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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市长2

瑟麦克不悦地说:“玻特,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详情?”

“详情!没有详情!事情可没那么单纯。安纳克里昂的整个情势,都他妈的牵扯在内。都是因为基地在那里所设立的宗教,它还真有效!”

“喔!”

“必须亲眼见到,你才会相信效果有多好。你在这里能看到的,只有我们为了训练教士所设立的大型学校,或是为了让朝圣者开开眼界,而在市内不起眼的角落偶尔举办的特别表演——如此而已。整件事对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在安纳克里昂……”

兰姆·塔基用一根指头摸摸自己古怪的短髯,又清了清喉咙。“那是什么样的宗教?哈定不断强调,说那是为了使他们全盘接受我们的科学,而随便弄出来唬人的幌子。瑟麦克,你还记得吧,当天他告诉我们……”

“哈定的解释,”瑟麦克提醒众人,“表面的意义通常并不大。玻特,但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宗教呢?”

玻特想了一想。“就伦理学而言,并没有什么问题。和帝国时代的各种哲学没有太大不同,不外是崇高的道德标准之类的。从那个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值得批评的。历史上,宗教一直有很大的教化力量,就这一点而言,它的确达成了……”

“这些我们都知道,”瑟麦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只说重点就好了。”

“重点如下,”玻特感到有点窘,不过并未表现出来,“这个宗教——请各位注意,它是由基地所创立和提倡的——是建立在绝对威权的体制上。我们供给安纳克里昂的科学设备,只能由神职人员控制,但他们只学会了按部就班地操作。他们全心全意信仰这个宗教,也相信……嗯……他们所操纵的这些力量的形而上价值。举个例子来说,两个月以前,有个傻瓜搞坏了第沙雷克灵殿的发电厂——那是几座大型发电厂之一,当然整个城市都被污染了。结果每个人都认为那是神灵的惩罚,包括那些教士在内。”

“我记得,当时报上曾经登过一点二手报道。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么请听着,”玻特以严肃的口吻说,“教士形成了一个特殊阶级,而国王位于这个阶级的顶峰,他被视为某种神祗。根据神的旨意,他成为具有绝对威权的君主;这种君权神授的思想,人民都深信不疑,连教士们也一样。这样的国王是无法推翻的,现在你懂了吗?”

“且慢,”渥图道,“你说这些都是哈定安排的,这是什么意思?他是怎么插上一脚的?”

玻特以苦涩的目光瞥了瞥渥图。“基地千方百计创造了这个幻象,又将所有的科援都藏在这个幌子后面。国王每回主持重要庆典,放射性灵光一定笼罩全身,并在他头上形成王冠似的光环。此时若有人碰触国王,就会遭到严重灼伤。在典礼的关键时刻,国王还会在空中飞来飞去,表示他已经和神灵发生感应。而他做一个手势,就能使整座灵殿发出珍珠般的光芒。我们为国王设计的这些小把戏不胜枚举,那些教士参与实际工作,自己却也相信这一套。”

“糟糕!”瑟麦克气得紧咬嘴唇。

“每当想到我们错过大好时机,我真想号啕大哭,媲美市政厅公园的喷水池。”玻特认真地说,“想想三十年前的情况,哈定刚把基地从安纳克里昂手中解救出来——当时,安纳克里昂人还不清楚帝国已经开始衰落。自从宙昂人叛乱以来,他们一直自顾不暇,甚至当银河外缘和帝国断绝通讯,列普德的盗贼祖父自立为王时,他们仍然不晓得帝国已经分崩离析。

“假如那时的皇帝有胆量,他只要派出两艘星际巡弋舰,配合安纳克里昂本身必然爆发的内乱,就能轻而易举将它收复。而我们,我们当时同样能够征服他们;哈定却没有这么做,反而为他们建立了君主崇拜制度。我个人真不了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杰姆·欧西突然问道:“维瑞索夫如今在干什么?他曾经比今日的行动党员还要激进,现在他在那里做什么?难道他也瞎了吗?”

“我不知道。”玻特生硬地说,“他现在是那里的教长。但据我所知,他只是担任教士的技术顾问而已。傀儡领袖,该死的家伙,傀儡!”

在座的人都沉默下来,大家不约而同望向瑟麦克。年轻的党魁神经质地咬了一阵指甲,然后高声说:“不好了,有问题!”

他环顾四周,以更有力的口吻说:“哈定会是这种笨蛋吗?”

“似乎如此。”玻特耸耸肩。

“不可能!事情有点不对劲。让人如此任意宰割我们,这种事只有超级大笨蛋才做得出来。哈定即使是笨蛋,也不至于笨到那种程度,更何况我不承认他是笨蛋。他一方面创立宗教,为他们消除一切内乱的可能。另一方面,他又用各种武器把安纳克里昂武装起来。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我也承认,事情的确有些蹊跷。”玻特说,“但是事实如此,我们还能怎么想呢?”

渥图万分激动地说:“这是公然叛变,他被收买了。”

瑟麦克却不耐烦地摇摇头。“这我也不相信。一切都显得既疯狂又没有意义。玻特,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有关那艘巡弋舰的任何消息,就是基地替安纳克里昂舰队修理的那艘星舰。”

“巡弋舰?”

“一艘帝国时代的巡弋舰。”

“没有,我没听说,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舰队船坞是一般人绝对不准进入的宗教圣地。星际舰队的事,外人是不可能听说的。”

“嗯,还是有谣言流传出来。本党成员在议会里提起过这件事,你可知道,哈定从来没有否认。他的发言人曾经公开谴责造谣者,然后就不再过问了。这似乎饶有深意。”

“这是整个事件的环节之一,”玻特说,“倘若是真的,就疯狂得离谱了。可是,这件事不会比其他情况更糟。”

“我想,”欧西说,“哈定绝不会另外藏有什么秘密武器。也许……”

“是啊,”瑟麦克刻毒地说,“他不会藏有什么神灯魔盒,能在紧要关头跳出一个妖魔,把温尼斯那个老家伙吓得屁滚尿流。假如基地必须仰仗任何秘密武器,倒不如我们自己炸掉端点星,从提心吊胆的痛苦中解脱算了。”

“嗯,”欧西赶紧转变话题,“问题归结到一点: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啊,玻特?”

“好吧,问题就在这里。但是别看我,我也不知道答案。安纳克里昂所有的传播媒体始终没有提到基地;最近则通通在报道庆典即将来临的消息,其他什么都没有。列普德下星期就成年了,你知道吧。”

“那么我们还有几个月,”渥图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这让我们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得了吧。”玻特咬牙切齿,显得很不耐烦,“我告诉你,那个国王是神。你以为他得利用宣传的手段,才能激起人民的斗志?你以为他必须指控我们侵略,还得放任人民敌视基地一阵子?只要时候到了,列普德一声令下,全民动员,就这么简单。这就是那种体制最要命的地方,因为你不能质疑神的决定。谁知道他会不会明天就下令,然后马上大军压境。”

大家抢着发言,正当瑟麦克敲着桌子要大家安静,前门突然打开,李维·诺拉斯特大步走了进来。他跳上楼梯,大衣都没来得及脱,因而洒下一路雪花。

“看看这个!”他一面大喊,一面把沾着雪花的报纸扔到桌上,“新闻幕上也全都是这个消息。”

报纸立刻被翻开来,五个头一起凑过去看。

瑟麦克以沙哑的声音说:“太空啊,他要去安纳克里昂!去安纳克里昂!”

“果然是叛国。”塔基突然激动地尖叫,“若是渥图说得不对,我甘愿自杀。他把我们出卖给敌人,现在要去领赏了。”

瑟麦克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已经别无选择。明天在议会中,我将提议弹劾哈定。万一此举失败的话……”

05

雪已经停了,但是仍在地面凝成厚厚的一层。一辆光洁的地面车,在杳无人迹的街道上艰辛地前进。黎明时分,朦胧的曦光分外寒冷——这不只是诗意的描述,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此,即使如今基地的政治处于动荡状态,但无论行动党或亲哈定派,都没有任何人有足够的热诚与斗志,能这么早就开始进行街头活动。

约翰·李很不喜欢这种状况,他提高音量咕哝着。“哈定,这样很不好。他们会说你是溜走的。”

“想说就让他们说吧。我必须到安纳克里昂去,而且我要走得顺利。约翰,现在什么也别说了。”

哈定仰靠在有衬垫的座椅上,身子有些发抖。车里装有暖气,其实并不冷,但是车外白雪覆盖的世界,虽是透过车窗看去,依然为他带来寒意。

哈定若有所思地说:“等到我们把这件事解决之后,应该设法控制端点星的气候。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倒想先做几件其他的事。”约翰答道,“比如说,替瑟麦克控制气候如何?一间精致干爽的单人牢房,常年调节到摄氏二十五度,应该很适合他。”

“这样一来,我可真的需要保镖了,”哈定说,“而不是只有这两位。”他指指那两名坐在司机旁边的约翰私人保镖,他们严峻的目光投射到空旷的街道,一手按在随身的核铳上。“你显然打算挑起内战。”

“我吗?我可以告诉你,火堆里早就有好多木柴,根本不用怎么拨动。”他扳着肥短的手指,“第一,瑟麦克昨天在市议会中高叫弹劾。”

“他完全有这个权利,”哈定冷静地说,“不过,他的动议以206票对184票被否决了。”

“是的。只差22票而已,我们本来估计至少能赢60票。你别否认,你当初明明也这样想。”

“的确很接近。”哈定承认。

“好的。第二,投票之后,59名行动党员愤而退席,浩浩荡荡步出市议厅。”

哈定默然不语,约翰继续说:“第三,瑟麦克在退席之前,曾经高喊你是叛徒,说你到安纳克里昂是去领赏,又说拒绝弹劾你的多数派议员都等于加入了叛变行动,还说‘行动党’不是虚有其名。这些话听起来如何?”

“听起来像麻烦吧。”

“而现在你却像个逃犯,一大清早就急着开溜。哈定,你应该面对他们——太空啊,若有必要,就发布戒严令!”

“武力是——”

“——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得了吧!”

“算了,等着看吧。约翰,现在注意听我说。三十年前,在基地创立五十周年纪念日那一天,时光穹窿开启,出现了哈里·谢顿的录像,首度告诉我们部分的事实真相。”

“我记得,”约翰忆起往事,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就是我们接管政府的那一天。”

“没错,那是我们遭遇初次危机的时候。现在这个则是第二次——三个星期后,便是基地创立八十周年纪念日。你不觉得这里头有深意吗?”

“你是说他还会出现?”

“我还没有说完。谢顿从未提过他是否还会出现,你了解的,但那也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总是尽量不让我们预知任何细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电脑何时会令影像再度出现,除非我们将穹窿拆开——可是如果那么做,说不定电脑会自动销毁。自从谢顿上次出现后,每年的纪念日,我都会去那里碰碰运气。他从来没有再现身,话说回来,自从那次之后,如今才再度发生真正的危机。”

“那么他会再出现。”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然而,这正是重点。你今天在市议会中,先宣布我到安纳克里昂去的消息,然后紧接着,再正式宣布谢顿的录像将在三月十四日再度出现。对于最近这个圆满解决的危机,这段录像将会传达最重要的讯息。约翰,这点非常重要。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追问,你都别再多说什么。”

约翰瞪着哈定。“他们会相信吗?”

“那倒没有关系。这样做会令他们困惑,这就是我的目的。他们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还会猜测万一是假的,我的真正意图究竟又是什么——举棋不定之下,他们会决定将行动延到三月十四日之后。那时候,我早已经回来了。”

约翰看来仍然犹豫不决。“但你所谓的‘已经圆满解决的危机’,根本是唬人嘛!”

“足以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飞航站到了!”

太空船的庞大身躯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哈定踏着积雪走向太空船,到达气闸时又转过头来,伸出手对约翰挥了挥。

“约翰,再见。我很不想留你在油锅里受煎熬,但是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记住,千万别玩火。”

“别担心,油锅已经够热了。我会服从命令的。”约翰向后退去,气闸也关上了。

06

塞佛·哈定并未直接来到安纳克里昂星——安纳克里昂王国就是根据这颗行星命名的。直到加冕的前一天,他才抵达这个首都世界。在此之前,他飞到这个王国八个较大的恒星系,每一站都只作极短暂的停留,时间刚好足够让他会晤基地驻当地的代表。

这一趟旅行,使他深深体会到这个王国幅员的辽阔。这里曾经是银河帝国极具特色的一部分,可是与昔日帝国不可思议的广大版图相比,它只不过是一个小碎片、一颗毫不起眼的苍蝇屎。然而哈定的思考模式,一向只习惯于单一的行星,而且还是一颗人口稀疏的行星,因此安纳克里昂的幅员与人口,已经足以令他吃惊不已。

如今安纳克里昂王国的国境,与当年的安纳克里昂星郡极为接近,境内包括二十五个恒星系,其中六个拥有不只一颗住人行星。目前它的总人口数为一百九十亿,虽然与它在帝国全盛时期的数目无法相比,但由于基地的科援促进了科学发展,总人口正在急速增长中。

哈定直到现在,才真正体认到这项科援工作的艰巨。虽然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却只在首都世界建立了核电系统,王国外围仍有广大区域尚未恢复核能发电。甚至这样的小小成绩,都还是利用帝国残留下的设备拼凑而成,否则连这一点进展都不可能有。

当哈定终于抵达这个首都世界的时候,发现一切商业活动完全停摆。在外围区域,庆祝活动已经持续若干时日;而在安纳克里昂星上,处处都是预祝国王列普德成年的狂热宗教庆典,人人都热情万分地全心投入。

哈定设法找到他们的大使维瑞索夫,后者由于过分忙碌而显得愁眉苦脸、形容憔悴。他们只交谈了半个小时,维瑞索夫就被迫匆匆告退,去监督另一座灵殿的庆典。但是这半小时让哈定获益匪浅,他已经胸有成竹,准备参加当天晚上的烟火盛会。

这次哈定完全是以游客的身份出现,因为万一他的身份曝光,将必然得主导宗教性活动,而他毫无心情做那些无聊的事情。因此,当王宫大厅挤满珠光宝气的王公贵族时,他夹在其中一点也不起眼,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哈定站在长串的参谒者中,在安全距离之外被引见给列普德国王,国王则独自威严地站在放射性灵光的眩目光芒中。不到一小时之后,国王将要坐在镶着宝石、装饰着黄金浮雕、由铑铱合金制成的厚重王座上,与王座一起庄严地升到半空中,再缓缓贴地飞掠到窗口,然后在王宫的窗前翱翔,让外面成千上万的百姓瞻仰,接受百姓近乎疯狂的热情欢呼。当然,若不是内部暗藏核能发动机,王座也不可能那么沉重。

这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哈定开始坐立不安,于是踮起脚尖想看得清楚一点。他甚至想站到椅子上,不过总算忍住这个冲动。终于,他看见温尼斯穿过人群向他走来,心情顿时轻松了。

温尼斯走得很慢。他几乎每走一步,就得跟一些尊贵的贵族亲切寒暄。那些贵族的祖辈都曾协助列普德的祖父僭取王位,从此子孙便永远承袭爵位。

温尼斯终于摆脱最后一位贵族,来到哈定面前。他勉强挤出几丝笑容,斑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珠射出得意的光芒。

“亲爱的哈定,”他低声说,“你不肯表露自己的身份,想必一定会很无聊。”

“殿下,我并不觉得无聊。这一切都太有趣了,您也知道,端点星可没有这么隆重的庆典。”

“毋庸置疑。愿不愿意到我的书房坐坐,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畅谈一番。”

“当然好。”

于是两人臂挽着臂上楼去了。几位公爵夫人惊讶地盯着他们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哈定的身份。这个衣着平凡、外表毫不起眼的陌生人,竟然受到摄政王这般的礼遇,他究竟是什么人?

进了温尼斯的书房,哈定十分轻松地坐了下来。他接过摄政王亲自斟的一杯酒,并低声表示谢意。

“哈定,这是卢奎斯酒,”温尼斯说,“是王室酒窖中的真品——珍藏了两个世纪,是宙昂叛乱之前十年所酿制的。”

“真正的王室佳酿。”哈定礼貌地附和着,“敬列普德一世,安纳克里昂之王。”

两人干杯后,温尼斯轻声补充道:“他很快就会成为银河外缘的皇帝,而接下来,又有谁能预料呢?银河总该有再统一的一天。”

“毫无疑问。是由安纳克里昂统一吗?”

“有何不可?在基地的协助下,我们的科技优于银河外缘其他世界,这是毫无疑问的。”

哈定放下空酒杯,然后说:“嗯,没错,只是,基地理当协助任何一个需要科援的国家。基于我们政府的高度理想主义,以及基地缔造者哈里·谢顿崇高的道德目标,我们绝不能偏袒任何国家。殿下,这是无法改变的原则。”

温尼斯笑得更加灿烂。“套一句当今的俗话:‘灵助自助者’。我相当了解,基地若不是受到压力,绝不可能这么合作。”

“这点我可不敢苟同。至少基地为你们修理了那艘帝国巡弋舰,虽然我们的宇航局一直希望拿来作研究之用。”

摄政王以讽刺的口吻,重复着哈定所说的话。“研究之用!是啊!若非我威胁要开战,你们是绝不肯修理的。”

哈定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而且知道这种威胁永远有效。”

“现在也有效吗?”

“现在谈威胁有点太迟了。”温尼斯瞥了一眼书桌上的时钟,“哈定,听好,你以前来过安纳克里昂。当年你还年轻,你我都很年轻。即使那个时候,我们的行事方法已经迥然不同。你是所谓的和平主义者,对吧?”

“我想大概是吧。至少,我认为以武力达到目的,是一种很不划算的手段。总会有更好的替代方案,虽然有时比较不那么直接。”

“是啊,我听过你的名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但是,”摄政王故意像是不经意地抓抓耳朵,“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无能者。”

哈定礼貌地点点头,却一言不发。

“除此之外,”温尼斯继续说,“我一直信赖直接路线。我相信应该对准目标笔直地开拓道路,再沿着这条直路不偏不倚地前进。我曾经用这个方法取得许多成就,今后还打算完成更多的功业。”

“我都知道。”哈定插嘴道,“我相信您现在开拓的道路,是为了要让您和令公子直达王位。想想国王的父亲——就是您的兄长——所遭遇的不幸意外,以及当今国王欠佳的健康状况。他的确健康欠佳,对不对?”

温尼斯皱起眉头,声音变得更加严厉。“哈定,为了你自己好,我劝你最好避免某些话题。或许你以为自己是端点星的市长,就有特权可以说……唔……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假如你真的这么想,还请你及早醒悟。我可不是会被空口白话吓倒的人。我的人生哲学是只要勇敢面对难题,难题便会消失,而我从来没有逃避过任何难题。”

“这点我并不怀疑。请问此时您拒绝逃避的难题究竟是什么?”

“哈定,就是说服基地合作。你可知道,你的和平政策使你犯了几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只因为你低估了对手的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害怕直接行动。”

“比如说?”哈定问道。

“比如说,你单独来到安纳克里昂,并且单独跟我进入我的书房。”

哈定环顾四周。“那又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摄政王说,“只不过屋外有五名警卫,他们全副武装,手握核铳。哈定,我不相信你走得出去。”

市长扬了扬眉。“我一时还不想走呢。您真的那么怕我?”

“我一点也不怕你。但是,这样能让你体认到我的决心。我们称之为一种姿态,如何?”

“您爱怎么称呼随便您,”哈定不在乎地说,“您怎么称呼都一样,反正我不会放在心上。”

“我确定你这种态度迟早会改变。哈定,但你还犯了另一个错误,一个更为严重的错误。端点星好像是几乎完全不设防的。”

“当然,我们需要怕谁?我们没有威胁到任何人的利益,并且一视同仁地提供科援。”

“虽然保持无武装的状态,但是另一方面,”温尼斯说,“你又慷慨地帮我们建军,特别是协助我们建立自己的舰队,一个庞大的星际舰队。事实上,自从你们将修好的帝国巡弋舰献给我们,这个舰队已经所向无敌。”

“殿下,您这是在浪费时间。”哈定作势要站起来,“假如您意图向我们宣战,而且正在知会我这个事实,请您允许我立即和我的政府联络。”

“哈定,坐下来。我并不是向你们宣战,你也根本别想通知你的政府。一度曾是帝国舰队巡弋舰的温尼斯号,现在是我国远征舰队的旗舰。这个远征舰队,由我儿子在旗舰上亲自指挥,一旦开战——哈定,是开战而不是宣战——他们立刻会对基地发动核武攻击,那时基地自然就会知道了。”

哈定皱起眉头。“什么时候会开战?”

“既然你有兴趣知道,舰队在五十分钟前,十一点整的时候,刚刚离开安纳克里昂。当他们能目视端点星的时候,就会发动第一波攻击,那应该是明天中午的事。你可以把自己当做一名战俘了。”

“殿下,我自己正是这么想的。”哈定仍然皱着眉头,“但是我很失望。”

温尼斯轻蔑地咯咯大笑。“如此而已?”

“是的。我曾经想过,在加冕典礼开始的同时——也就是午夜零时——才是舰队行动最合理的时刻。因为很明显,您希望在您摄政王任内开战。倘若这样做,应该更具戏剧性。”

摄政王瞪着对方。“太空啊,你到底在说什么?”

“您没听懂吗?”哈定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把反击时刻定在午夜零时。”

温尼斯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别想虚张声势吓唬我,你们不可能会反击。如果你指望其他王国的协助,死了这条心吧。他们的舰队全部加起来,也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我知道,但我并不打算发射一枪一弹。我只是一周前就让人放出风声,说在今晚午夜,安纳克里昂星将实施‘教禁’。”

“教禁?”

“是的,假如您还不懂,我可以解释一下:除非我收回成命,安纳克里昂所有的教士都会开始罢工。可是如今我遭到软禁,不能跟外界联络;不过即使没被软禁,我也不打算这么做。”他上身向前倾,语气忽然变得生动起来,“殿下,您可了解,攻击基地等于是罪大恶极的亵渎行为?”

温尼斯显然在勉力恢复镇定。“哈定,别对我来这一套。这些话留着对群众说吧。”

“亲爱的温尼斯,除了群众,您认为我还会把这番话留给谁呢?我可以想象,在过去半小时中,安纳克里昂所有的灵殿都已经聚满群众,在聆听教士对这个事件的训诫。如今安纳克里昂的男女老幼,每个人都已经知道,自己的政府正在对他们的信仰中心发动邪恶而不义的攻击。现在,还差四分钟就到午夜了,您最好下楼到大厅去看看吧。既然有五名警卫在门外,不必担心我会溜走。”他又靠回椅背,并帮自己再倒了一杯卢奎斯酒,然后无动于衷地盯着天花板。

温尼斯突然怒不可遏,飞快地冲出书房。

在大厅中,所有的名士淑女都鸦雀无声,让出一条通向王座的宽敞通道。列普德坐在王座上,两手紧抓着扶手,头抬得很高,表情却僵凝着。中央的大吊灯渐渐暗下来,拱型天花板上镶嵌的无数核灯泡散发出彩色的闪光。就在此时,国王周围的绚丽灵光开始闪耀,并且上升到他的头顶,凝聚成一顶耀眼的王冠。

温尼斯停在楼梯半途。没有人看到他,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王座。温尼斯在那里站定,双手紧握着拳;哈定的虚言恫吓不至于让他贸然行事。

这时王座开始颤动,然后无声无息地垂直上升,接着开始飘移。王座离开了座台,缓缓飘下阶梯,在离地五公分处停下,再水平地滑向巨大的窗口。

深沉的钟声响起,代表午夜的降临。王座刚好停在窗前——国王头上的灵光消失了。

在那一瞬间,国王毫无动作,脸孔却因惊惧而扭曲;一旦失去灵光,他就变得与常人无异。接着王座摇晃了几下,便重重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宫中所有的灯光也同时暗下来。

在嘈杂的尖叫声与一片混乱中,传来温尼斯的吼叫:“拿火把来!拿火把来!”

温尼斯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撞,拼命挤到了门口。此时,宫中卫士也从外面冲进黑暗的大厅。

然后火把终于拿到大厅来了。那是原先准备在加冕典礼后,在大街小巷举行盛大的火炬游行用的。

卫士们举着火把,蜂拥进入大厅——蓝色、绿色、红色的光芒,照在一张张恐惧惶惑的脸上。

“没有大碍,”温尼斯大声喊道,“大家留在原地别动,电力马上会恢复。”

温尼斯转身,向立正站好的卫士长问道:“队长,怎么回事?”

“殿下,”卫士长立即回答,“宫殿被城里的百姓包围了。”

“他们要什么?”温尼斯咆哮道。

“他们由一名教士带头,有人认出他就是教长波利·维瑞索夫。他要求立刻释放塞佛·哈定市长,并且停止对基地的战争。”卫士长以军人特有的冰冷语气回答,但他的目光却游移不定。

温尼斯叫道:“若有任何暴民妄图越过宫门,一律格杀勿论。暂时就是这样。让他们去吼吧!明天再跟他们算账。”

火把已经分发下去,大厅又重放光明。温尼斯赶紧冲向仍在窗口的王座,把惊吓得面无人色的列普德拉起来。

“跟我来。”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整个城市一片漆黑,下面传来群众沙哑嘈杂的吼声。放眼望去,只有右方的艾哥里德灵殿灯火辉煌。他一面暴跳如雷地咒骂,一面把国王拖走。

温尼斯一路冲回自己的书房,门口五名警卫立刻跟进来。列普德走在最后面,他瞪大眼睛,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定,”温尼斯用沙哑的声音说,“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哈定市长身旁有一个手提式核灯泡,发出珍珠般的光芒。他根本不理会温尼斯,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

“陛下,早安。”哈定对列普德说,“恭喜您顺利加冕。”

“哈定,”温尼斯再度吼道,“命令你的教士回去工作。”

哈定冷静地抬起头来。“温尼斯,你自己下令吧,看看我们两人到底谁在玩火。现在整个安纳克里昂,除了灵殿之外,没有任何机械在运转;除了灵殿之外,没有任何灯泡发光;除了灵殿之外,没有一滴自来水;处于冬季的半球,除了灵殿之外,连一卡的热量都没有。医院无法再接受病患,发电厂也将被迫关闭,所有的太空船都被困在地面。温尼斯,如果你不喜欢这种情况,大可自己命令教士回去工作,我可不想管。”

“哈定,我对太空发誓,我一定会下令。倘若非得摊牌不可,那就来吧。看看你的教士能不能挡住我的军队。今天晚上,这颗行星上所有的灵殿都会被军方接管。”

“很好,但是你要怎样下令呢?这颗行星上所有的通讯线路都已中断,你将发现无论电波或超波都失灵了。事实上,这个房间里的影像电话,是这颗行星上唯一还有效的通讯器材——当然,我是指灵殿以外的地方——但我已经将它设定成只能接收讯号。”

温尼斯似乎喘不过气来,哈定继续说:“如果你想试试,可以派遣军队到宫殿附近的艾哥里德灵殿,利用那里的超波通讯器和本星的其他区域联络。但如果你真那样做,派出去的军队恐怕会被暴民分尸。温尼斯,那时谁来保护这座宫殿呢?谁又来保护你们的性命呢?”

温尼斯嘶喊道:“你这魔鬼,我们能撑下去,我们一定撑得过今天。让暴民去吼吧,让电力中断吧,但我们会撑过去。等到基地被攻陷的消息传来,你那些伟大的群众就会发觉他们的宗教如何虚幻;他们将会背弃你的那些教士,并且反过来对付他们。哈定,我向你保证,你顶多得意到明天中午。你只能切断安纳克里昂的能源,却无法阻挡我的舰队。”他扯着沙哑的喉咙,耀武扬威地说:“哈定,舰队正朝着目标前进,由你下令修复的那艘巡弋舰率领。”

哈定轻松地答道:“没错,那艘巡弋舰是我下令修复的——却是照着我的意思修的。温尼斯,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过超波中继器?喔,我看得出你没听过。好吧,大约两分钟内,你就能知道那个装置的妙用。”

此时影像电话突然亮起来,于是他改口道:“不,两秒钟内。温尼斯,坐下来好好听着。”

07

泰欧·艾波拉特是一名地位极高的安纳克里昂教士。单就辈分的考虑,他就被任命为旗舰温尼斯号上的首席随军教士。

但是除了地位与辈分的考虑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十分熟悉这艘星舰。在它的修复过程中,他曾在基地圣者的直接指导下工作。根据他们的指挥,他调整发动机、重新连接影像电话的线路、翻修整个通讯系统、修补百孔千疮的舰身、补强舰体的结构。甚至当安装一个极为神圣的设备时,他也获准在旁帮忙。由于这个设备如此神圣,过去从来没有安装在任何一艘星舰上,它是专门保留给这艘伟大的星际战舰的——那就是“超波中继器”。

如今这艘神圣的星舰将用做不义之举,难怪他会感到极度痛心。维瑞索夫早已告诉过他,这艘星舰将要犯下骇人的邪恶罪行;它的炮口会转向伟大的基地,但他一直不愿意相信。基地,他年轻时就是在那里接受教士培训,而且所有的福泽都是源自基地。

可是听完舰队司令的一番话之后,他发觉事实已经不容置疑。

神圣的国王怎能允许这种邪恶的行动呢?真是国王的意思吗?倘若不是,或许就是可恶的摄政王温尼斯假传圣旨,国王如今还被蒙在鼓里。而且,这个舰队的司令官正是温尼斯的儿子,就是他,在五分钟前告诉自己说:“教士,你只要负责看顾灵魂和认真祷告,我会照顾我的星舰。”

艾波拉特露出诡异的笑容。他会看顾灵魂并且认真祷告,但他也要认真诅咒,而雷夫金王子很快就会痛哭流涕。

现在他正走进总通讯室,由手下的助理教士在前面开道。执勤的两名军官并没有拦阻他们,因为首席随军教士有权进入星舰的任何角落。

“把门关上。”艾波拉特命令道,然后看了看精密计时器。十二点差五分,他将时间算得很准。

他以迅速而熟练的动作,打开舰上所有的通讯系统。于是在这艘全长二英里的星舰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影像。

“温尼斯号旗舰上全体官兵,请注意!这是你们的首席随军教士讲话!”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会立刻在星舰各处回响——从舰尾的核炮台,到舰首的领航台。

“你们的星舰,”他喊道,“正在进行冒渎圣灵的罪行。在你们不知情的状况下,它的行动足以令你们的灵魂永远流放在冰冷的太空中!注意听!你们的指挥官,由于他心中罪恶的邪念,打算将这艘星舰驶往基地,轰炸并征服我们的万福之源。因为他的意图明显,我奉银河圣灵之名,现在解除他的指挥权。因为没有银河圣灵的庇佑,就没有指挥权的存在。甚至神圣的国王,若没有圣灵的认可,也将无法维持王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助理教士以虔诚的心情恭敬聆听,一旁的两名军官则越听越恐惧。“由于这艘星舰进行如此邪恶的勾当,银河圣灵的庇佑也已经消失了。”

他庄严地举起双手,在舰上近千架影像电话前,官兵们怀着畏惧的心情,紧盯着首席随军教士威严的影像。

“奉银河圣灵之名,奉先知哈里·谢顿之名,奉圣灵的仆人基地圣者之名,我诅咒这艘星舰。让它的眼睛——影像电话——全部瞎掉;让它的手臂——钩爪——通通瘫痪;让它的拳头——核炮——尽数失效;让它的心脏——发动机——停止搏动;让它的声音——通讯装置——喑哑无声;让它的呼吸器官——通风设备——奄奄一息;让它的灵魂——灯光——完全熄灭。奉银河圣灵之名,我如此诅咒这艘星舰。”

当他说完的时候,恰好是午夜十二点。在几光年外的艾哥里德灵殿,正有一只手打开超波中继器的开关。在同一瞬间,它送出的超波开启了温尼斯号旗舰上的另一个中继器。

整艘星舰完全停摆!

这就是科学性宗教最主要的特征,一切真的能够应验,艾波拉特对这艘星舰的诅咒也不例外。

艾波拉特看到一片漆黑笼罩着这艘星舰,听到远方超核能发动机柔和的转动声突然停止。他感到非常高兴,便从法衣内取出自备电源的核灯泡,使室内充满珍珠般的光芒。

他低头望向那两名军官,他们无疑是勇敢的军人,但是出于精神上的极度恐惧,两人竟然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上师,救救我们的灵魂吧。我们都是无辜的可怜人,对指挥官犯下的罪行毫不知情。”其中一个呜咽着说。

“跟我来!”艾波拉特以严厉的口吻说,“你的灵魂尚未沉沦。”

整艘星舰在黑暗中陷入一片混乱,恐惧感就像是摸得着也闻得到的浓浓毒气。在艾波拉特与他的光圈经过之处,随时都有官兵蜂拥而上,拉着他的法衣边缘,请求他施舍一丝一毫的慈悲。

而他的答案始终如一:“跟我来!”

艾波拉特终于找到雷夫金王子,他正穿过军官寝室摸索过来,同时破口咒骂着黑暗。此时,这位司令官正恶狠狠地瞪着这位首席随军教士。

“你终于出现了!”王子的蓝眼睛来自母亲的遗传,但鹰勾鼻与斜眼标志着他是温尼斯的儿子。“你这种叛变的行为,究竟是什么意思?赶快恢复舰上的动力,我才是这里的指挥官。”

“你不再是了。”艾波拉特寒着脸说。

雷夫金狂乱地四下张望。“抓住这个人,逮捕他。不然我向太空发誓,我会把你们这些抗命者通通抓起来,剥光衣服,从气闸丢到外太空去。”他顿了顿,又尖叫道:“这是你们的司令官在下令,快抓住他。”

最后,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你们愿意上这个骗子、这个小丑的当吗?你们何必害怕这种胡诌出来的宗教?这人是个冒牌货,他所说的银河圣灵,根本就是虚构的幌子,目的是要……”

艾波拉特愤怒地打断他的话。“拿下这个亵渎圣灵的人。听他说话,也会危及你们的灵魂。”

好几名官兵立刻一拥而上,紧紧抓住这位尊贵的司令官。

“抓好他,跟我来。”

艾波拉特转身就走,雷夫金被押在后面紧跟着,走廊里黑压压地挤满了官兵。艾波拉特回到总通讯室,立即命令将“前任指挥官”带到一台未失灵的影像电话前。

“命令舰队停止前进,准备返回安纳克里昂。”

雷夫金被打得头破血流,衣衫褴褛,也吓得有些神志不清,当然只好遵命。

“现在,”艾波拉特继续厉声道,“我们和安纳克里昂取得了超波联系,你照我的话来说。”

雷夫金做了一个不愿意的手势,立刻引来周围所有官兵一阵可怖的怒吼。

“跟着我说!”艾波拉特道,“开始:安纳克里昂舰队……”

雷夫金便开始了。

08

当雷夫金王子的影像出现在电话中时,温尼斯的书房进入绝对的沉默。摄政王看见儿子憔悴的面容与撕烂的制服,惊吓得倒抽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由于惊恐与焦虑,他的脸孔整个扭曲了。

哈定双手轻握,搁在膝头,面无表情地听着影像电话传来的声音。刚刚加冕的列普德国王则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紧张兮兮地咬着镶金边的袖子。就连警卫也都不再板起职业军人的脸孔,他们在门边排成一列,手中握着核铳,眼睛却偷瞄着电话中的影像。

雷夫金开始讲话,疲倦的声音听来万分不情愿。他讲得断断续续,好像有人不断在提词,而且对他很不客气。

“安纳克里昂舰队……了解到这次任务的本质……拒绝成为冒渎圣地的共犯……正在返回安纳克里昂途中……对那些胆敢向万福之源的……基地和……银河圣灵……使用暴力的……冒渎神圣的罪人……发出下面的最后通牒。马上停止对信仰之源……的一切攻击……并且以我们的舰队……由首席随军教士艾波拉特代表……可以接受的方式……保证永不再有……这样的战事发生,同时……”在此有好长时间的停顿,然后才继续下去,“同时保证将曾任摄政王的温尼斯……下狱……将他所犯的罪行……交由宗教法庭审判。否则王国舰队……回到安纳克里昂之后……会将宫殿夷为平地……并会采取其他一切……必要的措施……摧毁那些威胁人民灵魂的罪人……的巢穴……”

这段话以半声哭泣作为结束,荧幕上的影像就此消失。

哈定迅速按了一下核灯泡,光线逐渐暗下来,前摄政王、国王与警卫们都变成了朦胧的黑影。直到这时,才看得出哈定周身也有灵光围绕。

它不像国王特有的灵光那样闪耀夺目,也没有那么壮观与显著,却更有效更实用。

一小时之前,温尼斯还得意洋洋地宣称哈定成了战俘,端点星则是即将被摧毁的目标。现在他却整个人瘫成一团,心灰意冷,默然不语。冲着这位温尼斯,哈定以稍带讽刺的语气说:“有一个非常古老的寓言故事,它可能和人类历史同样久远,因为已知最古老的记载,仍是抄自更为古老的版本。你可能会感兴趣,它是这么说的:

“从前有一匹马,它有一个危险而凶猛的敌人——狼,所以每天战战兢兢度日。在绝望之余,马突然想到要找一个强壮的盟友。于是它找到了人,它对人说狼也是人的大敌,提出和人结盟的建议。人毫不犹豫接受了,并说只要马能跟他合作,将快腿交给他指挥,他们可以立刻去杀掉狼。马答应了这个条件,允许人将马缰和马鞍装在它身上。于是人就骑着马去猎狼,把狼给杀死了。

“马高兴地松了一口气,它向人道谢,并说:‘现在我们的敌人死了,请你解开马缰和马鞍,还我自由吧。’

“人却纵声大笑,回答这匹马说:‘你休想!’还用马刺狠狠踢了它一下。”

室内仍是一片静寂。温尼斯的身影一动也没动。

哈定继续轻声说:“我希望你听得懂这个比喻。为了巩固政权,以便永远统治人民,四王国的国王接受了神化自己的科学性宗教。这个宗教便成了他们的马缰和马鞍,因为它把核能的源头交到教士手中——请注意,那些教士听命于我们,而不是你们。你们杀死了狼,却再也无法摆脱……”

温尼斯突然从阴影中一跃而起,双眼像是两个狰狞的深洞。他声音混浊,说话语无伦次。“反正我要干掉你,你逃不掉的,你会死在这里。让他们把这里炸平吧,让他们炸毁一切吧。你会死在这里!我要干掉你!”

“卫兵!”他神经质地狂喝道,“替我把这个恶魔射死。射死他!射死他!”

坐在椅子上的哈定转过头去,微笑着面对那些警卫。其中一人举起核铳要瞄准,却随即放下,其他人根本一动不动。在柔和的灵光中,端点星市长塞佛·哈定胸有成竹地微笑着。在他面前,安纳克里昂的一切力量都粉碎了。警卫们受不了这种莫名的压迫感,不再理会温尼斯疯狂嘶喊出的命令。

温尼斯一面语无伦次地吼叫,一面蹒跚走向身旁一名警卫。他一把夺走警卫手中的核铳,立即瞄准泰然自若的哈定,然后重重扣下扳机。

朦胧的连续光束射向哈定市长,却在碰到他周围的力场后全被吸收中和。温尼斯发出疯狂的大笑,更加用力地扣下扳机。

哈定依然面带微笑,力场吸收了核铳的能量之后,只是微微发出一点光芒。列普德仍旧畏缩在角落里,捂着眼睛不停呻吟。

接着,温尼斯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将铳口转向,再度扣下扳机——他立时倒在地上,头部被轰得一点不剩。

哈定心中一凛,喃喃地说:“他真是个贯彻始终的直接路线派,这就是他最后的手段!”

09

时光穹窿中挤满了人潮;除了座无虚席之外,后面还满满站了三排。

塞佛·哈定看到这么多人,不禁想起哈里·谢顿第一次出现时的冷清场面。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只有六个人在场;其中五位是年老的百科全书编者——现在都作古了,另一个人就是他自己,一位年轻的傀儡市长。也就是那一天,他在约翰·李的协助下发动政变,摘除了“傀儡”这个耻辱的头衔。

如今情况完全不同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市议会中每位成员都在等待谢顿的出现。哈定自己仍是市长,但是早已大权在握;自从令安纳克里昂溃不成军之后,他更是深得民心。当他从安纳克里昂带回温尼斯的死讯,以及跟吓坏了的列普德新签的条约时,在欢声雷动中,他赢得市议会一致通过的信任投票。接着他又一鼓作气,迅速跟另外三个王国签订了类似的条约——基地据此所获得的权力,足以永久预防类似安纳克里昂这次的侵略企图。当这些条约签订时,端点星大街小巷都挤满了参加火炬游行的人群。就连哈里·谢顿的名字,也从来没有被人欢呼得如此响亮。

哈定撇了撇嘴。当年第一次危机过后,自己也是这么有声望。

在穹窿的另一个角落,赛夫·瑟麦克与路易斯·玻特正在进行热烈讨论,最近这些事似乎一点也没有令他们气馁。他们照样参加信任投票,并且发表演说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还漂亮地为以前的若干不当言词致歉。他们油腔滑调地为自己辩解,说他们的行为只是遵循判断与良知——然后行动党立刻展开了新的活动。

约翰·李碰了碰哈定的袖子,若有深意地指指手表。

哈定抬起头来。“嗨,约翰。你怎么还是这么忧心忡忡?又有什么问题?”

“五分钟后他就应该出现了,对不对?”

“想必没错,上次他就是正午出现的。”

“万一他不出现怎么办?”

“你一辈子都要用自己担心的事来烦我吗?他不出现就算了。”

约翰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万一他不出现,我们又会有麻烦。没有谢顿为我们所做的事背书,瑟麦克会毫无顾忌地卷土重来。他想要彻底兼并四王国,立即扩张基地的版图——必要时不惜采取武力。他已经开始为这个主张活动了。”

“我知道。玩火者即使会因而自焚,也非得玩火不可。而你,约翰,却一定要千方百计自寻烦恼,牺牲生命在所不惜。”

约翰正准备回答,却突然喘不过气来,因为灯光在一瞬间开始转暗。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占穹窿一半面积的玻璃室,随即瘫坐在椅子上,并发出一声轻叹。

看见玻璃室中出现了影像,哈定不禁把身子挺直——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今天来到现场的众人,只有他知道几十年前,这个影像第一次出现时的情景。那时他还年轻,影像则是个老人。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这个影像毫无变化,哈定自己却垂垂老矣。

影像凝望着正前方,双手抚弄着膝上的一本书。

它开始说话:“我是哈里·谢顿!”声音苍老而柔和。

穹窿中静得听不到呼吸声,哈里·谢顿继续流畅地说下去。“这是我第二次在此出现。当然,我不知道你们当中,是否有人第一次也在场。事实上,光凭感觉,我也无法判断现在有没有人在这里,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假如第二次危机已经安然度过,你们就一定会来这里,不可能有例外。倘若你们没有来,那就代表第二次危机不是你们所能应付的。”

他露出动人的笑容。“然而我想不至于,因为我的计算显示,在最初八十年间,本计划不产生重大偏差的几率是98.4%。

“根据我们的计算,你们现在已能控制紧邻基地的几个野蛮王国。第一次危机时,你们是利用‘势力均衡’来防止他们入侵;而第二次,你们则是利用‘形而上的力量’击败‘形而下的力量’。

“然而,我要在这里警告各位,不要过于自信。在这些录像中,我并不想让你们预知任何未来的发展,但我不妨指出,你们现在所获得的只是一个新的平衡——不过你们的处境已经比以前好得多了。‘形而上的力量’虽然足以抵挡‘形而下的力量’所发动的攻击,却不足以反过来主动出击。由于地方主义或国家主义等等阻力必然不断成长,‘形而上的力量’无法永远保持优势。我相信,我所说的只是老生常谈。

“对了,你们一定要原谅我说得这么含糊。我现在所用的语汇,顶多只是近似的叙述。但是各位都不了解心理史学的术语和符号,所以我只能尽量用普通的语言解释。

“目前,基地只是来到通往‘第二银河帝国’之路的起点。邻近的诸王国,在人力及资源方面,仍旧胜过你们无数倍。在这些王国外面,是蔓延整个银河的浑沌蛮荒丛林。而在银河的内圈,还有银河帝国的残躯——虽然不断地衰败,势力仍然强大无匹。”

说到这里,哈里·谢顿捧起书本打开来,面容转趋庄严。“你们也绝对不能忘记,八十年前,我们还建立了另一个基地;它在银河的另一端,在‘群星的尽头’。你们一刻都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各位,在你们面前展开的,是为期九百二十年的计划。端看各位如何面对了!”

他将目光垂到书本上,随即消失无踪,室内立刻恢复原来的光亮。在随之而来的一阵嘈杂声中,约翰附在哈定耳旁说:“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回来。”

哈定答道:“我知道——但是我相信,在你我寿终正寝之前,他绝不会再回来了!” OrB0wBex4qw4ME7igP9yxnnOr4UspiBcOyeDYEkPaI56q9hqF51U+j8p1Wd9hm/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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