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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裴明淮还在发怔,吴震便叫:“明淮,还不过来?”

不仅卢令、金百万、成伯成仁在,吴震居然也在。那道士拂尘微摇,白须飘飘,甚是得意。

裴明淮走了过去横了一眼吴震,低声道:“你居然有闲情来赏莲?”

吴震道:“我有说过我不来吗?”

裴明淮无言,好像吴震也确没说过不来。金百万此刻已回过神来,忙上前对道士一揖道:“道长仙法,神乎其神!敢问尊号?”

道士捋须微笑道:“贫道清虚。蕞尔小技,何足道哉?”

卢令插言道:“那道长精于何法?”

道士摆首笑道:“辟谷长生,在贫道眼中,也非难事。”

金百万喜溢颜色,道:“如道长不弃,且在舍下盘桓数日,可否?自当以万金酬谢道长。”

吴震却一直在盯着池中莲花细看,看了半日,却道:“容我下池一观。”

金百万大叫一声:“吴大人……”吴震哪里理他,一跃入了莲池之中。他非惜花之人,这一下去,莲叶莲花都被他踏烂了一片。莲池甚深,吴震一下去便没了踪影,众人等了片刻,金百万一脸焦虑,忍不住道:“这吴大人,可识水性?”

裴明淮笑道:“只怕是水里的鱼儿也未必及得上他。”

金百万道:“那便好。”一语未落,只听池中“泼剌”一声,吴震已自水中钻了出来。他虽满脸水珠,但面上古怪之色仍是一览无遗。裴明淮对他知之甚深,知道吴震决非大惊小怪之人,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吴震脸上的古怪之色更浓,头往水中一扎又不见了影。过了片刻,一颗头露了出来。裴明淮正要说话,嘴却张在那里合不拢来。

自莲花莲叶间缓缓冒出的竟然是一个死人的头!这颗头显然已在水里泡了良久,早已肿涨腐烂,至少泡得比原来涨大了三分之一,双眼突出,鼓涨得像金鱼的水泡眼。

几人都呆在那里,看着那颗头渐渐浮出水面。那却不是单单是一颗头,脖子和上半身也随之慢慢一点点地浮了出来。这尸体身子也早已泡烂发胀,依稀能看出原本必然是个强健的壮年男子。

金百万已吓得脸色煞白,左顾右盼,终于求救般地抓住裴明淮道:“裴公子,这……这……诈尸了?”

裴明淮跺了跺脚,对着莲池里叫道:“吴震!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哗”地一声,水花四溅,吴震也露出了水面。原来是他一手托住那具尸体,将之托出水面的。卢令拍了拍胸口,道:“原来是吴大人,这玩笑可开得太大了。”

吴震脸色铁青,道:“这并非玩笑。”他伸手一指手里扶着那具尸体,道,“我方才低头观莲时,便觉得水里似有别的物事。下去一摸,竟然是具尸体。”

金百万咳了一声,干笑道:“也不知这人是如何到这里的……”

吴震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这人我认识。”

金百万问道:“是谁?”

吴震道:“这人便是前日从大牢里脱逃的大盗‘水上飞’!”

此言一出,座上人除了成伯成仁之外,齐齐变色,连那清虚道士也不例外。裴明淮睨了清虚一眼,心道你这道士也知道水上飞?

卢令失声道:“他……他便是水上飞?听说那水上飞水性精绝,可在水底三日三夜……”

吴震冷笑道:“三日三夜乃是传闻,但若是有人告诉你,水上飞失足落水溺死,你可会信?”

卢令沉默。裴明淮道:“不管怎样,你先把这水上飞的尸体带上来再说。我知你水性极佳,但跟具尸体这般呆在水中,你就不觉难受?”

吴震哼了一声,身形一动,众人眼前一花,他已水淋淋地站在实地上。他手里扶着的那具尸体,这时细看,更是死状可怖,腥臭难当。卢令已经皱起了眉,正在大吃大喝的成伯成仁两兄弟也搁下了筷子,金百万一张脸早成了青色。

吴震瞪了金百万一眼,道:“敢问阁下,可知为何这水上飞的尸体,会出现在你家的莲池里面?”

金百万连连摇头,道:“吴大人,这我真是一点不知哪。一点不知,一点不知!”

吴震又盯了他片刻,方道:“几位先离了此处罢,这莲池发现了水上飞的尸体,我自然得好好检视一番。”

金百万忙道:“自然,自然。只是……只是今日小女生辰,还有客人,这……这……这……”

吴震面无表情地道:“你宴请客人只管请去,离这莲池远些便是,我自会派人守着。这具尸体,我也会令人带走。”

裴明淮道:“我跟你一起去。”

吴震道:“不必。”将裴明淮拖至一边,低声道,“水上飞尸首在这里发现,实在怪异。你就在这里呆着,最好是留宿金家,盯着他们。”

裴明淮道:“也好。”又问道,“那具面目毁损的男尸可真是冯威?”

吴震道:“应该无疑,冯威的随从前来认过尸了,说冯威自前夜出去,便未回来。莺莺楼那春娘说见着被害的男子下巴上有颗大黑痣,我问过冯威的随从,都说他也有同样的一颗痣。”

裴明淮道:“既然认得出,还将他面目毁掉,这是为何?”

吴震也答不出,带了那具尸体便走。金百万待他走了,方吁了一口气,脸上颇有轻松之态。裴明淮看他表情却觉奇怪,难道吴震在此会令这金百万觉得紧张不安?

金百万此刻又堆上了笑,对裴明淮道:“裴公子,来都来了,还是赏个脸吧?”

卢令笑道:“姑父,他不会走的。他这人,最好的便是热闹。如今府里出了这等怪事,你赶他他也未必肯走了。”

裴明淮一笑,算是应承,心里却暗想,这金百万倒也真沉得住气,家里莲花池死了人,他也难脱干系,居然不动声色。

金百万朝清虚笑道:“道长,请!”

裴明淮心里一动。那清虚道人自看到水上飞的尸体之后,一直站在原处,似乎颇为震惊的样子。听到金百万的话,清虚方如梦初醒一般,拂尘一挥,随着金百万而去。

卢令对裴明淮道:“吴震可真不会享受。明明有美酒佳肴,他却要回衙门去。”

裴明淮叹了一口气。“吴震那份劲头,我也是怕他的。你道他急回去做甚?”

卢令道:“做甚?”

裴明淮道:“验尸!”

卢令打了个寒噤,只叹道:“我表妹知道死了人,恐怕也不会来赏莲了。”

裴明淮皱眉道:“水上飞死在这里,实在是奇事一桩。”

卢令摇头不语,半日道:“昙秀大师邀你,你昨晚已去了罢?若是无事,今日就留宿金家吧,我们下两局棋。”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有成伯成仁在此,我们岂不是班门弄斧?”

二人边说边走,远远落在了后面。转过了月洞门,丹桂香气扑鼻,裴明淮顿觉得心中一畅。此处仅设了一席,四角各有一座雕梁画栋的小楼,每一楼上都有人在说演,裴明淮一瞟之下,居然连皮影戏、傀儡戏都一应俱全,看来金百万是真铁了心要搞出个“百戏”来。只是这戏多了,人都不知道该看哪一出了,反而眼花。

那金百万居首席,一个少女坐在他右侧,那少女一袭鹅黄绢衣,肤若凝脂,唇若涂朱,相貌极美。裴明淮眼前不由得一亮,心中暗道这少女跟卢令倒真是一对儿,人品如此出众,也难怪卢令对她如此在意。

成伯成仁两兄弟已经入座,清虚也坐了下来。还有一个女子,一身素白衣衫,论美貌年轻不如那少女,但论妩媚风情却胜了不知多少。

金百万见了裴明淮,忙道:“裴公子,这边请,就等你了。”

裴明淮见酒菜已上,众人却未动筷,着实过意不去,连忙致歉。那个素衣女子笑道:“裴公子若再是不来,我可忍不住要先喝上一杯了。”

金百万笑道:“这位是毕夫人,万珍阁的主人。裴公子当然不会对万珍阁陌生吧?”

裴明淮脸上微露了诧异之色。万珍阁他自然知晓,是邺都最出名的一家卖字画古董的老店。据说万珍阁主人收藏的名人字画,不逊皇宫大内。便笑道:“在下早有拜访之意,只怕夫人谢客,不敢叨扰。今日得见,实乃在下之幸。”

毕夫人微笑道:“若是裴公子来叨扰,妾身自是欢喜得很。有懂行的人来看,那实是一大乐事。”

金百万又笑道:“我身边的,自然是我的小女金萱了。”

裴明淮暗赞一声好名字,金字为俗字,萱字却能化俗为雅。金萱朝他一笑,当真是娇丽如花。只听她柔声道:“裴公子大名,早已得闻,一直要表哥代为引见,我这表哥却总是推托……”

卢令脸一红,打断了她道:“萱妹,不是我推托,是裴兄他老是东跑西晃,一出去便不见人影,我到哪去找他?”

裴明淮也笑道:“卢兄说的是实,我这人心性是定不下来的,太贪玩了些。”

那毕夫人端了酒杯,笑道:“各位还要客气到什么时候?我可是要先喝了。”

金百万大笑道:“这是我自家酒窖里的酒,夫人看来是想念了?”

毕夫了轻轻啜了一口,似在细品,半日方道:“这酒果然是越放越好。”

裴明淮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酒杯,酒杯已满,香气特异。他喝了一口,余香满口,不由得赞道:“果然好酒。”

除了卢令杯中是清水,那道士清虚面前也只得一杯白水。金百万道:“道长,这可简慢了。我们喝美酒,你却喝清水。哈哈,哈哈!”

清虚摇头道:“贫道修炼,当然不能沾荤腥了。”

毕夫人瞟着清虚,娇笑道:“今日金大小姐芳辰,道长何不露上一手仙术,让我等开开眼界?”

清虚淡淡道:“这位女施主将我当成跑江湖卖艺的了?”不待众人回应,便又一笑,道,“也罢,既然是金大小姐的芳辰,祝寿也是应当的。不如让贫道命人到天上蟠桃园中,盗得一枚仙桃献寿,如何?”

裴明淮心中一动。他久闻江湖中素有异术,能攀绳上天盗蟠桃,但也只是传闻,从未见过。他并不相信这清虚道人真有什么仙术,但既然能令莲花异时开放,有些幻术也未可知。卢令却道:“这不是跑江湖卖艺的把戏又是什么?我也曾听说过,让一小童沿绳上天,落下来时便是四肢散落,还带了一枚大桃……”

他话未落音,金萱便低呼一声以袖掩口,道:“表哥,这等残忍之事,可别再说下去了。”

卢令笑道:“萱妹何必紧张?这戏法最有趣之处便是——将这些散落的四肢连同头颅放到一口箱子中,再行打开时,那盗桃小童便会活生生地出现了。”

金萱摇头道:“即便如此,四肢从天上掉下,那是何等可怖的景象?”

裴明淮是客,见金萱善良心软,不便插口,但心里却甚是好奇。金百万显然也是好奇之极,便道:“萱儿,你若怕看,你便到别处走走,待会回来,自有寿桃给你,如何?”

金萱犹豫片刻,道:“就依爹的。”她站起了身,似乎在想到何处去,毕夫人笑道,“这几座小楼里都在唱戏,萱儿何不去听听戏?”

金萱笑道:“多谢夫人提醒。”她想了想,道,“我便去看皮影好了,我最爱看这个。”

她朝众人福了一福,袅袅婷婷地走开了。金百万嘘了一口气,道:“我这宝贝女儿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

裴明淮笑道:“金姑娘不是胆小,是心善,这比什么都好。”

金百万不觉颔首,裴明淮这话说得他是心花怒放。成伯成仁仍与昨日一般,大吃大喝未曾停过,这时成仁却开口说了一句话:“老道,你要耍戏法就耍,还磨蹭什么?”

卢令忍不住笑道:“二位除了吃,总算说了句话。”

成伯一瞪眼,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金百万花了大价钱请我们跟他宝贝女儿下棋,现在左右无事,我们不吃能干什么?”

金百万笑道:“二位只管吃,再怎么吃,也吃不垮我金百万的。”

成伯点了点头,道:“哼,哼,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也免不了俗!”

金百万脾气极好,对成伯的挖苦也毫不在意,只笑咪咪地对清虚道:“道长,你请。”

清虚已唤来了一个小道童,那孩子十三四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极是可爱。道童手里捧了一口紫檀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捆绳子。清虚笑了一笑,道:“众位,我这童儿,这便要上天盗蟠桃了。”

毕夫人喝了口酒,悠悠地道:“这般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倒让我也像那金大小姐一般,不忍心了。”

清虚微微一笑,袍袖一拂,那卷绳子便“飒”地一声散开飞起,直往天上飞去,竟还带起了一股白烟。众人一起抬头,这时正当正午,阳光极是刺目,加上四周白烟,那绳子竟似真入了云一般。小道童已把箱子负在身上,手足并用,极敏捷地爬了上去。

只见那道童爬得极快,越爬越高,身形也越来越小。绳子边上似乎也有云雾笼罩,裴明淮用力眨了眨眼,果然是有一团白烟裹在绳子周围,连着小道童的人影也越来越模糊了。裴明淮极力想往上看个究竟,但正午阳光实在刺目,往上看便是一团白光刺眼,看不清楚。

席上几人,除了清虚脸露微笑之外,其余都已呆住。就连成仁成伯也停了吃喝,目瞪口呆。裴明淮虽听过这幻术,但亲眼见却是第一次,忍不住伸手想把那绳子当场给拽下来,看看究竟有何玄机。

卢令站在他身旁,见他伸手,忙一拦道:“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好好看戏法么?”

清虚道:“这位施主,你这般做,可是会让我那小童身首异处,不得复原啊。”

裴明淮虽然半信半疑,但自也不愿拿那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也只得收回了手。毕夫人却靠在金百万身边,娇声道:“真会落下碎掉的四肢?”

金百万还未搭话,便见一物自绳顶落下,“啪”地一声坠在地上所铺的锦锻上。卢令失声叫道:“仙桃!”

那果然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桃子,色泽鲜红,遍生绒毛,还带着两片绿油油的桃叶,新鲜得如同刚采下似的。众人还在怔呆之余,只听到“啪”地一声,一截人手便落了下来。毕夫人惊叫一声,一头钻进了金百万怀中。

接连又是啪啪啪数声,掉下了一只手,两条腿,裴明淮突然叫道:“不对!”

他话未落音,又落下了一样东西。这次可比前几次沉重多了,是人的上半身的躯体。那半截身子肌肤白嫩,胸脯丰满隆起,正是一女子身体,哪里是十来岁的小道童?

裴明淮震惊之余,正想质问清虚,只听“砰”地一声,一颗人头也坠了下来,卢令一眼看到那张脸,狂叫了一声:“萱妹!”

裴明淮也变了脸色,伸手一捞,便已将那颗人头捧至手中。人头虽然脸色青灰,嘴唇无色,触手冰冷,但看容貌,却不是金萱是谁?

卢令又狂叫了一声,去他手中抓那颗头颅。金百万的肥胖身体也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

裴明淮便也由得卢令将金萱的头抢了过去,他右手变掌为抓,去扣那清虚道人的手腕大穴。但那清虚却似早有防备,一闪便闪开了三尺。裴明淮微微一惊,他这一抓清虚竟然能若无其事地闪开,这份功夫实在不浅。他正想再欺身上前,只见清虚一抖衣袖,“蓬”地炸出了一蓬白烟,顿时方圆数丈之内都笼罩在这团白烟里,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担心烟中有毒,也只得先闭目闭气,一掠掠出了五丈开外,脱出了那白烟笼罩的范围。待得他立在一块山石上再睁眼时,白烟已散了大半,却哪里还有清虚的踪影?只见毕夫人花容失色地倚在椅上,成伯成仁也酒杯筷子齐落地。卢令正抱着金萱的头放声大哭,金百万则像个疯子一样,拼命地把金萱散落一地的手脚拾起来。

裴明淮楞在那里,一时思绪纷乱,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目光触到花园四周的四座小楼时,身形一动,便窜进了方才金萱进去的北楼。北楼共有七层,每层都有一班子人在唱戏,裴明淮从一楼直到六楼,都丝毫未见到特异之处。上到七楼,却见小楼窗上的竹帘尽数放下,颇为阴暗,屏风后一出皮影正唱得热闹,对着窗的紫檀椅上却只余一袭鹅黄绢衣。绢衣柔软,摊在椅上,裴明淮慢慢走近,伸手拿了起来,衣上尚余幽香。

他从窗户向下望去,只见金百万仍抱着一堆残碎的尸体,茫然不知所措。卢令一向极重仪容,此时搂着金萱的头狂哭不已,状极凄惨。裴明淮骤然心里升起一股怒气,冲过去一脚将那扇屏风给踢翻了。

屏风后坐着一男一女,都已上了年龄。两人手里仍抓着控制皮影的线,愕然地看着裴明淮。那弹筝和琵琶的两个人,仍然没停,裴明淮大喝了一声:“别弹了!”

琴声嘎然而止。那老人弓着腰站起身,战战兢兢地道:“这位……这位大爷,这是……怎么了?小的可是作错了些什么?请大爷……”

裴明淮怒喝道:“刚才在这里看皮影戏的姑娘呢?”

“姑娘?”那婆子颤声道,“我们没看到……今日上上下下人极多,我们只管按点好的戏演,并不曾留意……我跟我老伴,演了一辈子的皮影,这眼睛早不中用了……又隔着一层屏风,我们实在是不曾留意到什么姑娘……”

裴明淮定睛一看,这老两口均是眼睛浑浊,当下按下一口气,又对着那两个弹筝和琵琶的人喝道:“你们呢?你们难道没看到?!”

弹筝的是个男子,弹琵琶的是个女子,年纪都甚轻。青年男子淡淡道:“你难道看不到我们两人都是瞎子?”

裴明淮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对青年男女果然都是瞳孔无光。若是在平时,他自然不会忽略,但这一刻他却被方才亲眼所见的情景弄得有些失措了。他放开了那青年男子,后退了两步,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那青年男子淡淡一笑,又低了头去弹筝。女子也重去调那琵琶的弦,两个老人也把屏风扶了起来,似乎还想继续演他们的皮影戏。

裴明淮朝紫檀椅上那袭鹅黄衣衫注视了片刻,眉头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不必弹了,也不必演了,我有事问你们。”

老者便放下了手中皮影,弯腰陪笑道:“公子何事?”

裴明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老者道:“一早就到金府了,有人带我们到了这里,叫我们只管演便是,赏钱不会少的。”

裴明淮道:“你就真一点也未曾留意到有谁进来?”

老者突地笑了一下。“公子,今日金大爷是安了心要做个百戏,热闹到底,您看这里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戏班子,各唱各的,要多乱有多乱。金大爷给了重赏,不管怎样,我们也会卖力地演。我跟我老婆子是眼睛真不好了,实在没留意到有没有谁进来。皮影戏本来就是要在暗处演,故以竹帘都放下了,还隔了屏风。”他指了一指耳朵,“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裴明淮的目光又落到那对青年男女身上。“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老者叹道:“都是孤儿,因为从小眼瞎被丢弃,我便收留了他们。他们长大之后也无处可去,好歹,我这手艺也算一绝,还能混口饭吃……”

裴明淮沉声道:“你们四人暂且留在这里,不等吩咐,不得离开。”

他转身下楼,这次却是慢慢走下。那些戏班子的人都已觉出情形不对,个个探头往园中看去,见裴明淮从上面下来,都赶忙缩了回来。裴明淮正要从六楼下去,却又停住,眼光一扫,挑出一个班主模样的人,问道:“你们可有看见金姑娘上楼?”

那班主忙弓腰道:“有,有。金姑娘还跟我们说了两句话呢。”

裴明淮问:“什么话?”

班主道:“金姑娘说,我们演得着实不错。我便斗胆请她一观,她笑说楼上的皮影戏正是她喜欢那一出,待会再下来看我们的。”

裴明淮皱眉,半日道:“你见过金姑娘?”

班主道:“曾进来为她演过几出,金姑娘为人极好,给的赏钱也极是丰厚。”

裴明淮道:“你见她之时,她如何穿着?”

班主道:“鹅黄绢衣。我见过她几次,都是着这等颜色质地的衣衫。”

裴明淮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她下来?”

班主摇头道:“没有,我们都在演,又全都是背对着楼梯,正对着窗户的,否则外面的人怎么看呢?若不是金姑娘跟我们说话,我都不会留意到她上来了。”

裴明淮眉头深锁,慢吞吞地走了下去,回到了园子里。他拍了拍卢令肩头,道:“卢兄,此事怪异,我知你心里难受,但我们若再迟疑,那害死金姑娘之人便更会逍遥了。”

卢令一震,他本来泪流满面,此刻却骤然停了。“你说什么?”

裴明淮目注金百万。“金老爷,我想此事必有蹊跷,一切都须着落在那清虚道人身上。”

金百万神情恍惚,只紧抱着金萱的碎尸不愿松手。听了这话,才算是清醒了些。“公子……你的意思是……”

裴明淮皱眉道:“我在想,这事从头到尾,应该都是一个圈套。我们在江心亭上见到清虚道人,他便是主动过来的。”

卢令叫道:“可他跟萱妹素不相识,为何要设这么大一个圈套来害她?”

金百万颤声道:“萱儿是个女儿家,心地善良,绝不会有仇家。怎可能有人想要她命?”

裴明淮道:“这定然有些我们如今尚不知晓的缘故。而今,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恐还不止这一桩。”他眼望头顶,此时阳光更是耀眼,他望了片刻便不得不闭了眼。“我实在无法想象,金姑娘明明方才是上了北楼,我已问过那楼里的人。可是,一转眼,她的……尸身却散落在我们面前……”

他又看了一眼金百万,道:“金爷,莫怪我多事,还是先将令千金放下来为是。”

卢令脱了外衣,铺在地上。金百万小心地将女儿已成了碎块的尸身放在那袭杏黄锦衣上,两条齐肩斩下的手臂,两条齐腰断下的腿,以及上半身的躯干。虽然色呈青灰,但断掉的手脚仍是修长匀称,隆起的胸部似乎还富有弹性。金百万也解了锦衣,把金萱的尸身遮上了。

忽然听到一声女人“嘤咛”之声,却是那倚在椅上的毕夫人悠悠醒转。毕夫人一眼见到卢令手中还抱着金萱的人头,尖叫一声,竟然又晕了过去。

成仁一直面无表情,这时也露出了惋惜之态,道:“金百万,出了这种事,我兄弟也不好意思赖在这里,告辞了。”

金百万还有些未曾回过魂来的模样,卢令却一声大叫:“不可!”

成伯皱眉道:“为何不可?礼金我们一分不少退还便是。”

裴明淮接口道:“卢令兄的意思不是礼金。金姑娘遇害,我们在场的人都逃不了嫌疑,两位也还是留下的好。”

成伯道:“金姑娘遇害,难道不是那老道施出的幻术所致?”

裴明淮道:“那清虚道士自然脱不了干系。至于是不是幻术……在下还得打个问号。”他打了个哈哈,“在下从不信鬼神之说,何况是个来历不明的游方道士。”

卢令道:“那依你如何?”

裴明淮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报官了。吴震如今应该还在衙门,立即派人去找他来。府里一应人等,一概不许出入。”

吴震不出半个时辰便赶了来。这时金百万已回了房间休息,看样子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毕夫人被人送回了房,成伯成仁二人也自去歇息。只有卢令还呆呆地抱着金萱的头颅坐在椅上,阳光直射,裴明淮已觉汗如雨下,他却似毫无感觉。

吴震一眼看到金萱的头,便倒吸了口凉气,将裴明淮拉到一旁,问:“这究竟是怎么了?”

裴明淮将方才之事大约地讲述了一遍,吴震边听边啧啧称奇,道:“你说那种上天盗桃的幻术,我也只有耳闻,未曾亲见。难道天下真有这等奇术?”

裴明淮苦笑道:“我虽然嘴里说不信,但心里却有些信了。方才等你之时,我又来来回回地在这园子里走了好几遭,真真是一点线索也不曾发现。你素有神捕之称,就只能等你来大展神威了。”

吴震叹道:“我若真有那般神,就不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找你来帮忙了。”他又沉吟道,“你说那道士逃走之时,施放了一蓬白烟?”

裴明淮点头。“幸好无毒。”

吴震道:“可有什么气味?”

裴明淮道:“我一见他扬袖便闭了气,然后便直接上了北楼,还真未曾闻到什么气味。等我下来之时,白烟早已散尽了。”

卢令忽然道:“有一股香味。”

吴震忙问道:“什么香味?”

卢令道:“这我却说不出了。我表妹对各种香极精,若她还在……”说着强忍了眼泪,道,“不过,她房中有四处搜罗来的各种香,若是我再闻到,必定能辨出来。”

裴明淮叹道:“卢兄,我劝你先将金姑娘头颅放下,你一直抱着,成什么话?吴大人也要验尸的。你不如回金姑娘房里,找出那种香,也许还能有些线索。”他知道卢令对金萱之情非同一般,要劝他休息静养什么的都是多余,还不如找点事给他,也比在这里抱着头颅吓人的好。

卢令略思索了一下,便轻轻将金萱的头搁在铺在地上的锦衣上。“裴兄,吴大人,还请善待表妹的尸首。”

一面说,他一面便走开了,步子尚有些踉跄。吴震叹道:“这杀人之人,未免过于残忍,当着父亲表哥之面,竟将一花信女子肢解抛下……”

他掀开锦衣,见到那堆残碎尸体,一怔道:“没有血?”

裴明淮道:“这也是我觉着奇怪之处。我事后仔细回想,从金萱离席上北楼,到我们看见肢体落下,那能有多久?就算有人将金萱乱刀分尸,血也不会凝结。而她的断肢之上,竟连一丝血渍也无,这就令人好生想不通了。”

吴震在一条断腿上伸手轻按,道:“非但如此,你看她皮肤坚实,颜色青灰,试想刚死之人,怎会是如此?必定是皮肤柔软,色泽如生,而这尸体……”他摇了摇头,“即便是死了一日之人,也不会僵硬到这般程度。这不像是死后的僵硬,倒像是……”

裴明淮接道:“倒像是中了什么毒。”

吴震忽道:“你看她的脸!

裴明淮低头一看,那颗放在一边的头颅,脸上竟然起了奇异的变化。仿佛是热油将她的脸烧蚀了一般,只见一张脸咕嘟咕嘟地冒起了血泡,竟像是一锅被煮开了的血肉,散发出一股焦臭之味!

吴震失声道:“不好!”一掠上前,脱了外衣便想上去抢那头颅。裴明淮忙去拦他,吴震一怔之下也知道厉害,只得长叹一声。

过得片刻,金萱的脸已是全然消蚀,本来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此时像是被烈火熔浆烧灼过的一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恐怖之极。

吴震与裴明淮都怔怔而看,吴震又叹了一声,道:“莺莺楼中那一男一女的脸,便是这样子的。”

裴明淮道:“现在我们可算亲眼见到了,想必是种极霸道的毒物。”

他回头去看散落的断手断脚,道:“看来,凶手只对毁坏她的脸感兴趣,就像莺莺楼里的尸首一般。”

吴震道:“你认为这跟莺莺楼的案子是同一人所为?”

裴明淮道:“至少是有关系的,用的是一样的毒药。”

吴震仰头看那座北楼,道:“你能确定金萱只离开了半柱香时分?”

裴明淮道:“千真万确,席上之人都能作证。”

吴震道:“我不是怀疑你说的话,我只是十分奇怪。按你的讲述,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裴明淮忽然一笑,笑得甚是古怪。“确实不可能,那实实在在便发生了。再不便是那清虚道士真有仙法,将上天的小道童变成了金萱?”

他突然一怔道:“对了,那个桃子呢?”

吴震指着地上一堆早被踏烂的红色东西,道:“你可是说那个?”

裴明淮一看,顿足道:“是谁给踩成这样了?”

吴震道:“发现了金萱碎尸,这里的人难道还能注意脚下的东西?你一脚,我一脚,那鲜桃经得住这样一阵踩?不踩成烂泥倒是奇了。”

裴明淮道:“那桃子从空中落下之时,我也瞟了一眼,个头极大。鲜桃极易烂掉,我想那桃子必定是从附近摘来,还指望着能找到什么线索。”

吴震又指示几名捕快,将金萱碎尸收拾起来,送回衙门。裴明淮叹道:“好好一个生日,弄成这样。可惜了这位金姑娘,飞来横祸!”

吴震道:“我会令人将这庄园好好搜查一番,晚上再去查验金萱的尸身。你如果不怕,最好也来。”

裴明淮苦笑道:“她活着的时候是个美貌心善的姑娘,死了也可怕不到哪里去。”

吴震指了指北楼道:“金萱便是上的这座楼?”

裴明淮道:“正是。她说要去看皮影。”

吴震道:“你们都是看着她进去的?那可有看到她上楼?”

裴明淮皱了皱眉,竭力回忆。“当时我一直在看那清虚道人,只是眼角余光扫到她进了北楼。至于后来……”

吴震怂恿道:“你是习武之人,自然眼力好。那北楼上都是雕花窗,大都开着,若她上楼,你有可能注意得到。”

裴明淮想了半日,唯有苦笑。“窗户虽对着外面,但楼梯在外面是全然看不到的。七楼因为是皮影戏,光线必定阴暗,竹帘是放下了的。何况,若有人在你面前玩那天上盗桃的把戏,估计你也不会注意其他的。你不如去问问里面那些戏子,也许还能有些收获。”

吴震道:“那我们这就去。” 46KacDwPoMu+1HLzXlaKSu9RNklQul7zQBcrxUeSmAi44HhEZn7ZlPhCMvMSeiJ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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