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 A L L O F G I A N T S
茉黛感到心急如焚,焦虑难耐。星期六早上,她在梅费尔宅邸的早餐室里坐着,什么都不想吃。夏日的阳光透过大窗子照射进来。屋子里的装饰很是宁静——地上是波斯地毯,还有水绿色的墙漆和淡蓝色的窗帘,但这一切并不能让她平静下来。战争在步步逼近,似乎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无论是德国皇帝、俄国沙皇,还是爱德华·格雷爵士,他们全都束手无策。
碧走了进来,穿着轻薄的夏装,披着蕾丝披肩。管家格洛特戴着手套,为她倒上咖啡,碧随手从碗里拿了一个桃子。
茉黛看着报纸,但只是扫了一眼标题,无法集中精力读下去,就把报纸丢在一边。格洛特拿起报纸,整齐地叠好。“别担心,我的小姐,”他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会给德国来个迎头痛击。”
她瞪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跟仆人争论问题很不明智,出于尊重,他们对任何见解都会表示赞同。
赫姆姑妈委婉地把他支开。“我认为你是对的,格洛特,”她说,“再拿点热面包卷来好吗?”
菲茨走了进来。他询问碧感觉如何,后者耸了耸肩。茉黛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变化,只是无心去琢磨这件事。她立刻向菲茨问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他参加了保守派的领导人在沃格雷夫的乡村宅邸举行的会议。
“F.E.带来了温斯顿的消息。”F.E.史密斯是位保守党议员,与自由党的丘吉尔是莫逆之交,“他提议自由党和保守党两党组成联合政府。”
茉黛吃了一惊。她一般都会知道自由党的圈子里发生的事情,但阿斯奎斯首相保守了这一秘密。“真是岂有此理!”她说,“这加大了战争的可能性。”
菲茨冷静得令人恼火,他从餐具柜上的盘子里取了些热香肠:“自由党的左翼比和平主义者稍好一些。我猜测,阿斯奎斯害怕被他们束手束脚。但他又没有获得自己党内足够的支持来压倒他们。他能找谁寻求帮助呢?只有保守党了。因此就有了这个联合的建议。”
茉黛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博纳·劳对此有何见解?”安德鲁·博纳·劳是保守党领袖。
“他拒绝了。”
“感谢上帝。”
“我支持他的做法。”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让博纳·劳在政府里有个位子?”
“我想要的比这更多。如果阿斯奎斯想打仗,劳埃德·乔治带领左翼反抗,自由党就会走向分裂,无法统治国家。那么会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保守党就会接管下来,博纳·劳就会当上首相。”
茉黛气愤地说:“你发现没有,一切都像是在合力促成战争?阿斯奎斯希望跟保守党联合,因为他们更积极好战。如果劳埃德·乔治领导一场反抗阿斯奎斯的叛乱,保守党将接管政府。人人都在争夺权位,而不是去争取和平!”
“你怎么样?”菲茨说,“昨晚你去哈肯宅邸了吗?”他指的是波尚伯爵的家,那是和平派的总部。
茉黛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阿斯奎斯呼吁内阁今天上午开会,”这在星期六很不寻常,“莫利和伯恩斯想发布一个声明,英国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与德国作战。”
菲茨摇了摇头。“他们不能这么预先判断。格雷会辞职的。”
“格雷一直威胁说要辞职,但他永远不会这么做的。”
“尽管如此,但现在不能冒险让内阁出现分裂,我的那帮人正在伺机而动,等待接管政府。”
茉黛知道菲茨是对的。她感到气馁,简直想大喊大叫。
碧手里的餐刀掉了下来,发出异样的声音。
菲茨说:“你没事吧,我亲爱的?”
她站了起来,用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对不起。”说着便冲出了房间。
茉黛站了起来,关切地说:“我去看看她怎么了。”
“我去,”菲茨的话让她有些吃惊,“你留下吃完早餐。”
茉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不等菲茨出门,便问道:“碧那是妊娠反应吧?”
菲茨在门前停住脚步:“别告诉任何人。”
“恭喜你。我很为你高兴。”
“谢谢。”
“但是孩子……”茉黛的话卡在了她的嗓子眼。
“噢!”赫姆姑妈善解人意地说,“这多好啊!”
茉黛还是想把自己的话说完:“可孩子要在战争中降生到这个世界吧?”
“唉,我的天啊,”赫姆姑妈说,“我没想到这一点。”
菲茨耸耸肩:“对新生儿来说这没什么区别。”
茉黛觉得眼泪快流出来了:“孩子什么时候降生?”
“一月,”菲茨说,“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菲茨,”茉黛叹息了一声,她已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菲茨,到时候你还会活着吗?”
星期六上午,德国大使馆里乱成一团。沃尔特呆在大使的房间接电话,收电报,做笔记。如果不是一直为他跟茉黛的前景担忧,这的确算得上他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无法享受参与一场国际势力的博弈带来的快感,相反,他被恐惧折磨着,害怕他和他心爱的女人在战争中互为敌人。
威利和尼基之间已不再互发任何友好的消息。昨天下午,德国政府已经向俄国人发出一份冷冰冰的最后通牒,限他们十二小时内停止调动其规模庞大的军队。
最后期限已经过去了,圣彼得堡那边没有答复。
不过,沃尔特依然相信战争仅仅局限于东欧,因此德国和英国可能继续保持友好关系。里希诺夫斯基大使也流露出乐观的态度。甚至连阿斯奎斯都表示法国和英国可能会袖手旁观。毕竟这两个国家并未过多介入塞尔维亚和巴尔干地区未来的问题。
法国是关键所在。柏林在昨天下午发出了第二份最后通牒,这份是发往巴黎的,它要求法国人宣布保持中立。这种希望十分渺茫,但沃尔特一心盼着出现奇迹。最后通牒到了中午就要过期。同时,总参谋长约瑟夫·霞飞曾要求立即动员法国军队,内阁今天上午开会决定。沃尔特沮丧地想,任何国家的军官们都在向政治领袖施压,以采取措施应对战争。
很难揣测法国人到底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差一刻钟十一点,也就是法国人还有七十五分钟,里希诺夫斯基接待了一位不期而至的客人:威廉·泰瑞尔爵士。这位官员是个关键人物,他长期从事外交事务,经验十分丰富,是爱德华·格雷爵士的私人秘书。沃尔特马上将他带到大使的办公室。里希诺夫斯基示意沃尔特留在旁边。
泰瑞尔说德语:“外交大臣让我通告阁下,内阁正在召开会议,因此会后他或许有能力对你作出申明。”
这话显然经过一番排练,泰瑞尔的德语十分流畅,但沃尔特还是没有明白这话的具体意思。他看了一眼里希诺夫斯基,见他也一脸困惑。
泰瑞尔接着说:“这一申明,也许对防止一场大灾难有所帮助。”
这话让人有所期望,但十分含糊。沃尔特真想催促一句:快点儿说重点!
里希诺夫斯基以同样保守的外交语言答复他:“是否可以就这一声明的主题稍作暗示,威廉爵士?”
我的老天爷!沃尔特暗暗叫苦:我们这是在谈论生死攸关的大事啊!
这位官员的答话措辞严谨:“是这样的,如果德国人保持克制,不去进攻法国,那么法国和英国可能会考虑他们是否真正有义务干预欧洲东部的冲突。”
沃尔特倍感震惊,连手里的铅笔都掉在了地上。法国和英国置于战争之外——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盯着里希诺夫斯基。大使本人也显得既吃惊又兴奋。“这非常有希望。”他说。
泰瑞尔警示般举起一只手:“请理解,我并未作任何承诺。”
好吧,沃尔特想,但你并不是来这儿闲聊的。
里希诺夫斯基说:“那我也简单表态——威廉皇帝陛下和德国政府非常愿意考虑将战争局限于东部。”
“谢谢你。”泰瑞尔站了起来。“我会回去报告给爱德华爵士。”
沃尔特送泰瑞尔出去。他兴奋极了。如果法国和英国不参加战争,那就再没有什么能阻碍他跟茉黛结婚了。这不会是一场梦吧?
他返回大使的办公室。还没等他们开始讨论泰瑞尔的申明,电话就响了起来。沃尔特拿起听筒,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是格雷。我可以跟大使阁下说话吗?”
“当然,先生。”沃尔特把电话递给大使,“是爱德华·格雷爵士。”
“我是里希诺夫斯基。早上好……是的,威廉爵士刚刚离开……”
沃尔特盯着大使,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单边谈话,试图从他脸上读出整个对话的意思。
“这个建议很有意思……请允许我阐明我们的立场。德国无论是跟法国还是英国都没有发生争吵。”
听上去好像格雷打算强调泰瑞尔所表示出的立场。显然,英国人对这件事情非常认真。
里希诺夫斯基说:“俄国调兵是一种威胁,显然不能忽视,但这一威胁针对的是我们的东部边境;那里有我们的盟友奥匈帝国。我们已要求法国保证持中立立场。如果法国给了我们保证——或者,如果英国能保证法国的中立,那就没有理由在西欧发动战争……谢谢您,外相先生。很好——我会在下午三点半钟拜访您。”他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沃尔特。两个人得胜般笑了笑。“好啊,”里希诺夫斯基说,“我真没有想到!”
茉黛去了苏塞克斯宅邸,那儿聚集了一群有影响力的保守党议员和地位相当的贵族,当他们在公爵夫人的晨间起居室喝茶的时候,菲茨怒冲冲地走了进来。“阿斯奎斯和格雷动摇了!”他说,指着银糕饼托盘,“就像这块倒霉的烤饼一样,一碰就碎。他们打算背叛我们的朋友。我真是愧为英国人。”
茉黛一直在担心这个。菲茨遇事不会妥协,他认为英国一发号施令,全世界就会俯首听从。政府与他国以平等姿态相互协商让他厌恶至极。令人苦恼的是,很多人都认同这一点。
公爵夫人开口道:“冷静点,菲茨,亲爱的,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
菲茨说:“阿斯奎斯今天上午致函道格拉斯。”茉黛推测他说的是查尔斯·道格拉斯爵士,帝国总参谋长,“我们的首相希望公开表明立场,政府从未承诺在出现战争的情况下派遣英国军队到法国!”
茉黛是在座的人中唯一一个自由派,她觉得有义务为政府辩解几句。“但这是事实,菲茨。阿斯奎斯只是清楚地表明我们的所有选择都是不受限制的。”
“那我们跟法国军队进行的所有会谈又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探索各种可能!为了做好应急预案!会谈并不是合约,尤其是在国际政治上。”
“朋友就是朋友。英国是世界的先导。这些事情女人不一定理解,但人们期望我们去支持我们的邻居。作为有身份的绅士,我们对哪怕一丁点儿的欺骗都深恶痛绝,作为一个国家我们也应该这样做。”
想到这种言论有可能让英国卷入战争,茉黛不免打了个寒战。她简直无法让她的哥哥明白这种风险。他们对彼此的爱显然超过他们之间的政治分歧,但现在大家都在气头上,完全有可能酿成一场激烈的争吵。如果菲茨跟谁吵翻了,他就再不会去补救。然而,他却愿意参战,哪怕战死,死于枪弹、刺刀或被炸成碎片——菲茨这样,沃尔特也是如此。为什么菲茨看不清这一点呢?她简直想大声喊叫。
她正想着回应的措辞,旁边一位客人说话了。茉黛认出这人是《泰晤士报》的外国版编辑,名叫斯蒂德。“我可以告诉诸位,德国犹太人对国际金融心怀不轨,威胁我的报纸鼓吹中立。”他说。
公爵夫人噘起嘴——她很讨厌这种黄色小报式的语言。
“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吗?”茉黛冷冷地对斯蒂德说。
“罗斯柴尔德勋爵昨天跟我们的金融版主编谈过话,”这位报人说,“他希望缓和我们文章中的反德倾向,以利和平。”
茉黛认识纳蒂·罗斯柴尔德,他属于自由党。她说:“那么,诺思克利夫勋爵怎样看待罗斯柴尔德的要求呢?”诺思克利夫是《泰晤士报》的拥有者。
斯蒂德轻轻一笑。“他命令我们今天刊印一篇措辞更加强硬的社论。”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份报纸,晃了晃,“‘和平不是我们最为关注的利益’。”他引述道。
茉黛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刻意鼓动战争更加卑鄙。她能看出连菲茨都对这位报人的轻浮态度感到厌烦。她正要说些什么,这时,菲茨带着那种甚至对粗鄙之人也一视同仁的彬彬有礼掉转了话题。“我刚刚跟法国大使保罗·康朋见了面,他正好从外交部出来,”他说,“他的脸白得像块桌布。他说‘他们打算放任不管’‘他们要让我们失望了’。他刚跟格雷谈过话。”
公爵夫人问:“格雷说了什么才让康朋先生如此灰心丧气,你知道吗?”
“是的,康朋告诉我了。德国不会对法国发兵,如果法国承诺置身战争之外的话——但如果法国拒绝这一提议,英国也不会觉得有责任协防法国。”
茉黛为法国大使感到难过,但英国可能不参与战争,这又让她心里一动,有了希望。
“但法国必须拒绝这个提议,”公爵夫人说,“它跟俄国互有条约,根据上面的规定,双方有义务在战时援助对方。”
“正是这样!”菲茨生气地说,“如果国际联盟在危急时刻会被打破,那它还有什么意义?”
“胡说,”茉黛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但她已经顾不得了,“只要方便,国际联盟随时可以打破。这并不是问题。”
“那么问题是什么,请说?”菲茨冷峻地说。
“我认为阿斯奎斯和格雷只是想拿现实情况吓唬法国。没有我们的帮助,法国无法打败德国。如果他们认为自己不得不单干,也许法国人就会成为和平缔造者,施压他们的俄国盟友撤出同德国的战争。”
“那塞尔维亚怎么办呢?”
茉黛说:“即使在现阶段,让俄国跟奥地利坐到一张桌上谈判也不晚,就巴尔干地区制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随后菲茨说:“我不太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
“可是,我们难道不该……”连茉黛也觉得自己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我们不该继续保持希望吗?”
茉黛在自己房间里坐着,拿不出气力去换衣服吃晚餐。她的女仆已经把衣服和几件首饰取出来摆在那儿,茉黛只是怔怔地看着,一动不动。
在伦敦的社交季节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参加聚会,因为许多让她着迷的政治和外交上的学问大多都是在这种社交场合掌握的。但今晚她觉得自己力不从心——她不再光彩照人,不能诱惑有权势的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也无法不知不觉地改变他们的想法。
如果沃尔特参战,他会穿上制服,带着枪,敌方军队的迫击炮和机关枪会对着他射击,杀死他,或者让他身负重伤,再也无法站起来。她发觉自己很难去想别的什么,总是想哭。她甚至跟自己心爱的哥哥也没好气,说话刻薄无情。
有人敲门。格洛特站在门外说:“冯·乌尔里希先生来了,我的小姐。”
茉黛吃惊不小。她没想到沃尔特会来。他为何而来?
格洛特注意到她很惊讶,便补充说:“我说主人不在家,他便说找你。”
“谢谢你。”茉黛匆匆经过格洛特身边径直下楼去了。
格洛特在后面招呼道:“冯·乌尔里希先生在客厅呢。我去叫荷米亚夫人陪你。”格洛特也知道不该让茉黛单独跟一个年轻男子呆在一起。但赫姆姑妈不会那么快,在她到来之前会有那么几分钟时间。
茉黛冲进客厅,一下子扑进沃尔特的怀抱。“我们该怎么办?”她哭着说,“沃尔特,我们怎么办啊?”
他紧紧抱住她,心情沉重地凝视着她。他脸色显得灰暗,憔悴,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听到噩耗。他说:“法国没有回复德国的最后通牒。”
“他们什么都没说吗?”她抽泣着。
“我们在巴黎的大使坚持要对方回应。从维维安尼那儿传来的信息是‘法国将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利益’。他们不会承诺保持中立。”
“不过可能还有时间……”
“不。他们决定动员。霞飞赢得了这场争论——每个国家的军方都占了上风。电报是巴黎时间今天下午四点发出的。”
“你应该能做点什么!”
“德国已经别无选择了,”他说,“我们不能一边抗击俄国,背后还要提防充满敌意,一心想夺回阿尔萨斯和洛林的法国。因此,我们必须进攻法国。施里芬计划已经启动了。柏林的民众都在大街上唱《皇帝赞美诗》表示支持。”
“你要加入你的军队吧。”她再也无法忍住眼泪。
“当然。”
她擦了擦脸。手帕太小,不过是块绣了花的破布,她拿袖子代替。“什么时候?”她说,“你什么时候离开伦敦?”
“就在这几天。”她看见他也在强忍着泪水,沃尔特又说,“英国是否还有任何可能避免参战?至少我不用跟你的国家交战吧。”
“我不知道,”她说,“明天就清楚了。”她把他拉近。“请抱紧我。”她把头伏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星期日下午特拉法加广场上的反战示威让菲茨十分恼火。工党议员凯尔·哈迪正在讲话,他身着斜纹软呢外套,菲茨觉得他就像一个猎场看守人。他站在纳尔逊纪念柱的底座上,用他那苏格兰口音哑着嗓子大喊大叫,亵渎在特拉法加战役中为英国战死的英雄。
哈迪声称近在眼前的战争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灾难。他代表的选区是以矿业为主的梅瑟,靠近阿伯罗温。他是个女仆的私生子,当过矿工,后来进入了政界。他对战争又能了解多少?
菲茨轻蔑地看了几眼,便昂着头迈开大步离开,去公爵夫人家喝茶了。他在大厅撞见了茉黛,她正在跟沃尔特低声倾谈。这场危机使得菲茨跟他们两人有了距离,让他有些惋惜。他爱他的妹妹,也很喜欢沃尔特,但茉黛倾向于自由党,而沃尔特又是个德国人,眼下这种时候很难跟他们交谈。不过,他仍尽量显得和蔼可亲,对茉黛说:“我听说今天上午内阁那里吵得很激烈。”
她点点头:“丘吉尔昨晚调动了舰队,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约翰·伯恩斯今天上午以辞职表示抗议。”
“我无法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伯恩斯是个老牌的激进分子,是最强烈反战的内阁大臣,“这么说,其他人都认可了温斯顿的举措。”
“勉强认可。”
“我们真得感谢上天垂怜。”菲茨说。国家危难之际,政府竟然掌控在那些犹疑不定的左派手中,这实在是骇人听闻。
茉黛说:“但他们拒绝了格雷履行承诺保护法国的请求。”
“到了这会儿还畏首畏尾,真是一群懦夫。”菲茨说。他知道自己不该粗鲁地对待妹妹,但他愤愤不平,控制不了自己。
“也不尽然,”茉黛平静地说,“他们同意阻止德国海军穿越英吉利海峡进攻法国。”
菲茨心里一亮。“嗯,这还差不多。”
沃尔特插了进来:“德国政府回应说,我们无意派遣船只进入英吉利海峡。”
菲茨对茉黛说:“看见了吧?一旦你坚持立场,情况就会发生变化。”
“别太得意,菲茨,”她说,“如果我们必须参战,那也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做出足够努力去避免战争。”
“哦,是吗?”这话让他很不高兴,“好吧,那我告诉你。我昨晚在布鲁克斯俱乐部跟爱德华·格雷爵士谈过话。他要求法德两国尊重比利时的中立。法国人马上同意了。”菲茨挑衅般看着沃尔特,“德国方面没有回应。”
“没错。”沃尔特抱歉地耸了耸肩,“我亲爱的菲茨,作为一个军人,你应该明白,无论答应还是拒绝,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会泄露我们的计划。”
“我明白,我不过想就此弄清为什么我的妹妹认为我是战争狂人,而你们是和平使者。”
茉黛避开这个问题。“劳埃德·乔治认为只有在德国军队大举进犯比利时领土的时候,英国才应干预。他可能会在今晚的内阁会议上提出这个建议。”
菲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愤怒地说:“这么说,我们会容许德国人经由比利时南部边陲进攻法国?”
“我想这正是它的用意。”
“我早看出来了,”菲茨说,“这帮叛徒。他们在计划逃避自己的职责。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战争!”
“我倒希望你是对的。”茉黛说。
周一下午茉黛必须去一趟下议院,听取爱德华·格雷爵士在议会的致辞。人们一致认为这次演说将成为一个转折点。赫姆姑妈与她同往。还是头一遭,茉黛觉得有个老妇人陪在身边,让她感到心里踏实。
这天下午就要决定茉黛,以及成千上万适龄参军的男人的命运。整个欧洲的妇女是否会变成寡妇,其子女是否将沦为孤儿,都取决于格雷的建议和议会作出的反应。
茉黛已经不再愤怒,或许是已经疲倦了吧。现在她只是感到害怕。战争或和平,结婚或孤独,生存还是死亡——她的命运取决于这一刻。
这天是个节日,因此城市里人数众多的银行职员、公务人员、律师、股票经纪人和商人都放假一天。似乎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聚集在了威斯敏斯特的几大政府部门附近,希望最先听到那里的消息。司机驾驶着菲茨那辆七座的凯迪拉克豪华轿车缓慢通过人头攒动的特拉法加广场、白厅和议会广场。天气阴晦,但很温暖,追求时尚的年轻男子一个个戴着硬草帽。茉黛瞥见了《旗帜晚报》的张贴板,大字标题写的是:灾难近在咫尺。
汽车开到威斯敏斯特宫前面的时候,人群欢呼起来,但一看见下来的不过是两位女性,便又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围观的人们想看到自己的英雄,例如劳埃德·乔治和凯尔·哈迪。
茉黛心想这座宫殿简直就是维多利亚狂热装饰风格的一个缩影。石头经过精心雕琢,布轴式的镶嵌板无处不在,地砖五彩斑斓,玻璃染了色,地毯也都带着图案。
尽管是假期,但议院仍然照常开会,里面挤满了议员和贵族,大部分人穿着议会的晨礼服,头戴黑色丝质礼帽。只有工党成员不顾着装规范,穿着花呢便装或者休闲外套。
茉黛知道,和平派人士在内阁中仍然占多数。劳埃德·乔治的观点在昨晚赢得了支持,如果德国仅仅是技术性地侵犯比利时领土,政府会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
好消息是意大利人宣布中立,声称他们与奥地利之间的条约责成他们只能参加防御性的战争,而奥地利在塞尔维亚的行动显然是侵略性的。茉黛觉得,到目前为止,意大利是唯一一个表现出正确判断的国家。
菲茨和沃尔特两人都守候在八角形的中央大厅。茉黛立刻问道:“我还没听说今天上午内阁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呢?”
“又有三个人辞职了,”菲茨说,“莫莱、西蒙,还有比彻姆。”
这三个人都是反战派。茉黛有些气馁,同时感到不解:“劳埃德·乔治没有辞职?”
“没有。”
“奇怪。”茉黛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和平派内部是不是出现了分裂?“劳埃德·乔治在搞什么鬼?”
沃尔特说:“我不知道,但我能猜出几分。”他显得十分严肃,“昨天晚上,德国要求让他们的军队自由通过比利时。”
茉黛倒吸了一口气。
沃尔特继续说:“比利时内阁从九点钟开会,一直开到今天早上四点,然后拒绝了这一要求,表示他们将投入战斗。”
这太可怕了。
菲茨说:“所以,劳埃德·乔治是错的——德国军队不会仅仅做出技术性的侵犯。”
沃尔特没说话,只是一摊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茉黛担心德国人残酷的最后通牒,以及比利时政府的鲁莽挑衅有可能削弱瓦解了内阁里的和平派。比利时和德国实在太像大卫和歌利亚了。劳埃德·乔治会嗅到公众舆论的倾向——他是否察觉到形势即将发生变化?
“我们该去找地方坐了。”菲茨说。
茉黛满心忧虑地穿过一道小门,登上长长的楼梯,走进俯瞰下议院的“旁听者楼座”。大英帝国的主权政府就在这里。在大不列颠某种形式的统治下生活的四亿四千四百万臣民的生死大事就在这间屋子里决定。每次来到这里,茉黛都会惊讶它竟如此之小,还不如普通的伦敦教堂宽敞。
政府内阁和反对派在几排长椅上相对而坐,中间空出的一条间隔据说恰好是两把剑的长度,以避免双方争斗起来。议院的大部分辩论会都没有多少人参加,这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十几个议员,舒舒服服伸展四肢坐在绿色的真皮椅上。然而今天长椅上坐满了人,找不到座位的国会议员只能站在门口。只有前面几排是空的,按照传统,政府一边的空座位留给内阁部长们,对面的则留给反对派的领袖。
茉黛想,今天的辩论要在这间屋子里,而不是在上议院举行,这实在是意义重大。事实上,许多像菲茨一样的贵族都坐在楼座里旁听。下议院因民众选举而具有权威——尽管投票的成年人只稍稍超过半数,且女人并无投票权。阿斯奎斯任首相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跟上议院做斗争,尤其是跟劳埃德·乔治那项给付老人少量退休金的计划作抗衡。这种斗争十分激烈,但每次都是下议院赢得胜利。茉黛觉得,其潜在的原因是英国贵族害怕法国革命会在这里重演,因此最后他们总是选择妥协。
前排就座的那些人进来了,茉黛立刻注意到自由派里的气氛异样。首相阿斯奎斯面带微笑,听贵格会的约瑟夫·皮斯说了句什么,劳埃德·乔治在跟爱德华·格雷爵士说话。“我的上帝啊。”茉黛咕哝了一句。
坐在她旁边的沃尔特问:“怎么了?”
“你看看,”她说,“他们现在是伙伴了。他们解决了分歧。”
“你不能只凭表面就作结论。”
“不,我能。”
主持官进来了。他戴着老式的假发,坐在高出一层的讲台上。他先邀请了外交大臣,格雷便站了起来,他苍白的面容略显憔悴,忧心忡忡。
他不具备发言人的演讲技巧,说起话来十分冗长,缺乏条理。尽管如此,挤在长椅上的议员、塞满楼座的旁听宾客们都在屏息聆听,耐心等待着他说到重要的部分。
他讲了整整三刻钟才提到比利时问题。然后,他最终透露了德国最后通牒的细节,也就是沃尔特一小时前告诉茉黛的事。议员们情绪激动起来。茉黛一直在担心这个,这种情绪会改变一切。自由党的双方——右翼的帝国主义者和左翼那些小国权利的维护者们全都感到义愤填膺。
格雷引用威廉·格莱斯顿的话,问道:“眼下这种情形,我们这个被赋予影响和权力的国家是否要安静地站在一边,目睹最可怕的犯罪发生,任其玷污历史的篇章,从而成为罪恶的参与者?”
这是一派胡言,茉黛想。入侵比利时不会是历史上最可怕的罪恶——坎普尔大屠杀又怎么算呢?奴隶贸易呢?英国并没有在每个国家被侵略的时候进行干预。因为不采取行动就说英国人民成了罪恶的参与者,这是荒谬可笑的。
但眼下很少有人像她这样看待问题。两方面的议员全都欢呼起来。茉黛盯着前座的政府要员,惊愕地发现昨天还曾慷慨激昂地反对战争的大臣们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年轻的赫伯特·塞缪尔、刘易斯·哈考特、贵格会的约瑟夫·皮斯——他还是和平学会会长。最糟糕的是劳埃德·乔治本人。茉黛绝望地意识到,劳埃德·乔治支持格雷的事实意味着政治斗争已经结束。德国对比利时的威胁让各个对立派别团结在了一起。
格雷不会像劳埃德·乔治那样利用听众的情绪,也无法像丘吉尔那样,说起话来就像一位《旧约》里的先知。但茉黛发现,今天他根本不需要这类技巧,事实明摆在那里,用不着再添油加醋了。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对着沃尔特耳语道:“为什么?为什么德国要这么做?”
他一脸痛苦,但回答仍带着一贯冷静的逻辑性:“比利时南部,紧邻德国和法国之间的边界地带戒备森严。如果我们进攻那里,我们就赢了,但这要花费太长时间——俄国就有时间动员部队,从背后攻击我们。要想速战速决,我们唯一保险的办法就是通过比利时。”
“但是,这也促成了英国跟你们开战!”
沃尔特点点头:“英国军队规模小,很依赖海军,但这并不是一次海上战争。我们将军认为英国参不参战没多大差别。”
“你同意吗?”
“我相信跟一个富有而强大的邻居交恶很不明智,可我争辩不过他们。”
茉黛绝望地想:而这也正是过去两个星期以来屡屡发生的事情。在每个国家都是那些反对战争的人被否决。奥地利人在本该克制的时候袭击了塞尔维亚。俄国人调动了部队,而不是进行斡旋。德国人拒绝参加国际会议解决问题。法国人有过保持中立的机会,但他们狂傲地拒斥了。现在英国就要加入进去,而他们本可以隔岸观火,置身事外的。
格雷的演说到了结束部分:“我已把这些至关重要的事实向上议院做了陈述,如果我们被迫——这似乎很有可能,甚至很快就被迫申明对这些问题所持的立场,那么我相信,当整个国家意识到其中的利害,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所在,亦即欧洲西部面临的迫在眉睫的巨大危险,正如我一直努力向议会描述的,那我们便会取得各方的一致支持,不仅是下议院,更包括拥有决心、勇气和坚韧耐力的举国民众的全力拥护。”
他在四面八方的欢呼声中坐了下来。没有经过表决,格雷甚至没提任何建议,仅凭所有人的反应就能看出,议员们已经准备打仗了。
反对派领袖安德鲁·博纳·劳站起来说,政府可以依靠保守党的支持。茉黛并不觉得惊讶——他们总是比自由派更好战。不过,当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的领袖也说这种话,就让茉黛和其他人都感到好奇了。茉黛觉得自己仿佛进了一所疯人院。难道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希望和平吗?
只有工党领袖提出异议。“我认为他是错的。”拉姆齐·麦克唐纳对格雷的演说评论道,“我认为,他所代表的政府,还有他的言论全都大错特错。我认为历史的裁决会证明他们的错误。”
但他的话没人理会。一些议员开始离开议会厅。楼座也渐渐变空了。菲茨站了起来,他带来的几个人也随之起身离开。茉黛无精打采地跟着他们。下面的议会厅里,麦克唐纳继续说:“如果在座的各位今天到这儿告诉我们,国家正面临危险,我不在乎他向哪个党派诉请,也不在乎向哪个阶级诉请,我们会站在他那一边……实际情况是,既然你们打算参加一场席卷整个欧洲的战争,那奢谈什么支援比利时还有什么用处呢?”茉黛走出了楼座,无法听见他下面又说了什么。
这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她的国家就要加入一场无谓的战争,她的哥哥和她所爱的人即将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她就要跟自己的未婚夫分离,也许这就是永别。全部的希望都没了,她彻底陷入绝望之中。
下楼梯的时候,菲茨走在前面。赫姆姑妈颇有礼貌地对他说:“真是太有趣了,亲爱的菲茨。”就像她被带来参观一次艺术展,一切超乎她的预料一般。
沃尔特抓住茉黛的胳膊,往后拉了她一下。她让其他三四个人走在前面,以免菲茨听到他俩说话。不过她并不知道沃尔特要干什么。
“嫁给我。”沃尔特平静地说。
她的心狂跳起来。“什么?”她低声问道,“怎么办呢?”
“嫁给我,求你了,就明天。”
“可这办不到啊……”
“我有个特别许可证。”他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我星期五去了切尔西的登记处。”
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回答,只是说:“我们都同意再等一等。”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但他已经在争辩了:“我们等了。危机已经过去。你我二人的国家就要在明天或者后天交战。我将不得不离开英国。我想在我走之前跟你结婚。”
“可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她说。
“我们确实不知道。但是,不管未来会怎么样,我都要你做我的妻子。”
“但是……”茉黛不再往下说了。为什么她要出言反驳呢?他说得对啊。没有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但这些都跟眼下无关。她想做他的妻子,想象不出哪种未来会改变这一事实。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个人就走到了楼梯下面,进了中央大厅,人群嘈杂,一个个互相兴奋地交谈着。茉黛很想再问沃尔特几个问题,菲茨这时却大献殷勤,执意陪着她跟赫姆姑妈出去,因为这里实在太吵了。到了议会广场,菲茨把两位女士送上一辆汽车。司机发动这辆自动机械的引擎,汽车突突开了起来,慢慢离开站在便道上的菲茨和沃尔特,还有等待听从命运召唤的旁观人群。
茉黛想做沃尔特的妻子。这是她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她一直坚守着这个念头,尽管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各种问题、猜测和假设。她该同意沃尔特的计划,还是再等一等?如果她同意明天嫁给他,该告诉谁呢?仪式结束后他们去哪里?他们要住在一起吗?如果住在一起,那会是在哪儿呢?
那天晚上,女仆端着银托盘在晚饭前给她送来一信封。信封里只有一张深米色的信纸,上面是沃尔特用蓝色墨水写下的几行简练端正的字迹:
下午六点半
我最亲爱的:
明天下午三点半,我在菲茨宅邸对面的车里等你。我会带上两位必要的证婚人同往。已经预约四点钟登记。海德酒店的房间定好了。我已经登记入住,免得再等。我们的名字是“乌尔里希先生和太太”。戴上面纱。
我爱你,茉黛。
你的未婚夫,
W.
她的手颤抖着,最后把信放在抛光桃花木的梳妆台上。她的呼吸加快,盯着墙上满是花卉的壁纸,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
他选的时间很合适,下午三点家里很安静,茉黛可以溜出门去,不被任何人看见。赫姆姑妈要在午饭后睡上一会儿,菲茨那时应该在上议院。
这件事不能让菲茨知道,那样他就会加以阻挠。他会把她锁在房间里,让她无法出门。他甚至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作为一个富有的上层名流,要想处理掉一位女性亲属并非难事。菲茨只需找两个和他意见相同的大夫就行了——她竟然打算嫁给一个德国人,那一定是疯了。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假姓名和面纱的安排表示沃尔特想要保密。“海德”是骑士桥那边一家不太显眼的酒店,他们不太可能遇到熟人。一想到她就要与沃尔特共度良宵,她心里便充满期待,激动不已。
可第二天他们该怎么办呢?这桩婚姻不可能永远保密。沃尔特会在两三天内离开英国。她要跟他一起走吗?她害怕自己会毁了他的前程。娶一个英国人做妻子,他还怎么赢得信任,为自己的国家而战?如果他投身战争,一定会远离故土,那她去德国还有什么意义?
尽管一切都是未知数,但她内心还是兴奋不已。“乌尔里希太太。”她对着空旷的卧室说着,合拢双臂抱住自己,享受着甜蜜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