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 A L L O F G I A N T S
六月初,格雷戈里·别斯科夫终于攒够了去纽约的路费。圣彼得堡的维亚洛夫家族把船票和移民美国的必要证件一道卖给了他,其中还包括一封约瑟夫·维亚洛夫在布法罗写的信,承诺为格雷戈里找份工作。
格雷戈里吻了吻那张船票。他想立刻动身,早就等不及了。这一切像是一场梦,他真害怕船还没有开走就醒过来。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渴望自己站在甲板上,回望俄国隐入地平线,从他生命中永远消失的时刻的到来。
临行前一晚,他的朋友们组织了一次聚会。
地点选在离普梯洛夫机械厂不远的“米什卡”酒吧。一共有十几个同事参加,大多是布尔什维克小组的成员——相信社会主义和无神论,此外还有住在格雷戈里和列夫隔壁的几个女孩。他们都在罢工——圣彼得堡的工厂有一半在罢工——所以他们一个个都穷得叮当响,但大家还是凑钱买了一桶啤酒和几条咸青鱼。这是一个温暖的夏夜,他们坐在酒吧前一块空地的长凳上。
格雷戈里并不喜欢这种聚会。晚上闲来无事时,他更喜欢下棋。酒精让人愚蠢,跟别人的妻子和女友调情更是毫无意义。他一头乱发的朋友康斯坦丁是讨论小组的主席,跟好勇斗狠的足球队员伊萨克就罢工的事情吵了起来,两人展开了一场叫喊比赛。大块头的瓦莉娅,也就是康斯坦丁的母亲,喝下大半瓶伏特加,用拳头砸她丈夫,然后便醉倒在地。列夫也带了一群朋友过来——这些人格雷戈里一个也不认识,还有几个让他毫无兴趣的女孩——她们喝光了所有啤酒,却连一个戈比也没掏。
整个晚上格雷戈里都在悲哀地盯着卡捷琳娜。她很喜欢聚会,因而心情不错。她四处走动,长裙舞动,蓝绿色的眼睛明眸善睐,与男男女女取笑逗乐,丰满的大嘴总带着微笑。她穿着缝补过的旧衣服,但身段很美,恰恰是俄国男人喜欢的那种体形,前胸饱满,臀部宽阔。格雷戈里见到她的当天便爱上了她,四个月后的今天他依然爱她。不过,她更喜欢他的弟弟。
为什么?一切跟长相无关。这对兄弟长得十分相像,人们有时会把他俩弄混。他们身高和体重都一样,能穿彼此的衣服。但列夫更讨人喜欢。他这人不可靠,又很自私,总是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但女人很崇拜他。格雷戈里诚实可靠,刻苦工作,认真思考,最后却落得形单影只。
到了美国就不同了。那里的一切都将是另一种样子。美国不允许地主吊死自己土地上的农民。美国警察必须把罪犯送上法庭,然后才能惩罚他们。政府甚至无法监禁社会主义者。那里没有贵族,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是犹太人也一样。
难道这是真的吗?有时候,美国简直就是一种幻想,就像有人讲的南太平洋岛屿上的故事一般,那里到处都是美丽的少女,只要你喜欢,她们就会献上自己的身体。但美国的事情一定是真的,成千上万的移民给家里写的信就是明证。工厂里一个革命者的社会主义小组已经开始了一系列有关美国民主的讲座,但警方把它取缔了。
把弟弟一个人留下让他感到内疚,但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照顾好你自己,”聚会快结束时他对列夫说,“我再也不能帮你解决麻烦了。”
“我不会有事的,”列夫漫不经心地说,“你照顾好自己吧。”
“我会把你的船票钱寄给你。按美国的工资算,用不了太长时间。”
“我等着。”
“别搬家,否则我们就联系不上了。”
“我哪儿也不去,大哥。”
他们没讨论过卡捷琳娜是否最后也会去美国。格雷戈里把这个问题留给列夫,让他自己提出来,但他没提。格雷戈里说不清自己希望还是害怕列夫会要带上她。
列夫挽起卡捷琳娜的胳膊说:“现在我们该走了。”
格雷戈里吃了一惊:“这么晚你们还要去哪儿?”
“我要跟特罗菲姆见面。”
特罗菲姆是维亚洛夫家的次要成员。“你为什么今天晚上要见他?”
列夫眨了眨眼睛:“不用担心。我们天亮前会赶回来的——时间足够,来得及送你到古图耶夫斯基岛。”那是横跨大西洋的轮船停靠的港口。
“那好吧,”格雷戈里说,“别干任何危险的事。”他补充道,明知这话毫无作用。
列夫快活地挥了挥手,走掉了。
时间将近午夜。格雷戈里跟大家一一道别。有几个朋友哭了,但他弄不清这是出于悲伤还是因为喝了酒。他跟几个女孩返回他们住的房子,她们挨个在大厅里吻了他。随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只旧的纸板手提箱放在桌子上。箱子很小,但里面也只装了一半。他带了几件衬衣和内衣,还有一副国际象棋。他只有一双靴子。母亲死后这九年里他没有积攒什么东西。
临睡前格雷戈里查看了一下列夫存放左轮手枪的柜子,那是一把比利时制造的纳甘M1895。他心里一沉——原来放枪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
他拉开窗户上的插闩,这样列夫回来时自己就不用下床了。
他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耳边听着过路火车熟悉的轰鸣,琢磨着4000英里以外的世界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他这辈子一直跟列夫生活在一起,代替父母的职责。从明天起,就算列夫带着手枪彻夜不归,他也无法知道了。这是种解脱,还是会让他更担心呢?
跟往常一样,格雷戈里五点钟就醒了。他的轮船八点钟起航,去码头要一个钟头的路程。他的时间很充裕。
但列夫没有回家。
格雷戈里洗了把脸。对着碎镜片用一把厨房用的剪刀修整了一下唇髭和腮须。然后,他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件外套,把另一件留给了列夫。
他在火炉上热了一锅粥,这时,他听见有人在使劲敲着房子的大门。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来了朋友,他们只会站在外面喊。只有当差的才会敲门。格雷戈里戴上帽子走到过道里,往楼梯下张望。房东太太正在跟两个穿黑绿制服的警察说话。格雷戈里仔细一瞧,认出了身材矮胖、大圆脸的米哈伊尔·平斯基,还有他的搭档,长着个老鼠脑袋的伊利亚·科兹洛夫。
他飞速地思考着。显然,房子里有人涉嫌犯罪。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就是列夫。不管是列夫还是其他租客,房子里的每个人都会受到盘问。两个警察自然记得早在二月格雷戈里从他们手里救下卡捷琳娜那件事,他们会抓住这个机会逮捕格雷戈里。
这样,格雷戈里就会错过他要搭乘的那条船。
这个可怕的念头让他两腿发软。他积攒、等待、期盼了这么久,最后却要错过这条船!不,他想,我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两个警察走上楼梯,他连忙缩回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恳求他们毫无用处——恰恰相反,如果平斯基发现格雷戈里就要移居国外,会更乐意把他监禁起来。格雷戈里甚至连兑现船票、拿回现钱的机会都没有。多年积蓄就会白白浪费掉。
他必须逃跑。
他狂乱地扫视了一下小房间。门窗都只有一扇。他不得不像列夫每次晚归那样,从窗口跳出去。他往外看了看——后院没人。圣彼得堡的警察十分残酷,但从来没有人说他们聪明,平斯基和科兹洛夫根本没想过要守住房子的后面。也许他们知道后院没有出口,除非穿越铁路,但一条铁路对一个逃命的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格雷戈里听见隔壁女孩们的房间里传出喊声和尖叫——警察先去了她们那里。
他拍了拍上衣口袋。他的船票、证件和钱都在里面。其他家当已经装进了纸板提箱。
他提着箱子,把身体探出窗外,尽可能远地将箱子扔了下去。“啪”的一声,箱子掉在地上,但看上去完好无损。
房门“砰”的一声开了。
格雷戈里两腿跨过窗沿,在窗台上稍作停顿,便一下跳到洗衣房的屋顶上。他的脚在瓦片上一滑,重重地坐了下去。他沿着倾斜的屋顶滑到了下面的排水槽处。他听到身后的喊叫声,但没有回头。他从洗衣房的屋顶跳到地上,并没受伤。
他拾起手提箱就跑。
身后传来一声枪响,吓得他加快了脚步。多数警察无法在三米外射中冬宫,但有时候也能蒙准。他爬上铁路路基,意识到一旦爬到窗口的高度他便成了更易击中的目标。耳边是火车引擎独有的呼哧呼哧的噪声,他扭头看见右边一列货车正快速驶来。这时又是一枪,他注意到哪里“噗”地响了一下,但并不觉得疼,猜测一定是击中了他的手提箱。他爬到了路基上,头顶就是早晨晴朗的天空。火车离他只有几米的距离。司机拉着高音汽笛,又长又响。第三颗子弹打了过来。格雷戈里飞扑出去,刚好与火车擦身而过,穿越了铁路。
火车呼啸着从他身边驶过,钢轮撞击着铁轨,蒸汽在越来越远的汽笛声中逐渐消散。格雷戈里从地上爬了起来。现在,这列装满煤炭的敞口槽车成了为他遮挡子弹的掩体。他跑着穿过剩下的几条铁轨。运煤车终于开远了,他走下了远处的路基,穿过一个小工厂的院子上了大街。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提箱。箱子边上有个弹孔。这一枪只差一点就打中目标了。
他快步走着,气喘吁吁,寻思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他是安全的——至少眼下没有危险——他开始担心他的弟弟。他要知道列夫是否闹出了乱子,如果是的话,到底是什么乱子。
他决定从最后见到列夫的地方开始,也就是米什卡酒吧。
他朝酒吧走去,心里十分紧张,害怕被人发现。那样的话就太不走运了,但也不是不可能——平斯基有可能在街上闲逛。他把帽檐拉得很低,遮住额头,自己也不相信这样别人就认不出他。他遇到几个去码头的工人,便跟着他们一起走,但那只手提箱让他显得并不合群。
不过他还是平安到达了米什卡酒吧。酒吧里摆着自制的木头长椅和桌子。空气中还能嗅到昨天夜里的啤酒和烟草气息。米什卡在早上为无法在家里吃早饭的人提供面包和茶,但因为正在闹罢工,生意很清淡,里面几乎空无一人。
格雷戈里想问问米什卡,他是否知道列夫从这儿离开后去了什么地方,可没等他开口,便看见了卡捷琳娜。她看上去好像一夜未睡,蓝绿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金黄的头发乱糟糟的,裙子也皱巴巴满是污渍。她显得惨兮兮的,双手颤抖,脏污的脸颊上留着条条泪痕。这让格雷戈里觉得她愈发凄楚美丽,他真想把她搂进怀里,安抚她的痛苦。但他不能这样,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帮一帮她。“出了什么事?”他问,“到底是怎么了?”
“感谢上帝,你来了,”她说,“警察正在抓捕列夫。”
格雷戈里叹了口气。他没猜错,他的弟弟的确又惹麻烦了,而且偏偏选在今天这个日子。“他到底干了什么?”格雷戈里觉得列夫肯定不是无辜的。
“昨晚简直乱套了。我们本想从驳船上卸点香烟下来。”他们是去偷香烟的,格雷戈里估摸着。卡捷琳娜接着说:“列夫付了钱,后来那个看船的说钱不够,他们就吵了起来。有人开枪,列夫还击,然后我们就跑了。”
“你们都没受伤,真是谢天谢地!”
“我们没拿到香烟,钱也弄没了。”
“真是乱来。”格雷戈里看了看对面墙上的钟。现在是六点一刻。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我们先坐下。你想喝点茶吗?”他招手叫来米什卡,点了两杯茶。
“谢谢你,”卡捷琳娜说,“列夫认为是某个受伤的人报了警。现在,他们在抓他。”
“你呢?”
“我没事,没人知道我的名字。”
格雷戈里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要让列夫逃脱警察的追捕。他得偷偷摸摸躲上个把礼拜,然后溜出圣彼得堡。”
“他身上一点儿钱也没有。”
“肯定没有。”列夫从来都没钱买那些常用的东西,但他总能掏出钱来买饮料、下赌注或是款待女孩子。“我可以给他点儿钱。”格雷戈里不得不动用他攒下的盘缠,“他在哪儿?”
“他说他要在船上跟你碰头。”
米什卡端来他们的茶。格雷戈里很饿——他把粥留在了火炉上——便又要了一份汤。
卡捷琳娜说:“你能给列夫多少钱?”
她热切地望着他,这种眼神总会让他觉得她无论让干什么他都会答应。他看着别处。“他需要多少就给多少。”他说。
“你真好。”
格雷戈里耸耸肩:“他是我弟弟。”
“谢谢你。”
卡捷琳娜心怀感激,这让格雷戈里很是满意,但也让他感到尴尬。汤来了,他开始吃起来,很高兴能把话题转开。吃了东西让他变得乐观起来。列夫总是麻烦不断。这次他也会像以前一样,再一次逃脱困境。这并不意味着格雷戈里会错过他的远行。
卡捷琳娜一边看着他,一边喝着茶。她已经不再显得狂躁不安。列夫让你身处危险,格雷戈里想,我前来搭救,可你还是喜欢他。
列夫现在大概已经到了码头,躲在塔架的阴影里,一边等待,一边惊惶不安地看着外面有没有警察。格雷戈里应该动身了。但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卡捷琳娜了,一想到要跟她说再见,他就难过得受不了。
他喝完了汤,看了看挂钟。快到七点了。他不能把时间掐得太紧。“我得走了。”他很不情愿地说。
卡捷琳娜跟他走到门口:“别对列夫太严厉了。”
“我严厉过吗?”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祝你好运。”
格雷戈里离开了。
他快步穿过圣彼得堡西南面的一条条街道,这片工业街区到处是仓库、工厂、货场和拥挤的贫民窟。几分钟后,那种让人羞耻的想哭的冲动渐渐退去。他走在背阴的一边,帽子压低,垂着头,有意避开空旷地带。如果平斯基把列夫的相貌通告出去,一个机警敏锐的警察很容易逮住格雷戈里。
但他最终顺利到达码头,没有被人发现。他要搭乘的“天使加百利号”是一艘锈迹斑斑、客货混装的旧船。现在,它正在装载一只只坚固的木箱,上面标着全市最大的皮毛商的名字。在他的注视下,最后一只箱子落入货舱,船员们关上舱盖。
一个犹太家庭正站在踏板前,出示他们的船票。就格雷戈里的经验看,犹太人都想去美国。他们的理由比他更充分。在俄国,法律规定禁止犹太人拥有土地,不得进入公职行当,也不能担任军官,此外还有其他无数禁令。他们不能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生活,上大学也有配额限制。这些人能在这种环境生存下来简直是个奇迹。如果他们在逆境中生活仍然很富庶,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群起而攻之——通常是平斯基这类警察从中挑拨——他们会被人痛打一顿,家人受到威胁,窗子被砸烂,财产被纵火烧毁。这种情况下,有人愿意留下才是怪事。
大船的汽笛响了,招呼大家上船。
格雷戈里没有看见他的弟弟。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列夫又改变了计划,还是他已经被逮捕了?
一个小男孩扯了扯格雷戈里的袖子:“有个人要找你。”
“什么人?”
“长得跟你一样。”
感谢上帝,格雷戈里心想。“他在哪儿?”
“在木板后边。”
码头上放着一堆木材。格雷戈里急忙绕了过去,发现列夫正躲在后面,紧张地抽着烟。他显得烦躁不安,脸色惨白——这倒是难得一见,往常他总是快快活活的,就算遇到事情也满不在乎。
“我有麻烦了。”列夫说。
“不是第一次了。”
“那帮船员全是骗子!”
“大概也是贼。”
“别挖苦我了。没这个时间。”
“你说得对。我们得把你弄出城,直到这件事消停下来。”
列夫摇头表示否定,嘴里吐出一股烟雾。“驳船上的一个船员死了。我被当成谋杀犯通缉。”
“见鬼。”格雷戈里一屁股坐在木架上,两手抱住脑袋,“谋杀。”他木然地重复了一句。
“特罗菲姆受了重伤,警察抓了他去审问。他说是我干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半个钟头前我见到了费奥多尔。”费奥多尔是个吃里爬外的警察,是列夫的熟人。
“真是个坏消息。”
“还有更糟的。平斯基发誓要抓到我,说是要报复你。”
格雷戈里点点头:“我怕的就是这个。”
“那我该怎么办?”
“你得去莫斯科。圣彼得堡对你来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安全,也许永远都会有麻烦。”
“我不知道莫斯科够不够远,现在警察都有电报机。”
他的话不错,格雷戈里也想到了这一点。
船上再次响起汽笛声。那块跳板马上就要撤回去了。“我们只剩一分钟了,”格雷戈里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列夫说:“我可以去美国。”
格雷戈里紧盯着他。
列夫说:“你可以把你的船票给我。”
这种事情格雷戈里连想都不愿想。
但列夫仍继续着他冷酷无情的逻辑:“我可以用你的护照和文件进入美国,谁也不会知道这里面的差别。”
格雷戈里仿佛看见自己的梦想在暗淡下去,就像涅夫斯基大街的索雷尔电影院上演的电影临近结尾,观众席的照明灯亮了起来,展示出真实世界灰土土的颜色和肮脏的地板。“把我的船票给你。”他重复着列夫的话,绝望地拖延着决定的时刻。
“这样你就救了我的命。”列夫说。
格雷戈里知道他不得不这样做,意识到这一点让他的心口一阵刺痛。
他从这件最好的外套口袋里掏出证件交给列夫,同时递上自己攒下的所有旅费。接着,又把带着弹孔的纸板手提箱给了他。
“我会给你寄钱,好让你再买一张船票。”列夫热切地说。格雷戈里没有回答,但他内心的怀疑想必已经写在脸上,因为列夫抗议了:“我肯定会的,我发誓。我会存钱的。”
“好吧。”格雷戈里说。
他们拥抱了一下。列夫说:“你总是照顾我。”
“是的,是这样。”
列夫转身朝船那边跑去。水手们解开绳索,正要拉起跳板,但列夫喊了一声,他们便等了几秒钟。
他跑上了甲板。
他转过身来,靠在栏杆上,朝格雷戈里挥着手。
格雷戈里无法让自己也挥起手。他转身走开了。
船长啸一声,他没有回头。
格雷戈里的右胳膊没了手提箱的负担,感到一种奇怪的轻松。他穿过码头,低头看着深邃的黑色海水,脑子里闪过一个怪诞的念头:他可以往下一跳,一了百了。他抖了抖身子,他绝不能被这种愚蠢的念头俘虏。不过他仍然觉得沮丧,满心苦涩。生活从来没有让他成为赢家。
他无法让自己振作起来,悻悻地原路返回,穿过那片工业区。他眼睛盯着地面,没心思去提防警察。现在就算他们逮捕了他,也没什么要紧了。
该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提不起精神去做任何事情。等罢工结束,他们会让他回工厂做原来的工作。他是个好工人,大家清楚这一点。眼下他也许应该去那儿,看看争端有了什么进展——算了,他还是别去自寻烦恼了。
一个小时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往米什卡走。他打算径直从旁边走过去,但往里瞥一眼的工夫,他看见了卡捷琳娜,她还像两个小时前一样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冷茶。他该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他走了进去。酒吧里空空荡荡,只有米什卡一个人在扫地。
卡捷琳娜站了起来,一脸惊恐。“你怎么还在这儿?”她说,“你没坐上船吗?”
“不完全是。”他不知该如何把那个意外消息说出口。
“那是怎么回事?”她说,“列夫死了?”
“不,他很好。但他受到了谋杀通缉。”
她盯着他:“他在哪里?”
“他不得不离开。”
“去哪儿?”
实在找不出什么委婉的说法了。“他让我把船票给他。”
“你的船票?”
“还有护照。他到美国去了。”
“不!”她尖叫起来。
格雷戈里只是点着头。
“不!”她又喊道,“他不会离开我!你别这么说,永远不要这么说!”
“冷静点。”
她一巴掌打在格雷戈里脸上。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他甚至没有躲闪。
“卑鄙的家伙!”她尖叫着,“是你把他打发走的!”
“我这样做是为了救他的命。”
“浑蛋!卑鄙小人!我恨你!我恨你愚蠢的嘴脸!”
“你说什么都不会让我更加难过。”格雷戈里说,但她根本不听。他不再理睬她的咒骂,转身离开,出了门,也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尖叫声停了下来,他听见一串脚步声沿着街道追上他。“等一等!”她喊着,“请别走,格雷戈里,别丢下我不管,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
“格雷戈里,列夫走了,现在你得照顾我。”
他摇了摇头。“你不需要我。整个城里的男人会排着队来照顾你的。”
“不,不会的,”她说,“有件事情你不知道。”
格雷戈里想:又是什么事?
她说:“列夫不想让我告诉你。”
“说吧。”
“我快要生孩子了。”她哭了起来。
格雷戈里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琢磨着这句话。列夫的孩子,这是肯定的。列夫也知道。但他还是去了美国。“孩子。”格雷戈里说。
她点点头,仍在不停地哭。
他弟弟的骨肉。他的侄子或者侄女。他的家人。
他伸出胳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她哭得浑身颤抖。她把脸埋在他的外套里。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好了,”他说,“不要担心。你不会有事的。你的孩子也会好好的。”他叹了口气,“我会照顾你俩的。”
在“天使加百利号”上旅行是件苦差事,甚至连圣彼得堡贫民窟长大的孩子都觉得难以忍受。船上只有一种低价的统舱,乘客的待遇跟船上的货物没什么两样。船上既肮脏又不卫生,尤其遇到大浪,乘客们纷纷晕船的时候。即使如此也无法抱怨,因为没有任何船员会说俄语。列夫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国人,他一知半解的英语和仅有的几个德语单词根本无法跟他们交流。有人说他们是荷兰人。列夫从来没听说过荷兰人。
尽管如此,乘客们的情绪都十分乐观。列夫觉得自己逃出了沙皇监狱的高墙,终于获得了自由。他正在前往美国,那里不存在贵族。海面上风平浪静的时候,乘客们一个个坐在甲板上,互相交流他们听来的有关美国的故事:水龙头能直接流出热水,甚至连工人都穿着上好的皮靴,最重要的是,人们可以自由信仰任何宗教,加入任何政治团体,可以在公众场合陈述自己的见解,不用害怕被警察逮捕。
第十天晚上,列夫跟大家玩牌。他是庄家,但他输了。大家都输了,只有斯皮利亚一个人赢。斯皮利亚看上去很单纯,他跟列夫年龄相仿,也是一个人旅行。“斯皮利亚每晚都赢牌。”另一个玩家雅科夫说。事实上,是每次轮到列夫发牌,斯皮利亚就会赢。
轮船穿过浓雾缓慢前行。海上风平浪静,舱内一片寂然,只有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列夫一直弄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才能靠岸。人们的答案都不一样。最有学问的一个说这要取决于天气情况。船员们则一直讳莫如深。
夜幕降临,列夫两手一摊,表示认输:“我的钱都输干净了。”事实上,他的衬衣里面还有不少钱,但他看出除了斯皮利亚以外,其他人的钱已所剩无几。“只能这样了,”他说,“等我们到了美国,我得想尽办法让哪个富婆看上,住在她的大理石宫殿里,就像她的宠物狗一样。”
其他人哈哈笑了起来。“可人家干吗要你这个宠物?”雅科夫说。
“老妇人晚上会冷,”他说,“她需要我的取暖设备。”
牌局就在玩笑之间结束了,众人散去。
斯皮利亚走到船尾,倚在栏杆上,看着尾波消失在浓雾中。列夫朝他走了过去。“我的那一半正好是七个卢布。”列夫说。
斯皮利亚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列夫,他用身子遮挡着,不让任何人看见这笔交易。
列夫把钱揣进衣袋,然后填满烟斗。
斯皮利亚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情,格雷戈里。”列夫用的是他哥哥的证件,所以他告诉别人自己叫格雷戈里。“如果我拒绝给你这份钱,你会怎么做?”
说这种话是危险的。列夫慢慢收起烟丝,把还没点着的烟斗放进外衣口袋。然后,他抓起斯皮利亚的衣领,把他使劲按在栏杆上,让他的半个身子滑到外面,背对着下面的滚滚波涛。斯皮利亚比列夫高,但没他强壮。“我会拧断你这倒霉的脖子,”列夫说,“我俩一块弄到的钱就全归我了。”他使劲把斯皮利亚往外推了推,“然后我就把你抛进这该死的大海。”
斯皮利亚吓了个半死。“好吧!”他说,“放开我!”
列夫松开手。
“上帝啊!”斯皮利亚喘着气,“我不过是问了一句。”
列夫点着了烟斗。“我不过是回答了你,”他说,“好好记住。”
斯皮利亚走开了。
浓雾散去,他们看见了陆地。虽然是在晚上,但列夫能看见城市的灯火。这是到哪儿了?有人说是加拿大,也有人说是爱尔兰,但谁也说不清楚。
那片灯光更近了,船慢了下来。他们就要靠岸了。列夫听到有人说他们已经到达了美国!只用了十天,看来很快。可他怎么知道呢?他带着他哥哥的硬纸板手提箱站在栏杆前。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手提箱提醒他,现在到达美国的人应该是格雷戈里。列夫并没有忘记自己对格雷戈里许下的誓言,一定要把船票钱寄给他。这是他必须信守的承诺。格雷戈里或许还救了他一命——这已不是第一次。我真幸运有这么一个哥哥,列夫想。
他在船上弄了点儿钱,但还不够快。七个卢布什么事情也干不了。他需要大赚一笔,美国是块充满机遇的土地,他要在那儿积累自己的财富。
列夫好奇地发现手提箱上有个弹孔,象棋盒子里还嵌入了一粒子弹。他以五戈比的价钱把象棋卖给了一个犹太人。他纳闷格雷戈里那天怎么会挨上这一枪。
他想念卡捷琳娜。他喜欢挽着她这样的女孩招摇过市,让所有人都嫉妒他。不过,美国那边肯定会有不少女孩。
他不知格雷戈里是否已经知道卡捷琳娜怀了孩子。列夫心里一阵难过:他以后能够见到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吗?他告诉自己用不着担心卡捷琳娜一个人抚养孩子。她会找到别人来照顾她的。她有求生的能力。
午夜过后,船终于靠岸了。码头上灯光昏暗,看不见一个人影。乘客们扛着袋子,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上了岸。“天使加百利号”上的一个职员指挥他们进了一间小屋,里面放着几条板凳。“在这儿等着,早上会有移民局的人来接你们。”他说,表明他终究还是会说一点俄语的。
眼下的情形实在让那些积攒多年、好不容易来到美国的人灰心丧气。女人们坐在长凳上,孩子都睡了,男人们抽着烟,等待黎明的到来。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轮船的引擎声,列夫走到外面,看见那艘船慢慢离开系泊处。那些装毛皮的板条箱或许是在别处卸载。
他努力回想着格雷戈里跟他说过的话,他们偶尔谈起过到达一个陌生国家后都要做些什么。移民必须通过健康检查,这一关很让人紧张,因为不合格的人会被送回去,他们的钱会白白浪费,希望也破灭了。有时移民官会给人改名字,以便适合美国人的发音。维亚洛夫家的代表会在码头外面等着,然后带他们坐火车去布法罗。到那儿以后,他们就会在约瑟夫·维亚洛夫开的酒店或工厂工作。列夫弄不清布法罗离纽约有多远。只需花一个小时就能到,还是要用一个星期?他后悔当初没仔细听格雷戈里的话。
太阳升了起来,照在数千米长的拥挤码头上,列夫又感到兴奋起来。老式的桅杆和索具鳞次栉比,一根根烟囱冒着浓烟。码头前沿耸立着富丽堂皇的大楼,也有摇摇欲坠的破烂窝棚。有高大的起重机和低矮的绞盘,梯子、绳索和推车随处可见。内陆方向,列夫可以看见密匝匝装满煤炭的铁道车厢,有好几百——不,足足好几千个,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超出了他目力的极限。让他感到失望的是,他没有看见著名的举着火炬的自由女神像——它可能在海岬的另一端,他猜想。
码头工人出现了,一开始是三三两两,很快便成群结队。这条船刚刚离开,另一条船就开了进来。小屋前面,十几个女人开始从一条小船上卸下一袋袋土豆。列夫有些着急,不知移民局的警官什么时候才能来。
斯皮利亚走了过来,好像已经原谅了列夫曾威胁过他。“他们把我们忘了。”他说。
“好像是。”列夫困惑不解。
“要不我们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会说俄语的人?”
“好主意。”
斯皮利亚对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说:“我们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十分紧张:“我们应该听从指令,不能离开。”
他们不去理他,朝那几个卸土豆的女人走过去。列夫朝她们礼貌地笑笑,说:“你们有人会说俄语吗?”一个年轻女人回以微笑,但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列夫感到沮丧,他讨人喜欢的招数对这些听不懂他说话的人不起作用。
列夫和斯皮利亚朝着大部分码头工人来的方向走去。没人留意他们。两人来到一扇大门前,走了过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商铺和办公大楼林立的繁忙街道上。路上挤满了各种汽车、电车、马匹和手推车。列夫隔几步就去跟某个路人搭讪,但没人搭理他。
列夫迷惑不解。什么地方能容许人们从船上下来,不经许可就走进城里呢?
然后,有幢建筑引起了他的兴趣。这座楼房有点像酒店,只是有两个衣服破旧,头上戴着水手帽的人坐在台阶上,抽着烟。“去那瞧瞧。”他说。
“怎么回事?”
“我觉得那是个水手征派所,圣彼得堡就有一个。”
“我们又不是水手。”
“但那里可能有人会说外国话。”
他们走了进去。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站在柜台后面,对他们说话。
列夫用俄语说:“我们不会说美国话。”
她也用同一种语言,但只说了一句:“俄国人?”
列夫点点头。
她用一根手指做了招呼的手势,这让列夫一下子有了希望。
他们跟着她沿走廊进了一间小办公室,里面的窗子正对着大海。书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列夫觉得很像是个俄国犹太人,尽管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这样想。列夫对他说:“你会说俄语吗?”
“我是俄国人,”那人说,“你有什么事?”
列夫真想拥抱他一下。但他只是看着那人的眼睛,热情地笑了笑。“本来有人等我们下船,然后带我们去布法罗城,但这人没有露面,”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友好,又带着忧虑,“我们一共大概有三百人……”为了博取同情,他添了一句,“其中包括妇女和儿童。你能帮助我们找到联系人吗?”
“布法罗?”那人说,“你以为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当然是纽约了。”
“这是加地夫。”
列夫从来没有听说过加地夫这么个地方,但至少现在他明白了问题所在。“那个愚蠢的船长把我们扔在别的港口了,”他说,“我们怎么从这儿去布法罗呢?”
那人指着窗外大海的对面,列夫的心往下一沉,猛然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个方向,”那人说,“大约四千八百公里之外。”
列夫问清了从加地夫到纽约的船票价钱。转换成卢布,相当于他衬衣里藏着的那些钱的十倍。
他强压下心里的怒火。他们全都被维亚洛夫家族或者船长欺骗了,有可能还是他们一块儿干的,因为这样更容易实施骗局。格雷戈里攒下的血汗钱就这样被可恶的骗子偷走了。要是他能逮到“天使加百利号”的船长,就会扼住他的喉咙,把这家伙活活掐死,狂笑着看他咽气。
只是一心梦想着复仇于事无补。问题在于不能就这样放弃。他要找份工作,学会说英语,参与到投注高的牌局里。这需要时间。他必须耐心等待。他得学着点儿格雷戈里的样子。
第一天晚上他们全都睡在一所犹太教堂的地板上。列夫也跟其他人挤在一起。加地夫的犹太人不知道,或许也没在意这些乘客里有人是基督徒。
活这么大,他第一次感觉到做犹太人的优势。俄国的犹太人深受迫害,列夫一直纳闷他们为什么不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改换服饰,跟别人混同起来。这样就能挽救不少人的性命。但现在他意识到,如果你是犹太人,你就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你总会找到一个待你如亲朋手足的人。
原来他们并不是第一批买了去纽约的船票最后却被丢在别处的俄国移民。这种事情以前在加地夫和其他英国港口也发生过。由于许多俄国移民都是犹太人,犹太教堂的执事们便有了一套办法。第二天,滞留的旅客都吃上了热腾腾的早餐,有人为他们把钱换成英镑、先令和便士,然后,他们被带到寄宿公寓,那儿可以租到便宜的房子。
跟世界上的所有城市一样,加地夫有成千上万的马厩。列夫学了几句话,足以说清楚他是个有经验的马夫,然后便去城里各处寻找工作。人们不用花太多时间就能看出他很会侍弄动物,但就算再好心的雇主也要多问几个问题,而他根本听不明白,也无从回答。
被逼无奈,他疯狂学习,几天后便可以听懂价钱,能够买面包和啤酒了。不过,雇主们提出的问题很复杂,想必是问他以前在哪儿干过,是否跟警察有过麻烦。
他又回到水手征派所,把自己的难处告诉小办公室里的那个俄国人。对方给了他一个布特镇的地址,那地方离码头很近,让他去找一个叫菲利普·科尔的人,那儿的人都叫他“波兰的科尔”。科尔实际上是个对外雇用廉价外籍劳工的工头,欧洲的大部分语言他都能说上一点儿。他让列夫第二天上午十点带着行李去中央火车站广场。
列夫很高兴,连让他做什么工作都忘了问。
到那以后,他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其中大多是俄国人,但也有德国人、波兰人、斯拉夫人,以及黑皮肤的非洲人。他看见斯皮利亚和雅科夫也来了,心里很高兴。
他们被带上一列火车,科尔为他们买了车票,他们便轰隆隆向北进发,穿越风景优美的山地乡野。绿色山坡下是一座座工业城镇,犹如山谷间幽暗的水洼。特别之处在于每座城镇都至少有一座高塔,顶部带着一对巨大的轮子,列夫打听出这里主要的生意就是挖煤。他旁边的几个人就是矿工。还有其他手艺人,比如金属工匠,不少人都是没什么经验的劳工。
一小时后他们下了火车。人们从车站里鱼贯而出,列夫这才意识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广场上有一大群穿着粗布工装、头戴帽子的人在等他们,有好几百人。起初他们全都沉默着,让人感到害怕,接着人群里有人喊了句什么,立刻,其他人也跟着嚷了起来。列夫弄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无疑充满敌意。有二三十名警察站在人群的前面,不让他们越过适当的界限。
斯皮利亚提心吊胆地说:“这都是些什么人?”
列夫说:“这些人身材粗短结实,一脸苦相,两手干净,我猜他们是闹罢工的矿工。”
“他们看上去想要杀了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破坏了他们的罢工。”列夫沉着脸说。
“上帝保佑。”
“波兰的科尔”用好几种语言喊道:“跟我来!”他们便朝中心大街走去。那群人继续喊叫,有人挥着拳头,但谁也没有冲过警察的防线。列夫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警察心生感激。“真可怕。”他说。
雅科夫说:“现在你知道当犹太人是什么滋味了。”
他们远离了那些大喊大叫的矿工,穿过一条条矗立着联排住宅的街道走上山坡。列夫发现许多房子是空的。人们继续盯着他们,但已经不再叫嚷辱骂。科尔开始分配房子。列夫和斯皮利亚两人分到了一间,让他们十分惊奇。临走前,科尔指着矿井——也就是铁塔和两个大轮子那边——告诉他们明早六点到那儿。当过矿工的要去挖煤,其他人负责维护隧道和设备,列夫的工作是照看小马。
列夫四下打量着他的新家。虽说算不上富丽堂皇,但屋子十分干净整洁。楼下是一个大房间,楼上是两个卧室——一个人睡一间!列夫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间。屋里没有任何家具,但他们已经习惯睡在地板上,时值六月,他们甚至连毯子也用不着。
列夫不想动窝,但他们最后都饿了。屋里没有吃的东西,他们只得耐着性子出门去,想法填饱肚子。他们提心吊胆地走进街上遇到的头一家酒吧,里面有十多个顾客,人人怒目相对,列夫用英语说:“请来两品脱混啤酒。”酒保根本不搭理他。
他们下山来到镇中心,找到了一家咖啡馆。至少这儿的顾客不像要干一架的样子。但他们在桌边等了半个小时,一直看着女招待伺候着那些比他们来得晚的人。他们离开了那里。
列夫寻思着:看来在这儿生活下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这种日子也不会熬太久。只要他有了钱,就立刻动身去美国。但既然已经到这儿了,他就得糊口活命。
他们进了一家面包店。这次列夫一定要把想要的弄到手。他指着面包架子,用英语说:“拜托,来一个面包。”
面包师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列夫越过柜台,一把抓过他要买的面包。他想:看你能不能把它夺回去。
“嘿!”面包师叫了一声,但他并没有离开柜台。
列夫笑了笑,问道:“这要多少钱?”
“一便士一法新
。”面包师一脸怒容。
列夫把几枚硬币放在柜台上:“非常感谢。”
他把面包掰成两半,另一半给了斯皮利亚,两人在街上边走边吃。他们来到火车站,这里的人群已经散去。广场上的一个报贩子在大声叫卖。报纸卖得很快,列夫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一辆大汽车从街上开过来,速度很快,他们连忙让开路。列夫望着汽车后座上的乘客,吃惊地认出了那人竟是碧公主。
“我的天啊!”他仿佛瞬间回到了布罗夫尼尔村,父亲死在绞刑架上的噩梦历历在目,而这个女人就在一旁观望。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可怕的经历,那种惊恐刻骨铭心,后来无论是街头斗殴,还是警察挥舞木棒或用枪指着他,都没有让他那样害怕过。
汽车在车站入口停下。列夫看见碧公主下了车,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仇恨和厌恶的巨浪。嘴里的面包好像变成了碎石,让他不得不吐了出来。
斯皮利亚说:“你怎么了?”
列夫定了定神。“那个女人是俄国的公主,”他说,“十四年前她亲手吊死了我父亲。”
“该死的婊子。她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她嫁给了一个英国贵族。他们大概就住在附近。也许,这就是他的煤矿。”
司机和佣人正忙着搬行李。列夫听见碧在用俄语跟女仆说话,女仆也用俄语回答她。几个人一同进了火车站,那女仆又转身回来买报纸。
列夫朝她走过去。他摘下帽子,深深鞠了一躬,用俄语说:“您一定是碧公主吧。”
女仆咯咯笑了:“别说傻话。我是仆人,尼娜。你叫什么名字?”
列夫把自己和斯皮利亚介绍了一番,告诉她他们是怎么到这的,连一顿像样的午饭都吃不成。
“我今晚就回来,”尼娜说,“我们要去趟加地夫。你们去泰-格温吧,在厨房门口等着,到时候我拿些冷盘肉给你们。沿着这条街往北,出了镇子一直走就能到府邸。”
“谢谢你,美丽的女士。”
“我老得够当你母亲了,”她还是那样扭捏地笑着,“我得马上给公主买报纸了。”
“有什么重大新闻吗?”
“哦,是国外的消息,”她不屑地说,“有人被暗杀了。公主被弄得心烦意乱。奥地利的弗朗兹·斐迪南大公在一个叫萨拉热窝的地方被杀害了。”
“对一个公主来说,这的确是件可怕的事情。”
“是啊,”尼娜说,“不过,我觉得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关系不大。”
“当然,”列夫说,“我觉得也是。”
F A L L O F G I A N T S
皮卡迪利的圣詹姆斯教堂拥有世界上衣饰最为华贵的教众。伦敦的社会名流最喜欢来这做礼拜。虽然讲排场不是好事,但女人总得戴帽子,而那时很难买到一顶不带鸵鸟羽毛、缎带、蝴蝶结和绢花装饰的帽子。沃尔特·冯·乌尔里希站在中殿后方,望着眼前奢华服饰的海洋。男人们正相反,他们看上去全都一样,穿着黑色外套,戴着白色立领,礼帽放在自己的膝头。
这些人大都没能理解七天前在萨拉热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悻悻地想。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波斯尼亚在哪儿。他们对大公被谋杀感到震惊,但看不出这件事情对整个世界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不知所措。
沃尔特丝毫不感到困惑。他很清楚暗杀预示着什么。这一事件严重威胁到德国的安全,在这个危急时刻,正需要沃尔特这种人挺身而出捍卫自己的国家。
今天他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弄清俄国沙皇有何想法。这也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事情,包括德国大使,他的父亲,在柏林的外交大臣,还有皇帝本人。作为一名优秀的情报官,沃尔特自有他搜集信息的渠道。
他扫视在场的教众,试图从背影中找出自己要找的人,暗暗担心这人根本没来。安东是个俄国使馆的职员。他们相约在英国圣公会的教堂见面,是因为安东相信这里不会有他们大使馆的人——大多数俄国人都信东正教,不信的人根本不会被外交部门雇用。
安东在俄国大使馆的电报收发室任主管,因此能读到所有往来电报。他所提供的信息极其重要。但这个人很难操纵,因此沃尔特十分着急。间谍行为让安东提心吊胆,如果他害怕的话就不会露面——这往往出现在国际局势紧张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而沃尔特恰恰在这时候最需要他。
沃尔特看见了茉黛,一时有些分心。他认出时髦的男式翻领上她那颀长而优美的脖颈,他的心仿佛停了一拍。一有机会,他就会吻她的脖子。
当他想到战争的危险时,脑子里最先想的是茉黛,然后才是他的国家。他为这种私心感到惭愧,但无法克制。他最害怕的是有人把她从他身边夺走,祖国所受的威胁还是第二位的。他愿意为德国的利益而死——但没有心爱的女人,他也不愿意活着。
后面第三排有人回过头来,沃尔特与安东的目光对上了。这人有一头稀疏的棕发和一把络腮胡。沃尔特松了口气,走到南侧的过道,装作在寻找位子,犹豫片刻,然后坐了下来。
安东曾饱受打击。五年前他挚爱的侄子被沙皇的秘密警察指控从事革命活动,从此一直被关押在彼得和保罗要塞里,与地处圣彼得堡中心的冬宫隔河相望。那男孩曾是个神学学生,无辜被判颠覆罪名,还没等到释放便染上了肺炎,死在了监狱里。从那时起,安东便决计对沙皇政府暗中实施致命的报复。
只可惜教堂里面太明亮了——建筑家克里斯托弗·雷恩设计了一排巨大的圆拱形窗户。幽暗阴郁的哥特式微光更适合眼下这种工作。不过,安东选了个很好的位置,在一排座位的末尾,旁边坐着个孩子,身后有一根粗大的圆木柱子。
“这地方不错。”沃尔特低声说。
“走廊那边还是能够看到我。”安东不安地说。
沃尔特摇摇头:“他们都会往前面看的。”
安东是个中年单身汉。他个子矮小,整洁利落到了一种挑剔的程度:领带打得很紧,外套的纽扣一个不落全都扣着,鞋子也擦得闪闪发亮。他这套旧衣服经过多年的刷洗熨烫,已经磨损发光。沃尔特认为这是对龌龊的间谍行为的抵触。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打算出卖他的国家,而我必须加以鼓励,沃尔特冷冷地想。
在礼拜仪式之前的安静气氛中沃尔特没再开口,但第一首赞美诗一开始,他便低沉地问道:“圣彼得堡那边是什么状况?”
“俄国不想打仗。”安东说。
“好。”
“沙皇担心战争会导致革命。”安东提到“沙皇”时,就好像要唾上一口似的,“半个圣彼得堡城已经在罢工了。当然,他不会想到是自己的愚蠢暴行导致民众想要发动一场革命。”
“确实。”沃尔特时常需要作出调整,因为安东的见解被仇恨扭曲了,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这个间谍并不完全是错的。沃尔特不仇恨沙皇,而是十分害怕他。他手中掌控着一支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每次论及德国的安全都必须将这支部队考虑进去。德国像是与养了头巨熊的人做邻居,这头熊就用链子拴在门前的花园里。“沙皇打算怎么办?”
“这要看奥地利的情况。”
沃尔特耐着性子,没去反驳他。每个人都在等着看奥地利皇帝会怎么办。他必须做点什么,因为遇刺身亡的大公是他的皇位继承人。沃尔特今天还要从他的堂兄罗伯特那儿了解一下奥地利的意图。他们家族的这一支脉信仰天主教,跟所有奥地利精英阶层一样,罗伯特现在大概正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参加弥撒,沃尔特会在午饭前后见到他。眼下沃尔特要多掌握些俄国的情况。
他必须等到下一首赞美诗开始。他尽量保持耐心。抬头仔细查看雷恩设计的圆柱形穹顶的奢华镀金装饰。
教众们开始齐唱《万古磐石歌》。“假如巴尔干地区发生争斗,”沃尔特低声对安东说,“俄国人会置身事外吗?”
“不会。如果塞尔维亚受到攻击,沙皇不能袖手旁观。”
沃尔特感到一阵寒意。这种恶化的局势正是他担心的。“为这去打一场战争,简直是疯了!”
“的确。但俄国不能让奥地利控制巴尔干地区——他们必须保护黑海通道。”
这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俄国的大部分出口——从南部玉米种植区出口的谷物,到巴库附近油井出口的石油——都是通过黑海的港口运出去的。
安东接着说:“但另一方面,沙皇也敦促各方谨慎行事。”
“总之,他脑子里还没理出头绪。”
“如果你把那东西叫脑子的话。”
沃尔特点了点头。沙皇算不上是个聪明人。他梦想着将俄国带回十七世纪的黄金时代,并愚蠢地认为这是可能的。这就好像乔治五世国王要把英格兰带回罗宾汉时代。沙皇缺少理性,这就让人很难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
在唱最后一首赞美诗的时候沃尔特的目光游离到了茉黛身上,她坐在前面两排的另一头。他深情地望着她的侧脸,看她兴致勃勃地唱着歌。
安东相互矛盾的汇报令人不安。沃尔特的心情比一个小时之前更加焦虑。他说:“从现在开始,我要每天跟你见面。”
安东立刻惊慌起来。“不可能!”他说,“这太冒险了。”
“但情况每小时都在发生变化。”
“下礼拜天早上,在史密斯广场。”
理想主义的间谍就有这种麻烦,沃尔特无可奈何地想——你没有能控制他们的任何优势。但是谋财的间谍又不值得信赖。他们专挑你爱听的说,以期获得奖金。就安东的情况,如果他说沙皇紧张得发抖,沃尔特便可以确信沙皇还没有作出决定。
“那就每周三跟我见一次面吧。”沃尔特恳求,赞美诗也快唱完了。
安东没有回答。他没有坐下来,相反却一转身溜出了教堂。“见鬼。”沃尔特小声说。邻座的孩子不满地盯着他。
仪式结束后,他站在教堂墓地的甬道上与熟人打着招呼,直到看见茉黛跟菲茨、碧一道出现。茉黛穿着一套时尚的灰色压花天鹅绒连衣裙,搭配暗灰色绉纱外套,非常优雅。算不得很女性化的颜色,但突出了她雕塑般的美貌,让她的皮肤焕发出光彩。沃尔特跟大家一一握手,心里很想跟她单独呆上几分钟。他跟碧打趣寒暄了几句,后者穿着时髦的镶奶白花边的粉红外套,又对一脸严肃的菲茨表示赞同,认为谋杀是件“肮脏的勾当”。然后,菲茨赫伯特一家人便走开了,沃尔特正担心自己失去机会,但在最后一刻,茉黛低声说了句:“我要去公爵夫人家喝茶。”
沃尔特对着她优雅的后背微笑。他昨天见过茉黛,明天也还会见到她,但他还是害怕今天没有机会再次见到她。难道离了她,真的就难以度过一天二十四小时吗?他不认为自己是个脆弱的人,但她在他身上施了魔法。不过,他并不打算逃脱。
他发现是她身上的独立精神吸引了自己。她这一代的妇女大都乐于扮演社会赋予她们的被动角色,打扮得漂漂亮亮,举办聚会,处处顺从自己的丈夫。沃尔特讨厌这种逆来顺受的女人。茉黛更像那些他遇到过的美国女人,那时他在华盛顿的德国大使馆工作。她们十分优雅迷人,但并不屈从于谁。被这样的女人所爱,实在令人兴奋不已。
他洋洋得意地走在皮卡迪利大街上,在一个报摊停下脚步。读英国报纸从来都令人不快——上面大部分篇幅都是在恶毒攻击德国,尤其是疯狂的《每日邮报》。试图让英国人相信德国间谍包围着他们。沃尔特多希望这是真的啊!他在沿海城镇有十几个眼线,报告进出码头的船只情况,英国人在德国港口也同样有自己的密探,但根本不像那些歇斯底里的编辑写的,有成千上万人。
他买了一份《人民报》。巴尔干地区发生的事端并不算什么重大新闻——英国人更担心爱尔兰问题。少数的新教徒在那里称雄数百年,很少顾及信仰天主教的大多数。如果爱尔兰获得独立,权力就会转移到另一方。两个阵营都已全副武装,内战的威胁正在加剧。
只有头版下方的一篇文章提及“奥地利-塞尔维亚危机”,像往常一样,这些报纸弄不清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沃尔特正要走进丽兹酒店,就撞见罗伯特从出租车上下来。他穿着黑色背心,戴着黑色领带,作为对大公的哀悼。罗伯特曾跟弗朗兹·斐迪南志趣相投——按照维也纳宫廷的标准看,他们同属于进步的思想者,尽管从任何其他角度看都十分保守。沃尔特知道他对被谋杀者和他的家人一向十分敬重。
他们把礼帽放在衣帽间,然后一块儿进了餐厅。跟罗伯特在一起时,沃尔特有种保护着他的感觉。小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堂兄与众不同。人们觉得这样的男人很女气,但这太粗鲁了,罗伯特并不是一个有着男人身体的女人。但他的确有不少女性特质,沃尔特因此对待他时颇有点骑士风度。
他长得也像沃尔特,端正的五官,淡褐色的眼睛,只是他的头发很长,胡子上了蜡,向上卷曲着。“跟M女勋爵的事情怎么样了?”两人坐下时,他开口问道。沃尔特跟他吐露过实情,罗伯特对他和茉黛的隐秘恋情了如指掌。
“她好极了,但我父亲接受不了她和一个犹太医生在贫民窟诊所工作。”
“哦,这也太苛求了,”罗伯特说,“如果她本人是犹太人的话,他的反对意见倒是可以理解。”
“我希望他能时常在社交场合见到她,发现她能跟最有权势的人和谐相处,然后慢慢对她产生好感。但这种办法没有奏效。”
“不幸的是,巴尔干地区的危机只会加剧紧张局势。”罗伯特笑了笑,“请原谅,我是说国际局势。”
沃尔特勉强笑了两声:“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想办法解决的。”
罗伯特没说什么,但看上去不那么有信心。
两人吃着威尔士羊肉和欧芹沙司土豆,沃尔特把从安东那里搜集到的模棱两可的信息告诉罗伯特。
罗伯特也带来了自己的消息。“我们已经确定刺客是从塞尔维亚得到的枪支和炸弹。”
“哦,见鬼。”沃尔特说。
罗伯特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武器是由塞尔维亚军情处的头目提供的。凶手们曾在贝尔格莱德的公园里练习打靶。”
沃尔特说:“情报人员有时会采取单方面行动。”
“经常这样。他们行动非常保密,保证他们随后逃脱。”
“所以这并不能证明是塞尔维亚政府组织的暗杀。而且,按照逻辑,塞尔维亚这样拼命想保持中立的小国,只有疯了才会去挑衅自己强大的邻居。”
“甚至有可能是塞尔维亚的情报机构直接违背政府的意愿采取的行动。”罗伯特说道。但随后他又坚定地说,“这实际上没有任何区别。奥地利必须对塞尔维亚采取行动。”
这正是沃尔特担心的。整个事件不再被视为简单的犯罪,可以交由警察和法院处理。它已经升级,现在,一个帝国不得不惩罚一个小国。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曾是他那个时代的伟人,一个保守而虔诚的教徒,但也是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不过,他已八十四岁,高龄并没有让他稍许放松独裁专制,一改狭隘思想。这种人认为自己年龄大就知道所有的事。沃尔特的父亲就是这样。
我的命运掌握在两位君主手里,沃尔特想,沙皇和奥皇。一个愚蠢无能,另一个老迈昏庸。但他们控制着茉黛和我,以及数百万的欧洲人。要不怎么说要废除君主制度呢!
他们吃着饭后甜点,沃尔特心情沉重,思绪万千。最后送来咖啡的时候,他乐观地说道:“我认为你们的目标是让塞尔维亚接受深刻的教训,而不牵涉任何其他国家。”
罗伯特立刻让他的希望破灭了。“情况正好相反,”他说,“我的皇帝刚写了一封私人信件给你的皇帝。”
沃尔特吃了一惊,对此事一无所知:“什么时候?”
“昨天发出的。”
跟所有外交官一样,沃尔特不喜欢君主们不通过大臣直接交谈。这么说,发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作为政权塞尔维亚必须被除掉。”
“不!”这比沃尔特担心的还要糟糕,震惊之余,他问道,“他真有这个意思吗?”
“一切都取决于对方的回复。”
沃尔特皱起了眉头。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在寻求威廉皇帝的支持——这才是这封信的重点所在。两个国家是盟友关系,皇帝有义务表态支持,但他可以表示积极或迟疑,鼓励或谨慎。
“我相信德国会支持奥地利,不管我的皇上作出何种决定。”罗伯特严肃地说。
“你不可能指望德国去攻打塞尔维亚!”沃尔特反驳道。
罗伯特生气了:“我们希望得到一个保证,德国会履行其作为盟友的义务。”
沃尔特强忍着自己的急躁。“这种思路会提高风险。就像俄国发声支持塞尔维亚,等于是鼓励了侵略行动。我们应该做的是让所有人都冷静下来。”
“我不知该不该同意你这种观点,”罗伯特生硬地说,“奥地利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皇帝不能表现得不当回事。违抗大国意志者必须被粉碎。”
“让我们作一个合情合理的决定。”
罗伯特抬高了嗓门:“现在是王位的继承人被谋杀了!”旁边就餐的人抬头瞥了一眼,听到有人气势汹汹地说着德语,便皱起了眉头,罗伯特缓和了一下口气,但表情还是一样愤怒,“别和我谈什么合情合理。”
沃尔特强压着自己的感情。德国掺和这种争执是十分愚蠢和危险的,但跟罗伯特说这些起不到任何作用。沃尔特的工作就是搜集信息,而不是跟人争论。“我明白了,”他说,“维也纳那里的人都持你这种观点吗?”
“在维也纳,是的,”罗伯特说,“蒂萨表示反对。”伊斯特万·蒂萨是匈牙利首相,但他服从于奥地利皇帝。“他的个人建议是对塞尔维亚实行外交封锁。”
“或许不太激进,但也没那么大风险。”沃尔特谨慎地说。
“这太软弱。”
沃尔特开始结账。这番对话让他深感不安。但他不希望自己和罗伯特之间产生任何恶感。他们互相信任,彼此帮助,他不希望改变这些。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他握了握罗伯特的手,抓着他的胳膊肘以示紧密的同伴之情。“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团结在一起,堂兄,”他说,“我们是盟友,以后也一样。”至于他说的是两个国家还是他们两个人,就让罗伯特自己决定吧。他们像朋友一样分开了。
他快步穿过格林公园。整个伦敦阳光普照,但沃尔特的脑子里有一团乌云。他希望德国和俄国不去插手巴尔干危机,但他目前了解的一切都不祥地意味着相反的结果。在白金汉宫附近他向左转,沿着广场走到德国大使馆的后门。
他父亲在使馆有间办公室,每周大约有三天呆在那里。墙上挂着德皇威廉的画像,桌上放着沃尔特穿中尉军服的相框。奥托手里拿着一件陶器。他平素收藏英国陶瓷,喜欢到处搜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仔细观察,沃尔特发现那是一只米色的陶制水果钵,边缘精细地刻着模拟编织物的镂空花纹。他了解父亲的品味,猜测这件东西一定出自十八世纪。
戈特弗里德·冯·凯塞尔站在奥托身边。这位文化参事让沃尔特十分讨厌。戈特弗里德浓密的黑发梳成侧分,戴着一副度数很高的眼镜。他与沃尔特年龄相仿,父亲也在外交部工作,尽管共同点如此之多,他们却不是朋友。沃尔特觉得戈特弗里德是个马屁精。
他朝戈特弗里德点了点头,坐在旁边:“奥地利皇帝给我们的皇帝写了一封信。”
“我们知道。”戈特弗里德很快搭茬儿。
沃尔特没理他。戈特弗里德时刻卖弄他的小聪明。“皇帝的答复无疑会十分友好,”他对父亲说,“但是,很多事情取决于细节。”
“陛下还没告诉我。”
“但他会的。”
奥托点点头:“这种事情他有时会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如果他主张小心对待的话,就可能说服奥地利人不要那么好战。”
戈特弗里德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避免德国被拖入战争,去争夺塞尔维亚那样毫无价值的领土!”
“你有什么好怕的?”戈特弗里德轻蔑地说,“怕塞尔维亚的军队吗?”
“我怕俄国的军队,你大概也应该害怕,”沃尔特回答,“这是历史上最大的一支……”
“这我知道。”戈特弗里德说。
沃尔特不理他的插嘴。“从理论上讲,沙皇可以在几周内把六百万人马投入到那片地区……”
“我知道……”
“……这超过了塞尔维亚的人口总数。”
“我知道。”
沃尔特叹了口气:“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冯·凯塞尔。你知道刺客从哪儿弄到的枪支和炸弹吗?”
“从斯拉夫民族主义者那里,我估计。”
“到底是哪一个斯拉夫民族主义者呢,你估计?”
“谁知道呢?”
“据我判断,奥地利人是知道的。他们认为武器来自塞尔维亚情报部门的头目。”
奥托吃惊地哼了一声:“奥地利人一定会报复的。”
戈特弗里德说:“奥地利仍然处于皇帝的统治下。最后,是否开战还是由他作出决定。”
沃尔特点点头:“而且一个哈布斯堡皇帝残酷的统治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借口。”
“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统治一个帝国吗?”
沃尔特并没有上钩。“匈牙利首相尽管说话也没有多少分量,但除了他以外,似乎没有任何人呼吁谨慎行事。看来,这个责任现在落到我们头上了。”沃尔特站了起来。他已经把自己掌握的情况汇报完毕,不想再呆在这间屋子里,陪着让人恼火的戈特弗里德了。“请你原谅,父亲,我要去苏塞克斯公爵夫人家里喝茶,看看城里的人都在议论什么。”
戈特弗里德说:“英国人礼拜天不互相走访。”
“我受到了邀请。”沃尔特说完便走了出去,再晚一点他就忍不住要发火了。
他穿过梅费尔来到帕克兰,苏塞克斯公爵的宅邸就在那里。公爵没在英国政府任职,但公爵夫人举办了一个政治沙龙。当沃尔特十二月到达伦敦时,菲茨把他介绍给公爵夫人,他随后便成了各种社交场合的座上宾。
他走进客厅,鞠躬致意,握着公爵夫人丰满的手,说:“伦敦的每个人都想知道塞尔维亚会发生什么,因此,即便是星期天,我也要跑来拜访您,夫人。”
“不会发生战争的。”她说,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开玩笑,“坐下喝杯茶吧。当然,可怜的大公和他的妻子实在太惨了,罪犯无疑会受到惩罚,不过,认为德国和英国这样的伟大国家会为塞尔维亚发动战争,那就太愚蠢了。”
沃尔特真希望自己也能这样信心十足。他在靠近茉黛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开心地笑了,旁边的荷米亚夫人朝他点了点头。屋子里有十几个人,包括英国海军大臣温斯顿·丘吉尔。房间的装饰富丽堂皇,但已陈旧过时——家具雕花繁复,织物上有十几种不同的图案,每件摆设上都盖着装饰物件,还有各种镶镜框的照片和插着干草的花瓶。一个仆人给沃尔特端来一杯茶,送上牛奶和糖。
沃尔特很高兴跟茉黛在一起,但像往常一样,他想要的更多,马上就开始琢磨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俩单独呆着,哪怕只有一两分钟也好。
公爵夫人说:“很显然,问题在于土耳其很软弱。”
这个浮夸的老太婆说到了点子上,沃尔特想。奥斯曼帝国正在衰落,保守的穆斯林神职人员拒绝维新。几个世纪以来,土耳其苏丹一直维持着巴尔干半岛的稳定,从希腊的地中海沿岸一直到北面的匈牙利,但现在,经过了几十年,它的势力一直在萎缩。临近的几个大国——奥地利和俄国无不试图填补这块真空。奥地利与黑海之间隔着一串国家:波斯尼亚、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五年前奥地利取得了波斯尼亚的控制权。现在,奥地利正跟夹在中间的塞尔维亚争吵。俄国人打开地图,发现保加利亚就是下一张多米诺骨牌,奥地利人最终可能控制黑海西岸,威胁俄国的国际贸易。
与此同时,奥地利帝国的臣民开始觉得他们完全可以自治——这就是波斯尼亚民族主义者加夫里若·普林茨在萨拉热窝枪击弗朗兹·斐迪南大公的原因。
沃尔特说:“这是塞尔维亚的悲剧。我觉得他们的首相应该恨不得去跳多瑙河。”
茉黛说:“你的意思是说伏尔加河。”
沃尔特看着她,很高兴有了借口把她打量个遍。她换了一身衣服,宝蓝色的茶会礼服里面,是一件淡粉色蕾丝上衣,头上的粉红毡帽别着一个蓝色小绒球。“我敢肯定不是,茉黛女勋爵。”他说。
她说:“伏尔加河穿过贝尔格莱德,塞尔维亚的首都。”
沃尔特正要再次争辩,但他犹豫了。她心里很清楚伏尔加河不可能流入贝尔格莱德方圆千里之内。那她是想干什么?“我很不情愿跟你这样的消息灵通人士意见相左,茉黛女士,”他说,“不过……”
“我们还是查查看,”她说,“我叔叔,也就是公爵本人,拥有伦敦最大的藏书室。”她站了起来,“跟我来,我要证明你错了。”
一个有教养的年轻女性如此行事,实在有些大胆,公爵夫人噘起了嘴。
沃尔特笑着耸了耸肩,跟着茉黛朝门口走去。
荷米亚夫人好像也想跟上去,但她正舒舒服服陷在天鹅绒衬里的座椅中,手上托着杯碟,膝头还放着一只盘子,行动起来得费上好大劲。“别去太久。”她平静地说,又吃了一些蛋糕。接着,他们就走出了房间。
茉黛引着沃尔特穿过大厅,两个仆人像哨兵一样站在那里。她在一扇门前停下,等着沃尔特把门打开。他们走了进去。
大大的房间里寂然无声。他们终于单独在一起了。茉黛扑进沃尔特的怀抱。他用力抱着她,让她的身体紧贴着自己。她抬起脸说:“我爱你。”然后就疯狂地亲吻他。
一分钟后她挣脱出来,气喘吁吁。沃尔特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你真是蛮横无理。”他说,“竟说伏尔加河穿过贝尔格莱德!”
“这不是很起作用吗?”
他钦佩地摇着脑袋:“我根本就想不到这一点。你太聪明了。”
“我们得找一本地图册,”她说,“以防万一有人进来。”
沃尔特扫视书架。与其说这里是藏书室,不如说是个藏品陈列间,所有的书都是带滚边护封的精装本,很多看上去从未打开过。一些参考用书藏在一个角落里,他抽出一本地图册,找到巴尔干半岛的地图。
“这场危机,”茉黛担心地说,“这样发展下去……不会拆散我们吧?”
“如果我能采取些补救措施,就不怕。”沃尔特说。
他把她拉到书柜后面,这样,如果有人突然闯入的话就不会立刻看见他们。他又去吻她。今天她是那样甜美,那样如饥似渴,他吻她的时候,她用两手抚摸着他的肩膀、胳膊和后背。她推开他,悄声说道:“撩开我的裙子。”
他咽了口唾沫。他朝思暮想,早就盼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他抓住裙布,向上提起。
“还有衬裙。”她说。他两手各揪住一块裙布。“别弄皱了。”她又说。他想把衣服再拉起来些但又不致压皱丝绸,可抓到手里的到头来全都滑掉了。她等不及了,自己弯腰一把抓住裙子和衬裙的褶边,把它们统统拢到腰部。“摸我。”她说,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十分紧张,生怕有人进来,但他心里的爱和渴求太过强烈,无法控制自己。他把右手放在她的大腿根,立刻倒吸一口气——她那儿赤裸着,什么也没穿。意识到她对此早有预谋就让他欲火焚身。他轻柔地抚摸着她,可她的臀部使劲向前顶着他的手,他便更加用力起来。“对,就这样。”她说。他闭起眼睛,她却说:“看着我,亲爱的,求你边做边看着我。”他就又把眼睛睁开。她满脸通红,张着嘴气喘吁吁。她抓住他的手,引导他,就像在剧院包厢里他引导她那样。她耳语道:“把手指放在里面。”说着便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能隔着自己的衣服感觉到她呼吸的热量。她一次次朝他顶过来。接着她发出一种压抑的喉音,就像是谁在梦中发出的闷声喊叫,最后一下子颓然伏在他的身上。
他听见门开了,随后就是荷米亚夫人的声音:“出来啊,茉黛,亲爱的,我们该走了。”
沃尔特撤回了手,茉黛匆匆弄平她的裙子。她的声音发虚,说道:“恐怕是我弄错了,赫姆姑妈,冯·乌尔里希先生是对的,是多瑙河贯穿贝尔格莱德,不是伏尔加河。我们刚在地图上找到了。”
他们刚低下头去看书,荷米亚夫人就从书架另一头绕了过来。“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她说,“男人在这种问题上一般都是对的,冯·乌尔里希先生是位外交官,了解很多女人嫌麻烦不愿了解的事情。你就不该跟他争论,茉黛。”
“你的话一点儿不假。”茉黛的回答明显是敷衍。
他们一起离开藏书室,穿过大厅。沃尔特为她们打开客厅的门。荷米亚夫人先进去,茉黛进门时与他四目相接。他抬起右手,把指尖放进嘴里,吸吮着它。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沃尔特在返回大使馆的路上想,简直像个小学生。茉黛二十三岁,他二十八岁,但他们不得不通过各种荒谬手段才能单独呆上五分钟。现在已经是他们该结婚的时候了。
他应该征求菲茨的许可。茉黛的父亲已不在人世,家里的事情由她的哥哥做主。菲茨无疑更愿意让她嫁给一个英国人。不过,他也很可能同意他们的婚事——他肯定在担心这个争强好胜的妹妹一直都嫁不出去。
不,主要的问题是奥托。他想让沃尔特娶一位规规矩矩的普鲁士姑娘,在为家族繁衍后代中快快乐乐地度过余生。如果奥托想要得到什么,他就会千方百计得到,无情地粉碎任何障碍——这种个性让他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他没有意识到儿子有权不受任何干扰和压力选择自己的新娘。沃尔特非常希望得到父亲的鼓励和支持,他当然不愿意出现那种无法避免的对立状态。然而,他所感受到的爱的力量十分强大,远远超过了孝顺和遵从。
现在是星期天的晚上,但伦敦并不平静。虽然国会并没有开会,白厅的高官们都呆在郊区的家里,但政治话题依然在梅费尔的官邸、圣詹姆斯绅士俱乐部和各大使馆持续着。沃尔特在街上见到了几位国会议员、英国外交部的副部长和几个欧洲国家的外交官。他怀疑英国外交大臣,嗅觉灵敏的爱德华·格雷爵士这个周末留在了城里,并没有去他汉普郡的乡间别墅。
沃尔特在办公室找到了父亲,他正坐在桌边阅读解码电报。“恐怕现在把我的消息告诉你并非最佳时机。”沃尔特开口道。
奥托哼了一声,继续读着。
沃尔特直截了当地说:“我爱上了茉黛女士。”
奥托抬起头来:“菲茨赫伯特的妹妹?我早就猜到了几分。我对你深表同情。”
“我求你认真点,父亲。”
“不,是你该认真点。”奥托扔下他手里的电文,“茉黛·菲茨赫伯特是个女权主义者,主张女性参政,对社会秉持异见。对任何人来说她都不是个合适的妻子,更不用说一个出身良好家庭的德国外交官了。所以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
一连串激烈的言辞涌到了沃尔特嘴边,但他咬了咬牙,压着心里的火。“她是个很出色的女人,我爱她,所以无论你对她有什么看法,都请尊重她。”
“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奥托漫不经心地说,“她非常糟糕。”他又低头去看电报。
沃尔特的目光落在他父亲的米色陶制水果钵上。“不,”他说着,拿起那件陶器,“你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小心点。”
沃尔特把他父亲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我必须保护茉黛女勋爵,就像你想保护这个小玩意儿一样。”
“小玩意儿?让我告诉你,它可是价值……”
“当然了,我对她的爱肯定要胜过一个收藏家的贪婪。”沃尔特把那东西向空中一掷,再单手把它接住。他的父亲痛苦地惊叫了一声。沃尔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所以,当你出口侮辱她时,想象一下我要摔了你的宝贝的感觉——而我要比你能想象到的更加迫切。”
“你这张狂的小崽子……”
沃尔特提高了嗓门,压住他父亲:“如果你继续践踏我的感情,我就把这愚蠢的陶器踩在脚下碾碎。”
“好吧,你已经把话说明白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它放下。”
沃尔特把这话当成了默许,把那件饰品放回边桌上。
奥托带着恶意说道:“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需要考虑……如果我可以提一提的话,并不是要践踏你的感情。”
“好吧。”
“她是个英国人。”
“老天爷!”沃尔特喊道,“出身名门的德国人与英国贵族联姻多年。萨克森-科堡-哥达的艾伯特亲王娶了维多利亚女王,他的孙子现在是英国国王,而英国皇后原来是符腾堡的公主!”
奥托提高了嗓门:“情况已经变了!英国一心控制我们,要把我们变成二流国家。他们与我们的敌人俄国和法国交好。你要跟自己祖国的敌人结亲。”
沃尔特知道这就是保守势力的观点,但这想法实在荒谬。“我们不该相互敌对,”他愤怒地说,“这毫无道理。”
“他们永远不会让我们平等竞争。”
“这没有丝毫根据!”沃尔特发觉自己在大喊大叫,便试图冷静下来,“英国认同自由贸易,他们允许我们向整个大英帝国销售产品。”
“那就读读这个吧。”奥托隔着办公桌把他读的电报扔过来,“皇帝陛下正在征求我的意见。”
这是给奥地利皇帝那封亲笔信的答复草稿。沃尔特越读越感到惊慌。上面最后一句话是:“不过,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可以放心,陛下将忠实地支持奥匈帝国的立场,信守双方联盟及其悠久友谊之义务。”
沃尔特着实感到震惊。“但是,这等于赋予奥地利自由处置权!”他说,“他们可以任意妄为,而我们也会支持他们!”
“这是有条件限定的。”
“但并不多。这信发出去了吗?”
“没有,但已经得到认可。信会在明天发出。”
“我们不能阻止吗?”
“不能,我也不想那么做。”
“但是,这等于我们将承诺支持奥地利对塞尔维亚发动战争。”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们不希望发动战争!”沃尔特激烈地争辩道,“我们需要发展科学、制造业和商业。德国必须实现现代化,成为一个自由国家,成长壮大。我们想要的是和平与繁荣。”随后,他又在心里默默地补充说,我们希望一个那样的世界,男人可以与之所爱相结合,而不被指控为叛国通敌。
“听我说,”奥托说,“我们两边都面临强敌,西部法国,东部俄国,它们狼狈为奸。我们不能同时应付两条战线。”
沃尔特明白这一点。“所以我们才有了施里芬计划,”他说,“如果被迫开战,我们首先以压倒性的兵力侵入法国,迅速在几星期内取得胜利,然后,在确保西面的同时应付东面的俄国。”
“只有这么打算了,”奥托说,“但是,当这个计划九年前被德国军队采纳时,我们的情报机构汇报,调动俄国军队需要四十天时间。这给了我们将近六个星期的时间去征服法国。可后来俄国一直在改善他们的铁路系统——用法国提供的借款!”奥托砸着桌子,好像他可以一拳把法国砸烂,“部队调动的时间缩短,施里芬计划就更加危险了。这就意味着……”他突然用手指着沃尔特,“我们越早打这场战争,对德国就越有利!”
“不!”为什么父亲竟看不出这种想法十分危险?“这意味着我们应该为这场小小的纷争寻求和平的解决方案。”
“和平解决方案?”奥托十分狡猾地摇了摇头。“你太年轻,太理想主义了。你以为每个问题都能找到答案。”
“你实际上是希望打仗,”沃尔特不敢相信这一事实,“你是真想这样。”
“没有人希望发生战争,”奥托说,“但有时候,没有比战争更好的选择。”
茉黛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一份微薄的财产——每年三百英镑,这些钱勉强够买应季的礼服。菲茨得到了名分、土地、房子,还有几乎全部的钱。这就是英国的传统。但这并不是让茉黛恼火的事情。金钱对她来说意义不大,她甚至都不需要那三百英镑。她想要任何东西,菲茨都会付钱,连问也不问——他觉得精打细算有失绅士风度。
她怨恨最深的事情就是自己没有受过教育。十七岁时她曾宣布自己打算上大学,于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原来,你必须从一个好学校毕业,通过考试后才能进入大学。茉黛从来没上过一天学,尽管她能够跟世上的伟人一起讨论政治,家庭女教师和辅导老师并没能让她通过任何形式的考试。她一连哭闹了好几天,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让她心情沉痛。这就是她后来支持妇女参政的原因——她明白如果女性不能拥有投票权,那么女孩子将永远无法受到体面的正规教育。
她经常琢磨女人为什么要结婚。她们将自己一辈子束缚在苦役之中,终究能够换来什么?不过现在她得到了答案。她爱上了沃尔特,以前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他们用来表达爱意的那些举动给了她美妙无比的享受和乐趣。如果任何时候都能触摸到对方那简直就是天堂。如果需要付出代价,让她来回当几次奴隶都可以。
但奴役并非代价,至少对沃尔特不适用。她曾问他是否认为妻子应该什么事情都顺从丈夫,他回答说:“当然不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提服从不服从。两个成年人彼此相爱,应该能够一起作决定,不用谁去服从谁。”
她花了不少时间去思考他们如何共同生活。几年内他可能从一个使馆调到另一个使馆,他们会在世界各地周游,巴黎、罗马、布达佩斯,甚至离家更远的地方——亚的斯亚贝巴、东京、布宜诺斯艾利斯。她想到了《圣经》里的路得:“你往哪里去,我往哪里去。”他们的儿子得学会平等对待妇女,而他们的女儿长大后会独立,意志坚强。也许他们最终定居柏林,让孩子们上德国的好学校。沃尔特无疑会继承他父亲在东普鲁士祖瓦尔德的乡间别墅。等他们老了,孩子都已成年,他们大多时间会住在乡下,在别墅周围牵手漫步,晚上并排坐在一起读书,回忆过去年轻的时光,感叹时移世易。
茉黛不愿去想任何其他事情。她坐在卡尔瓦利福音馆的办公室里,眼睛盯着各种医疗用品的价格表,回想起沃尔特在公爵夫人的客厅门口吸吮指尖的动作。人们都开始注意到她心不在焉了——格林沃德医生问她是不是生病了,赫姆姑妈让她快点醒醒,别成天做白日梦。
她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在订单表上,但这会儿她又被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赫姆姑妈探头进来,说:“有人来看你了。”她显得有些敬畏的样子,递给茉黛一张名片:
奥托·冯·乌尔里希将军
德意志帝国大使馆武官
伦敦卡尔顿府阶地
“是沃尔特的父亲!”茉黛说,“是什么风把他……”
“我该怎么回话?”赫姆姑妈小声问。
“问他愿意喝茶还是雪利酒,请他进来。” 冯·乌尔里希穿着正式的黑色双排扣大衣,配着缎面翻领、白色匹克布马甲和条纹长裤。炎夏的天气让他的红脸膛上汗津津的。他比沃尔特胖些,没有他儿子英俊,但两人都腰背挺直,一副军人姿态。
茉黛摆出平日那种无忧无虑的样子:“我亲爱的冯·乌尔里希先生,这是一次正式访问吗?”
“我想和你谈谈我儿子的事。”他的英语几乎跟沃尔特一样好,尽管比沃尔特多了一点口音。
“您如此开门见山,实在太好了。”茉黛的话里带着淡淡的挖苦,他立马察觉了。“请坐吧。荷米亚夫人会订些茶点来。”
“沃尔特出自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
“我也是。”茉黛说。
“我们是传统、保守而又虔诚的教徒……也许有点过时。”
“这跟我们家很像。”茉黛说。
这么说下去就把奥托的计划打乱了。“我们是普鲁士人。”他稍显恼怒地说。
“哦,”茉黛说,显得很吃惊的样子,“相反,我们是盎格鲁-撒克逊人。”
她在跟他兜着圈子,好像两人在开玩笑,但其实她心里很害怕。他来这儿到底为了什么?他有什么目的?她觉得这次造访不可能是善意的。他敌视她。他要把她和沃尔特拆散,她对此确信无疑,心里一阵发冷。
总之,插科打诨无法把他搪塞过去。“德国和英国发生了冲突。英国与我们的敌人俄国和法国结为盟友。这就让英国成了我们的对手。”
“我很遗憾您这样想。很多人都不这么认为。”
“事实并非由多数人的投票决定。”她再次听出他声音中刻薄的意味。他已经习惯别人洗耳恭听而不予置评,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
格林沃德医生的护士用托盘端来茶,为他倒上。奥托沉默着,等她走后才说:“我们可能过几周就会打仗。就算不为塞尔维亚开战,也会因为别的理由打起来。迟早,英国和德国会为掌控欧洲发动战争。”
“真遗憾您如此悲观。”
“很多人都这样想。”
“事实并非由多数人的投票决定。”
奥托很恼火。他显然希望她坐着听他夸夸其谈,一言不发。他不喜欢被人嘲笑。他气愤地说:“你应该注意听我说。我告诉你的事情会影响到你的。大部分德国人把英国看作他们的敌人。如果沃尔特娶了一个英国人,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我当然想过。沃尔特跟我就此谈了很长时间。”
“首先,他要面对我的反对。我不欢迎一个英国儿媳进入我的家庭。”
“沃尔特认为,您对自己儿子的爱最终会让您克服对我的厌恶。难道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了吗?”
“其次,他会被人认为对皇帝不忠,”他继续说,不理会她的问话,“他那个阶级的人将不再跟他交朋友。他和他的妻子不会被任何上流家庭和团体所接受。”
茉黛越发气愤了:“我觉得这令人难以置信。不是所有的德国人都这么小心眼吧?”
他显得并未在意她的无礼:“第三,也是最后一点,沃尔特的职业生涯是在外交部。他会脱颖而出。我把他送到各国的一流大学,他会讲流利的英语和过得去的俄语。尽管他那些理想化的观点很不成熟,但他深受上司的认可,德皇也不止一次亲切接见过他。有朝一日他可能当上外交大臣。”
“他很有才华。”茉黛说。
“但是,如果他娶了你,他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
“这太荒谬了。”她感到十分震惊。
“我亲爱的女士,这还不够明显吗?一个人与敌人结婚,是不会受到信任的。”
“这个我们已经谈过了。他的忠诚自然属于德国。我爱他,完全能够接受这一点。”
“他有可能过于关心他妻子的家庭,因而无法彻底效忠自己的国家。即使他大公无私地忽视各方关系,人们还是会提出这样的质疑。”
“你太夸张了。”她说,但开始慢慢丧失信心。
“自然他就无法在任何要求保密的部门任职。有他在场,人们就不会谈论任何涉及机密的事情。这么一来,他也就完了。”
“他没必要一定去军事情报部门。他可以转到其他外交领域工作。”
“所有外交工作都需要保密。还有,就是我的处境。”
茉黛很是意外。她和沃尔特都没有考虑过奥托的职业生涯。
“我是皇帝的密友。如果我的儿子娶了一个敌对国家的人,他还会继续信任我吗?”
“他应该那样。”
“也许他会的,如果坚定立场,采取积极行动,与我的儿子断绝关系。”
茉黛倒抽了一口凉气:“您不会那样做。”
奥托提高了嗓门:“我不得不这样做!”
她摇摇头:“您应该有所选择,”她绝望地说,“一个人总是有选择的。”
“我不会牺牲我努力赢得的一切——我的地位、我的职业生涯、我同胞对我的尊重——仅仅因为一个女孩。”他轻蔑地说。
茉黛仿佛觉得自己被扇了一个耳光。
奥托接着说:“但沃尔特会的,他当然会。”
“你说什么?”
“如果沃尔特娶了你,他将失去他的家人、他的国家、他的职业生涯。但他还是会这么做。他承认与你相爱,全然不考虑后果,迟早他会明白这是个灾难性的错误。但他无疑认为自己已经跟你私下订婚,不会收回他的承诺。他绅士得过了头。‘好啊,那就断绝关系吧。’他会对我说。否则他就觉得自己是懦夫。”
“的确。”茉黛说。她一时感到不知所措。这个可怕的老头远比她自己更能看清事情的真相。
奥托接着说:“所以,你必须断绝你们之间的关系。”
她被刺痛了:“不!”
“这是挽救他的唯一办法。你必须放弃他。”
茉黛想再次开口反对,但奥托是对的,她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
奥托向前探着身子,用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说:“你会跟他分手吧?”
泪水顺着茉黛的脸流了下来。她知道自己不得不那样做。她不能毁了沃尔特的生活,即使是出于爱。“是的。”她抽泣着说。她的尊严不见了,她丝毫不在乎,因为伤痛实在太过剧烈。“是的,我会和他分手。”
“你保证?”
“是的,我保证。”
奥托站起身来。“谢谢你,听完了我的话。”他鞠了一躬,“祝你下午好。”说完便走了出去。
茉黛捂住自己的脸,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