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里欧思:……在其相当短暂的军旅生涯中,里欧思赢得了“最后一位大将”的头衔,而且可谓实至名归。分析他所指挥的几场战役,显示他的战略修养足以媲美大将勃利佛,而领导统御能力或许尤有过之。但是由于生不逢时,使他无法像勃利佛一样成为战功彪炳的征服者。然而,当他与基地正面对峙之时(他是第一位有如此经历的帝国将军),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银河百科全书》
01 寻找魔术师
贝尔·里欧思没有带任何护卫就出门了,这样做其实违反了宫廷规范。因为他是驻扎在“银河帝国边境”某星系的舰队司令,而这里仍是民风强悍的地区。
里欧思既年轻又充满活力,并具有强烈的好奇心。正因为他太有活力,宫廷中那些深沉而又精明的大臣,自然尽可能将他派驻得愈远愈好。而在此地,他听到许多新奇而且几乎不可置信的传说——至少有几百人说得天花乱坠,还有数千人像他一样耳熟能详。这些传说令他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军事行动的可能性更使得年轻又充满活力的他按捺不住。诸多因素加在一起,便成为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
他刚走出那辆他征用来的老旧地面车,来到一栋古旧的大宅前,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他等了一下,门上的光眼便亮起来。可是这道门并未自动开启,而是由一只手拉开的。
里欧思对着门后的老人微微一笑。“我是里欧思……”
“我认识你,”老人僵立在原处,丝毫不显得惊讶,“你来做什么?”
为了让对方放心,里欧思后退一步。“全然善意。如果你就是杜森·巴尔,请允许我跟你谈谈。”
杜森·巴尔向一旁侧身,室内墙壁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将军走进屋里,感到宛如置身白昼。
他随手摸了摸书房的墙壁,然后瞪着自己的手指。“西维纳竟然也有这种装置?”
巴尔淡淡一笑。“我相信并非到处都有。这个,是我自己尽可能修理维护的。很抱歉,刚才让你在门口久等。那个装置现在只能显示有人到访,却无法自动开门了。”
“你只能勉强修好?”将军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嘲讽。
“找不到零件了。大人,你请坐,要喝茶吗?”
“在西维纳,还需要这样问吗?我的好主人,此地的风俗,不喝杯茶对主人是大不敬。”
老人缓缓对里欧思鞠了一个躬,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这是一种贵族礼仪,是从上个世纪较好的年头流传下来的。
里欧思望着主人离去的身影,缜密的心思泛起些许不安。他接受的是纯粹的军事教育,他的经验也都来自军旅生涯。套一句老掉牙的说法,他曾数度出生入死。但那些死亡的威胁总是非常熟悉,而且非常具体。因此之故,这位第二十舰队的英雄偶像,竟会在这个古老房间的诡异气氛中,心头感到一股寒意,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在书房一角的架子上,排列着一些黑色小盒子,将军认得出那些都是“书”,但是书名他全不熟悉。他猜想房间另一端的大型机械就是阅读机,能将那些书中的讯息还原成文字与语音。他并未见过这种装置实际操作,但是曾经听说过。
有一次他听人提起,在很久以前的黄金时代,当时帝国的疆域等于整个银河系,那时十分之九的家庭拥有这种阅读机,以及一排排这样的书籍。
可是,现在帝国有了需要严防紧守的“边界”,而读书则成了老年人的消遣。算了,有关古老世代的传说,反正有一半是虚构的。不,超过一半。
茶来了,里欧思重新回到座位。杜森·巴尔举起茶杯。“敬你的荣誉。”
“谢谢,我也敬你。”
杜森·巴尔饶有深意地说:“听说你很年轻,三十五岁?”
“差不多,我今年三十四。”
“既然这样,”巴尔以稍带强调的语气道,“我想最好先跟你说明白,很遗憾,我并没有爱情符咒、痴心灵丹或发情春药之类的东西。我也无法影响任何年轻女子,让她对你死心塌地。”
“老先生,这方面我不需要什么外力帮助。”在里欧思的声音中,不但透着明显的自满,还混杂着几分戏谑。“有很多人向你索求这些东西吗?”
“够多了。真不幸,无知的人们常常将学术和魔术混淆不清,而爱情又好像特别需要魔术帮忙。”
“这点似乎再自然不过。但我却不同,我认为学术唯一的用处,是用来解答疑难的问题。”
西维纳老者神情阴郁地想了想。“你也许跟那些人错得一样严重!”
“这点很快就能获得证实,”年轻将军将茶杯插入华丽的杯套,茶杯随即注满开水。他接过香料袋,投进杯里,溅起一点水花。“老贵族,那么你告诉我,谁才是魔术师?我是指真正的魔术师。”
面对“贵族”这个久未使用的头衔,巴尔似乎有些讶异。他说:“根本没有魔术师。”
“但是百姓常常提到。西维纳充满关于他们的传说,并且发展出崇拜魔术师的教派。而在你的同胞当中,有些人痴心梦想着古老的世代,以及所谓的自由和自治权,这些人和那些教派有着奇妙的牵连。如此发展下去,终将危及国家的安全。”
老人摇了摇头。“为什么问我?你闻到叛变的气息,而我就是首领吗?”
里欧思耸耸肩。“没有,绝对没有。喔,这种想法不全然是无稽之谈。令尊当年曾被放逐,而你当年是个偏激的爱国者。身为客人,我这样说很失礼,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如今此地还有人密谋叛变吗?我很怀疑。经过三代的改造,西维纳人心中已经没有这种念头了。”
老人吃力地回答说:“身为主人,我也要说几句失礼的话。我要提醒你,当年有一位总督,他的想法和你一样,认为西维纳人已经没有骨气。在那位总督的命令下,先父成了流亡的乞丐,我的兄长们壮烈牺牲,而我的妹妹自杀身亡。但那位总督的下场也很凄惨,他正是死在所谓卑屈的西维纳人手中。”
“啊,对了,你刚好提到我想说的事。三年前,我就查明了总督惨死的真相。在他的随身侍卫当中,有一名年轻军官行动很可疑。而你就是那名军官,我想细节不必说了吧。”
巴尔气定神闲。“不必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你回答我的问题。”
“但绝不是在威胁之下。虽然并非高寿,我也活得够本了。”
“亲爱的老先生,这是个艰难的时代。”里欧思若有所指地说,“而你还有子女,还有朋友。你热爱这片土地,过去也曾信誓旦旦要保乡卫土。别这样,倘若我决定动武,对象也绝不是你这个糟老头。”
巴尔冷冷地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里欧思端着空杯子说道:“老贵族,你听我说。如今这个时代,所谓最成功的军人都在做些什么?每逢节庆典礼,他们在皇宫广场前指挥阅兵大典;当大帝陛下出游到避暑行星时,他们负责为金碧辉煌的皇家游艇护驾。我……我是个失败者。我已三十四岁却一事无成,将来还会继续落魄下去。因为,你可知道,我太好斗了。
“这就是我被派驻此地的原因。我待在宫廷中处处惹麻烦,也不能适应繁复的礼仪规范。我得罪了所有的文臣武将,但我又是深受部下爱戴的一流指挥官,所以也不能把我放逐到太空去。于是西维纳成了我的最佳归宿。这里位于边疆,是个百姓桀骜难驯、土地荒芜贫瘠的星省。它又十分遥远,远到令大家都很满意。
“我只好等着生锈发霉。现在已经没有叛乱需要平定,边境总督们最近也没有造反的迹象。至少,自从大帝陛下的父亲在帕拉美的蒙特尔星省杀一儆百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好一个威武的皇帝。”巴尔喃喃道。
“没错,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皇帝。记住,他就是我的主子,我要为他鞠躬尽瘁。”
巴尔不为所动地耸耸肩。“你这番话,跟原来的话题有何相干?”
“我马上就向你解释。我提到的那些魔术师,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在我们的边境戍卫之外,那儿星辰稀疏……”
“星辰稀疏,”巴尔吟哦道,“寒气自天而降,浸染心头……”
“那是一首诗吗?”里欧思皱起眉头,这种关头吟诗实在不得体。“反正,他们来自银河外缘——唯有在那个角落,我有充分自由为大帝的光荣而战。”
“这样一来,你既可为大帝陛下尽忠,自己又能赚得几场酣战。”
“正是如此。但我必须知道敌人的真面目,而你能帮我这个忙。”
“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
里欧思咬了一口小点心。“因为过去三年来,我追查了有关魔术师的每一项谣言、每一个传说,以及每一点蛛丝马迹。在我搜集到的各种资料中,只有两件互不相干的事实是大家一致同意的,所以也就一定是真的。第一,那些魔术师来自西维纳对面的银河边缘;第二,令尊曾经遇到一位魔术师——活生生的真人,并且和他交谈过。”
西维纳老者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里欧思继续说:“你最好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巴尔语重心长地说:“我很乐意告诉你一些事,就当做是我自己的心理史学实验。”
“什么实验?”
“心理史学实验。”老人的笑容中掺杂着几丝不悦,然后他又爽快地说,“你最好再倒点茶,我会有一段长篇大论。”
他把上半身沉入椅背的柔软衬垫中。此时壁光的色彩转为粉红色,让将军刚直的轮廓也柔和了一些。
杜森·巴尔开始叙述:“我会知道这些事,主要源自两个巧合。其一,他恰好是我的父亲;其二,西维纳恰好是我的故乡。事情要从四十年前说起,那是‘大屠杀’之后不久,当时先父逃亡到南方森林,而我在总督的私人舰队中担任炮手。喔,对了,那位总督就是‘大屠杀’的主谋,也就是后来惨死的那位。”
巴尔冷笑一下,又继续说:“先父是帝国的贵族,也是西维纳星省的议员。他名叫欧南·巴尔。”
里欧思不耐烦地插嘴道:“我对他的流亡生活知道得非常清楚,你不必再费心重复。”
西维纳老者完全不理会,仍然自顾自地说:“先父流亡之际,曾经有一个浪人找上门来。他其实是来自银河边缘的年轻商人,说话带有奇怪的口音,对帝国最近的历史一无所知,并且佩带着个人力场防护罩护身。”
“个人力场防护罩?”里欧思怒目而视,“你吹牛不打草稿。需要多大功率的产生器,才能将防护罩浓缩成一个人的大小?银河啊,他是不是把五千万吨的核能发电机,放在手推车上到处推着走?”
巴尔镇定地答道:“你从口耳相传的谣言、故事、传说中听到的魔术师就是他。‘魔术师’这个头衔可不是轻易得来的。他身上的产生器小到根本看不见,可是即使再强力的随身武器,也不能令他的防护罩损伤分毫。”
“这就是你要讲的故事吗?这会不会是一个颠沛流离的老人,由于精神衰弱而产生的幻想?”
“大人,早在先父转述之前,有关魔术师的故事已经不胫而走。而且,还有更具体的证明。那名商人,也就是所谓的魔术师,他和先父分手之后,根据先父的指引,到城里去拜访过一名技官。他在那里留下一个防护罩产生器,跟他自己佩戴的属于同一型。等到那个残虐的总督恶贯满盈之后,先父结束了流亡生涯,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找到那个防护罩产生器。
“大人,那个产生器就挂在你身后的墙上。它已经失灵,其实它只有最初两天有效。不过你只要看一看,就会了解帝国的工程师从未设计出这种装置。”
贝尔·里欧思伸出手,扯下粘附在拱壁上的一条金属腰带。随着附着场的撕裂,带起一下轻微的嘶嘶声。腰带顶端的那个椭圆体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只有胡桃般大小。
“这是……”他问道。
“这就是防护罩产生器。”巴尔点点头,“不过已经失灵了。我们根本没办法研究它的工作原理。电子束探测的结果,发现内部整个熔成一团金属,不论怎样仔细研究那些绕射图样,也看不出它原来是由哪些零件构成的。”
“那么,你的‘证明’仍然只是虚无缥缈的言词,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
巴尔耸耸肩。“是你威迫我告诉你这一切的。如果你选择怀疑,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要我住口吗?”
“继续说!”将军以严厉的口吻道。
“先父过世后,我继续他的研究工作。此时,我提到的第二个巧合发生了作用,因为哈里·谢顿对西维纳极为熟悉。”
“哈里·谢顿又是谁?”
“哈里·谢顿是克里昂一世时代的一位科学家。他对心理史学的贡献,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曾经造访过西维纳,当时西维纳是个庞大的商业中心,科学和艺术都蓬勃发展。”
“哼,”里欧思不以为然地喃喃道,“哪颗没落的行星,不曾夸耀过去那段富甲天下的光荣历史?”
“我所说的过去是两个世纪前,当时的皇帝还统治着银河中每一颗行星,西维纳还是处于内围的世界,而不是半蛮荒的边陲星省。就在那个时候,哈里·谢顿预见帝国即将衰败,整个银河终将成为一片蛮荒。”
里欧思突然哈哈大笑。“他预见了这种事?我的大科学家,他简直大错特错——我相信你自命是科学家。听好,当今帝国的国势,乃是仟年以来最强盛的。你一直待在遥远荒凉的边区,才会有眼无珠。哪天你到内围世界参观一次,看看银河核心的富庶和繁华。”
老人却阴沉沉地摇了摇头。“淤滞现象首先发生在最外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衰微才会到达心脏地带。我所说的,是表面上显而易见的衰微,而不是已经悄悄进行了十五个世纪的内在倾颓。”
“所以,那个哈里·谢顿预见了整个银河变做一片蛮荒?”里欧思感到可笑,“然后呢?啊?”
“所以,他在银河系两个遥遥相对的尽头,分别建立了一个基地。两个基地的成员,都是最优秀、最年轻、最强壮的精英,他们在那里生活、成长、发展。两个基地的所在地都经过仔细的挑选,设立时机和周遭环境也不例外。这些精心的安排,都是为了配合心理史学的数学对未来所做的准确预测,使得基地上的居民,一开始就脱离帝国文明的主体,之后渐渐独立发展,终于成为第二银河帝国的种子。如此,就能将不可避免的蛮荒过渡期,从三万年缩短成仅仅一千年。”
“你又是如何发现这一切的?你似乎知道不少细节。”
“我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老贵族沉着冷静地说,“我将先父所发掘的一些证据,加上自己找到的蛛丝马迹,费尽心血拼凑起来,就得到以上的结论。这个理论的基础很薄弱,而许多巨大的空隙则靠我自己的想象力填补。不过我深信,大体上是正确的。”
“你很容易被自己说服。”
“是吗?我的研究足足花了四十年的时间。”
“哼,四十年!我只要四十天,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事实上,我相信一定做得到。而得到的答案——会和你的不同。”
“你又打算怎么做呢?”
“用最直接的办法,我决定亲自去探索。我可以把你口中的基地找出来,用我自己的眼睛好好观察一番。你刚才说共有两个基地?”
“文献上说有两个。但是在所有的证据中,却都指出只有一个。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另一个基地位于银河长轴的另一极。”
“好吧,我们就去探访那个近的。”将军站起来,随手整理了一下腰带。
“你知道怎么去吗?”巴尔问。
“我自有办法。上上一任总督——就是你用干净利落的手法行刺的那位——留下一些记录,上面有些关于外围蛮子的可疑记载。事实上,他曾经把自己的一个女儿,下嫁给某个蛮族的君主。我一定找得到。”
他伸出手来。“感谢你的热情款待。”
杜森·巴尔用手指轻握着将军的手,行了一个正式的鞠躬礼。“将军造访,蓬荜生辉。”
“至于你提供给我的资料,”贝尔·里欧思继续说,“我回来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杜森·巴尔恭敬地送客人到门口,然后对着逐渐驶远的地面车,轻声地说:“你要回得来才行。”
基地:……经过四十年的扩张,基地终于面临里欧思的威胁。哈定与马洛的英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基地人民的勇敢与果决精神也随之式微……
——《银河百科全书》
02 魔术师
这个房间与外界完全隔绝,任何外人都无法接近。房间里有四个人,他们迅速地互相对望,然后盯着面前的会议桌良久不语。桌上有四个酒瓶,还有四个斟满的酒杯,却没有任何人碰过一下。
最接近门口的那个人,此时忽然伸出手臂,在桌面上敲出一阵阵缓慢的节奏。
他说:“你们准备永远呆坐在这里吗?谁先开口又有什么关系?”
“那么你先发言吧,”坐在正对面的大块头说,“最该担心的人就是你。”
森内特·弗瑞尔咯咯冷笑了几声。“因为你觉得我最富有?或者,因为我开了口,你就希望我继续说下去。我想你应该还没忘记,抓到那艘斥候舰的,是我旗下的太空商船队。”
“你拥有最庞大的船队,”第三个人说,“以及最优秀的驾驶员;换句话说,你是最富有的。这是可怕的冒险行为,我们几个都无法担当这种风险。”
森内特·弗瑞尔又咯咯一笑。“我从家父那里,遗传到一些喜爱冒险的天性。总之,只要能有足够回报,冒险就是有意义的。眼前就有一个实例,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将敌舰先孤立再逮捕,自己完全没有损失,也没让它有机会发出警告。”
弗瑞尔是伟大的侯伯·马洛旁系的远亲,这是基地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过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事实上他是马洛的私生子。
第四个人悄悄眨了眨小眼睛,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一段话:“这并没有多大的利润,我是指抓到那艘小船这件事。我们这样做,很可能会更加激怒那个年轻人。”
“你认为他需要任何动机吗?”弗瑞尔以讽刺的口吻问道。
“我的确这么想。这就有可能——或者一定会替他省却炮制一个动机的麻烦。”第四个人慢慢地说,“侯伯·马洛的做法则刚好相反,塞佛·哈定也一样。他们会让对方采取没有把握的武力途径,自己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握了胜算。”
弗瑞尔耸耸肩。“结果显示,那艘斥候舰极具价值。动机其实卖不了那么贵,这笔买卖我们是赚到了。”这位天生的行商显得很满意,他继续说:“那个年轻人来自旧帝国。”
“这点我们知道。”那个大块头吼道,声音中带着不满的情绪。
“我们只是怀疑。”弗瑞尔轻声纠正,“假如一个人率领船队、带着财富而来,表明了要和我们建立友谊,并且提议进行贸易,我们最好别把他当敌人,除非我们确定了他的真面目并非如此。可是现在……”
第三个人再度发言,声音中透出一点发牢骚的味道。“我们应该更加小心谨慎,应该先弄清楚真相,弄清楚之后才把他放走。这才算是真正的深谋远虑。”
“我们讨论过这个提议,后来否决了。”弗瑞尔断然地挥挥手,表示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
“政府软弱,”第三个人忽然抱怨,“市长则是白痴。”
第四个人轮流看了看其他三人,又将衔在口中的雪茄头拿开,顺手丢进右边的废物处理槽。一阵无声的闪光之后,雪茄头便消失无踪。
他以讥讽的口吻说:“我相信,这位先生刚才只是脱口而出。大家千万不要忘记,我们几人就是政府。”
众人喃喃表示同意。
第四个人用小眼睛盯着会议桌。“那么,让我们把政府的事暂且摆在一边。这个年轻人……这个异邦人可能是个好主顾,这种事情有过先例。你们三个都曾试图巴结他,希望跟他先签一份草约。我们早已约定不做这种事,这是一项君子协定,你们却明知故犯。”
“你还不是一样。”大块头反驳道。
“我不否认。”第四个人冷静地回答。
“那么,我们就别再讨论当初该做什么,”弗瑞尔不耐烦地插嘴道,“继续研究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总之,假使当初我们把他关起来,或者杀掉,后果又如何呢?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确定他的真正意图;往坏处想,杀一个人绝对不能毁掉帝国。在边境的另一侧,或许有一批又一批的舰队,正在等待他的噩耗。”
“一点都没错,”第四个人表示同意,“你从掳获的船舰上发现了什么?我年纪大了,这样讨论可吃不消。”
“几句话就可以讲明白。”弗瑞尔绷着脸说,“他是一名帝国将军,即使那里不称将军,也是相同等级的军衔。我听说,他年纪轻轻就表现出卓越的军事天分,部下都将他视为偶像。他的经历十分传奇。他们告诉我的故事,无疑有一半是虚构的,即使如此,仍然可以确定他是个传奇人物。”
“你所说的‘他们’,指的是什么人?”大块头追问。
“就是那些被捕的舰员。听好,我把他们的口供都记录在微缩胶片上,存放在安全的地方。你们若有兴趣,等会儿可以看看。假如觉得有必要,还可以亲自和那些舰员谈谈。不过,我已经将重点都转述了。”
“你是怎么问出来的?又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
弗瑞尔皱皱眉。“老兄,我对他们可不客气。拳打脚踢之外,还配合药物逼供,并且毫不留情地使用心灵探测器。他们通通招了,你可以相信他们说的话。”
“在过去的时代,”第三个人突然岔开话题,“光用心理学的方法,就能让人吐露实情。你知道吗,毫无痛苦,却非常可靠。对方绝对没有撒谎的机会。”
“是啊,过去的确有许多好东西,”弗瑞尔冷冰冰地说,“现在时代不同了。”
“可是,”第四个人说,“这个将军,这个传奇人物,他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他的声音中带着固执与坚持。
弗瑞尔以锐利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他会把国家机密透露给部下?他们都不知道。从他们口中没法问出这些来,银河可以作证,我的确试过。”
“所以我们只好……”
“我们只好自己导出一个结论。”弗瑞尔又开始用手指轻敲桌面,“这个年轻人是帝国的一名军事将领,却假扮成银河外缘某个偏僻角落一个小国的王子。这就足以显示,他绝不希望让我们知道他的真正动机。在我父亲的时代,帝国就已经间接援助过一次对基地的攻击,如今他这种身份的人又来到这里,这很可能是个坏兆头。上次的攻击行动失败了,我不相信帝国会对我们心存感激。”
“你难道没有发现任何确定的事吗?”第四个人以谨慎的语气问道,“你没有对我们保留什么吗?”
弗瑞尔稳重地答道:“我不会保留任何情报。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为了生意钩心斗角,大家一定要团结一致。”
“基于爱国心吗?”第三个人微弱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嘲弄。
“什么鬼爱国心。”弗瑞尔轻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将来的第二帝国,而愿意捐出一丁点核能吗?你以为我会愿意让哪批行商船队冒险为它铺路?但是——难道你认为被帝国征服之后,对你我的生意会更有帮助吗?假使帝国赢了,不知道有多少贪婪成性的乌鸦,会忙不迭地飞来要求分享战利品。”
“而我们就是那些战利品。”第四个人以干涩的声音补充道。
大块头突然挪了挪庞大的身躯,压得椅子嘎嘎作响。“可是何必讨论这些呢?帝国绝对不可能赢的,对不对?谢顿保证我们最后能够建立第二帝国,这只不过是另一个危机而已。在此之前,基地已经度过三次危机。”
“只不过是另一个危机而已,没错!”弗瑞尔默想了一下,“但是最初两个危机发生的时候,我们有塞佛·哈定领导我们;第三次的危机,则有侯伯·马洛。如今我们能指望谁?”
他以忧郁的目光望着其他人,继续说道:“支撑心理史学的几个谢顿定律,其中也许有一个很重要的变数,那就是基地居民本身的主动性。唯有自求多福,谢顿定律方能眷顾。”
“时势造英雄,”第三个人说,“这句成语你也用得上。”
“你不能指望这一点,它并非百分之百可靠。”弗瑞尔喃喃抱怨,“现在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倘若这就是第四次危机,那么谢顿应该早已预见。而只要他预测到了,这个危机就能化解,一定能够找到化解的办法。
“帝国比我们强大,一向都是如此。然而,这是我们第一次面临它的直接攻击,所以也就特别危险。假使能安全过关,一定如同过去那些危机一样,是借助于武力以外的办法。我们必须找出敌人的弱点,然后从那里下手。”
“他们的弱点又是什么呢?”第四个人问,“你想提出一个理论吗?”
“不,我只是想把话题拉到这里。我们以往的伟大领导者,都有办法看出敌人的弱点,然后予以痛击。可是现在……”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奈的感慨,一时之间,没有任何人愿意搭腔。
然后,第四个人说:“我们需要找人卧底。”
弗瑞尔热切地转向他。“对!我不知道帝国何时发动攻击,也许还有时间。”
“侯伯·马洛曾经亲身潜入帝国疆域。”大块头建议道。
可是弗瑞尔却摇了摇头。“没有那么简单。严格说来,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而且天天处理行政事务,让我们都生锈了。我们需要正在外面跑的年轻人……”
“独立行商?”第四个人问。
弗瑞尔点点头,悄声道:“但愿还来得及……”
03 幽灵之手
副官走进来的时候,贝尔·里欧思正心事重重地踱着方步,他立刻停下来,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有没有小星号的消息?”
“完全没有。分遣队在太空中搜寻多时,但是并没有侦测到任何结果。尤姆指挥官报告说,舰队已经作好准备,随时能进行报复性攻击。”
将军摇了摇头。“不,犯不着为一艘巡逻舰这样做,还不到时候。告诉他加强……慢着!我亲自写一封信。你把它译成密码,用密封波束传出去。”
他一面说,一面写好了信,顺手便将信笺交给副官。“那个西维纳人到了吗?”
“还没到。”
“好吧,他抵达后,一定要立刻把他带来这里。”
副官行了一个利落的军礼,然后随即离去。里欧思继续在房间中来回踱步。
房门再度打开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正是杜森·巴尔。他跟在副官后面,缓缓走了进来。在他眼中,这间办公室布置得华丽无比,天花板还装饰着银河天体的全息模型。而贝尔·里欧思这时穿着野战服,正站在房间中央。
“老贵族,你好!”将军把一张椅子踢过去,并挥手表示要副官离开,手势中带着“他人绝对不准开门”的意思。
他站在这位西维纳人面前,双脚分开,两手背在背后,慢慢地、若有所思地把重心放在前脚掌。
突然间,他厉声问道:“老贵族,你是大帝陛下的忠诚子民吗?”
始终漠然不发一语的巴尔,这时不置可否地皱起眉头。“我没有任何理由喜爱帝国的统治。”
“但这并不代表你是一名叛国者。”
“没错。然而并非叛国者,绝不代表我会答应积极帮助你。”
“这样说通常没错。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若是拒绝帮助我——”里欧思若有深意地说,“就会被视为叛国,会受到应有的惩治。”
巴尔双眉深锁。“把你的语言暴力留给属下吧。你到底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对我直说就行了。”
里欧思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巴尔,半年前,我们做过一次讨论。”
“关于你所谓的魔术师?”
“对。你记得我说过要做什么吧。”
巴尔点点头,他的一双手臂无力地垂在膝上。“你说要去探访他们的巢穴,然后就离开了四个月。你找到他们了?”
“找到他们了?我当然找到了。”里欧思吼道。他的嘴唇这时显得很僵硬,似乎努力想要避免咬牙切齿。“老贵族,他们不是魔术师,他们简直就是恶魔。他们的离谱程度,就像银河外的其他星系一般遥远。你想想看!那个世界只有一块手帕、一片指甲般大小,天然资源和能源极度贫乏,人口又微不足道,连‘黑暗星带’那些微尘般的星郡中最落后的世界都比不上。即使如此,那些人却傲慢无比又野心勃勃,正在默默地、有条有理地梦想着统治整个银河。
“唉,他们对自己充满信心,甚至根本不慌不忙。他们行事稳重,绝不轻举妄动;他们摆明了需要好几个世纪。每当心血来潮,他们就吞并一些世界;平时则得意洋洋地在恒星间横行无阻。
“他们一直很成功,从来没有人能阻止他们。他们还组织了卑鄙的贸易团体,它的触角延伸到他们自己的玩具太空船也不敢去的星系。他们的行商——他们的贸易商自称行商——深入许多秒差距的星空。”
杜森·巴尔打断对方一发不可收拾的怒意。“这些信息有多少是确定的,又有多少只是你的气话?”
将军喘了一口气,情绪逐渐平复。“我的怒火没有让我失去理智。我告诉你吧,我所探访的那些世界,其实比较接近西维纳,离基地仍然还很远。而即使在那里,帝国已经成了神话传说,行商却是实实在在的人物。就连我们自己,也被人误认为行商。”
“基地当局告诉你,他们志在一统银河?”
“告诉我!”里欧思又发火了,“没有任何人直接告诉我。政府官员什么也没说,他们满口都是生意经。但是我和普通人交谈过。我探听到了那些平民的想法;他们心中有个‘自明命运’,他们以平常心接受一个伟大的未来。这种事根本无法遮掩,他们甚至懒得遮掩这个无所不在的乐观主义。”
西维纳人明显地表露出一种成就感。“你应该注意到,直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这些,跟我利用搜集到的零星资料所做的推测都相当吻合。”
“这点毋庸置疑,”里欧思以恼怒的讽刺口吻答道,“这证明你的分析能力很强。然而,这也是对帝国疆域受到的逐渐升高的威胁,所做的一种发自肺腑的傲慢评论。”
巴尔不为所动地耸耸肩,里欧思却突然俯身抓住老人的肩头,以诡异的温和眼神瞪着他。
他说:“好了,老贵族,别再说什么了。我根本不想对你动粗。对我而言,西维纳人对帝国一代又一代的敌意,简直像是芒刺在背,我愿意尽一切力量将它消灭。然而我是一名军人,不可能介入民间的纠纷。否则我会立刻被召回,再也无法有所作为。你懂了吗?我知道你已经懂了。既然你早已手刃元凶,你我就当它是扯平了四十年前那场暴行,把这一切都忘掉吧。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坦白地承认。”
年轻将军的声音中充满焦急的情绪,杜森·巴尔则从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里欧思以祈求的口吻说:“老贵族,你不了解,我大概也没有能力让你明白。我无法像你那样说理;你是一名学者,而我却不是。但我可以告诉你,不论你对帝国的观感如何,你仍然得承认它的伟大贡献。纵使帝国的军队曾经犯下少数罪行,可是大体来说,这是一支维护和平与文明的军队。数千年来,银河各处得以享有帝国统治下的和平,完全是帝国星际舰队的功劳。请将帝国‘星舰与太阳’旗帜下的数千年和平,和在此之前数千年的无政府状态相比。想想那时的烽火战乱,请你告诉我,纵有诸多不是,帝国难道不值得我们珍惜吗?
“你再想想,”他继续中气十足地说,“这些年来,银河外围的世界四分五裂,纷纷独立,可是他们衰退到什么地步?请你扪心自问,仅仅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私仇,你就忍心让西维纳从帝国强大舰队保护下的星省,变成一个蛮荒世界,加入蛮荒的银河——各个世界相互孤立,尽数陷入衰败而悲惨的命运吗?”
“会那么糟——那么快吗?”西维纳人喃喃道。
“不会。”里欧思坦然承认,“即使我们的寿命再延长三倍,我们自己也绝对安然无事。然而我是为帝国而战;这是我个人所信奉的军事传统,我无法让你体会。这个军事传统,建立在我所效忠的帝国体制之上。”
“你愈说愈玄了,对于他人的玄奥思想,我一向难以参透。”
“没关系。你了解这个基地的危险性了。”
“在你尚未从西维纳出发之前,我就已经指出这个所谓的危险性了。”
“那么你应该了解,我们必须趁这个威胁刚萌芽时就将它铲除,否则可能永远来不及了。当别人还不知道基地是什么的时候,你就已经对它很有研究。在整个帝国中,你对基地的认识超过任何人。你也许知道如何攻打基地最有效,也许还能预先警告我它将采取的对策。来,我们结为盟友吧。”
杜森·巴尔站起来,断然说道:“我能给你的帮助根本一文不值。所以,无论你如何要求,我也不会提供任何意见。”
“是否一文不值,我自己会判断。”
“不,我是说正经的。帝国所有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无法打垮那个小小世界。”
“为什么?”贝尔·里欧思双眼射出凶狠的光芒,“别动,给我坐好。你能走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呢?假如你认为我低估了我所发现的敌人,那你就错了。老贵族,”他有点不情愿地说道,“我回来的途中,损失了一艘星舰。我无法证明它是落在基地手中,但我们一直找不到它的行踪;倘若只是单纯的意外,沿途必定能够发现一些残骸。这并不是什么重大损失——九牛一毛都谈不上,却有可能代表基地已经对我们开战。他们那么急切,完全不顾后果,也许意味着他们拥有我闻所未闻的秘密武器。所以你能不能帮个忙,回答我一个特定的问题?他们的武力究竟如何?”
“我没有任何概念。”
“那么你用自己的理论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说帝国无法打败这个小小的敌人?”
西维纳人重新坐下,避开了里欧思的灼灼目光。他以严肃的口吻说:“因为我对心理史学的原理深具信心。这是一门奇特的科学,它的数学结构在一个人手中臻于成熟,却也随着他的逝去而成为绝响,他就是哈里·谢顿。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处理那么复杂的数学。可是就在那么短的时期内,它的学术地位已经确立,公认是有史以来研究人类行为最有力的工具。心理史学并不试图预测个人的行为,而是发展出几个明确的定律,利用这些定律,借着数学的分析和外推,就能决定并预测人类群体的宏观动向。”
“所以说……”
“谢顿和他手下的一批人,在建立基地的过程中,正是以心理史学作为最高指导原则。无论基地的位置、时程或初始条件,都是用数学推算出来的,它让基地必然会发展成为第二银河帝国。”
里欧思的声音带着愤怒的颤抖。“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这门学问,预测到了我将进攻基地,并且会由于某些原因,使我在某场战役中被击败?你是想告诉我,我只是个呆板的机器人,根据早已决定好的行动,走向注定毁灭的结局?”
“不!”老贵族尖声答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门科学和个人行动没有任何关系。它所预见的是宏观的历史背景。”
“那么,我们都被紧紧捏在‘历史必然性’这个女神掌心中?”
“是‘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巴尔轻声纠正。
“假如我运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来应变呢?如果我决定明年才进攻,或者根本不进攻呢?这位女神究竟有多大的弹性?又有多大的法力?”
巴尔耸耸肩。“立刻进攻或者永不进攻;动用一艘星舰,或是整个帝国的武力;用军事力量也好,用经济手段也罢;光明正大地宣战,或者发动阴谋奇袭。无论你的自由意志如何应变,你终归都要失败。”
“因为有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在作祟?”
“是‘人类行为的数学’这个幽灵,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挡、无法扭转,也无法阻延的。”
两人面对面僵持良久,将军才终于向后退了一步。
他毅然决然地说:“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这是幽灵之手对抗活生生的意志。”
克里昂二世:……世称“大帝”。身为第一帝国最后一位强势皇帝,他最重要的贡献,是多年执政期间所促成的政治与文艺复兴。然而,在野史记载中,他最著名的事迹,却是他与贝尔·里欧思的关系;而在一般人心目中,他根本就是“里欧思的皇帝”。必须强调的是,绝不能因为他在位最后一年所发生的事,否定了他四十年来的……
——《银河百科全书》
04 皇帝
克里昂二世是天地间的共主。克里昂二世身染病因不明的恶疾。人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波折,因此上述两件事实并不矛盾,甚至不算特别不调和。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简直数也数不清。
可是克里昂二世对那些先例毫不关心。缅怀那一长串同病相怜的历史人物,无法使他自己的病痛减轻一个电子的程度。即使他想到,曾祖父只是一名在尘埃般的行星上占山为王的土匪,自己却承继了银河帝国一脉相传的正统,躺在这座由安美尼迪克大帝建造的离宫中;而父皇曾经在银河各处,消灭了此起彼落的叛乱,恢复了斯达涅尔六世的和平与统一,因此自己在位这二十五年,从未发生任何令荣誉蒙尘的反叛事件——所有这些得意的事,都不会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这位银河帝国的皇帝、万物的统治者,正在一面哼哼唉唉,一面将脑袋沉入枕头上的精力充沛场。“精力场”产生一种无形的柔软舒适,在轻微的兴奋刺激中,克里昂二世舒服了一点。他又吃力地坐起来,愁眉苦脸地盯着远方的墙壁。这个寝宫太大了,不适合一个人待在里面。其实,任何房间都显得太大了。
不过当病痛发作、动弹不得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比较好,至少不必忍受廷臣们俗丽的装扮,还有他们浮滥的同情以及卑躬屈膝的蠢行。独自一个人,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人倒胃口的假面具。那些面具底下的脸孔,都在拐弯抹角地臆测他何时驾崩,并幻想着他们自己有幸继承帝位。
他的思绪开始脱缰。他想到自己有三名皇子,三个堂堂正正的年轻人,充满美德与希望。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无疑都在等待。三兄弟互相监视,又一起紧盯着自己。
他不安地动来动去。此时大臣布洛缀克在外求见。那个出身卑微而忠诚的布洛缀克,他之所以忠诚,是因为他是朝廷上上下下一致憎恶的对象。廷臣总共分成十二个派系,他们唯一的共识就是痛恨布洛缀克。
布洛缀克——忠诚的宠臣,也就必须加倍忠诚。因为除非他拥有银河中最快速的星舰,能在大帝驾崩当日远走高飞,否则第二天一定会被送进放射线室。
克里昂二世伸出手来,碰了碰巨大躺椅扶手上的光滑圆钮,寝宫一侧的大门立刻消失。
布洛缀克沿着深红色地毯走过来,跪下来亲吻大帝软弱无力的手。
“陛下无恙?”这位枢密大臣的低声问候中掺杂着适度的焦虑。
“我还活着,”大帝怒气冲冲地说,“却过着非人的生活。只要看过一本医书的混蛋,都敢拿我当活生生的实验品。无论出现了什么新式疗法,只要尚未经过临床实验,不管是化学疗法、物理疗法还是核能疗法,你等着看吧,明天一定会有来自远方的庸医,在我身上测试它的疗效。而只要有新发现的医书,即使明明是伪造的,都会被他们奉为医学圣典。
“我敢向先帝发誓,”他继续粗暴地咆哮,“如今似乎没有一个灵长类,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诊断病情。每个人都要捧着一本古人的医书,才敢为病人把脉量血压。我明明病了,他们却说这是‘无名之症’。这些笨蛋!假使在未来的世代,人体中又冒出什么新的疾病,由于古代医生从来没有研究过,也就永远治不好了。那些古人应该活在今日,或者我该生在古代。”
大帝的牢骚以一句低声咒骂收尾,布洛缀克始终恭谨地等在一旁。克里昂二世以不悦的口气问:“有多少人等在外面?”
他向大门的方向摆了摆头。
布洛缀克耐心地回答:“大厅中的人和往常一样多。”
“好,让他们去等吧。就说我正在为国事操心,让禁卫军队长去宣布。慢着,别提什么国事了。直接宣布我不接见任何人,让禁卫军队长表现得很悲伤。那些怀有狼子野心的,就会一个个原形毕露。”大帝露出阴险的冷笑。
“启禀陛下,有个谣言正在流传,”布洛缀克不急不徐地说,“说您的心脏不舒服。”
大帝脸上的冷笑未见丝毫减少。“倘若有人相信这个谣言,迫不及待采取行动,他们一定得不偿失。可是你自己又想要什么呢?我们说个清楚吧。”
看到大帝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布洛缀克这才站起来。“是关于西维纳军政府总督,贝尔·里欧思将军。”
“里欧思?”克里昂二世双眉紧锁,“我不记得这个人。等一等,是不是在几个月前,呈上一份狂想计划的那位?是的,我想起来了,他渴望得到御准,让他为帝国和皇帝的光荣而征战。”
“启禀陛下,完全正确。”
大帝干笑了几声。“布洛缀克,你曾想到我身边还有这种将军吗?这个人有意思,他似乎颇有古风。那份奏章是怎么批的?我相信你已经处理了。”
“启禀陛下,臣已经处理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继续提供更详细的资料;在尚未接到进一步圣命前,他旗下的舰队不准轻举妄动。”
“嗯,够安全了。这个里欧思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有没有在宫中当过差?”
布洛缀克点点头,嘴唇还稍微撇了一下。“他最初在禁卫军担任见习官,那是十年前的事。在列摩星团事件中,他有不错的表现。”
“列摩星团?你也知道,我的记性不太……喔,是不是一名年轻军官,阻止了两艘主力舰对撞的那件事……嗯……或类似的事情?”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记得细节了,反正是一桩英勇的行为。”
“那名军官就是里欧思。他因为这件功劳而晋升,”布洛缀克淡淡地说,“于是被外调,担任一艘星舰的舰长。”
“现在,他则是某个边境星系的军政府总督,仍然还很年轻。布洛缀克,他是个人才!”
“启禀陛下,他很危险。他一直活在过去;他天天梦想着古代,或者应该说,对传说中的古代朝思暮想。这种人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危险,可是他们这么不愿接受现实,却会成为其他人的坏榜样。”他又补充道:“据臣了解,他的部下百分之百受他掌握。他是最孚众望的将军之一。”
“是吗?”大帝沉思了一下,“嗯,很好,布洛缀克,我不希望身边个个都是废物。无能之辈根本不会对我忠心耿耿。”
“无能的叛徒其实并不危险,有才干的人却必须加以防范。”
“布洛缀克,你也是其中之一吗?”克里昂二世哈哈笑了几声,随即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了,你暂且别再说教了吧。这个年轻的勇将,最近又有什么新的事迹?我希望你不是专门来提陈年旧事的。”
“启禀陛下,里欧思将军又送来一份奏章。”
“哦?关于什么?”
“他已经打探出那些蛮子的根据地,主张用武力去征服他们。他的报告写得又臭又长。大帝陛下如今御体欠安,不值得为他的奏章烦心。何况在‘诸侯大会’中,诸侯们会对这件事进行详细讨论。”他朝大帝瞟了一眼。
克里昂二世皱起眉头。“诸侯?布洛缀克,这种问题也跟他们有关吗?这样一来,他们会再度要求扩大解释‘宪章’。每次总是这样子。”
“启禀陛下,这是无可避免的。当年英明神武的先帝,在荡平最后一场叛乱之际,若是没有接受那个宪章就好了。可是既然有这个东西,我们必须暂且忍耐一阵子。”
“我想,你说得没错。那么这件事必须跟诸侯讨论。嘿,不过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毕竟,这只是小事一桩。在遥远的边境以有限兵力进行的征战,根本算不上国家大事。”
布洛缀克露出一丝微笑,沉着地回答:“这件事的主角,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呆子;可是即使是不务实的呆子,倘若被很务实的叛徒利用,也会成为致命武器。启禀陛下,此人过去在京畿就深得人心,如今在边境仍极受拥戴。他又很年轻。假如他吞并了一两颗蛮荒行星,就会成为一名征服者。这么年轻的征服者,而且显然又有能力煽动军人、工人、商人,以及其他各阶层群众的情绪,他随时随地可能带来危险。即使他自己没有野心,并不想如先帝对付伪君莱可那般对付陛下,可是我们那些忠心的诸侯之中,难免有人会想到拿他当武器。”
克里昂二世突然动了动手臂,立刻痛得全身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显轻松,但是他的笑意锐减,声音听来有如耳语。“布洛缀克,你是个很难得的忠臣,你的疑心总是超过实际需要,而你的警告我只要采纳一半,就绝对能高枕无忧。我们就把这件事向诸侯提出来,看看他们怎么说,再决定我们该采取什么策略。那个年轻人,我想,应该还没有轻举妄动吧。”
“他在奏章中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已经要求增援。”
“增援!”大帝眯起眼睛,露出不解的神情。“他目前的兵力如何?”
“启禀陛下,他麾下有十艘主力舰,每艘的附属舰艇完全满额。其中两艘的发动机,是从旧时‘大舰队’的星舰上拆下来的,还有一艘的火炮系统也是接收自‘大舰队’。其他星舰则是过去五十年间建造的,虽然如此,都还管用。”
“十艘星舰应该足以执行任何正当任务了。哼,先帝当年麾下的星舰还没有那么多,就在推翻伪君的战役中旗开得胜。他要去攻打的,究竟是什么蛮子?”
枢密大臣扬了扬那对高傲的眉毛。“他称之为‘基地’。”
“基地?那是什么东西?”
“启禀陛下,臣仔细翻查过档案,却没有发现任何记录。里欧思提到的那个地方,位于旧时的安纳克里昂星省,在两个世纪前,该区就陷入了罪恶、蛮荒、无政府的状态。然而,在那个星省中,并没有一颗叫做‘基地’的行星。有一则很含糊的记录,提到在该星省脱离帝国保护之前不久,曾经有一群科学家被派到那里去。他们是要去编纂一套百科全书。”布洛缀克淡淡一笑,“臣相信,他们称那颗行星为‘百科全书基地’。”
“嗯,”克里昂二世蹙眉沉思了一下,“这么勉强的关联,不值得提出来。”
“启禀陛下,臣并没有提出什么。自从该区陷入无政府状态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一支科学远征队的消息。假如他们的后代仍然居住在那颗行星上,并且仍然沿用原来的名称,他们无疑也退化到蛮荒时代。”
“而他还要求增援?”大帝将严厉的目光投到宠臣身上,“这真是太奇怪了;他计划以十艘星舰攻打野蛮人,却未发一枪一弹就要求增援。我现在终于想起这个里欧思了,他是个美男子,出身于忠诚的家族。布洛缀克,这件事另有蹊跷,但我一时还看不透。这里头或许有更重要的问题,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他抚弄着盖在僵硬的双腿上那床发亮的被单。“我得派一个人到那里去,一个有眼睛、有头脑又有忠心的人。布洛缀克——”
宠臣恭谨地垂下头。“启禀陛下,他要求的星舰呢?”
“还不到时候!”大帝一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身子,一面发出低声的呻吟。他举起一根摇摇欲坠的手指,又说:“我们还需要了解更多内情。下星期的今天就召开诸侯大会,这也是提出新预算案的好时机。我一定要让它通过,否则活不下去了。”
大帝将头痛欲裂的脑袋沉进力场枕的舒缓刺激中。“布洛缀克,你退下吧。把御医叫来,虽然他是最不中用的庸医。”
05 战端
从设在西维纳的集结点,帝国舰队小心翼翼地向未知的、险恶的银河外缘进发。巨大的星舰横越银河边缘群星间的广袤太空,谨慎地接近基地势力范围的最外环。
那些在新兴的蛮荒中孤立了两个世纪的世界,再度感受到帝国威权的降临。在重型火炮兵临城下之际,他们一致宣誓对大帝矢志效忠。
每个世界都留下若干军队驻守;那些驻军个个身穿帝国军服,肩上佩戴着“星舰与太阳”的徽章。老年人注意到这个标志,想起了那些早已遗忘的故事——在他们曾祖父的时代,整个宇宙都统一在这个“星舰与太阳”旗帜之下;当时的天下浩瀚无边,人民的生活富裕而和平。
然后巨大的星舰不断穿梭,在基地周围继续建立更多的前进据点。每当又一个世界被编入这个天罗地网时,就会有报告送回贝尔·里欧思的总司令部。这个总部设在一个不属于任何恒星的行星上,整颗星都是岩石构成的不毛之地。
此时里欧思心情轻松,对着杜森·巴尔冷笑。“老贵族,你认为如何?”
“我?我的想法有什么价值?我又不是军人。”他颇不以为然地四下看了看,这是一个由岩石凿成的房间,显得拥挤而凌乱,石壁上还挖出一个孔洞,引进人工空气、光线与暖气。在这个荒凉偏僻的世界上,这里要算是唯一具有生机的小空间。
“我所能给你的帮助,”他又喃喃道,“或说我愿意提供的帮助,值得你把我送回西维纳去。”
“还不行,还不行。”将军把椅子转向房间的一角,那里有个巨大而闪烁的透明球体,上面映出旧时的安纳克里昂星郡以及邻近星空。“再过一段时间,等战事告一段落,你就可以回到书堆中,还能得回更多的东西。我保证会把你的家族领地归还给你,你的子孙可以永远继承。”
“感谢你,”巴尔以稍带讽刺的口吻说,“但是我不像你那么有信心,无法对结局抱着如此乐观的态度。”
里欧思厉声大笑。“别再讲什么不祥的预言,这个星图比你所有的悲观理论更具说服力。”他轻抚着球体表面雕出的透明轮廓,“你懂得怎么看径向投影的星图吗?你懂?很好,那么自己看吧。金色的星球代表帝国的领土,红色的星球隶属于基地,至于粉红色的那些星球,则可能位于基地的经济势力圈之内。现在注意看——”
里欧思将手放在一个圆钮上,星图中一块由许多白点构成的区域,开始慢慢变得愈来愈蓝。它酷似一个倒立的杯子,笼罩着红色与粉红色的区域。
“那些蓝色的星球,就是我们的军队已经占领的世界。”里欧思面有得色地说,“我们的军队仍在推进,在任何地方都没有遭到反抗。那些蛮子都还算乖顺。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从来没有遭遇基地的军队。他们还在安详地蒙头大睡呢。”
“你将兵力布置得很分散,对不对?”巴尔问道。
“其实,”里欧思说,“只是表面上如此,事实则不然。我留军驻守并建筑了防御工事的重要据点并不多,但是都经过精挑细选。这样的安排,能使兵力的负担减到最少,却能达到重大的战略目的。这样做有很多优点,没有仔细钻研过太空战术的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但是有些特点,仍然是人人都看得出来的。比如说,我能从包围网的任何一点发动攻击,而当我军完成包围网之后,基地就不可能攻击我军的侧翼或背面。对敌人而言,我军根本没有侧翼或背面。
“这种‘先制包围’的战略,过去也有指挥官尝试过。最著名的一次,是大约两千年前,应用在洛瑞斯六号那场战役中。但一向不完美,总是被敌方洞悉并试图阻挠。这次却不同。”
“这次是教科书中的理想状况?”巴尔显得疲惫不堪又漠不关心。
里欧思不耐烦了。“你还是认为我的部队会失败?”
“他们注定失败。”
“你应该了解,在古往今来的战史中,从来没有包围网完成后,进攻一方最后却战败的例子。除非在包围网之外,另有强大的舰队能击溃这个包围网。”
“你大可这么想。”
“你仍旧坚持自己的信念?”
“是的。”
里欧思耸耸肩。“那就随便你吧。”
巴尔让将军默默发了一会儿脾气,然后轻声问道:“你从大帝那边,得到什么回音吗?”
里欧思从身后的壁槽中取出一根香烟,再叼着一根滤嘴,然后才开始吞云吐雾。他说:“你是指我要求增援的那件事吗?有回音了,不过也只是回音而已。”
“没有派星舰吗?”
“没有,我也几乎猜到了。坦白说,老贵族,我实在不应该被你的理论唬到,当初根本不该请求什么增援。这样做反而使我遭到误解。”
“会吗?”
“绝对会的。如今星舰极为稀罕珍贵。过去两个世纪的内战,消耗了‘大舰队’一大半的星舰,剩下的那些情况也都很不理想。你也知道,现在建造的星舰差得多了。我不相信如今在银河中还能找到什么人,有能力造得出一流的超核能发动机。”
“这个我知道。”西维纳老贵族说,他的目光透出沉思与内省,“却不知道你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说,大帝陛下没有多余的星舰了。心理史学应该能预测到这一点,事实上,它也许真的预测到了。我甚至可以说,哈里·谢顿的幽灵之手已经赢了第一回合。”
里欧思厉声答道:“我现有的星舰就足够了。你的谢顿什么也没有赢。当情势紧急时,一定会有更多的星舰供我调度。目前,大帝还没有了解全盘状况。”
“是吗?你还有什么没告诉他?”
“显而易见——当然就是你的理论。”里欧思一副挖苦人的表情,“请恕我直言,你说的那些事,根本不可能是真的。除非事情的发展能证实你的理论,除非让我看到具体证明,否则我绝不相信会有致命的危险。”
“除此之外,”里欧思继续轻描淡写地说,“像这种没有事实根据的臆测,简直就有欺君的味道,绝不会讨大帝陛下欢心。”
老贵族微微一笑。“你的意思是,假如你禀告大帝,说银河边缘有一群衣衫褴褛的蛮子,可能会推翻他的皇位,他一定不会相信也不会重视。所以说,你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帮助。”
“除非你将特使也当成一种帮助。”
“为什么会有特使呢?”
“这是一种古老的惯例。凡是由帝国支持的军事行动,都会有一位钦命代表参与其事。”
“真的吗?为什么?”
“这样一来,每场战役都能保有陛下御驾亲征的意义。此外,另一项作用就是确保将领们的忠诚,不过后者并非每次都成功。”
“将军,你将发现这会带来不便,我是指这个外来的威权。”
“我不怀疑这一点,”里欧思的脸颊稍微转红,“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此时将军手中的收讯器亮了起来,并且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然后传送槽中便跳出一个圆筒状的信囊。里欧思将信囊打开,叫道:“太好了!来了!”
杜森·巴尔轻轻扬起眉毛,表示询问之意。
里欧思说:“你可知道,我们俘虏到一名行商。是个活口——他的太空船也还完好。”
“我听说了。”
“好,他们把他带到这里来了,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他。老贵族,请你坐好。在我审问他的时候,我要你也在场。这也是我今天请你来这里的本意。万一我疏忽了什么关键,你也许听得出来。”
叫门的讯号随即响起,将军用脚趾踢了一下开关,办公室的门就打开了。站在门口的人个子很高,留着络腮胡,穿着一件人造皮制的短大衣,后面还有一个兜帽垂在颈际。他的双手没有被铐起来;即使他知道押解的人都带着武器,也并未显得丝毫不自在。
他若无其事地走进来,向四周打量了一番。见到将军后,他只是随便挥挥手,稍微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里欧思简洁有力地问。
“拉珊·迪伐斯,”行商将两根拇指勾在俗不可耐的宽皮带上,“你是这里的头儿吗?”
“你是基地的行商吗?”
“没错。听好,如果你是这里的头儿,最好告诉你的手下别碰我的货。”
将军抬起头,用冷峻的目光凝视这名战俘。“回答问题,不要发号施令。”
“好吧,我欣然同意。可是你有一名手下,把手指放进不该放的地方,结果胸口开了一个两英尺的窟窿。”
里欧思的目光随即转移到一名中尉身上。“这个人说的是事实吗?威兰克,你的报告明明说没有任何伤亡。”
“报告将军,当初的确没有。”中尉以僵硬而不安的语调答道,“后来我们决定搜查他的太空船,因为谣传说上面有女人。结果我们没有发现什么人,却找到很多不知名的装置,这名俘虏声称那些都是他的货品。我们正在清点时,有样东西忽然射出一道强光,拿着它的那名弟兄就遇难了。”
将军又转头面向行商。“你的太空船配备有核能武器?”
“银河在上,当然没有。那个傻瓜抓着的是核能打孔机,方向却拿反了,又将孔径调到最大。他根本不该这么做,等于是拿中子枪指着自己的头。要不是有五个人坐在我身上,我就能阻止他。”
里欧思对身旁的警卫做了一个手势。“你去传话,不准任何人进入那艘太空船。迪伐斯,你坐下来。”
行商在里欧思指定的位置坐下,满不在乎地面对帝国将军锐利的目光,以及西维纳老贵族好奇的眼神。
里欧思说:“迪伐斯,你是个识相的人。”
“谢谢你。你是觉得我看起来老实,还是对我另有所求?不过我先告诉你,我可是一个优秀的商人。”
“两者没有什么分别。你识时务地投降了,并没有让我们浪费多少火炮,也没有让你自己被轰成一团电子。如果你保持这样的态度,就能受到很好的待遇。”
“头儿,我最渴望的就是很好的待遇。”
“好极了,而我最渴望的就是你的合作。”里欧思微微一笑,低声向一旁的杜森·巴尔说:“但愿我们所说的‘渴望’指的是同一件事。你知道市井俚语里面它有其他意义吗?”
迪伐斯和和气气地说:“对,我同意你的话。头儿,但你说的是什么样的合作呢?老实跟你说,我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他四下看了看,“比方说,这是什么地方?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啊,我忘了还没有介绍完毕呢,真抱歉。”里欧思的心情很好,“这位老绅士是杜森·巴尔,他是帝国的贵族。我名叫贝尔·里欧思,是帝国的高级贵族,在大帝麾下效忠,官拜三级将军。”
行商目瞪口呆,然后反问:“帝国?你说的是教科书中提到的那个古老帝国吗?哈!有意思!我一直以为它早就不存在了。”
“看看周围的一切,它当然存在。”里欧思绷着脸说。
“我早就应该知道,”拉珊·迪伐斯将络腮胡对着天花板,“我那艘小太空船,是被一艘外表壮丽无比的星舰逮到的。银河外缘的那些王国,没有一个造得出那种货色。”他皱起眉头,“头儿,这到底是什么游戏?或者我应该称呼你将军?”
“这个游戏叫做战争。”
“帝国对基地,是吗?”
“没错。”
“为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
行商瞪大眼睛,坚决地摇了摇头。
里欧思任由对方沉思半晌,然后轻声说:“我确定你知道。”
拉珊·迪伐斯喃喃自语:“这里好热。”他站起来,脱下连帽短大衣。然后他又坐下,双腿向前伸得老远。
“你知道吗,”他以轻松的口吻说,“我猜你以为我会大吼一声,然后一跃而起,向四面八方拳打脚踢一番。假使我算好时机,就能在你采取行动之前制住你。那个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老家伙,想必阻止不了我。”
“你却不会这么做。”里欧思充满信心地说。
“我不会这么做。”迪伐斯表示同意,口气还很亲切,“第一,我想即使杀了你,也阻止不了这场战争。你们那里一定还有不少将军。”
“你推算得非常准确。”
“此外,即使制服了你,我也可能两秒钟后就被打倒,然后立刻遭到处死,却也可能被慢慢折磨死。总之我会没命,而我在盘算的时候,从来不喜欢考虑这种可能性。这太不划算了。”
“我说过,你是个识相的人。”
“头儿,但有一件事我想弄明白。你说我知道你们为何攻击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真的不知道,猜谜游戏总是令我头疼。”
“是吗?你可曾听过哈里·谢顿?”
“没有。我说过,我不喜欢玩猜谜游戏。”
里欧思向一旁的杜森·巴尔瞟了一眼,后者温和地微微一笑,随即又恢复那种冥想的神情。
里欧思带着不悦的表情说:“迪伐斯,别跟我装蒜。在你们的基地有一个传统,或者说传说或历史——我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反正就是说,你们终将建立所谓的第二帝国。我对哈里·谢顿那套华而不实的心理史学,以及你们对帝国所拟定的侵略计划,都知道得相当详细。”
“是吗?”迪伐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又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吗?”里欧思以诡异的温柔语调说,“你在这里不准发问,我要知道你所听过的谢顿传说。”
“但既然只是传说……”
“迪伐斯,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我没有。事实上,我会坦白对你说。我知道的其实你都知道了。这是个愚蠢的传说,内容也不完整。每个世界都有一些传奇故事,谁也无法使它销声匿迹。是的,我听过这一类的说法,关于谢顿、第二帝国等等。父母晚上讲这种故事哄小孩子入睡;年轻小伙子喜欢在房间里挤成一团,用袖珍投影机播放谢顿式惊险影片。但这些都不吸引成年人,至少,不吸引有头脑的成年人。”行商使劲摇了摇头。
帝国将军的眼神变得阴沉。“真是如此吗?老兄,你撒这些谎是浪费唇舌。我曾经去过那颗行星,端点星。我了解你们的基地,我亲自探访过。”
“那你还问我?我呀,过去十年间,待在那里的日子还不到两个月。你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不过如果你相信那些传说,就继续打这场仗吧。”
巴尔终于首度开口,以温和的口气道:“这么说,你绝对相信基地会胜利?”
行商转过身来。他的脸颊稍微涨红,一侧太阳穴上的旧疤痕却更加泛白。“嗯——嗯,这位沉默的伙伴。老学究,你是如何从我的话中得出这个结论的?”
里欧思对巴尔浅浅地点了点头,西维纳老贵族继续低声说:“因为我知道,假如你认为自己的世界可能打败仗,因而导致悲惨的遭遇,你一定会坐立不安。我自己的世界就被征服过,如今仍旧如此。”
拉珊·迪伐斯摸摸胡子,轮流瞪视对面的两个人,然后干笑了几声。“头儿,他总是这样说话吗?听好,”他态度转趋严肃,“战败又怎么样?我曾经目睹战争,也看过打败仗。领土真的被占领又如何?谁会操这个心?我吗?像我这种小角色吗?”他满脸嘲讽地摇了摇头。
“听好了,”行商一本正经、义正辞严地说,“一般的行星,总是由五六个脑满肠肥的家伙统治。战败了是他们遭殃,可是我的心情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懂吧!一般大众呢?普通人呢?当然,有些倒霉鬼会被杀掉,没死的则有一阵子得多付些税金。但是局势终将安定,事情总会渐渐恢复正常。然后一切又回复原状,只是换了另外五六个人而已。”
杜森·巴尔的鼻孔翕张,右手的肌肉在抽搐,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拉珊·迪伐斯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说:“看,我一生在太空飘泊,到处兜售那些不值钱的玩意,我的微薄利润还要被‘企业联营组织’抽头。那里有好几头肥猪——”他用拇指向背后比了比,“成天坐在家中,每分钟都能赚到我一年的收入——靠的就是向许许多多我们这种人抽成。假如换成你来治理基地,你还是需要我们,你会比‘企业联营组织’更加需要我们。因为你根本摸不着头绪,而我们能帮你赚进现金。我们可以和帝国进行更有利的交易。没错,我们会这么做,我是在商言商。只要能有赚头,我一定干。”
他露出一副嘲弄似的挑战神情,瞪着对面两个人。
沉默维持了好几分钟之久,突然又有一个圆筒状信囊从传送槽中跳出来。将军立刻扳开信囊,浏览了一遍其中的字迹,并随手将影像通话器的开关打开。
“立刻拟定计划,指示每艘船舰各就各位。全副武装备战,等待我的命令。”
他伸手将披风取过来,一面系着披风的带子,一面以单调的语气对巴尔耳语:“我把这个人交给你,希望你有些收获。现在是战时,我对失败者绝不留情。记住这一点!”他向两人行了一个军礼,便径自离去。
拉珊·迪伐斯望着他的背影。“嗯,有什么东西戳到他的痛处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显然是一场战役。”巴尔粗声说:“基地的军队终于出现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仗。你最好跟我来。”
房间中还有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举止谦恭有礼,表情却木然生硬。迪伐斯跟着西维纳的老贵族走出这间办公室。
他们被带到一间比较小、陈设比较简陋的房间。室内只有两张床,一块电视幕,以及淋浴和卫生设备。而将两人带进来之后,士兵们便齐步离开,随即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
“嗯?”迪伐斯不以为然地四处打量,“看来我们要长住了。”
“没错。”巴尔简短地回答,然后这位老贵族便转过身去。
行商暴躁地问:“老学究,你在玩什么把戏?”
“我没有玩什么把戏。你现在由我监管,如此而已。”
行商站起来向对方走去。他那魁梧的身形峙立在巴尔面前,巴尔却不为所动。“是吗?可是你却跟我一起关在这间牢房。而我们走到这里来的时候,那些枪口不只是对着我,同时也对着你。听着,当我发表战争与和平的高论时,我发现你简直要气炸了。”
他没等到回应,只好说:“好吧,让我问你一件事。你说你的故乡被征服过,是被谁征服的?从外星系来的彗星人吗?”
巴尔抬起头。“是帝国。”
“真的吗?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巴尔又以沉默代替回答。
迪伐斯努着下唇,缓缓点了点头。他把戴在右手腕上的一个扁平手镯退下来,再递给对方。“你知道这是什么?”他的左手也戴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西维纳老贵族接过了这个手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遵照迪伐斯的手势,将手镯戴上。手腕上立刻传来一阵奇特的刺痛。
迪伐斯的声音突然变了。“对,老学究,你感觉到了。现在随便说话吧。即使这个房间装有监听线路,他们也什么都听不到。你戴上的是一个电磁场扭曲器,货真价实的马洛设计品。它的统一售价是25信用点,从此地到银河外围每个世界都一样。今天我免费送你。你说话的时候嘴唇别动,要放轻松。这个窍门你必须学会。”
杜森·巴尔突然全身乏力。行商锐利的眼神充满怂恿的意味,令他感到无法招架。
巴尔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他嘴唇几乎没动,讲得含含糊糊。
“我告诉过你了。你说得慷慨激昂,好像是我们所谓的爱国人士,但你自己的世界却曾经被帝国蹂躏。而你如今又在这里,和帝国的金发将军携手合作。这实在说不通,对不对?”
巴尔说:“我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征服我们的那个帝国总督,就是死在我手里。”
“真的吗?是最近的事吗?”
“四十年前的事。”
“四十……年……前!”行商似乎对这几个字别有所悟,他皱起眉头,“这种陈年旧账,实在不值得提了。那个穿将军制服的初生之犊,他晓得这件事吗?”
巴尔点了点头。
迪伐斯的眼神充满深意。“你希望帝国战胜吗?”
西维纳老贵族突然大发雷霆。“希望帝国和它的一切,在一场大灾难中毁灭殆尽。每个西维纳人天天都在这样祈祷。我的父亲、我的妹妹、我的几位兄长都去世了。可是我还有儿女,还有孙儿。那个将军知道他们在哪里。”
迪伐斯默然不语。
巴尔继续细声道:“但是,只要冒险是值得的,我还是会不顾一切,我的家人也已经准备牺牲。”
行商以温和的口吻说:“你杀死过一名总督,是吗?你可知道,我想到了一些事。我们以前有位市长,他的名字叫做侯伯·马洛。他曾经造访西维纳,那就是你的世界,对吗?他遇到过一位姓巴尔的老人。”
杜森·巴尔以狐疑的目光紧盯着对方。“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和基地上每名行商知道得一样多。你是个精明的老人,你和我关在一起也许是故意安排的。没错,他们也拿枪比着你,而你看来恨透了帝国,愿意和它同归于尽。这样,我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对你推心置腹,如此正中将军下怀。老学究,这种机会实在很难得。
“但是话说回来,我要你先向我证明,你的确是西维纳人欧南·巴尔的儿子——他的第六个儿子,那个逃过大屠杀的老幺。”
杜森·巴尔以颤抖的手,从壁槽中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并打开来。当他将取出的金属物件递给行商的时候,带起一阵“叮当叮当”的轻微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