“她的兵器。”

裴明淮缓缓道:“星霜仙子说过,她已经不用剑了。也就是说,她以前是用剑的。你找到的,就是她的剑?”

祝筠笑道:“正是。孔周三剑,神乎其器!”

裴明淮道:“你就光嘴说,也不拿出来给我看看,还怕我要你的不成!”

祝筠就当没听到,又道:“说来有趣,原来御寇诀的心法,她还真留下来了。这本是道家的至高法门,道家从来便讲究延年益寿,御寇诀便是上上等的心法,她的驻颜之术全来自于此,江湖上传说练成御寇诀容貌不变,竟是真的。”

裴明淮道:“你也想练?”

祝筠摇头道:“岁月变迭,容颜老去,乃是常情。若定要反其道而行之,违乎天命,必不得善终。姜优的教训,还不够么?”

裴明淮叹道:“此言有理。”

二人一时沉默无言,忽听一把苍老声音,呵呵冷笑。裴明淮与祝筠向发声之处看去,却见花树深处,又转了一个人出来。祝筠禁不住冷笑道:“裴兄,这姜家庄真像是在变戏法,来了一个,又是一个。”

裴明淮笑道:“秦老伯,我以为你已跟邓豪一般,死在洪响手下了,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啊。”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秦苦嘿嘿笑道,“你们果然未负我所望,将那几人都给逼死了。大好,大好,省了老夫一番手脚。”

祝筠奇道:“这又是为什么?”

秦苦冷笑道:“你二人都是极聪明之人,又岂会想不到?”

祝筠朝裴明淮瞅了一眼,道:“你想杀我也罢了,你敢杀他,也未免胆子太大了。”

秦苦又是嘿嘿一笑,道:“你可知老夫是什么人?”

裴明淮道:“什么?”

秦苦傲然道:“我不是人,是鬼!”

祝筠眼神一变,道:“你是‘天鬼’的人?”

秦苦道:“正是!”

裴明淮淡淡道:“‘天鬼’自命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真好大的口气!”

祝筠道:“天鬼中人,为何在此?”

秦苦不答,目光却落到了那花瓶中的白花之上。

“裴公子于佛理甚是精通,又岂不知晓,优昙钵罗是世间本无之花呢?不过是佛经所云幻梦空花罢了。想来二位也见到那花的异象了吧?”

裴明淮点头道:“见到了。秦老伯是名医圣手,还请赐教。”

“那是一种剧毒之虫的虫卵。”秦苦道,“那虫名‘丽蛉’,会得分泌粘液,细细如丝,悬挂其卵。远远看来,便如那传闻中三千年一现的祥瑞之花,真真好笑……”

裴明淮道:“但姜家的那种花树,绝非虫卵。我亲眼所见,确实是花。”

秦苦一笑,道:“此花毒性极烈,却又能蛊惑一种毒性极烈之虫,拼死也要爬过去。一夜之后,便死在那处,但它的毒性却留在了毒花之中,而此毒又可入药。常人服了,自当暴死,但对于某些人……像姜优,却是救命的良药,为此她远赴凉国,方求得此花。”

裴明淮沉默半晌,方道:“秦老伯对星霜仙子看来知之甚详哪。”

秦苦笑道:“姜优的药,自然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祝筠奇道:“天鬼如何要助姜优?”

“此节便不为外人道知了,我言尽于此!”秦苦叹道,“一声令下,却苦了老夫,在这里捱了多少年!”

裴明淮淡淡地道:“看来天鬼中人,也并非尽遵天道啊。阁下就不怕鬼神之罚么?”

秦苦沉下了脸,道:“我怕什么?我一直都是奉天鬼之令在此的啊!”

祝筠笑道:“你与姜家兄弟乃是一丘之貉,这些年来与他们同流合污,却不知从何处得知卓子青这三人有密议……是不是在嫣红阁偷听到的?我记得,你也是常客哪。你虽不得其详,却在静观其变。姜家可是积蓄多年,丰厚得很,那塔底的金子宝贝,如今也是无主了,想必你垂涎已久了吧?也能弥补你在此处捱了多年的辛苦?”

秦苦笑道:“不错,不错,这位祝公子实在聪明。我知道他们就要下手,早早地躲了开去。不过,难道二位如今就不觉得毒气攻心了?那花瓶和珍珠之上,我早已涂了剧毒。我就猜,你们见到吕玲珑的东西,定会上前查看!”

“若我不知,恐怕真会中毒。”祝筠笑道,“可是若我有了防备,你又怎会毒到我?”他双手一分,月华下只见他手上泛着淡青之色,竟如戴了一副水晶的手套一般。秦苦脱口而出:“水精纨!”

裴明淮冷冷道:“姜家一案,惹出多少鬼怪,令人齿冷。”

秦苦脸色已变作青灰之色,步步后退。裴明淮只听身边祝筠一声低笑,道:“裴兄,让与我罢。”

裴明淮只觉青影一晃,一柄极薄的利刃,已自秦苦的左眼眶内刺了出来。那正是祝筠竹箫里所藏之刃,他竹箫被裴明淮断去,但箫中刃尚可用。只是这刀刃极薄极轻,竟能自人脑后穿入,面门透出,这份手劲着实惊人。

秦苦眼中黑血涌出,喉咙里发出格格之声,双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便颓然倒下。裴明淮这才知道原来祝筠的箫刃之中是喂了剧毒的,回思方才水阁前那一次交手,不由有几分心悸。

“好快的剑,好毒的招数。”

祝筠回头,人皮面具下不见他面容,但裴明淮仍可看出他眼里嘲弄之意。“九宫会中人原本便手段毒辣,何况我只是杀一个阴险小人罢了,裴兄又何苦跟我过不去?就算我不动手,天鬼也必不容他。”

裴明淮叹道:“我只是想留个活口罢了。”

祝筠笑道:“裴兄又不须向人邀功,留不留活口,有何区别?在下却有些不明白,天鬼的手,为何会伸到这里来?这‘天鬼’,自称乃顺天志者,向来是与朝廷为敌的,裴兄可得多加小心在意了。”

裴明淮道:“多谢提醒。”

祝筠朝裴明淮拱手道:“多谢裴兄,在下要告辞了。”

裴明淮道:“下次再见面时,就不能以真面目见我?说起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祝筠不是你真名吧?”

祝筠无奈一笑,道:“裴兄,不是我不愿以真面目相对,是九宫会的规矩所限。至于我的名字……叫何名字有甚重要之处?你知道。我就是我,那不就行了。”

裴明淮道:“那你得一辈子戴面具或是易容,不见天日?也得一辈子无名无姓,无情无爱?”

祝筠涩然一笑,道:“何必讥讽与我?这样你便觉得好受了?”

裴明淮也觉着后悔,正想赔礼,祝筠一声清啸,人已飘出数丈之外。只听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朗如碎玉之声。“裴兄,后会有期,只盼下次见面时,所叙者唯清风朗月,闲草落花,而非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裴明淮独自立于水阁竹桥之上,水影映月,水声泠泠,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间独余自己一人而已。

洪响的头颅仍立于他面前,双目圆张,脸上依稀可见一抹惨笑。

裴明淮又忆起初见姜优之时,她手拈青白之花,容颜清丽,巧笑嫣然,竟似连星辉月华也在她面前失了色。

裴明淮弯下腰,将洪响双目轻轻抹上。唯有洪响,死时仍圆睁双目,卓子青和池清波,都死得极之安详宁静。

情之一字,如火焚于身,无可奈何。痴恋恨极之人,想来便如冰火两重天,时时刻刻煎熬于心,唯有一醉以暂解。

醉了醒来仍是无解,只能以死相偿。

裴明淮喃喃道:“姜优临死之前,自然是想明白了,九泉之下也不会怨你罢?”忽听到身后有轻微声响,也不回头,道:“来了?”

只听有人低声道:“公子,麒麟官已至,别的事便不劳公子费心了。”

裴明淮嗯了一声,只见身畔芙蓉如雪,将那花冢堆得越来越高,几不见卓子青身影。

——血昙花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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