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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市长1

四王国:在“基地纪元”早期,安纳克里昂星省自“第一帝国”脱离,形成这四个寿命甚短的独立王国。其中幅员最广、势力最强的,就是安纳克里昂王国,其版图为……

四王国的历史中最有趣的局面,无疑是塞佛·哈定执政期间,强行加诸其上的奇异社会形式……

——《银河百科全书》

01

代表团要来了!

塞佛·哈定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这却于事无补。反之,他还感到这种等待十分恼人。

约翰·李主张采取极端手段。“哈定,我认为不该浪费这个时间。”他说,“下次选举之前,他们还不可能有什么作为——我是指合法的作为——所以我们还有一年的缓冲期。现在大可对他们置之不理。”

哈定努起嘴。“约翰,你从来学不会。你认识我已经有四十年,从来没有学会迂回路线的艺术。”

“那可不是我的战略。”约翰发起牢骚。

“是啊,我知道。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这么信任你。”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取出一根雪茄,“约翰,自从我们发动政变,罢黜了编纂百科全书的学者,至今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已经老了,六十二岁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三十年过得有多快?”

约翰哼了一声。“我倒不觉得自己老,而我六十六岁了。”

“是吗?我可没有像你那么高昂的斗志。”哈定懒洋洋地抽着雪茄——他已经很久未曾妄想来自织女星系的烟草。端点星与银河帝国各处保持贸易的黄金时期,早已成为尘封的记忆,就连银河帝国本身也快要被人遗忘。他不知道帝国现任的皇帝是谁,以及现在究竟还有没有皇帝——甚至,帝国是否还存在呢?太空啊!自从银河系这个角落与其他地区通讯中断,至今已有三十年了,端点星的整个世界,仅仅剩下本身与周围的四个王国而已。

帝国的没落太戏剧化了!什么四王国!这些所谓的“王国”,当年只是同一个星省的星郡而已。星省上面还有星区,星区又只是象限的一部分,而各象限集合起来,才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银河帝国。如今,帝国的统治已经无法到达银河系最外围,这些零落稀疏的行星便组成王国——还产生了滑稽可笑的王公贵族,发生了许多毫无意义的小小战争,造成了废墟中的无数悲惨岁月。

文明不断衰退,核能已被遗忘,科学变质为神话——直到基地步入这个历史舞台。这个基地,正是哈里·谢顿为了那个长远的目标,而在端点星所建立的“基地”。

约翰站在窗口,他的声音打断哈定的沉思。“他们来了,”他说,“驾着新式的地面车来的,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以犹豫的步伐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哈定。

哈定微微一笑,挥手要他回来。“我已下令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这里!为什么?你这样做太抬举他们了。”

“何必要他们循官方礼仪,正式拜见市长呢?我太老了,吃不消那些繁文缛节。此外,和年轻人打交道,多捧捧他们还是有好处的——尤其是惠而不费的时候。”他眨眨眼,“约翰,坐下来,给我一点精神上的支持。应付瑟麦克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我还真需要呢。”

“瑟麦克那家伙非常危险,”约翰以沉重的语气说,“哈定,他有一批追随者,你千万别小看他。”

“我什么时候小看过任何人?”

“好,那就把他逮捕。你可以事后再找罪名控告他。”

哈定并未理会最后这句劝告。“约翰,他们来了。”此时叩门的讯号响起,哈定踩下书桌底下的踏板,办公室的门便向一侧滑开。

代表团总共四个人,他们鱼贯走了进来。哈定亲切地挥手,示意他们坐在书桌前排成半圆形的扶手椅上。四位代表鞠躬后就坐,等着市长先开口。

哈定却先打开雪茄盒的银质盖子。这个雪茄盒原本属于当年“百科全书时代”的理事会成员裘德·法拉所有,它是圣塔尼出品的道地帝国货,盖子上面还有精致的雕刻,不过现在里面的雪茄当然是本地产品。四位代表一个个庄重地接过雪茄,并以仪式化的动作点着火。

赛夫·瑟麦克坐在右首第二个位置,他是这批年轻人中年纪最轻,也是看起来最有意思的一位。他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八字胡,深陷的眼珠色泽并不明显。哈定几乎立刻忽略另外三人,由他们的神情看来,就知道他们只是跟班而已。哈定将注意力集中在瑟麦克身上——他是一位新科市议员,却不只一次将严肃的市议会搞得鸡飞狗跳。哈定对着瑟麦克说:“议员先生,自从上个月你发表了那场精彩演说,我就非常希望见见你。你对于政府对外政策所作的攻击,可真是强而有力。”

瑟麦克的眼神显得很不满。“能引起你的注意,令我感到很荣幸。姑且不论我作的攻击是否精辟,无论如何它十分正确。”

“或许吧!当然,那只是你的个人意见,你还太年轻了。”

对方冷淡地答道:“年轻若是缺点,那么这个缺点,大多数人一生中难免都会经历一阵子。而你比我现在还小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当上市长了。”

哈定在心里暗笑,这个年轻人的确厉害。他又说:“我想你要见我的目的,仍然是为了你在市议厅拼命反对的对外政策吧。你要代表其余三位同仁呢?还是我得听你们一个个分别发言?”

四个年轻人互相望了望,迅速交换了几个眼神。

瑟麦克以严肃的口吻说:“我代表端点星的人民发言——如今所谓的议会不能真正代表人民,它只是政府的橡皮图章。”

“我知道了。好,继续说下去!”

“市长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并不满意……”

“你所谓的‘我们’是指‘人民’,对不对?”

瑟麦克感到这句话中有陷阱,遂满怀敌意地瞪着对方,然后冷静地答道:“我相信我的意见,反映了端点星大多数选民的心声。这样说你满意吗?”

“嗯,这种说法最好能有真凭实据,但你还是说下去吧。你说你们并不满意?”

“是的,面对必将降临的外来攻击,三十年来,端点星却一直处于不设防的状态,我们就是对这种政策不满。”

“我懂了。因此怎么样?继续,继续。”

“感谢你愿意继续听我说。因此,我们决定组成一个新的政党。这个政党是为了应付端点星眼前的需要,而不是为那个未来帝国神秘的‘自明命运’服务。我们要把你以及支持你的姑息人士赶出市政厅——并会速战速决。”

“除非?凡事都要附带一句‘除非’,你知道吧。”

“在这件事里面没什么分别:‘除非’你立刻辞职。我不是来要求你改变政策的——我并没有那么信任你。你的保证一文不值,我们只接受你的无条件辞职。”

“我懂了。”哈定翘起二郎腿,还翘起椅子的两只脚前后摇晃,“这就是你的最后通牒。谢谢你好心来警告我。但是,你知道吗,我决定不加理会。”

“市长先生,别将它当成警告。这是一项有关原则和行动的宣告。新的政党已经成立,明天就要开始正式活动。我们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和兴趣了,而且坦白说,由于我们体认到你对这个城市的贡献,才特地来向你提出这个简单的解决方案。我也知道你不会接受,但这样我就问心无愧了。下次选举之后,我们所形成的强大压力,就会逼得你非辞职不可。”

他站了起来,并示意其他人一起行动。

哈定马上举起手。“等一等!坐下来!”

瑟麦克重新坐下,但是动作似乎太急切了些。哈定板着脸,心中却不禁暗笑。他虽然说得那么坚决,其实仍在等待妥协的条件。

哈定说:“你们究竟希望我们的对外政策如何改变?要我们攻击各王国吗?立刻同时攻击这四个王国吗?”

“市长先生,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们只是主张立刻停止姑息政策,就这么简单。在你执政这段时期,你一直在进行科援诸王国的政策。你提供他们核能,协助他们在域内重建发电厂。此外,你还替他们成立医疗诊所、化学实验室和工厂。”

“怎样?你反对什么呢?”

“你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他们攻击我们。在这个大规模的勒索把戏中,你一直扮演着傻子的角色,只知道不断贿赂他们。你默许端点星被他们吃干抹净——结果,那些蛮子现在视我们为囊中物。”

“这话怎么说?”

“因为你给他们能源、给他们武器,实际上等于协助他们维修星际舰队,让他们比三十年前强大得太多了。他们的胃口也越来越大,最后他们一定会用新式武器吞并端点星,一口气满足所有的需索。勒索行动的结局大都如此,对不对?”

“那么你们的补救办法呢?”

“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立刻停止贿赂。将你的心力用在强化端点星的武装上,然后主动出击!”

哈定用近乎诡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人的金黄八字胡。瑟麦克很有自信,否则不会这么滔滔不绝。而他所提出的主张,无疑反映了相当多人的想法——一定相当多。

哈定的思绪稍微有些混乱,但他仍然装得若无其事,声音听来满不在乎。“你说完了吗?”

“暂时告一段落。”

“那么,你可看到我后面的墙上框着的那句话?劳驾你念一下!”

瑟麦克撇着嘴念道:“那上面写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市长先生,这是老年人的信条。”

“议员先生,我在年轻时就奉行这个信条——而且非常成功。那时你正忙着从妈妈肚子里爬出来,但或许你在学校里读过这段历史吧。”

哈定紧盯着瑟麦克,以慎重的语气继续说:“当年哈里·谢顿在这里建立基地,表面上的目的是编纂一套伟大的百科全书,我们为这个影子目标努力了五十年,然后才发现他真正的目的。那时,几乎已经太迟了。当我们和帝国核心区域失去联络之后,我们成了由科学家聚集的单一城市所构成的世界,完全没有任何工业。我们周围是新兴的野蛮王国,个个对我们充满敌意。我们是蛮荒汪洋中的核能小岛,当然成了邻邦觊觎的珍贵目标。

“在四王国中,安纳克里昂始终是最强大的。当年他们曾经要求在端点星建立军事基地,不久也的确实现了。当时统治端点市的那些百科全书编者,完全明白那只是他们占领整个行星的第一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嗯……实际接管了政府。换成你会怎么做呢?”

瑟麦克耸耸肩。“这纯粹是个理论上的问题,我当然知道你是怎么做的。”

“让我再说一遍,也许你还不了解其中的关键。当时谁都不禁会想到,最好集结所有的力量和敌人作殊死战。这是最简单的,也是最能满足自尊的做法——但是,也必然是最愚笨的。换成你,很可能就会这么做,正如你刚才所谓的‘主动出击’。但是我的做法,却是轮流拜访其他三个王国,向他们指出,如果让核能的机密落入安纳克里昂手中,无疑等于割断他们自己的喉咙。然后,我又委婉地建议他们采取一个明显的措施,如此而已。结果在安纳克里昂的军队登陆端点星一个月之后,他们的国王就接到其他三国的联合最后通牒。七天内,安纳克里昂人就全部撤离了端点星。

“请你告诉我,又何尝需要用到武力?”

年轻议员若有所思地盯着雪茄头,然后将它丢进焚化槽。“我不觉得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糖尿病患可以用胰岛素治疗,根本不用开刀,阑尾炎却一定需要动手术。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当其他办法通通失效时,最后剩下的一条路,不就是你所谓的‘最后的手段’?都是由于你的错误,才把我们逼上这条路。”

“我?喔,又是指我的姑息政策。你似乎仍不了解我们当时的情况和基本需要。安纳克里昂人离去后,我们的问题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从此,四王国变得比以前更具敌意,因为每个王国都想夺取核能——由于害怕其他三国,才不敢对我们下手。我们在利刃的尖端保持平衡,倘若有丝毫偏差——例如某王国变得太强,或有两个王国结盟——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懂。那时就应该全力准备应战。”

“正好相反,那时应该全力防止开启战端。我让他们互相对立,并且分别协助他们,提供他们科学、贸易、教育、正统医疗等等。我使他们感到,让端点星成为一个繁荣的世界,要比作为一个战利品更有价值。这个政策维持了三十年的和平。”

“是的,但你被迫用最可耻的形式来包装那些科援。你把它弄成宗教和鬼话的混合体,你还扶植了教士阶级,并且发明繁琐而毫无意义的仪典。”

哈定皱皱眉。“那又怎么样?我看不出它跟这个问题有什么关系。我最初那样做,是因为那些蛮子把我们的科学视为魔法,所以那种形式最容易让他们接受。教士阶级是自然形成的,若说我们出过力,也只是因势利导而已。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是由那些教士来掌管发电厂,就不是小事了。”

“没错,可是仍由我们来训练。他们对于各种机器的知识全是经验法则,对于包在机器外面的宗教外衣深信不疑。”

“万一有人识破了宗教的外衣,并且超越了经验法则呢,你又如何制止他学习到真正的科技,再兜售给出价最高的一方?那时候,我们对各王国还有什么价值呢?”

“瑟麦克,几乎没有这个可能。你只看到了表面。四王国每年都选派最优秀的人员,来端点星接受教士培训教育,成绩最佳的还会留在这里继续深造。假如你以为那些留下来的教士——他们不但连一点科学基础都没有,更糟的是,所学到的还是刻意扭曲的知识——居然能参透核能工程、电子学和超曲速的理论,那么你对科学的看法就太浪漫、太愚蠢了。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接受一辈子的训练,再加上一个聪明的脑袋才行。”

当哈定滔滔不绝时,约翰·李曾经突然站起来走出去,现在才又回来。哈定刚说完话,约翰便凑到这位上司耳边,说了一句耳语,并交给哈定一根铅筒。然后,约翰狠狠地瞪了代表团一眼,才坐回他的原位。

哈定双手来回转弄那根圆筒,又眯着眼看了看代表团的成员。然后他突然用力一扭,将圆筒打开来。只有瑟麦克一个人忍住好奇心,没有向滚出的纸卷瞄上一眼。

“各位,总而言之,”哈定说,“政府自认了解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读着。纸卷上写满许多行复杂而无意义的符号,但只有在一角用铅笔写的三个字,才传递了真正的讯息。哈定只瞄了一眼,就随手将它丢进焚化槽。

“只怕会面该结束了。”哈定说,“很高兴见到各位,谢谢你们的光临。”他敷衍地跟四个人一一握手,他们便鱼贯而出。

哈定几乎忍不住又要哈哈大笑,但直到瑟麦克与三名年轻伙伴走远之后,他才放纵地“咯咯”干笑几声,并对约翰露出愉快的笑容。

“约翰,你喜欢刚才那场吹牛比赛吗?”

约翰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可不认为他在吹牛。你得小心对付他,下次选举他很可能会胜利,正如他所声称的那样。”

“嗯,很可能,很可能——如果在此之前,什么也没发生的话。”

“哈定,这次要小心别弄巧成拙。我说过,这个瑟麦克拥有一批追随者。万一他在下次选举之前就采取行动呢?你我也曾使用武力达到目的,虽然你口口声声反对武力。”

哈定扬起一边的眉毛。“约翰,你今天非常悲观。而且也非常矛盾,否则你不会提到武力。还记得吧,当年我们的小小政变,没有令任何人丧命。那是在适当时机所采取的必要手段,过程平和、毫无痛苦,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至于瑟麦克,他反对的和我们当年完全不同。你我可不是百科全书编者,我们有万全准备。老战友,派你的部下好好盯着他们。别让他们知道自己受到监视——但眼睛放亮点,明白吗?”

约翰苦笑几声。“哈定,我如果事事要等你下令,那也太差劲了,对不对?瑟麦克和他的手下,已经被监视一个月了。”

市长咯咯笑了起来。“你先下手为强啊?很好。对了,”他又轻声补充道,“维瑞索夫大使即将回到端点星,我希望他只是暂时停留。”

约翰沉默了一下子,似乎有点担心,然后才问:“刚才收到的讯息就是这件事吗?事情已经爆发了吗?”

“我不知道。在没见到维瑞索夫之前,我什么都不清楚。不过,也许真的爆发了吧。毕竟,那些事必须在选举之前发生。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因为我不知道事情会有什么结果。哈定,你太深沉了,什么事都藏在心底。”

“连你也这么说?”哈定喃喃道,接着又提高音量说:“这是否代表你也要参加瑟麦克的新政党?”

约翰只好勉强挤出笑容。“好吧,好吧,算你赢了。我们去吃午餐如何?”

02

哈定被公认是一位出口成章的人,不少格言警语据说都出自其口,不过有许多可能是伪托的。无论如何,据说他曾在某个场合,说过下面这句话:

“光明磊落总有好处,尤其对那些以卖弄玄虚著称的人。”

波利·维瑞索夫曾经多次遵照这句忠告行事,因为他已经以双重身份在安纳克里昂待了十四年——维持那种双重身份就好像是赤脚在灼热的金属上跳舞。

对于安纳克里昂人民而言,他是一位教长,是基地派来的代表。在他们那些“蛮子”心目中,基地是一切神秘的根源,也是他们的宗教圣地——这个宗教是借着哈定的助力,在过去三十年间所建立的。由于这个身份,维瑞索夫自然受到极度的尊敬。他却觉得无聊得可怕,因为他打心底讨厌那些以他自己为中心的宗教仪典。

但是安纳克里昂的国王——不论是已去世的老国王或是他目前在位的孙子,他们都将维瑞索夫视为基地这个强权派来的大使,对他的态度是又迎又惧。

整体而言,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今天是三年来第一次回基地,他是抱着度假的心情回来的,虽然那些麻烦的意外也非要他回来一趟不可。

由于并非首次必须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旅行,他又采取了哈定“光明磊落”的策略。

他脱下神职人员的法衣,换上了便服——这样做已经算是度假。然后他搭乘定期太空客船回到基地,还故意坐二等舱。刚抵达端点星的太空航站,他就赶紧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公共影像电话亭,打电话到市政厅去。

他说:“我名叫简·史迈,今天下午和市长有约。”

接电话的是一位声调平板无力、办事效率却很高的年轻女子。她立即打了另一通电话请示,然后用干涩、单调的声音告诉维瑞索夫说:“先生,哈定市长将在半小时后见您。”然后荧光屏上的画面便消失了。

挂上电话后,这位驻安纳克里昂大使买了一份最新的《端点市日报》,悠闲地踱到市政厅公园,坐在他找到的第一张长椅上,阅读报上的新闻评论、体育版与漫画来打发时间。半小时后,他把报纸挟在腋下,走进了市政厅的会客室。

在此期间,根本没有任何人认出他来。因为他的一切行动光明磊落,谁也没有想要多看他一眼。

哈定抬起头,咧嘴一笑。“请抽根雪茄吧!旅途愉快吗?”

维瑞索夫取了一根雪茄。“很有趣。我的邻舱有位教士,他要来基地接受放射性合成物质使用的特别训练——你知道吧,那是用来治疗癌症的。”

“想必他不会称之为‘放射性合成物质’吧?”

“我想一定不会!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圣粮’。”

市长微微一笑。“请继续。”

“他诱使我跟他讨论灵学问题,并且想尽办法,要使我从卑鄙龌龊的唯物主义中得救。”

“而他一直没有发觉你是他的教长?”

“我没穿深红色法衣,他怎么认得出来?何况,他是司密尔诺人。不过,那是一次有趣的经历。哈定,这实在太神奇了,科学性宗教已经牢固地深植人心。我写过一篇文章讨论这个现象——纯粹是自己写着好玩,并不适合发表。我以社会学的眼光来研究这个问题,当旧帝国在银河外缘开始瓦解时,就科学本身而言,它似乎也开始在这些世界消失。为了使科学再度为人接受,它就必须以另一种面貌出现——这正是我们的做法,它的确很成功。”

“真有意思!”市长把两手交叉放在颈后,突然说:“谈谈安纳克里昂的情况吧!”

大使皱起眉头,把雪茄从口中取出来,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再放到一旁。“嗯,情况很不好。”

“否则,你也不会赶回来。”

“差不多。情况是这样的:安纳克里昂的关键人物是摄政王温尼斯,他是列普德国王的叔父。”

“我知道。但列普德不是明年就成年了吗?我记得他明年二月就满十六岁了。”

“没错。”维瑞索夫顿了顿,再以挖苦的语气补充:“前提是他能活到那时候。他父亲的死因极为可疑,是在狩猎时被针弹射穿胸部,官方的说法是意外丧生。”

“唔。我在安纳克里昂的时候,好像也见过温尼斯。那时我们刚把安纳克里昂人赶出端点星,而你还没有上任。让我想一想,如果我记得没错,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黑发,右眼斜视,还有一个滑稽的鹰勾鼻。”

“就是他。鹰勾鼻和斜眼都还在,但是头发如今灰白了。他行事卑鄙无耻,但好在他是那颗行星上的头号大笨蛋。他同样自以为聪明机灵,却使得他的愚蠢更加透明。”

“通常都是这样。”

“他的信念是杀鸡也得用核炮。最明显的例子是两年前老国王刚死的时候,他试图对灵殿的财产课税。你还记得吗?”

哈定感慨万千地点点头,然后露出微笑。“教士们曾经反弹。”

“他们的反弹声浪,在银河另一端都听得见。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他就对教士更加提防,不过还是不改他的强硬作风。就某方面来说,这对我们不利,他实在是无限度地自信。”

“也许是一种过度补偿的自卑情结吧。王储的弟弟往往有这种倾向,你知道的。”

“但两者殊途同归。他就像只疯狗,极力主张进攻基地,自己从不掩饰这个企图。从军备观点而言,他也的确有这个能力。老国王生前建立了强大的星际舰队,温尼斯这两年也没闲着。事实上,他当初想对灵殿的财产课税,也是为了扩充军备。这个企图失败之后,他竟然把所得税提高了一倍。”

“有没有人抱怨呢?”

“并没有任何激烈的抗议。服从圣灵所属意的威权,是王国内每场布道必有的讲题。但是温尼斯并不领情。”

“好,我知道背景了。现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两星期之前,安纳克里昂商船发现了一艘帝国星际舰队弃置的巡弋舰,它在太空里至少飘荡了三个世纪。”

哈定眼中闪耀出兴致勃勃的光芒,他立刻坐直身子。“对,我也听说了。宇航局曾经向我提出申请,希望能得到那艘星舰作研究之用。它的情况良好,我很清楚。”

“完全处于最佳状况。”维瑞索夫冷冷地应道,“上星期,你写信建议他把那艘巡弋舰交给基地,温尼斯收信后,简直要气炸了。”

“他还没有答复呢。”

“他不会答复的——除非用枪炮答复你。你可知道,在我离开安纳克里昂那一天,他曾经来找我,要求基地把那艘巡弋舰整修至战备状态,再交还安纳克里昂星际舰队。他厚颜无耻地说,你上星期送去的信,代表基地有攻击安纳克里昂的企图。他还说假如我们拒绝修理巡弋舰,就证明他的怀疑是事实。为了安纳克里昂的安全,他将被迫采取自卫行动。他就是这么说的——被迫采取自卫行动!所以我只好赶回来了。”

哈定轻轻笑了几声。

维瑞索夫也微微一笑,继续说:“当然,他在等待我们拒绝。在他看来,那是立即进军的最佳借口。”

“维瑞索夫,我了解了。好吧,我们至少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所以不妨把巡弋舰修理好,再恭敬地送还给他们。为了表示我们的敬意和友善,把它重新命名为‘温尼斯号’吧。”

哈定又笑了几声。

维瑞索夫仍然以一丝笑意回应。“哈定,我相信这是合理的做法——但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那是一艘星舰!是帝国当年才能建造的星际巡弋舰。它的容量相当于安纳克里昂舰队总容量的1.5倍;它配备有足以摧毁整个行星的核炮,还有能抵抗Q能束、完全不产生辐射的防护罩。哈定,那艘星舰实在太好了……”

“维瑞索夫,那只是表面上,表面上如此。你我都知道,以他现有的兵力,想要攻击端点星是轻而易举,我们根本来不及修好那艘巡弋舰当防御武器。那么,把它送给温尼斯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你也知道,根本不会发生真正的战争。”

“没错,我也这么想。”大使抬起头,“可是,哈定……”

“怎样?为什么停下来?继续说啊。”

“好的,虽然这不是我的份内之事。但是我从报纸上看到……”他把日报放在桌上,指着第一版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定随便瞄了一眼。“一群市议员准备组建一个新的政党。”

“上面是这么写的。”维瑞索夫坐立不安,“我知道内政方面你比我清楚,但是除了尚未诉诸武力,他们用尽一切方法在攻击你。他们的势力究竟多大?”

“还真他妈的强。下次选举之后,他们可能就会控制议会。”

“不是选举之前?”维瑞索夫斜眼望着市长,“除了选举之外,还有不少夺取政权的办法。”

“你把我看成温尼斯了?”

“当然没有。可是修理星舰需要好几个月,而且修好后攻击必然随之而来。我们的让步会被当成一种极度懦弱的迹象,何况一旦拥有帝国巡弋舰,温尼斯的舰队会增强一倍实力。到时候他一定会发动攻击,这就跟我的教长头衔一样确凿。我们何必冒险呢?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把我们的计划告知议会,二是现在就逼安纳克里昂摊牌!”

哈定皱起眉头。“现在就逼他们摊牌?在危机来临之前?我绝不会那样做。你别忘了哈里·谢顿和他的计划。”

维瑞索夫犹豫了一下,然后喃喃道:“这么说,你绝对相信有那个计划的存在?”

“这几乎是不容怀疑的。”哈定断然地回答,“当年‘时光穹窿’开启时我也在场,而谢顿的录像透露了这个秘密。”

“哈定,我不是指那个。我只是不懂,他怎么可能预测往后一千年的历史。也许只是谢顿过于自信吧。”看到哈定露出讥讽的微笑,维瑞索夫有点心虚,补充了一句:“好吧,我又不是心理学家。”

“没错,我们都不是。但我在年轻的时候,的确受过一些基本训练——足以让我了解心理学的能耐,即使我自己无法善加利用。哈里·谢顿的确做到了他所宣称的事,这点无庸置疑。正如他所说,基地的建立是为科学提供一个避难所——在新兴的蛮荒世纪中,用以保存逝去帝国的科学和文化,以待重新发扬光大,建立第二帝国。”

维瑞索夫点点头,但还是有点怀疑。“每个人都知道事情应该会演变成那样,但是我们能冒这个险吗?为了虚无飘渺的未来,我们能拿现在当赌注吗?”

“我们必须这么做——因为未来并非虚无飘渺。谢顿已经计算并描述得很清楚。他已经预先设定未来将连续不断发生的危机;每一次危机,多少都取决于上一个危机的圆满解决。目前的危机只是第二个,天晓得倘若稍有偏差,最后会造成什么结果。”

“这算是空洞的臆测。”

“不!是哈里·谢顿在时光穹窿中这么说的。每次遇到危机时,我们的行动自由便会受限,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可走。”

“为了使我们维持在这条窄路上?”

“或者说,为了避免我们走到岔路上。反之,假如行动方案不止一个,就表示危机尚未来临。我们必须尽可能让事情自然发展,太空在上,这正是我打算要做的事。”

维瑞索夫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咬着下唇,不情愿地沉默不语。去年,哈定才头一次跟他讨论这个问题——这个实际的问题:如何化解安纳克里昂进攻基地的意图。因为那个时候,连维瑞索夫也开始主张停止姑息政策。

哈定似乎能猜到这位大使的想法。“我倒宁愿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些事。”

“你为何这么说?”维瑞索夫吃惊地吼道。

“因为现在总共有六个人——你、我、另外三位大使以及约翰·李——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有了相当的概念,我真担心谢顿其实希望瞒着每个人。”

“为什么?”

“因为谢顿的心理学虽然先进,却有先天的限制。它不能处理太多的独立变量。它也无法用在个人身上,不论想要预测的时间是长是短,就像‘气体运动论’不适用于个别分子一样。谢顿的研究对象是群众,是整个行星上的居民。这些群众还必须不知情;对于行动将产生什么结果,他们完全没有任何预知。”

“我听不太懂。”

“我也没办法。我并不是真正的心理学家,不能用科学的语言来详细说明。可是你也知道,端点星上没有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也没有这方面的数学参考书。显然,谢顿不要让端点星上的人具有任何预测未来的能力。他希望我们盲目发展——因而也就能正确地根据群众心理学的原则来发展。正如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当初我赶走安纳克里昂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我们应该何去何从。当时我的想法只是保持势力均衡,如此而已。直到后来我才发觉,各个事件之间有个微妙的模式;但是我采取行动时,尽量不考虑这一点。因为一旦被先见之明所干扰,整个计划就会被破坏了。”

维瑞索夫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我在安纳克里昂的灵殿中,也曾听过同样复杂的理论。然而,你要如何判断正确的行动时机?”

“时机早已决定了。你也承认,一旦我们修复了巡弋舰,温尼斯势必会对我们发动攻击。这件事绝无任何回旋余地。”

“没错。”

“好,所以外在因素已经确定了。另一方面你也承认,下次选举后,会产生一个由反对党主控的新议会,它会迫使我们对安纳克里昂采取行动。这也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没错。”

“当所有余地都消失时,危机就来临了。话说回来,我有点担心。”

哈定停了下来,维瑞索夫耐心地等着。哈定却慢慢吞吞、几乎很勉强地继续说:“我有一个想法——只能算是个人见解——根据谢顿的计划,内外的压力应该在同时升到顶点。如今看来,却有几个月的出入。温尼斯可能在春天之前就打过来,而距离选举却还有一年的时间。”

“这好像并不重要。”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不可避免的计算误差,或者由于我知道得太多使然。我尽量避免让自己的预感左右自己的行动,但我又如何确定呢?那一点点时间上的差异,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无论如何,”他抬起头来,“至少有一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什么事?”

“当危机爆发时,我要到安纳克里昂去。我要亲自到现场去……喔,维瑞索夫,我们谈得够多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去喝杯酒,我想轻松轻松。”

“那就在这里喝吧,”维瑞索夫说,“我可不想被认出来。否则你也知道,那些伟大的议员新组的政党会怎么说。叫人送些白兰地来吧。”

哈定接受了他的建议——但没有叫得太多。

03

古时候,当银河帝国统治着整个银河系,而安纳克里昂是银河外缘最富裕的星郡时,曾有不少皇帝正式访问过安纳克里昂的总督官邸。而且,每一位莅临的皇帝都曾经一试身手,也就是驾着高速空中飞车,用针枪猎杀如同空中堡垒般的巨鸟。

如今,安纳克里昂的声望已随着光荣时代一起走入历史。现在那座总督官邸,除了由基地工人修复的一侧之外,其余全是一片断垣残壁的废墟。而最近两百年间,也从来没有皇帝驾临此地了。

不过,猎杀巨鸟仍是此间王室钟爱的狩猎活动,而身为安纳克里昂国王的首要条件,就是要善用猎射巨鸟的针枪。

列普德一世是当今的安纳克里昂国王,并且照例冠上“银河外围之主”这个名不副实的封号。虽然他还不满十六岁,已经是猎杀巨鸟的高手。他在不到十三岁时就首开纪录,即位刚满一周,就打下生平第十只巨鸟。今天他猎杀到第四十六只,正高高兴兴踏上归途。

“在我成年之前,要射下五十只。”他欢欣鼓舞地说,“谁敢跟我打赌?”

朝臣们都不敢跟国王打赌,因为赢了反倒有杀身之祸,所以没有人敢做声。于是国王得意洋洋地准备回房换衣服。

“列普德!”

听到这声强有力的叫唤,国王停下迈出一半的脚步,闷闷不乐地转过头来。

温尼斯站在自己的书房门口,以严厉的目光瞪着年轻的侄子。

“让他们退下,”温尼斯做着不耐烦的手势,“快让他们退下。”

国王生硬地点点头,两名侍从便赶紧鞠躬并退到楼下去。列普德自己则走进叔父的书房。

温尼斯忧心忡忡地瞪着国王的猎装。“要不了多久,你就得把心思放在比猎鸟更要紧的事情上。”

他转身蹒跚地走向书桌。温尼斯自从上了年纪,受不了气流的冲击,也无法冒险俯冲到巨鸟的翼下,更不能以单脚操纵空中飞车翻滚爬升,他就对这项运动产生了反感。

列普德深知叔父的酸葡萄心理,却不怀好意,故意兴冲冲地说:“叔叔,你今天真该跟我一起去。我们在沙米亚草原赶起一只巨鸟,简直大得像个妖怪,于是游戏便开始了。我们追赶了它两个小时,至少横跨七十平方英里。然后,我到了向阳高原。”

国王一面说,一面比手划脚,好像他还在高速空中飞车上。“我开始盘旋俯冲。趁它往上飞的时候,我射击它的左翼下方。结果将它激怒了,打横翻滚出去。我勇敢迎战,向左急转,等着它笔直落下。果然不出我所料,它真的下来了。可是我还来不及行动,它已经冲到翅膀打得到我……”

“列普德!”

“喔——我就射中它了。”

“我不怀疑这一点,现在你注意听我说好吗?”

国王耸耸肩,随即被桌上的食物吸引,拿起一颗莉菈坚果咬了几口。他露出国王不该有的愠怒,也不敢正视叔父的眼睛。

温尼斯先说了一句开场白:“我今天上了那艘星舰。”

“什么星舰?”

“星舰只有一艘,只有那一艘!就是基地正在替我们舰队修复的那艘,它是当年帝国的巡弋舰。我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就是那艘吗?你瞧,我早就告诉你,只要我们叫基地帮忙修理,他们绝不敢抗命。你说什么他们想攻击我们,你瞧,那只是你神经过敏。假使他们有那个意思,又怎么会替我们修理星舰呢?你瞧,这根本说不通。”

“列普德,你是个笨蛋!”

国王刚把坚果壳扔掉,正拿起另一颗准备塞进嘴里,听了这句话,他满脸涨得通红。

“好啊,请你注意,”国王的声音虽然不悦,但是仍然跟撒娇差不多,“我想你不应该那样骂我,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瞧,我再过两个月就成年了。”

“对,你就要当一国之主,承担起国王的重责大任。假如你把打鸟的时间分一半来处理公务,我马上心安理得地辞去摄政的职位。”

“我不在乎。你瞧,这根本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事实是,即使你是摄政王,又是我的叔叔,但我仍是国王,而你仍是我的臣民。无论如何,你不应该骂我笨蛋,也不应该在我面前坐下;你还没有请求我的恩准。我认为你该小心点,否则我会有所反应——很快就会。”

温尼斯以冷峻的目光望着国王。“我应该尊称你‘陛下’吗?”

“是的。”

“很好!陛下,你是个笨蛋!”

在斑白的眉毛下,温尼斯的黑眼珠冒出怒火,吓得年轻的国王慢慢坐下来。

一时之间,温尼斯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嘲讽神色,但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笑,并伸出一只手搭着国王的肩膀。

“列普德,别介意。我不该对你那么凶。但是压力那么大的时候,有时很难让言行合乎礼数——你懂吗?”他的语气虽然温和,目光却没有软化。

列普德犹豫不决地说:“是啊。你瞧,国家大事相当艰难。”他开始有点担心,会不会又得听叔父提起无聊的对司密尔诺本年贸易细节,或是红廊区各零星世界间的长期纠纷等等问题。

温尼斯继续说:“孩子,我早就想跟你谈这件事,也许我早该跟你谈谈。但是我知道你太年轻,不耐烦听这些繁琐的政务。”

列普德点点头。“嗯,没关系……”

这位叔父断然地抢着说:“然而,再过两个月你就成年了。更重要的是,面对将来的挑战,你必须扮演一个积极主动的角色。列普德,你即将成为一位真正的国王了。”

列普德又点点头,表情却相当茫然。

“列普德,战争很快就要来临。”

“战争!但我们已经和司密尔诺休战……”

“不是司密尔诺,而是跟基地作战。”

“但是,叔叔,他们已经同意为我们修理星舰。你说……”

看见叔父的嘴唇一撇,他赶紧把下面的话硬生生咽回去。

“列普德,”温尼斯的语气不再那么友善,“我把你当大人在跟你讨论问题。不管基地愿不愿意修理星舰,我们都要和他们作战;事实上,既然修理正在进行,战争反而爆发得更快。基地是一切有形和无形力量的根源。安纳克里昂的一切伟大成就,包括船舰、城市、百姓、贸易等等,样样都仰赖基地的鼻息,而基地施舍给我们的,只不过是它的九牛一毛,一些不要的残渣剩菜。我自己还记得当年,安纳克里昂的城市都只能靠油和煤来取暖。但不提这些了,你不会有任何概念的。”

“我们似乎,”国王战战兢兢地说,“应该感激……”

“感激?”温尼斯吼道,“他们只肯施舍一点渣滓给我们,天晓得他们自己藏了多少宝贝——他们藏起来是在打什么主意?哈,他们想要有朝一日统治整个银河。”

他将手移到侄子的膝盖上,眯起了眼睛。“列普德,你是安纳克里昂的国王。你的儿子或儿子的儿子,有可能成为宇宙之王——只要你能得到基地隐藏起来的力量!”

“你说得有些道理。”列普德的眼睛亮了起来,脊背也挺直了,“毕竟,他们有什么权利独占呢?你瞧,这不公平。安纳克里昂也该有一份。”

“看,你开始了解了。那么,孩子,万一司密尔诺决定抢先攻占基地,夺取所有的力量,那该怎么办?我们逃得过成为藩属的命运吗?你自己还能当多久的国王呢?”

列普德变得激动起来。“太空啊,有道理。你瞧,你说得完全正确。我们必须先发制人,这只是自卫罢了。”

温尼斯的笑容扩大了一点。“此外,在你的祖父称王之初,安纳克里昂的确曾在基地所在的端点星上,建立过一个军事基地——它对我们的国防极为重要。但是,由于基地领导者的阴谋诡计,逼得我们被迫撤离。那人是个狡滑的无赖,只是一名学者,全身上下没有一滴贵族血液。列普德,你懂吗?你的祖父被那个平民羞辱过。我还记得他!他差不多跟我同年,当年他带着恶魔似的微笑和恶魔似的头脑来到安纳克里昂——拿着另外三个王国当后盾,他们组成了反抗安纳克里昂伟业的懦夫联盟。”

列普德满脸通红,眼睛也更亮了。“我向谢顿发誓,假使我是祖父,无论如何我都决心一战。”

“不,列普德。我们当时决定等待——等待更恰当的时机再雪耻。在你父亲没有猝然辞世之前,他曾经希望自己就是……唉!唉!”温尼斯把脸转开一会儿,再用似乎很伤痛的口吻说:“他是我的兄长,假如他的孩子……”

“对,叔叔,我不会辜负他。我已经下定决心,安纳克里昂一定要扫荡那个制造麻烦的祸源,而且要马上。”

“不,不能马上。首先,我们必须等巡弋舰修好。他们接下修理的工作,唯一的原因是害怕我们。那些傻瓜想讨好我们,但我们并不会改变心意,对不对?”

列普德一手握拳,猛捶另一只手的掌心。“只要我还是安纳克里昂王,绝对不会。”

温尼斯的嘴唇扯出一个嘲讽的神情。“此外,我们必须等塞佛·哈定来到这里。”

“塞佛·哈定!”国王突然睁大眼睛,光洁稚嫩的脸上原本堆满的凶悍线条消失无踪。

“对,列普德,基地的领导人要亲自到安纳克里昂来祝贺你的生日——或许是想来巴结我们。但是他这样做毫无用处。”

“塞佛·哈定!”国王只是喃喃低语。

温尼斯皱起眉头。“你怕这个名字吗?就是这个塞佛·哈定,他上次来的时候,简直就是踩在我们头上。王室曾经遭到这种奇耻大辱,你不会忘记吧?而且他只是一个平民,是贫民窟里的垃圾。”

“我想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的,绝对不会忘记!我们要以牙还牙……但是……但是……我有点……有点害怕……”

摄政王站了起来。“害怕?怕什么,你怕什么?你这个小王……”他及时把下面的话吞回去。

“那会是……呃……一种亵渎,你瞧,竟然去攻击基地。我的意思是……”他停了下来。

“说下去。”

列普德以困惑的口吻说:“我的意思是,假如真有‘银河圣灵’,它……呃……它可能会不高兴的。你不觉得吗?”

“不,我可不那么想。”温尼斯答得非常冷酷。说完他再度坐下,嘴唇扭曲成一个诡异的笑容。“你的脑袋真的为银河圣灵这么担心吗?所以你才会这么胡思乱想,优柔寡断。我认为,你是听多了维瑞索夫的鬼话。”

“他对我解释了很多……”

“有关银河圣灵的事吗?”

“是啊。”

“哎呀,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娃儿。他对于自己所说的那一套惑众妖言,比我更不相信千百倍,而我呢,则是一点也不相信。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

“嗯,我知道。但是维瑞索夫说……”

“别听维瑞索夫的,那都是胡说八道。”

接着是短短一段抗议性的沉默,然后列普德才说:“反正大家都相信。我是说关于先知哈里·谢顿,以及他如何指定基地完成他的圣训——在未来的某一天,‘银河乐园’将重返人间;不服从圣训的人将永远形神俱灭。老百姓都相信这个说法,我主持过庆典,所以我知道他们都相信。”

“没错,他们相信,但是我们不相信。其实你应当感激这件事实,由于这套愚民政策,你才能根据神的旨意当上国王——让你自己变成半人半神。这简直轻而易举。这套说法也消除了所有叛变的可能,保证老百姓绝对服从每一件事。所以说,列普德,你必须主动对基地宣战。我只是摄政王,是个凡人。而你是国王,对老百姓而言,是半个神。”

“但我自己觉得不是。”国王深思熟虑地说。

“对,其实不是。”温尼斯以挖苦的语气答道,“但在别人眼中你就是,只有基地的人例外。懂了吗?基地以外的人都认为你是半个神。假如把他们除去,就再也没有人否认你的神性。你想想清楚!”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自己控制灵殿的发电机、无人太空船、治癌的圣粮和其他一切?维瑞索夫说,只有银河圣灵祝福过的人才能……”

“对,维瑞索夫那么说!除了哈定,维瑞索夫就是你最大的敌人。列普德,你和我站在一起,不用担心他们。让我们叔侄联手,共同重建一个帝国——不只是安纳克里昂王国,而是包括整个银河系上千亿颗恒星的帝国。这样总比口头上的‘银河乐园’更好吧?”

“是……是的。”

“维瑞索夫能保证更多吗?”

“不能。”

“好极了。”温尼斯的语气变得更加蛮横,“我想,这个问题可以算解决了。”他不等国王回答,又说:“你走吧,我等会儿再下去。列普德,还有一件事。”

年轻的国王刚走到门槛,又回过头来。

温尼斯面露微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孩子,你打巨鸟的时候要小心。自从你父亲不幸意外身亡,有些时候,我对你的安危有很奇怪的预感。针枪射出的针弹在空中乱飞时,混乱之中,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我希望你要多加小心。有关基地的问题,你会照我说的去做,对吧?”

列普德睁大眼睛,却避开叔父的视线。“对……当然。”

“很好!”他面无表情地瞪着侄子的背影,然后走回自己的书桌。

而列普德离开时,内心却充满忧虑与恐惧。攻击基地、取得温尼斯所说的力量,或许的确是最好的策略。但是他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当战争结束,自己的王权巩固之后,温尼斯与他那两个高傲的儿子就会等着继承王位。

但他是国王,国王能下令处死任何子民。

即使叔父或堂兄也不例外。

04

除了瑟麦克本人,路易斯·玻特是反对阵营中最活跃的一员。他一直积极地召集异议分子,进而促成如今声势浩大的“行动党”。但他并未参加大约半年前去拜见塞佛·哈定的代表团。这并不表示他的努力未被认可,事实上正好相反。他不能参加是因为另有重要任务,当时他正在安纳克里昂的首都世界。

那次他是以私人身份去的。他没有拜会任何达官贵人,也没有其他什么大动作。他只是去观察那个忙碌世界的各个幽暗角落,并且透过各种管道刺探情报。

他回到端点星时已是冬季,那个短暂的白昼始于乌云而终于瑞雪。玻特是在傍晚抵达的,不到一小时后,他已经坐在瑟麦克家中的八角桌旁。

薄暮中厚厚的积雪,像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令气氛相当凝重。玻特却没有委婉的开场白,一开口就开门见山。

“恐怕,”他说,“我们目前的处境,套用夸张的说法,就是‘徒劳一场空’。”

“你真的这么想吗?”瑟麦克沮丧地问。

“瑟麦克,这还用说吗,没有别的可能了。”

“关于军备……”托卡·渥图有些急切地说,却马上被玻特阻止。

“忘了它吧。这是个司空见惯的老把戏,”玻特环顾四周每一个人,“我指的是如何控制安纳克里昂的人民。我承认最初是我提出那个构想,由我们来资助一场宫廷革命,扶植一个亲基地的人为王。这是很好的想法,至今仍是如此。它唯一的缺点就是无法实现,伟大的塞佛·哈定早就防到了。” iCg/ejx0iDPQJg4nE0oD+Pfj2bh3xk0vzM1q4HVQmNi7tQoym5SB1uKmk8mrl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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