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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商业王侯1

行商:……基于心理史学的必然性,基地的经济支配力量越来越强。行商越来越富有,权力亦随之而来……

人们有时不太记得侯伯·马洛原本只是一位平凡的行商,却永远忘不了他后来成为第一位商业王侯……

——《银河百科全书》

01

乔兰·瑟特把修剪得整齐漂亮的指尖并在一起,然后说:“这可以说是一个谜。事实上——这是绝对机密——它有可能是另一个谢顿危机。”

坐在瑟特对面那个人,从司密尔诺式短上衣的口袋掏出一根香烟。“这我就不知道了,瑟特。每次市长选举时,政客们都会大声疾呼‘谢顿危机’,这几乎已经是惯例了。”

瑟特露出一丝微笑。“马洛,我不是在竞选。我们现在面临核武器的威胁,却不知道那些武器来自何方。”

司密尔诺出身的行商长侯伯·马洛静静抽着烟,几乎漠不关心。“继续啊,如果你还有话要说,就一吐为快吧。”马洛对基地人一向不会过分客气。纵然他是个异邦人,却从不认为自己比道地的基地公民矮了一截。

瑟特指指桌上的三维星图,调整了一下控制钮,就有一团红色光芒出现,它们代表六七个恒星系。

“那里,”他轻声说,“就是科瑞尔共和国。”

行商马洛点点头。“我去过那里,简直是个臭老鼠窝!你虽然可以称之为共和国,但是每次当选‘领袖’的,都是艾哥家族的人。任何人如果有异议,就会惹祸上身。”他又撇着嘴再度强调:“我去过那里。”

“但是你回来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那样幸运。去年有三艘太空商船,虽然受到公约的保护,却在那个共和国境内无缘无故失踪。而且那些太空船上,都照例配备有核弹和力场防护罩。”

“那些太空商船在最后一次通讯中,有没有说些什么?”

“只是例行报告,没有什么别的。”

“科瑞尔怎么说?”

瑟特的眼睛闪现出嘲弄的神色。“这是没法问的,基地立足银河外缘的最大资本就是威名。你以为我们丢了三艘船之后,还能向对方打听它们的下落吗?”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瑟特从来不会为了无谓的麻烦浪费时间。身为市长的机要秘书,无论是反对党的议员、求职者、改革家,或自称完全解出谢顿计划中未来历史轨迹的狂人,他都一一应付过。有了这些实战经验,他很难再碰到手足无措的情况。

因此,他有条不紊地说:“我马上就会告诉你。要知道,一年内,有三艘太空船在同一个星区失踪,这绝不可能是意外。而且,想要打败核武船舰,只有更强大的核能武器才做得到。于是问题来了,如果科瑞尔拥有核武,它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

“从哪里?”

“这有两种可能。第一,是科瑞尔人自己制造的……”

“太不可能了!”

“没错!但是,另一个可能就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

“你真的这么想吗?”马洛的声音很冷漠。

市长机要秘书平静地说:“这个可能性绝对存在。自从四王国接受‘基地公约’之后,我们就面临四王国内众多异议人士的威胁。在这些解体的王国中,原本有许多觊觎王位的人,以及既得利益的贵族阶级,他们不可能心甘情愿效忠基地,也许其中有些人已经开始活动。”

马洛有点不高兴。“我知道了。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请注意我是司密尔诺人。”

“我知道你是司密尔诺人——你生于司密尔诺,它是当年的四王国之一。你只是在基地受教育而已,以你的出身来说,你是一个异邦人。在你们和安纳克里昂以及洛瑞斯王国交战之际,你的祖父还是一位男爵;而当赛夫·瑟麦克实施土地改革时,你们的家族领地就全被没收了。”

“不对,太空啊,大错特错!我的祖父出身卑微,他是‘太空族’的后裔,是一个赤贫的矿工,一生仅靠挖煤糊口。在基地接管司密尔诺之前他早已去世,我并未受到以前那个政权的任何荫庇。但我的确生于司密尔诺,银河在上,我并不会因此自卑。你狡猾地暗示我是叛徒,这可吓不倒我,我不会因此对基地卑躬屈膝地讨饶。现在你可以命令我,也可以指控我,反正我都不在乎。”

“我的好行商长,你的祖父究竟是司密尔诺国王,还是那颗行星上的头号乞丐,我连半点也不关心。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提到你的出身和祖先,只是向你表示我对这些毫无兴趣。显然你是会错意了,让我们从头再来一次吧。你是司密尔诺人,你了解异邦人的情形,同时你是一名行商,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你到过科瑞尔,也了解科瑞尔人,所以你要再跑一趟。”

马洛深深吸了一口气。“要我去当间谍?”

“绝对不是。你仍然以行商身份前去——只是眼睛要放亮一点,希望你能找到他们的核能来源。既然你是司密尔诺人,我也许应该提醒你,在失踪的三艘商船中,其中两艘都有司密尔诺船员。”

“我什么时候出发?”

“你的太空船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六天内。”

“那么你就六天之后出发,一切详细数据可以找舰队总部要。”

“好!”行商长马洛站起来,与瑟特用力握了握手,便大步走出去。

瑟特将右手的五根手指松开,慢慢搓掉刚才握手带来的压力,然后他耸耸肩,走进了市长室。

市长关上显像板,上身向后靠。“瑟特,你认为怎么样?”

“他会是个好演员。”瑟特若有所思地瞪着前方。

02

同一天傍晚,在哈定大厦二十一楼,乔兰·瑟特的单身公寓里,帕布利斯·曼里欧正在慢条斯理呷着酒。

曼里欧虽然瘦弱矮小又老态龙钟,却身兼基地两项重要职位。他既是市长内阁的外长,又是基地之外各恒星系的“首席教长”,并且拥有“圣粮供给者”、“灵殿主持”等莫测高深却声势惊人的头衔。

这时,他说:“可是市长已经同意你派那个行商去,这才是重点。”

“但这个重点太小,”瑟特说,“不能立刻见效。整个计划还只是最粗浅的谋略而已,因为我们无法预见最后的结果。我们现在这样做,只是以最小的代价等待愿者上钩。”

“的确如此。不过,这位马洛是个相当精明的人。我们拿他做饵,万一瞒不过他怎么办?”

“我们非得冒这个险不可。假如真有叛变阴谋,一定跟某些精明的人有牵连。但如果不是内奸干的事,我们仍然需要一个精明的人来查明真相。我会派人好好监视马洛,你的杯子空了。”

“谢谢,我不喝了。”

瑟特自己又倒了一杯,耐心地等着对方从焦虑的沉思中回过神来。

不过,无论这位首席教长在沉思什么,他显然并没有得到结论,因为他突然拼命大叫:“瑟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曼里欧,是这样的,”瑟特张开薄薄的嘴唇说,“我们正处于另一个谢顿危机中。”

曼里欧张大眼睛瞪着瑟特,然后轻声问:“你怎么知道?难道谢顿又在时光穹窿中出现了?”

“老朋友,这完全不需要谢顿现身。你仔细想想看,理由其实呼之欲出。自从帝国放弃银河外缘,任由我们自生自灭之后,我们从未遇到任何拥有核能的对手。直到如今,才算是头一次碰上,单单这件事就可说意义重大。但是无独有偶,我们如今还面临七十多年来首度的国内重大政治危机。我认为内外两种危机同时发生,就足以证明谢顿危机又来临了。”

曼里欧眯起眼睛。“假如只是这样,其实还不能算。目前为止,基地总共经历两次谢顿危机,两次都令基地险遭覆亡的命运。如果没有出现这种致命的威胁,其他的情况都不能算第三次危机。”

瑟特始终表现得极有耐心。“威胁已经迫近了。当危机降临后,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我们对国家能作的真正贡献,是在危机酝酿之际便趁早侦测到。听好,曼里欧,我们正在根据一个计划好的历史在前进。我们知道哈里·谢顿已将未来的历史几率算了出来;也知道有朝一日我们将要重建银河帝国;还知道这个伟业需要大约一千年的时间;而且我们更知道,其间我们必然会面临许多危机。

“第一次的危机,发生在基地成立后第五十年,而三十年之后,又发生了第二次危机。如今又过了差不多七十五年,是时候了,曼里欧,是时候了。”

曼里欧不安地摸摸鼻子。“那么,你已经拟定好应付这个危机的计划了?”

瑟特点了点头。

“而我,”曼里欧继续说,“也要在这个计划中扮演一角?”

瑟特又点点头。“在应付外来的核武威胁之前,我们必须先整顿自己的国家。那些行商……”

“哈!”首席教长态度转趋强硬,目光也变得更锐利。

“没错,那些行商。他们虽然很有用,但是他们的势力太强了——而且也太难驾驭。他们都是异邦人,没有受过宗教教育。我们一方面将知识交到他们手中,另一方面,却又放弃了对他们最有效的控制手段。”

“假如我们能证明他们叛变?”

“假如我们能够证明,那么直接采取行动就够了。但这样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即使行商全都无意叛变,仍然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不安因素。他们不会因为爱国心或宗族的缘故而受我们约束,甚至宗教的威慑也无济于事。自从哈定时代以来,银河外围就尊称基地为‘神圣行星’,可是在行商的世俗式领导下,他们可能很快就会脱离掌控。”

“这点我知道,但有什么补救办法……”

“必须及时补救才来得及,在谢顿危机升到顶点前就要赶快行动。否则一旦外有核能武器的威胁,内部又有叛乱发生,那时胜算就太小了。”瑟特放下把弄许久的空酒杯,“这显然是你的责任。”

“我?”

“我没有办法。我的职位是市长委派的,没有民意基础。”

“市长……”

“不可能指望他。他的性格非常消极,最积极的动作就是推卸责任。假如有某个独立政党兴起,威胁到他的连任,他很可能会甘愿被牵着鼻子走。”

“可是,瑟特,我缺乏实际的从政经验。”

“全包在我身上。曼里欧,这种事谁说得准?自塞佛·哈定之后,从来没有人兼任首席教长和市长。但说不定现在就要重演了——如果你好好干的话。”

03

在端点市的另一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里,侯伯·马洛正在赴当天的第二个约会。他已经听对方说了很久,现在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是的,我听说过你正在筹划,想要送一名行商进市议会,作为我们大家的代表。但是,杜尔,为什么选我呢?”

詹姆·杜尔微微一笑。他这个人总爱主动提醒人家——不管对方有没有问他——他是第一批在基地接受普通教育的异邦人。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杜尔说,“还记得去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场合吗?”

“是在行商大会上。”

“对,你是大会的主办人。从头到尾你盯牢了那些极端分子,让他们枯坐干等、有口难言,简直吃定了他们。而且你和基地人民关系良好。你魅力四射——或者说,你的冒险家作风深得人心,这其实是一回事儿。”

“说得好。”马洛冷淡地接口道,“但是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

“因为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你知不知道教育部长已经递出辞呈?这件事尚未正式公布,不过也快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他不耐烦地摇摇手,“反正情形就是这样。行动党已经严重分裂,我们只要正面提出行商的平权问题,也就是为民主请命,不论他们赞成或反对,都会受到致命的一击。”

马洛懒洋洋地半躺在椅子里,瞪着自己粗壮的手指。“唔——杜尔,很抱歉。下星期我就要去出差,恐怕你得找别人了。”

杜尔瞪大眼睛。“出差?出哪门子差?”

“这是超级的最高机密,而且绝对第一优先,这种情形你了解吧。我已经跟市长的机要秘书谈好了。”

“毒蛇瑟特吗?”杜尔激动起来,“那是诡计。那个太空族的杂种想把你支开,马洛……”

“等一等!”马洛按住对方捏紧的拳头,“别那么激动。如果这是诡计,改天我自然会回来找他算账;但如果不是,那条毒蛇反而会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听好,谢顿危机又要来了。”

马洛期待对方会有所反应。杜尔却不为所动,只是瞪大眼睛。“什么是谢顿危机?”

“银河啊!”对于这种意想不到的反高潮,马洛简直气炸了,“你上学的时候究竟在做些什么?你问这种幼稚的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马洛年长的杜尔皱皱眉。“能否请你解释……”

沉默了好一阵子,马洛才说:“好,我来解释。”他双眉深锁,一句句说得很慢。“自从银河帝国从外围开始分崩离析,银河外缘回到蛮荒时代,哈里·谢顿和他手下的一批心理学家,在这片蛮荒的中心建立了一个自治殖民市,也就是我们这个基地。目的是要我们继续培育艺术、科学和科技,使它成为第二帝国的种籽。”

“喔,对,对……”

“我还没有说完,”马洛冷冷道,“基地未来的历史轨迹,是根据心理史学所规划的。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到了谢顿手中已经登峰造极。谢顿在我们未来的历史中,安排了一连串的危机,这些危机会迫使我们以最迅速的步伐,朝未来的帝国前进。每一次的危机,每一次的‘谢顿危机’,都会在我们的历史上标出一个新纪元。现在我们又接近另一个危机——第三次的危机。”

杜尔耸耸肩。“当年在学校,我一定也听老师讲过。不过,我已经毕业好久了——至少比你久。”

“我也这么想。算了,现在的重点是,我被派了出去,而且刚好被派到这个危机的漩涡中心。等到我回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何况每年都有市议员选举。”

杜尔抬起头。“你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没有。”

“有没有什么具体计划?”

“半点概念也没有。”

“那么……”

“那么,没有关系。哈定说过:‘想要成功,单凭计划绝对不够,还得时时随机应变。’我就是打算随机应变。”

杜尔不放心地摇摇头,然后两人同时站起来,互相望着对方。

马洛忽然以相当实事求是的口吻说:“我有个主意,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别瞪我,老兄。我听说你原来也是一名行商,后来才发现搞政治更刺激更有趣。”

“你要到哪里去?请你先告诉我。”

“现在只能说是向瓦沙尔裂隙飞去。上了太空之后,我才能进一步告诉你详情。怎么样?”

“万一瑟特要我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呢?”

“不太可能。如果他急着想把我赶走,难道不想连你也眼不见为净?此外,行商如果不能挑选到自己中意的人手,绝对不会愿意升空的,我当然也不例外。”

杜尔眼中忽然闪出一丝奇异的光采。“好,我去。”他伸出右手,“这将是我三年来的第一次旅行。”

马洛和对方握了握手。“好,好极了!现在我还要赶去召集船员,你知道远星号停在哪里吧?明天自己来报到,再见。”

04

科瑞尔的政体是历史上常见的一种现象:虽有共和国之名,统治者却比专制君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们不但能行独裁专政之实,又能避免像正统君主那样,处处要考虑王室的荣誉,还得受到宫廷规范的束缚。

显然,这个国家的经济并不繁荣。银河帝国统治的时代早已结束,只剩下无言的纪念碑与残破的建筑物,勉强证明这段时期的存在。然而,由于领袖阿斯培·艾哥的铁腕政策,科瑞尔严格限制行商的活动,更严禁传教士入境,因此“基地时代”的来临遥遥无期。

现在,远星号停在科瑞尔境内一座陈旧的太空航站中,船员都感到一股阴森之意。破烂的船库内充满腐朽的气氛,而随行的詹姆·杜尔正在起劲地玩着单人牌戏。

侯伯·马洛静静地由眺望窗往外望,若有深意地说:“这里有很好的物资,可以做些好买卖。”目前为止,科瑞尔这个地方简直乏善可陈。旅途一路平安无事,当天升空拦截远星号的星舰中队,是由一些小型的旧时战舰组成,不是显得有气无力就是外表百孔千疮。那些星舰始终小心翼翼地与远星号保持一段距离,直到现在仍旧如此,双方已经僵持了整整一个星期。马洛早已提出与当地政府官员会面的要求,却至今尚未得到答复。

马洛重复道:“这里可以做些好买卖,简直可以称为贸易处女地。”

杜尔不耐烦地抬起头来,把扑克牌丢到一边。“马洛,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现在船员已经开始发牢骚,军官已经在担心,而我也开始纳闷……”

“纳闷?纳闷什么?”

“这里的情势,还有你。我们究竟在干什么?”

“在等待。”

这位老行商闷哼几声,涨红了脸。他咆哮道:“马洛,你简直瞎了眼。太空航站已经被警卫包围,我们头上又有星舰盘旋。他们也许就快准备好了,随时能把我们炸到地底去。”

“过去一周他们都能这么做。”

“说不定他们在等待增援。”杜尔的目光既锐利又冷峻。

马洛忽然坐下来。“是啊,我也考虑到这点。你可知道,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第一,我们很顺利地抵达这里。然而,这点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去年有超过三百艘船舰经过此地,却只有三艘被击毁,这个比例算是低的。但是,这也可能意味着他们只有少数星舰具有核动力,在数量增加之前,他们不敢让这些星舰轻易曝光。

“可是另一方面,这也可能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核能。或者他们虽然拥有,却绝不轻易示人,生怕让我们发现什么。无论如何,打劫轻武装的太空商船,和骚扰基地正式派遣的特使,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基地会派遣特使前来此地,就表示已经起了疑心。

“综合以上几点……”

“等等,马洛,等一等。”杜尔举起双手,“我都快被你的口水淹死了。你究竟想说什么?请省略分析的过程好吗?”

“杜尔,你一定得听我的分析,否则你不会了解。其实我们双方都在等待;他们不知道我来这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晓得他们的企图何在。但是我方实力较弱,因为我就一个人,而他们背后有整个世界——可能还拥有核能。即使如此,我绝对不能示弱。这样当然会很危险,当然随时可能被轰到地底去。但是我们一开始就晓得会有这种状况。现在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呢?”

“这我就不……咦,什么人?”

马洛抬起头,迅速调整着收讯器,显像板很快便出现值班中士有棱有角的脸孔。

“中士,说吧。”

那名中士说:“报告船长,船员将一名基地传教士放了进来。”

“一名什么?”马洛变得面如土色。

“报告船长,一名传教士。船长,他需要医生……”

“中士,你们干的这件好事,会使许多人都要找医生。立刻叫大家进入战备状态!”

船员休闲室几乎已经空无一人。命令发布五分钟后,连轮休人员也都拿起武器各就各位。在银河外缘群星间的无政府地带,速度是最重要的生存条件。而行商长手下的人,更是以所向披靡的速度著称。

马洛缓缓走进休闲室,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这名传教士。然后他向汀特中尉瞄了一眼,中尉不安地挪到一旁;接着他又看了看值班的第门中士,这位中士面无表情地呆站在中尉身边。

马洛转向杜尔,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好吧,杜尔,除了导航官和弹道官之外,把其他军官都悄悄带到这里来,船员则一律留在岗位上待命。”

杜尔离开后,马洛将每个洗手间的门都踢开,并且探头向吧台后面瞧了瞧,再把厚实的窗帘通通拉上。然后他离开了半分钟,又若无其事地哼着歌走回来。

五分钟过后,军官们鱼贯进入休闲室。杜尔跟在最后面,顺手将门轻轻关上。

马洛平静地问道:“首先,是谁没有得到我的准许,就让这个人进来的?”

值班中士向前走了几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报告船长,这不是哪一个人的意思,而是大家一致同意让他进来的。这个人可说是我们的同胞,而这里的异邦人……”

马洛打断他的话。“中士,你们这种同胞爱,我很同情,也很了解。那些船员是你的手下吗?”

“报告船长,是的。”

“这件事结束后,让他们在自己的寝室中禁足一周。这期间你的指挥权也暂时解除,明白吗?”

中士脸色不变,双肩却微微下垂。他简洁有力地答道:“报告船长,明白了。”

“你们可以离开了,赶紧回到你们的炮位去。”

关上门之后,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声。

杜尔忍不住质问:“马洛,为什么要处罚他们?你明明知道,科瑞尔人逮到传教士就会处死。”

“任何行动无论有什么好理由,只要是违背我的命令,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上下这艘太空船。”

汀特中尉不服气地喃喃道:“七天不准行动。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来维持军纪。”

马洛却冷冷地说:“我能。在理想状况下,看不出军纪的价值。唯有在生死关头,才显得出它的重要性,否则这种军纪根本没用。那位传教士呢?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马洛刚刚坐下,身穿红色斗篷的传教士就被小心地扶了过来。

“上师,请问大名?”

“啊?”传教士像陀螺一样转了过来,面向着马洛。他双眼茫然地睁得老大,一侧太阳穴上带着擦伤。他一直没有开口,马洛还注意到,他几乎一动也不动。

“上师,您的大名?”

传教士像是忽然活过来。他将双手向前伸,作拥抱状。“孩子——我的孩子,愿银河圣灵永远保护你。”

杜尔向前走几步,带着忧虑的眼神,以沙哑的声音说:“这个人受伤了,谁带他去休息。马洛,下令送他去休息,再找个人照顾他,他伤得很重。”

马洛用结实的手臂将杜尔推开。“杜尔,这件事你别插手,否则我就把你赶出去。上师,您的大名?”

传教士突然双手合十作哀求状。“你们既然是受过教化的文明人,请救我离开这个异教之邦吧。”他慌慌张张地说,“救救我吧,那些蒙昧的畜牲要捕杀我,要以他们的罪恶亵渎银河圣灵。我叫裘德·帕尔玛,来自安纳克里昂,曾经在基地接受教育。是基地本土,我的孩子。我修习到无上的教义,成为一名灵的使者。我来到这里,是由于内心的召唤。”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落在那些无明的野蛮人手中。你们既是圣灵之子,奉圣灵之名,请你们保护我吧。”

紧急警报盒突然发出响亮而尖厉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句话:

“发现敌方部队,请示命令!请示命令!”

所有的眼睛都不自觉地盯着上方的扩音器。

马洛大声咒骂,同时按下通讯器的回答键,大声喊道:“继续监视!没有别的指示了!”然后就切断了通话开关。

他走到厚厚的窗帘前,“唰”的一声拉开窗帘,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外面。

敌方部队!不,其实是数千名科瑞尔民众;这些乌合之众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在冷冽的镁光照耀下,最前面的人潮已经零零星星逼近了。

“汀特!”马洛并未回头,可是颈部涨红了,“打开外面的扩音器,问他们究竟要什么。再问问这些人里面有没有法定代表。不要答应任何事,也不要恐吓他们,否则我先枪毙你。”

汀特中尉转身走了出去。

马洛感到一只手掌按在自己的肩膀,想也不想就把它推开。那当然是杜尔,他在马洛的耳旁叱道:“马洛,你有义务收容这个人,否则我们无法维持正义和光荣的名声。他来自基地,毕竟,他是一名教士。外面那些野蛮人……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杜尔,我在听。”马洛的声音很尖刻,“我不是来护教的,我来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杜尔先生,我将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而且我向谢顿和银河发誓,如果你想阻止我,我会把你的喉管捏碎。杜尔,别挡我的路,不然你就死定了。”

马洛转身向那位传教士走去。“你,帕尔玛上师!你知不知道,根据公约,基地的传教士绝对不能进入科瑞尔境内?”

传教士浑身发抖。“孩子,我只遵照灵的指引前进。如果那些蒙昧的人拒绝接受教化,岂不是更证明了他们真的需要?”

“上师,这话离题了。既然你来到这里,就是违反科瑞尔和基地双方的法律,依法我不能保护你。”

传教士又举起双手,先前的狼狈模样已经消失无踪。此时,太空船外面的通讯装置正发出刺耳的喊话,而激愤的群众所作的回应,传到舱内则变成微弱的、此起彼落的叽喳声。这些声音令那名传教士发狂。

“你听到没有?为什么要跟我谈法律?法律是凡人定的,天地之间还有更高的‘法’。银河圣灵不是说过:汝等不可坐视同胞蒙受伤害;它还说过:今日尔等如何对待卑微无助之人,明日他人亦将如何待之。

“你没有枪炮吗?你没有太空船吗?基地难道不是你的后盾吗?在你头上和你的四面八方,难道不存在主宰宇宙万物的圣灵吗?”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这时,远星号外面的喧嚣停止了,汀特中尉一脸为难地走回来。

“讲吧!”马洛不耐烦地说。

“报告船长,他们要求把裘德·帕尔玛这个人交给他们。”

“如果不交呢?”

“报告船长,他们作出各种威胁,但是都没有什么具体内容。他们人数太多了——而且似乎相当疯狂。有个人说自己是这个地区的负责人,控制着警力,但是他很显然只是傀儡。”

“不管是不是傀儡,”马洛耸耸肩,“无论如何他都代表法律。告诉外面那些群众,让那个人,不管他是总督还是警察局长,还是其他什么官,只要他单独到太空船这边来,就能把裘德·帕尔玛教士带走。”

马洛手上突然多出一把核铳,他补充道:“我不懂什么叫做抗命,我自己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但是如果这里有谁认为他能教我如何抗命,我会马上教他如何化解。”

铳口慢慢转向,最后对准杜尔。这位老行商勉力克制住脸部肌肉,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放下,呼吸却仍然急促而粗重。

汀特中尉再度离开,不到五分钟,一个小小的人影离开了人群。那个人影缓慢而迟疑地往前走,显得极为惶恐不安。他两度想向后转,都被群众的威胁与怒吼赶了回来。

“好,”马洛用手中核铳比划着,“葛朗、乌普舒,把他带出去。”

传教士发出骇人的尖叫。他举起双手,结实的手指朝天张开;宽敞的袖子滑下来,露出细瘦且血管凸起的手臂。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一闪即逝。马洛轻蔑地眨眨眼睛,又做了一下手势。

传教士被两人夹在中间,他不断挣扎,同时喊道:“将同胞推进邪恶和死亡的叛徒不得好死。不理会无助者求救的耳朵都要变聋。无视冤屈者的眼睛通通瞎掉。跟邪灵打交道的灵魂永远堕入黑暗地狱……”

杜尔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马洛将核铳插回皮套。“现在解散,”他以平静的口吻说,“回到各自的岗位。等群众散去后,继续严密监视六个小时。然后维持四十八小时的双倍戒备,之后我会另行指示。杜尔,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马洛的寝室。马洛向一张椅子指了指,杜尔便坐下来,矮胖的身子显得有些畏缩。

马洛低着头,以嘲讽的目光瞪着他。“杜尔,”他说,“我很失望。你从政三年,似乎忘记了行商的一切。请你记住,我在基地的时候,也许是个民主人士,但是现在我指挥这艘太空商船,就不得不独裁专制。我以前从来不必用手铳指着我的手下,刚才要不是你太过分,我也用不着破例。

“杜尔,你是我请来的,没有正式的职务,私底下我会对你尽量礼遇——但只限于私下。然而从现在开始,在我的军官和船员面前,我就是‘船长’,不可以喊我‘马洛’。如果我再下任何命令,你的动作最好比三等船员还要快,否则我会以更快速度将你铐在底舱。明白了吗?”

这位政党领袖只好忍气吞声,用很勉强的口气说:“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我们握个手好吗?”

杜尔柔弱的手指,被马洛粗壮的手掌包住。然后杜尔说:“我劝你是出于好意,我不忍心看你将传教士送到暴民手中受私刑。来提人的那个胆小鬼,不管他是总督还是什么官,他救不了那名传教士的。这简直就是谋杀。”

“我也没办法。坦白说,这件事太不对劲。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

“注意到什么?”

“这座太空航站位于荒郊野外,却突然有一位传教士逃到这里。他是从哪里来的?他来到这里是巧合吗?然后又有大批群众追来,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离这里最近的任何城市,都至少在一百英里之外。他们却在半小时内就到了,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杜尔重复道。

“嗯,有可能这位传教士是个诱饵,被人故意带到这附近来。我们这位同胞,帕尔玛大师,看起来根本神志不清,他的精神好像始终没有正常过。”

“这种做法太过分了……”杜尔悲愤地喃喃道。

“也许吧!也许他们这么做,是故意诱骗我们见义勇为,不顾一切地保护这个人。他来这里,便是触犯了科瑞尔和基地的法律。假使我将他留下,等于是向科瑞尔宣战,基地也没有任何权利保护我们。”

“这——这种说法太牵强。”

马洛还没有回答,扩音器就响了起来。“报告船长,刚收到一份官方信函。”

“马上送过来!”

“啪”的一声,一个发光的圆筒从传送槽中跳出来。马洛将圆筒打开,倒出一张镶银的纸卷。他玩味似的用手指揉了揉,然后说:“从首都直接遥传过来的,是领袖的专用信笺。”

他对信笺瞄了一眼,干笑了一声:“我的想法太牵强吗?”

他将信笺扔给杜尔,又补充道:“我们把传教士交出去半小时后,总算接到这封十分客气的邀请函,请我们去谒见领袖——之前却苦苦等了七天。我想,我们已经通过了一项测验。”

05

领袖阿斯培自诩为“人民之子”。他的头发稀疏,只剩后脑的一撮灰发松软地垂在肩上。他的衬衣显然需要烫洗了,而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

“马洛行商,我们这里民风纯朴。”他说,“你不要做任何不实宣传。在你面前的人,只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公民。所谓的领袖正是这个意思,而这也是我唯一的头衔。”

他似乎非常喜欢这个话题。“事实上,我认为这一点,是科瑞尔和贵国的密切关联之一。我了解贵国人民和我们一样,也在享受着共和制度的福祉。”

“领袖,正是如此,”马洛郑重其事地说,心中却绝对不敢苟同,“我深信就是这个原因,维持了两国政府的和平与邦谊。”

“和平!啊!”领袖稀疏的灰白胡子抽动着,表情显得感慨万千,“我认为在银河外缘各个世界,没有人比我更有和平的理想了。不瞒你说,自从我继家父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之后,就一直在实行和平统治,从来也没有间断过。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他轻轻咳嗽一声,“但是有人告诉我,我的人民,不,应该说我的同胞,他们都称我为‘万民拥戴的阿斯培’。”

马洛环顾富丽堂皇的庭院。他看到好些身材高大的人部署在偏僻的角落,他们佩戴着奇形怪状但显然威力强大的武器,也许是在防备自己。他想,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这里四周都围着高耸的钢筋混凝土墙,而且显然最近又加强过——对于“万民拥戴的阿斯培”而言,这并不能算是很合适的居所。

马洛说:“领袖,我很庆幸自己能与您交涉。邻近世界那些不肯实施开明统治的专制君主,大多欠缺王者风范,因而无法成为万民拥戴的统治者。”

“比方说?”领袖以谨慎的口气问。

“比方说,他们就不懂得关心人民最大的福祉。而您不同,您最了解这一点。”

两人一面说,一面在庭院里悠闲地漫步。领袖的眼睛凝注在碎石子路上,两只手放在背后互相揉搓。

马洛继续流畅地说:“直到目前为止,贵我两国的贸易仍然无法展开,这是因为贵国政府对我国的行商做出重重限制。当然,我想您一定早就很清楚,不设限的贸易……”

“自由贸易!”领袖咕哝着。

“好吧,自由贸易。您一定了解,那会使我们双方受惠。你们拥有一些我们需要的物资,我们也有不少你们想要的货品。只要能够互通有无,就能增进彼此的繁荣。像您这么开明的统治者,人民之友——或者我斗胆说,您就是人民的一分子——根本用不着我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我绝不会侮辱您的智慧。”

“确实如此!这些我都了解,但是你打算怎么办?”领袖故意以哀求的口吻说,“你们的人一直很不讲理。只要我们的经济体制许可,任何贸易我都赞成,但是绝不能根据你们的条件。我并不是这个国家唯一的主人——”他提高了嗓门,“我只不过是民意的公仆。附带着强迫性宗教的贸易,我的人民可不会接受。”

马洛挺起胸膛。“强迫性宗教?”

“你们一向如此,想必你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阿斯康事件’吧。你们一开始先推销商品,接着就要求绝对的传教自由,以便教导对方妥善使用那些商品,以及建立‘健康灵殿’。然后又设立了宗教学校,并为神职人员争取到自治权。最后的结果如何呢?阿斯康如今已经成为基地体系的一分子,他们的大公连一点实权也没有了。喔!不行,不行!有尊严的独立邦国绝对不能忍受这些。”

“我想建议的通商方式,和您所说的完全不同。”马洛插嘴道。

“不同?”

“没错,我是一名行商长,金钱才是我的宗教。我最讨厌传教士那些神秘兮兮的秘法,还有那些叽里呱啦的咒语,所以我很高兴您拒绝接受这些。这样我们就更加意气相投了。”

领袖发出尖锐而颤抖的笑声。“说得好!基地早就该派你这种能干的人来。”

他亲热地将手放在马洛厚实的肩膀上。“但是老兄,你只说了一半。你刚才只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坏处。现在,说说究竟又会有什么好处?”

“领袖,唯一的好处,就是您将获得数不清的财富。”

“是吗?”领袖嗤之以鼻,“我要财富做什么?真正的财富就是人民的爱戴,而我已经有了。”

“两者并不冲突啊,您可以腾出一只手捞黄金,另一只手仍旧拥抱人民。”

“年轻人,果真有此可能,那就太有意思了。你要我怎么做呢?”

“喔,方法实在很多,困难在于如何选择。让我想想看,嗯,比如说奢侈品,我带来的这个样品……”

马洛从衣袋里慢慢掏出一条扁扁的金属链子。“比如这个。”

“这是什么?”

“必须示范才能明白。您能找个女子来吗?任何年轻女性都行,此外还要一面照全身的大镜子。”

“嗯,那么我们进去吧。”

领袖称自己的住处为“一间房子”,但是民众必定称之为一座宫殿。在马洛这个外人眼中,它简直就像一座堡垒。这座大宅建在一处俯瞰首都的丘陵上,城墙十分厚实坚固。各个通道都有警卫站岗,整个建筑的结构都着眼于易守难攻。马洛在心中暗笑,“万民拥戴的阿斯培”住在这里再适当不过了。

一位年轻少女来到他们面前,对领袖鞠躬行礼。领袖对马洛说:“这是领袖夫人的侍女,她可以吗?”

“好极了!”

马洛将金属链子环绕在少女的腰际,扣好后再退开几步。从头到尾,领袖一直目不转睛仔细看着。

然后领袖哼了两声。“喔,就这样吗?”

“领袖,请您把窗帘拉上。小姐,钮扣旁边有个小圆钮,请你拉一下好吗?放心,不会有事的。”

少女依言照做,随即大吃一惊,望着自己的双手惊呼:“哎呀!”

自腰际以上,她整个人都被朦胧而流转的冷光所笼罩。这股色彩变幻不定的光芒一直延伸到她的头顶,形成一顶绚丽夺目的冠冕。就像是有人从天上摘下北极光,替她铸成一件无形的披风。

少女走到镜子前面,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来,拿着这个,”马洛又取出一串由黯淡无光的珠子串成的项链,“把它带在颈上。”

少女戴上之后,每颗珠子在冷光范围内,也都散发出深红与金黄色的光焰。

“你喜欢吗?”马洛问那少女。她虽然没有回答,眼中却充满艳羡之意。直到领袖做了一个手势,少女才依依不舍地推下那颗圆钮开关,眩目的光彩立时消失。她随即退下,但一定永难忘记这段经历。

“领袖,这就送给领袖夫人,”马洛说,“算是基地的一点心意。”

“嗯——”领袖将两件饰物拿在手中来回拨弄,像是在估量它们的重量,“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洛耸耸肩。“这种问题只有我们的技术专家可以回答。不过我想特别强调,重要的是它不需要——不需要教士的指导就能使用。”

“嗯,这只不过是女人的饰物罢了。你能拿它做什么?又怎么能靠它赚钱?”

“你们这里可有舞会、欢迎会、宴会等等的社交活动?”

“喔,当然有。”

“您知道妇女肯花多少钱买这种珠宝吗?至少一万信用点。”

领袖似乎大吃一惊。“啊!”

“而且由于它的能源顶多只能维持六个月,所以必须经常换新。我们愿意以一千信用点一个的价钱无限量供应,请您以等值的锻铁支付。您的利润是百分之九百。”

领袖拼命扯着胡子,似乎正在进行复杂的心算。“银河啊,她们一定会打破头来抢购。我故意只供应极少的数量,让她们来竞标。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自己……”

马洛又说:“如果您有兴趣,我能为您说明我们暗中合作的方式——然后,再从我们全套的家庭用品中,随缘挑选一些合作项目。例如折叠式烤炉,可以在两分钟内,把最硬的肉烤成您喜欢的熟度;还有不必磨的利刀;还有整套袖珍型的全自动洗衣机,整个可以放进小柜子里;此外还有同类型的洗碗机、同类型的地板清洁机、家具清拭机,尘埃收集机、照明装置等等——喔,您想要的,应有尽有。请想想看,如果您让大众都能买到这些商品,您的声望会再增加多少。请再想想看,以百分之九百的利润,采取政府专卖的方式,您可以借此迅速累积……喔,累积多少财富。对于民众而言,这些装置仍然价廉物美,他们也绝对不会晓得您进货的价格。我还要再提醒您一次,这些家庭用品都不需要教士的监督指导,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似乎只有你例外。你图的是什么呢?”

“我所能得到的,就是根据基地的法律,一个行商应得的利润。我和我的手下,可以得到整个利润的一半。您只要将我想卖给您的东西照单全收,我们双方就都是赢家,都是赢家。”

领袖已经陶醉在想象中。“你说希望我们用什么付账?铁吗?”

“是的,或者是煤、铁铝氧石。烟草、胡椒、镁或硬木也行,这些都是你们盛产的东西。”

“条件还算合理。”

“我也这么想。喔,还有一点也是随缘,领袖,我能替你们改良工厂的设备。”

“啊?那是什么意思?”

“嗯,以炼钢厂为例吧。我有一些小机器,能够轻易地处理钢铁加工,可以使成本降低到原来的百分之一。您只要将售价减半,还是能和制造业者分享巨大的利润。我跟您说,如果您允许我作一次示范,我就能证明我说的话。城里头有没有炼钢厂?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马洛行商,这不难安排。不过那是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晚和我共进晚餐如何?”

“我的手下……”马洛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让他们一起来,”领袖大方地说,“这是我们两国亲善的象征,能让我们有机会多作一些友好的会谈。不过,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他拉长了脸,表情严肃,“绝对别提你们的宗教,别以为这些能当传教士的敲门砖。”

“领袖,”马洛淡淡地说道,“我向您保证,宗教只会令我的利润折损。”

“那么目前为止,我还觉得满意。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太空船去。”

06

领袖夫人比她的丈夫年轻很多。她的脸色苍白,面容冷峻,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润紧致的髻。

她的声音听来很泼辣。“我仁慈高贵的夫君,你事儿都办了吗?全部,全部办完了吗?现在,我想如果我有这个愿望,应该可以到花园走走了。”

“莉西雅,亲爱的,别这么夸张。”领袖好言好语地说,“那个年轻人今晚会出席晚宴,你可以跟他自由交谈,你如果有兴趣,甚至可以听听我说些什么。此外,我们还要为他的手下安排地方,众星保佑他们不会来太多人。”

“他们一定个个都是馋鬼,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等到算出这一顿的开销,保证你会心疼得呻吟两个晚上。”

“嗯,也许这次不会。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筹备一场最丰盛的晚宴。”

“喔,我知道了。”她轻蔑地瞪着他,“你对那些蛮子倒很热络嘛。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准我参加刚才的会谈。也许你的小心眼里,正计划着如何背叛我的父亲。”

“绝对没有。”

“一定是这样,难道我应该相信你啊?我是个可怜的女人,为了政治而牺牲,陷身不幸福的婚姻当中。我从自己国家的大街小巷,甚至贫民窟里头,都能随便挑一个更适合我的丈夫。”

“好吧,听着,夫人,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也许你真的应该高高兴兴回娘家去,不过,得留下身体的一部分给我当纪念品,就留下我最熟悉的部分吧。我要先割掉你的舌头,然后,”他把脑袋倚在椅背上,像是在精打细算,“为了使你变得更美丽,耳朵和鼻头也得割下来。”

“你不敢,你这只哈巴狗,我父亲会把你这个小小国家轰成一片星尘。事实上,只要我告诉他说你正在和那些蛮子打交道,他就一定会这么做。”

“哼,哼。好啦,你用不着威胁我。今天晚上你可以自己问那个人。现在,夫人,把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收起来。”

“这是你的命令吗?”

“这个,拿去吧,给我保持安静。”

领袖将金属链子缠到她的腰际,又拿项链给她戴上。他亲自按下按钮,再后退几步。

领袖夫人倒抽了一口气,僵硬地伸出双手。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项链,然后又开始喘气。

领袖满意地搓搓手,说:“今晚你就可以戴着出席——将来我还会弄更多给你。现在,保持安静。”

领袖夫人果然安静下来。

07

詹姆·杜尔慌慌张张踱着步走过来,对马洛说:“你为什么臭着一张脸?”

侯伯·马洛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我臭着脸吗?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意思是,除了晚宴以外。”然后,杜尔改以肯定的口气说:“马洛,有麻烦了,对不对?”

“麻烦?没有,而且正好相反。事实是,我正准备用全身的重量去撞门,却发现那扇门及时开了一条缝。我们即将到炼钢厂去,这似乎太容易了。”

“你怀疑是陷阱吗?”

“喔,看在谢顿的份上,别那么悲观好吗?”马洛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以平常的口吻补充道:“只是,太容易去的地方,代表什么也看不到。”

“你是指核能,嗯?”杜尔若有所思,“让我告诉你,我们在科瑞尔,是不会看到任何核能迹象的。像核能这种对国计民生有深远影响的科技,如果有的话,一定随处可见,很难百分之百遮掩起来。”

“杜尔,但如果是刚刚起步,而且应用在军事方面,那就另当别论。果真这样,就只能在太空船坞和炼钢厂看到。”

“如果我们在那里还找不到,那么……”

“那就表示他们还没有核能——或是故意藏起来。让我们猜猜看,或者掷硬币卜一卦。”

杜尔摇摇头。“假使昨天我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我也希望如此。”马洛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反对你给我精神上的支持。可惜决定会谈条件的人是领袖,而不是我自己。现在来的车子,似乎就是领袖派来的专车,准备接我们到炼钢厂去。东西带好了吗?”

“都齐了。”

08

炼钢厂的规模相当大,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除非彻底翻修,否则不可能除去这种怪味道。为了接待领袖与随行官员的大驾,闲杂人等全被赶走,因此显得异常冷清。

马洛已经顺手举起一块钢板,放在两具支架上,并且握住了杜尔递给他的工具。此时他将手伸进铅套中,紧紧抓着里面的皮质把手。

“这个工具很危险,”他说,“不过普通的圆锯一样危险。无论如何,手指头都得避开。”

马洛一面说,一面用刃口迅速将钢板齐中划开,钢板立时悄无声息地裂为两半。

众人都吓了一跳。马洛则哈哈大笑,拾起其中一块撑在膝盖上。“这个机器的切割精度能微调到百分之一英寸,一块两英寸厚的钢板也能像这样轻易地一剖为二。只要厚度量得准确,就可以把钢板放在木桌上切割,却一点都不会伤到桌面。”

他每说一句,就用这个核能钢剪把钢板切下一块,顿时室内满是钢板的碎片。

“这是,”他说,“真正的削钢如泥。”

他将钢剪递还给杜尔。“此外还有钢刨。你们想不想让钢板变薄一点,或者将凹凸不平或锈蚀的地方刨平?请看!”

随着马洛的舞动,一片片透明的钢箔飘落下来。钢板的表面被刨了六英寸宽、八英寸宽……十二英寸宽。

“想不想要核能钢钻?都是应用相同的原理。”

在场人士通通围了上来。这像是为了推销商品而进行的一场魔术或杂耍,而马洛就是今天的街头魔术师。领袖用手指抚摸着刨下来的钢屑。而当马洛用钢钻轻易在一英寸厚的钢板上,打出一个个完美无暇的圆洞时,高级官员们全都踮起脚尖来看,还不时低声交换意见。

“现在我准备进行最后一个表演,谁能帮我拿两根短的钢管来。”

此时众人看得如痴如狂,还好总算有某某高官听到这句话,赶紧依言找来钢管,却把两手弄得满是油污。

马洛将两根钢管竖起来,用钢剪将上端都削去一小节,然后让削开的两端相对,把两根钢管接在一起。

结果两根钢管变成了一根!接合处连原子尺度的瑕疵都没有,根本看不出任何接痕。

马洛抬起头望着他的观众,正想要说话,喉咙却突然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胸口感到强烈的悸动,胃部却发冷而刺痛。

因为他终于和领袖的贴身保镖面对面了。在混乱中,他们全都挤到最前排来保护领袖,让马洛第一次看清楚他们的随身武器。

那是核能武器!绝对错不了。使用火药的手铳,铳管绝不可能像那个样子。然而这不是重点,绝对不是。

重点是在那些武器的把手上,都有着镀金的薄片,上面镂刻着“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在基地陆续出版的百科全书每一巨册的封面上,全都盖着同样的标志。数千年来,这个“星舰与太阳”的标志,也纹绣在银河帝国每一面旗帜上。

马洛心中一瞬间兴起无数的念头,但他还是勉力镇定地说:“请试试这根钢管!简直就是一根。当然,它还不算完美,因为我是用手工接合的。”

一切已经结束,不需要再变任何戏法了。马洛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想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现在他脑海中只有一个画面:一个金球,周围有着象徽性的光芒,上面叠着一艘倾斜的雪茄状星舰。

那就是帝国的国徽,“星舰与太阳”的标志!

帝国!这两个字在马洛心中不断回荡。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帝国仍旧存在于银河深处。如今它又出现了,势力再度触及银河外缘。

马洛露出了微笑!

09

远星号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两天。侯伯·马洛将卓特上尉叫到自己的寝室来,交给他一个信封、一卷微缩胶片以及一个银色的小球。

“上尉,一小时后,你就是远星号的代理船长,直到我回来为止——或是永远代理下去。”

卓特刚要站起来,马洛立刻挥手示意他别动。

“别说话,仔细听着。信封里是某颗行星的准确坐标,你率领远星号飞到那颗行星,在那里等我两个月。如果在这两个月间,基地的人找到你们,那卷微缩胶片就是我给基地的报告。”

“然而,”马洛的声音变得有些忧郁,“假如两个月后我没有回来,而基地的船舰也没有发现你,就立刻回端点星去,将那个定时信囊交给基地政府,作为这次任务的报告。明白了吗?”

“报告船长,明白了。”

“不论在任何时候,你自己或其他船员,都不得将我的报告内容泄漏一丝一毫。”

“报告船长,如果有人问我们呢?”

“就说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报告船长,记住了。”

他们的会谈到此结束,五十分钟之后,一架救生艇便从远星号的腹侧轻轻弹开。

10

欧南·巴尔是一位老人,已经老得无所畏惧。自从上次动乱之后,他就独自一人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陪伴着他的,只有他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书籍。他从不担心会丢失任何东西,尤其是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所以,他毫无惧色地面对闯进家里的陌生人。

“您家的门开着。”陌生人解释道。

他的腔调听来很陌生,巴尔也注意到他的腰际挂着精钢制成的随身武器。在这个相当昏暗的小房间里,巴尔还看得出陌生人周围闪耀着力场防护罩的光芒。

巴尔以疲倦的声音说:“我没有需要关门的理由。你希望我帮什么忙吗?”

“是的。”陌生人继续站在房间中央,他的体形很高很壮。他又说:“这附近只有您一户人家。”

“这里是很偏僻的地方。”巴尔说,“不过东边有座城镇,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

“等会儿吧。我可以坐下来吗?”

“只要椅子支撑得住你。”老人严肃地说。那些家具也都老了,早就该报废了。

陌生人说:“我名叫侯伯·马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巴尔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你的舌头早就泄露了这个秘密。我是西维纳人欧南·巴尔——曾经是帝国的贵族。”

“那么这里的确是西维纳。我不确定,是因为我只有一些旧星图作参考。”

“那些星图一定很旧了,连恒星的位置都不对。”

巴尔一直静静坐着,马洛则将目光转到一侧,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巴尔注意到他周围的核能力场已经消失,明白这代表马洛——不论是敌是友——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提防自己。

巴尔又说:“我的房子很破旧,物资也极为贫乏。如果你咽得下黑面包和干玉米,欢迎你和我分享一切。”

马洛摇摇头。“谢谢您,我已经吃饱了。我也不能久留,只想请您指点去政府中枢的方向。”

“虽然我穷得一无所有,但是这个忙对我而言还是很简单。你指的是这颗行星的首邑,还是本星区的首府?”

马洛眯起眼睛。“这两个地方不同吗?这里难道不是西维纳?”

老贵族缓缓点了点头。“这里是西维纳没错。但是西维纳已经不是诺曼星区的首府,你被那些旧星图误导了。星辰也许几个世纪都不会改变,可是政治疆界却始终变幻无常。”

“那就太糟了。事实上,简直是糟透了。诺曼星区的新首府离这里很远吗?”

“在奥夏二号行星上,离此地二十秒差距,你的星图上应该有。这星图有多旧了?”

“一百五十年。”

“那么旧了?”老人叹了一口气,“这段时间的历史非常热闹。你可略知一二?”

马洛缓缓摇了摇头。

巴尔说:“你很幸运。过去一百多年,这里经历一段邪恶的时代,唯有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时例外,而他崩逝也有五十年了。从那时候开始,就不断发生叛乱谋反、烧杀掳掠;烧杀掳掠、叛乱谋反。”巴尔担心自己是不是太罗唆,但是这里的生活孤单寂寞,这个说话的机会太难得了。

马洛突然尖声问道:“烧杀掳掠,啊?听您的口气,好像这个星省已经一片荒芜。”

“也许还没有那么严重。想要耗尽二十五颗一级行星的资源,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和上个世纪的富庶相比,我们已经走了好长的下坡路——而且,至今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年轻人,你对这一切为何那么有兴趣?看你全身充满活力,目光也神采奕奕!”

这些话令马洛几乎面红耳赤。老人虽然双眼失去光采,却仍然能看透对方的内心,仿佛正在发出会心微笑。

马洛说:“让我告诉您吧。我是一名行商,来自——来自银河的边缘。我发现了一批旧星图,来到这里打算开发新市场。所以一提到荒芜的地区,我自然就浑身不舒服。在一个没有钱的世界,我怎么可能赚到钱呢?西维纳这个地方,目前的情况究竟如何?”

老人身体微微向前倾。“我也说不准。也许,还算过得去吧。但你居然是一名行商?你看起来更像一名战士。你的手一直紧挨着佩枪,下颚还有一道疤痕。”

马洛猛然抬起头来。“我们那个地方法律不张,打斗和挂彩都是行商成本的一部分。不过只有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打斗才算有意义;假如不用动武就能赚到钱,那岂不是更妙。我能否在此地找到值得一战的财富呢?我想打斗的机会倒是很容易找。”

“太容易了。”巴尔表示同意,“你可以加入红星地带的威斯卡余党,不过我不知道,你会管他们的勾当叫打斗还是打劫。或者你也可以投效我们的现任总督,他很仁慈——在幼年皇帝的默许下,他可以随意杀人、尽情劫掠,不过那位皇帝当然也被暗杀了。”

老贵族瘦削的双颊转红,他将眼睛闭上再张开,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巴尔贵族,听来您对总督似乎并不很友善。”马洛说,“万一我是他的间谍怎么办?”

“你果真是间谍又如何?”巴尔挖苦道,“你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用枯瘦的手,指了指残破而几乎空无一物的屋子。

“您的性命。”

“生命随时会离我而去,我已经多活了五个年头。但是你绝非总督的人,否则,也许只是出于本能的自保心理,就会让我闭上嘴巴。”

“您又怎么知道?”

老人哈哈大笑。“你好像很多疑。我敢打赌,你以为我试图引诱你诽谤政府。不,不,我早已脱离政治了。”

“脱离政治?人脱离得了政治吗?您用来形容总督的那些话——是怎么说的?随意杀人、尽情劫掠等等,听来并不客观,至少不完全客观,不像是您已经脱离政治。”

老人耸耸肩。“过去的记忆突然浮现,总是令人感到痛苦。听好!然后你自己判断!当西维纳仍是星区首府的时候,我是一名贵族,并且是星省的议员。我的家族拥有光荣悠久的历史,曾祖那一辈曾经出过……不,别提了,昔日的光荣如今于事无补。”

“我想您的意思是,”马洛说,“这里曾经发生过内战,或是一场革命?”

巴尔脸色阴沉。“在如今这个人心不古的世代,内战可说是家常便饭,不过西维纳仍能侥幸避免。斯达涅尔六世在位期间,这里几乎恢复了昔日的繁荣。但是后继的皇帝都是懦弱无能之辈,使得总督一个个坐大。而我们上一任的总督——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威斯卡,他仍然率领余党盘踞在红星地带,时常出没抢劫路过的商人——当年曾经觊觎帝国的帝位。他并不是第一个具有如此野心的人,即使他当初成功了,也不会是第一个篡位的总督。

“但他最后失败了。因为当帝国的远征舰队兵临城下之际,西维纳人民也开始反抗这位反叛的总督。”说到这里,他悲伤地停了下来。

马洛发觉自己紧张得快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于是慢慢放松些。“老贵族,请继续说下去。”

“谢谢你,”巴尔有气无力地说,“你真好,愿意让一个老人开心。他们开始反抗,或者我应该说,是我们开始反抗,因为我也是领导者之一。结果威斯卡逃离了西维纳,只差一点就被我们抓到。然后,我们立刻开放这颗行星,以及整个星省,欢迎远征舰队的司令官驾临,以此充分表现我们对皇帝陛下的忠心。至于我们为何这么做,我自己也不确定,也许,我们即使不认同那位皇帝——他是个既残忍又邪恶的小鬼,仍然想对皇帝这个象征效忠。不过也有可能,是我们害怕被帝国军队攻下。”

“后来呢?”马洛轻声追问。

“后来啊,”老人感伤地回答,“我们这么做,仍然不能让那位舰队司令满意。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立下征服叛乱星省的彪炳战功,而他的部下都在等着征服之后大肆劫掠战利品。因此当许多民众仍然聚集在各大城市中,为皇帝和司令高声欢呼之际,那位司令竟然占领所有的武装据点,然后下令用核炮对付那些平民。”

“用什么名义?”

“名义就是他们反抗原来的总督,因为他仍是钦命的官员。接着,这位司令借着一个月的屠杀、劫掠和恐怖统治,使他自己成为新任总督。我原来有六个儿子,其中五个死了——死法各异。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宁可她现在也死了。我能安全逃离,只是因为我太老了。我来到这里,新总督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满头白发的他垂下头来,“但是他们将我的一切全部没收了,因为我曾经出力赶走那个叛变的总督,损及了舰队司令的战功。”

马洛坐着默然不语,等了好一阵子,然后才轻声问:“您的最后一个儿子现在如何?”

“啊?”巴尔露出苦笑,“他很安全,他用化名投到司令麾下,如今是总督私人舰队的一名炮手。喔,不,我从你眼中看出来了。不,他并不是一个不肖的儿子。他只要有时间就会来看我,并且带来他能找到的各种物资,我如今是靠他养活的。将来若有一天,我们这位伟大而仁慈的总督一命呜呼,一定就是我儿子下的手。”

“而您将这种事告诉一个陌生人?这样会危及令公子的性命。”

“不,我是在帮助他,我正在为总督制造一个新的敌人。假使我并非总督的敌人,而是他的朋友,我会劝他在外太空用星舰筑成长城,一直部署到银河边缘。”

“你们的外太空没有星舰巡弋吗?”

“你看到了吗?你来的时候,遭到任何警戒舰队的拦截吗?由于星舰不足,边境的星省又为自家的叛变和犯罪问题所困扰,没有一个星省能分派出星舰来警戒外围的蛮荒星空。银河边缘的残破世界从来不曾威胁过我们——直到如今,你来了。”

“我?我一点也不危险。”

“你来过之后,就会有更多人陆续来到。”

马洛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是否明白您的话。”

“听好!”老人的声音突然充满激动,“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的来历了。我注意到你的身边围绕着力场防护罩,虽然现在没有了。”

迟疑地沉默了好一会儿,马洛才说:“是的……我的确有。”

“很好,这就让你露出马脚,可是你自己还不晓得。我知道不少事情。在这种衰败的世代,已经不流行做学者了。各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能用手中的核铳保护自己的人,很快就会被潮流吞噬,我就是现成的例子。

“但我曾经是一名学者,我知道在核能装置的发展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随身防护罩。我们的确拥有力场防护罩,但是非常庞大,耗用大量的能源,可以保护一座城市,或是一艘星舰,却无法用在个人身上。”

“啊?”马洛努起嘴,“所以您推出什么结论?”

“在浩淼的太空中流传着许多故事。这些故事经由各种奇异的管道扩散,每前进一秒差距就会扭曲一次。不过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遇到一群异邦人,他们驾驶一艘小型太空船前来。那些人不了解我们的风俗习惯,也说不出自己从何处来。他们曾经提到银河边缘的魔术师,说那些魔术师能在黑暗中发出光芒,还能徒手在空气中飞行,而且任何武器也无法损伤他们。

“当时我们忍不住捧腹大笑,我也跟着大家一起笑。我早就忘记这件事,直到今天才想起来。你的确能在黑暗中放光,假使现在我握有核铳,我想也不可能伤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随时能飞起来?”

马洛镇定地说:“这些我全都做不到。” K+YBQDUWZVxma9RV0EolV4uqo0ECowyGqJC3yfV39ILrBZHm744qdwIiVZcnw/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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