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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努力创造新颖的东西

1967年夏季学期结束时,乔尼·吉姆斯和我搬进了他父母住所的地下室,那个地方位于伦敦的康诺特广场,就在爱德华大街附近。我们设法说服凡妮萨·雷德格雷夫 改变主意,为了让《学子》获得成功,不要光是给予它最好的祝福,而要接受我们的采访。这次采访是我们事业发展的转折点,因为我们可以用她的名字吸引其他撰稿人。我们的撰稿人名单逐渐增加,甚至包括了戴维·霍克尼 和让-保罗·萨特 这样的人物,如此一来,我就更容易说服一些潜在的广告客户,让他们相信在《学子》上打广告是物有所值的了。

整个夏天,乔尼和我都住在地下室里。房间阴暗、潮湿,家具很少。连我们睡的床垫也是放在地上的。这个地方很快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垃圾堆,到处是废纸、脏兮兮的咖啡杯以及炸鱼薯条的包装纸。我们成天饥肠辘辘,有时会溜到楼上,突袭乔尼父母的冰箱。偶尔,妈妈会闯进门来,手里拎着个野餐篮。

“红十字会的救济食品到了!”她大声叫道,“你们俩上次洗衣服是什么时候?”

然后,我们就在地板上铺一张床罩,狼吞虎咽起来。

有一天,她拿出100英镑的现金给我们。妈妈在夏姆里格林附近的路上捡到一条项链,把它交给警察。过了三个月都无人认领。于是警察就让妈妈把项链拿走。她知道我们缺钱,所以来到伦敦,卖掉项链,把钱给我们。凭这100英镑,我们付清了电话费和邮寄费,得以维持好几个月。如果没有这笔钱,我们早破产了。

彼得·布莱克曾给披头士乐队的专辑《佩珀军士》设计封面,并因此而出名,他为我们的创刊号画了幅图,上面是一个学生。这期杂志的封面很朴素,白色的背景中只有两处红色。一处是杂志的名称“学子”,一处是那个学生打的领带。另外,彼得·布莱克还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的开场白令人难忘:“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如果没穿衣服,那就是个精彩的话题,我对此特别感兴趣。她会教你怎样画画,当然还得加上透视法和解剖学。”

我正在飞快考虑当画家的好处,他又继续口若悬河地指出“学生权力”的危险性——这可是当时很有争议性的热点话题:

我认为学生已经拥有很大的权力,不应该得寸进尺,凌驾于教师之上。此刻我并不喜欢作为群体的学生。我认为他们对自己评价过高,成天夸夸其谈,动不动就抗议,有那么那么多的权利。我认为,有些人作为学生,会在各种活动中陷得太深。不管怎么说,学生没那么重要——他们学习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长大成人吗?学生们不应该觉得自己就该到处控诉。

或许是因为我们太年轻,不像他们通常面对的职业记者那样盛气凌人,所以,有些撰稿人会向我们透露内情,发表一些令人捧腹的生动评论。杰拉尔德·斯卡夫描述自己的工作说:“我总是在画画——这是精力问题。我永远无法搁笔停下。它跟吃饭一样,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旦有了想法,就必须表达出来——简直就跟生病似的,这是一种生理功能。”我问达德利·摩尔怎么看待学生,他回答说:“你们这代人只有一个地方让我痛恨,那就是你们的年龄。”他曾经在牛津大学摩德琳学院工作,是一位研究管风琴的学者,可当我提到古典音乐时,他却说:“我宁愿整天在泥水里跟六个女人打滚儿,也不愿坐在钢琴旁。”

米克·贾格 和约翰·列侬 也同意接受我们的采访。在当时的学生心目中,他们俩都是半神半人的偶像。在贾格的访谈前,《学子》引用了一篇精彩的介绍:

最近,《旋律制造者》写道:“贾格神似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那位可敬的兄长跟他说,必须要有痛苦存在,我们才会认识到美德的可贵。这时,卡拉马佐夫回答道:“如果为了让小孩子有更强烈的意识,因而必须让他吃尽苦头,那么他或许不会否认上帝的存在,但却只会毕恭毕敬地退还那张进入天堂的车票。米克·贾格之流的叛逆就跟这类似。”

我难以想象,当我们引用这段话时,心里究竟有何想法。我肯定没明白它的意思。

我来到贾格位于切尼步道的住所,局促不安地走了进去,玛丽安·费斯芙 将我领入起居室,然后便上楼消失了,令人可望而不可及。米克和我亲切地相视而笑,我们俩都失语了:

布兰森:你喜欢接受采访吗?

贾 格:不喜欢。

布兰森:那为什么要《学子》采访你呢?

贾 格: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是经常接受采访。我的意思是,几乎不接受。

布兰森:你对政治不感兴趣?

贾 格:确实。

布兰森:为什么?

贾 格:我想了很久,然后断定自己没工夫搞政治和了解别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卷入政治,你就真的会胡搞一通。

布兰森:你认为人们会受到音乐影响吗?

贾 格:是的。我认为很可能会,因为音乐属于这样的事物——它是重复性的,同样的东西翻来覆去地重复。结果它就钻进你的脑子,对你有影响了。

我们采访约翰·列侬的经历是另一种“经典”。乔尼和我一起去的,他试图引用文学典故:

乔 尼:有位批评家曾写道,《生命中的一天》就像《荒原》的缩影。

列 侬:什么的缩影?

乔 尼:T. S. 艾略特的诗歌,《荒原》。

列 侬:没听说过。我对文化不熟,你知道的。

讽刺的是,对约翰的采访差点让《学子》完蛋。在我们跟约翰见面之后,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打算问他和洋子 是否愿意为《学子》提供一张新唱片,我们将把它作为附赠品,跟杂志一起发行。

我联系了披头士乐队的新闻发言人德里克·泰勒。当时,披头士乐队刚建立“苹果艺术基金”,目标是资助那些正在奋斗的美术家和音乐家。德里克每天有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他位于萨维尔街的办公室里,会见排成一字长龙的申请者,他们全都怀着一百种各式各样的理由,认为披头士乐队就该给他们钱。德里克简直就像王宫里的宫务大臣。他和蔼可亲,总会耐心倾听每个人的要求,不管它多么不着边际、荒唐可笑。

我把我们的要求告诉德里克,他立刻一口答应下来。约翰和洋子将很乐意为我们提供唱片,他说,然后把我介绍给苹果唱片公司的总经理罗恩·卡斯和一位生产附送唱片的商人,我们约好了交货日期。

我带着好消息赶紧回到康诺特广场。我们不仅有一篇约翰·列侬的访谈,而且还将很快拥有一首列侬未发行的原创新歌。这是《学子》意外获得的绝妙推销手段。我们联系到当时最时髦的插图画家艾伦·奥尔德里奇,请他为杂志设计一个独特的封面,在上面留出一块空白,放置附送唱片。我们还计划本期印刷10万册——这是我们有史以来的最大印数。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唱片还没有送来。我坐立不安,便打了个电话给德里克。“放心吧,理查德,”他说,“我们遇到一点麻烦。但是,我发誓会让你有所收获的。”事实上,我要求列侬夫妇给予好心馈赠的时机再糟糕不过了。洋子刚刚失去肚里的孩子,列侬又因持有大麻而一度受到拘押。当时夫妻俩跑到他们位于韦布里奇的住宅,暂避风头。

我自己也陷入了麻烦。由于制作特刊的计划落空,《学子》濒临破产。我孤注一掷,这辈子头一次找了个律师,查尔斯·利维森。他给德里克写了封信,威胁说,如果列侬夫妇违背诺言,我们就起诉苹果。

几天后,我接到德里克的电话。“到苹果来一趟,理查德,”他说,“我们有东西给你。”

那天下午,我坐在苹果唱片公司的地下室录音棚里,跟利维森、德里克、约翰、洋子一起,听他们提供的录音带。磁带录音机发出“咝咝”的声音,之后,是一下沉沉的、机械的敲击——就像心脏的跳动声。

“这是什么?”我问道。

“这是我们宝宝的心跳。”约翰说。

他还没说完,那个声音就停止了。洋子扑进约翰怀里,泪如泉涌。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等我开口说话,约翰的目光就从洋子的肩膀上方凝视着我的眼睛。

“胎儿死了,”他告诉我,“这是我们死去的宝宝留下的寂静。”

我回到《学子》编辑部,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这是他们私生活中悲痛的一刻,我觉得我们不能把它作为唱片发行。也许我错了,因为,正如德里克所言,这是“概念艺术”,很有收藏价值。我们只好撕掉封面,重新设计杂志。这花了一大笔钱,不过,我们还是想方设法把它凑了出来。我本打算起诉列侬夫妇,可他们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况且,他们毕竟以自己特殊的方式遵守了协议,虽然我当时没看出它的价值。在我们因唱片问题发生争执后,德里克写了封短笺,为给我带来的一系列麻烦表示歉意。在信的末尾,照例是他用于所有通信签名的那句格言:“您需要的只是爱……”

乔尼的阅读面很广,而我几乎完全不读书。我似乎一直没时间阅读。我会花好几天工夫打电话,兜售广告位,到处游说,找人为《学子》免费撰稿,或接受采访。我这辈子一直都需要一个能跟我抗衡的人,弥补我的缺点,抵消我过于旺盛的精力。乔尼和我是一对好搭档。他对各种采访对象与采访原因了然于心。而我则能使出浑身解数说服他们接受访谈,有一种不怕遭到拒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固执性格。

在我为《学子》作采访时,很多时候我只管打开录音机,让采访对象畅所欲言。在跟苏格兰精神病专家R.D.莱恩见面之前,我尝试阅读他那本畅销书:《经验策略》。我想,我跟大多数人一样,读这本书时完全不知所云。我把麦克风对准莱恩,然后,他一下子说了一个半小时,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脑袋后面天花板的一角。我根本听不懂他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只是心里暗暗庆幸他没给我留下丝毫提问的时间。到最后,他的谈话显然已经结束,于是我一迭连声地向他道谢,然后回到办公室,把他的话写下来。结果我们发现,他那些话全都是引用《经验策略》中的段落,几乎一字不差。

出版几期之后,参与《学子》办刊的人逐渐增加。有时,乔尼和我会跑到夜总会去,跟女孩子攀谈,有时甚至会劝说她们到公寓来“喝咖啡”。如果她们在这里过夜,第二天早上我们就会游说她们来帮忙。出于某种原因,她们往往对我们满怀同情。通过口口相传,老朋友从学校里冒出来了,然后是朋友的朋友,或者读过这份杂志的人,都想加入进来。地下室变得越来越像个兽穴。我们全都是光干活不拿钱,冰箱里有什么就吃什么,或者出去吃便宜的咖喱食品,就这样维持生活。

形形色色的人都来帮我们发行杂志。我们的基本想法是,他们先取走几捆杂志,以每本2先令6便士的价格出售,然后把一半的收入拿回来交给我们,也就是说,他们每卖一本就可赚1先令3便士。他们打算先付钱给我们,可是这种方式往往行不通。但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为《学子》能获得多少利润忧心过,只是决心要凑出足够的现金来出版下一期,并付清我们的账单。我想,我们售出的杂志越多,通过口口相传,杂志的名气就越大,最终就能吸引更多广告客户。

我想尽办法维持杂志的生存,却没有意识到,这种迫切的需要同时也将我当记者的抱负挤到一旁。乔尼负责编辑,我负责经营、出售广告位、与印刷商讨价还价。可以说,我是因为一时疏忽才变成企业家的,不过,当时若有人向我提到“企业家”这个词,我很可能还得问问乔尼这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没把自己视为商人。所谓商人,就是伦敦金融城的那些中年人,他们沉迷于赚钱,身穿细条纹西服,家住郊区,娶了老婆,平均拥有2.4个孩子。当然,我也想通过《学子》赚钱——我们需要钱维持生存。但我们主要把它视为富于创意的事业,而非赚钱的生意。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过来,生意本身也能成为富于创意的事业。你出版一份杂志,就是努力创造出某种新颖的东西,创造出某种卓尔不群的东西,它能经久不衰,并且说不定还具有某种实际用途。最重要的是,你希望创造出让你感到骄傲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商业哲学,一直如此。说实话,我还从没有涉足于某个行业纯粹是为了赚钱。如果赚钱是你唯一的动机,那么我想你不那么做可能反而会更富有。一桩生意必须涉及广泛,必须有趣,必须能激发你的创造本能。

管理《学子》当然很有趣。高保真音响播放着鲍勃·迪伦、披头士乐队或滚石乐队刺耳的音乐,震动着地下室的墙壁,我们每天的工作就在这音乐中展开。乔尼和我出去卖杂志时,如果我们以2先令6便士的价格卖出一本,那我们就会买两个汉堡包庆祝一番,每个1先令3便士。待在地下室里,我会不时透过肮脏的窗户向外张望,看到外面天气很好,我就会关掉音乐,跟大家说我们必须出去散步。我们一路闲逛,穿过海德公园,最后有人跳进蛇河,于是我们全都下去游泳。

托尼·梅勒是杂志的主要助理编辑之一。我们都对他充满敬意,因为他当过工会官员。托尼比我们其余的人都年长很多,一说起社会主义就滔滔不绝。当杂志刊登一些更政治化的公告时,大家都为使用确切的词语而争论不休,这时我开始意识到一个涉及面更广的问题:生存的策略。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杂志的局外人。其他人都在讨论“迷幻药权威”蒂莫西·利里、平克·弗洛伊德 ,以及近来学生政治的错综复杂,而我却在为支付印刷费和电话费发愁。我要打电话给当时的名人,不遗余力地游说他们仅仅出于对《学子》的喜爱而为它撰稿,而且还会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打电话给一些著名的企业,如英国礼兰汽车公司或劳埃德银行这样的企业,设法说服他们购买广告位。没有他们的钱,《学子》将会破产。

这些职责让我很快成长起来。简直可以说我是少年老成。晚上,别人都优哉游哉地坐着喝酒,根本不在乎第二天睡个懒觉起来还醉意未消,而我这时却总能意识到,自己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我父母和林迪也来帮我们卖杂志。妈妈会带一捆到海德公园的演说角,把它塞进那些游客行人的手中。林迪和我则在牛津大街上来回走动,向人们拦路推销《学子》。有一次,我和林迪正在一起卖杂志,一个流浪汉跑过来要钱。我们没钱——钱也正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但是,我的理想主义突然戏剧性地发作了,于是我剥下身上的大部分衣服送给他。然后我就身披毯子,走来走去,度过了那一天剩余的时间。

“可怜的老乞丐!”爸爸听了这个故事后,一边痴痴发笑,一边说道,“那让他学到一个教训。他本来只需要一点零钱,却从你这里得到一身长满寄生虫的衣服。”

《学子》的名气越来越大。有一天,一家德国电视频道问我是否愿意跟激进分子塔里克·阿里以及德国学生领袖丹尼·科恩-本迪特一道,去伦敦大学学院作演讲。主要内容是谈人权。有一大群人欢迎这两位煽动叛乱的革命者。当丹尼·科恩-本迪特发言时,我站在一边倾听,他精彩的演讲充满了知性深度和满腔的激情。在他周围,人人都在欢呼,大声叫嚷着表示赞成。然后,塔里克·阿里站起来,他的演讲同样热情洋溢。人们跺着脚,扯着嗓门大喊大叫,仿佛他们就要登上巴士底狱了。我开始觉得有点反胃。

在斯托学校求学期间,那里有个非常残酷的传统。每个学生都必须学会一首长诗,并站在全校师生面前把它背诵出来。哪怕你背错一点点,或者稍稍停了片刻,老师都会敲响一面锣。然后,你就必须在一片嘘声和嘲笑声的陪伴下离开讲台:你被“锣”下去了。由于我有轻微的阅读障碍,我发现自己要记住什么都非常艰难,因此好几年都被无情地定期“锣”下台来。我望着丹尼·科恩-本迪特和塔里克·阿里,他们在作令人振奋的演讲,在人们的善意中冲浪,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电视摄像机。这时,我的胃里产生了恶心的感觉,就跟我以前等着上台背丁尼生的诗歌时差不多——因为我知道,自己会在那一记响亮的锣声和嘈杂的嘘声中被轰下台去。

终于,塔里克·阿里结束了演讲。人群骚动起来,人人都在欢呼,还有人把他举到肩上,漂亮姑娘怀着崇拜向他挥手,摄像机镜头也跟着他转动。随后,有人朝我招手示意,该我演讲了。我跳到讲台上,紧张地拿起麦克风。以前我很少在公共场合说话,更不要说作演讲了。我紧张得不得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我准备了演讲稿,可一千张充满期待的脸就像向日葵一样转向我,在他们审视的目光下,我的脑子完全是一片空白。我嘴巴发干,喃喃说出几个词,勉强露出微笑,我感到越来越惊慌失措,明白自己根本没法继续演讲,真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含含糊糊地咕哝着,说出最后几个词语,然后就在一阵咳嗽与一通呕吐之间,扔下麦克风,跳下讲台,重新回到人群中的安全地带消失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尴尬的时刻。

即使到现在,每当我接受采访或不得不作演讲时,都仍会感到同样的惴惴不安,也不得不克服同样的腼腆。如果我对谈论的话题有所了解,或者对它充满热情,那我会说得相当流畅。但是,如果有人让我对自己不太了解的事情发表看法,我就会变得局促不安——而且会露出马脚。我永远无法像政治家那样随机应变,对答如流,这一点我已经逐渐接受。我努力不去理会自己的结结巴巴,不去理会自己难以一下子作出完美回答的无能。相反,我只是努力给出诚实的回答。我希望人们会更信任反应迟缓、吞吞吐吐的回应,而不是脱口而出、口齿伶俐的回应。

在1960年代末,越南战争和比夫拉战争是两个备受关注的重要问题。若想让《学子》成为可靠的出版物,我们在这两个地方就必须拥有自己的记者。我们没钱派记者前往,更别提付钱让他们住酒店、通过电传发回报道了。因此我们不得不另辟蹊径。最终我们想出一个办法:如果我们派出的记者非常年轻,那么他们自己说不定就会变成新闻。于是,我给《每日镜报》打电话,说有一位年仅17岁的记者将前往越南,问他们是否有兴趣作独家报道。他们买下这篇报道,并为《学子》派往越南的朱利安·马尼翁支付费用。朱利安去了那里,发回一些有关越战的精彩文章,随后继续努力,成为独立电视新闻公司(ITN)的著名记者。通过同样的计划,我们设法派出一名16岁的记者前往比夫拉。这两次冒险行动为我提升《学子》名气积累了最早的经验:我们提供活动名义和人手,另一方提供资金。

我豪情万丈地参加了这场反战运动,希望终结美国对越南的干涉。1968年10月,《学子》的全体工作人员都和凡妮萨·雷德格雷夫一道,参加了学生们组织的游行,前往格罗夫纳广场,并在美国大使馆外示威。我跟凡妮萨和塔里克·阿里并肩前进。为了自己支持的信念而与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游行,这令人兴奋不已。人们群情激昂,但同时也有点可怕。你感觉局势随时会失控,而且也确实失控了。当警察驱赶示威人群时,我拼命奔跑。后来,一幅有关这次游行的照片出现在《巴黎竞赛》周刊上。照片中的人就是我,当时我正一路狂奔,穿过广场,一个警察伸手想抓我,我弓着背,离他的手只有一英寸。

尽管我反对越南战争,但在其他问题上,我觉得自己并不像那些跟我一起游行的人那样,具有狂热的左倾倾向。

“我想我应该是左派吧,”我告诉《卫报》的一名记者,“嗯……但我仅在认为左翼的观点明智而理性时,我才是左派。”

从政治层面上说,《学子》并不激进,也不是《Oz》或《IT》那样的“地下”杂志。虽然在我们和他们的办公室里,都有同样多的自由爱情,但他们会时不时地鼓吹将迷幻药放入供水系统中,我们却不会这样。

我试图在左右两派的观点之间保持平衡,不过,我希望的平衡,在某些人看来却是敷衍了事。罗伯特·格雷夫斯是一位作家兼诗人,住在马略卡岛上的德伊雅,他从那里写信给我说:

你把自己的手脚绑得牢牢的,似乎比学生们应受的束缚更多。例如,在有关比夫拉的报道中,你一次都没有提到,在国际背景下,这场战争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但那是因为你必须跟“三十多岁的人”以及大企业的小伙子们结为好友,否则这份杂志就无法生存。不错,你已经尽力了。

事实上,“大企业的小伙子”们并没有我原本希望的那么友好。拉广告比找撰稿人困难得多。能采访演员布莱恩·福布斯,或者发表作家加文·马克斯韦尔的文章,我们很高兴,但他们不会带来资金帮助我们管理和发行杂志。在《学子》上登整版广告,我们的收费是250英镑,而1/8版面则降低到40英镑。例如,在打了无数次电话后,我设法拉来9家公司,在创刊号上作整版广告,它们是智威汤逊公司、金属容器制造有限公司、《星期日泰晤士报》、《每日邮报》、《经济学人》、英国煤气委员会、劳埃德银行、兰克电影公司和约翰·莱恩工程公司。这9幅广告带来2250英镑的收入,是我从最初的300多家潜在广告客户名单中想尽办法争取到的。要支付3万册创刊号的印刷费,这笔钱也足够了。我用它在顾资银行开了个账户,我父母一直把钱存到这里,把它作为我们家的清算银行。在他们的顾客中,也许只有我光着脚走进去,要求获得1000英镑的透支额。在《学子》存在的那些年中,拉广告一直都是非常艰难的工作。

尽管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但显然《学子》仍赚不到钱。我开始想出各种办法让它朝其他方向发展,提高它的知名度,如创办《学子》联合会、《学子》旅游公司、《学子》住宿中介公司。我并未把《学子》视为名词,或把它自身当作目标;而是把它视为形容词,一个能让人们从中辨认出某种关键价值的词语,是整个一系列服务的开端。用20世纪70年代的话说,《学子》杂志及其倡导的一切都应该具有“嬉皮”风格。《学子》是个灵活的概念,我想探索这种灵活性,看我能把它推动多远,它会走向何方。在这方面,我有点疏远我的朋友们,他们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杂志以及他们希望报道的学生政治上了。

彼得·布莱克说,有朝一日,学生革命以及参与其中的学生都将变得过时,他似乎说得很对。然而,30年后回过头来再看看最初的几期《学子》,我却惊讶地发现,情况并未发生多大变化。那时,《学子》登载了尼古拉斯·加兰的“特德·希斯”漫画,多年后,这个漫画人物仍然存在,直至加兰去世。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戴维·霍克尼、达德利·摩尔和约翰·勒卡雷都仍然有很高的新闻价值,而布莱恩·福布斯和凡妮萨·雷德格雷夫——或者,至少他们的女儿们——也仍然出现在新闻里。

地下室的生活乱成一团,但无所不包,乱中有美,正是在这种混乱中,我逐渐茁壮成长起来,此后也一直如此。我们从来就没什么钱,却忙得不可开交,但我们是一个亲密和睦的团队。我们一起工作,因为这有趣,因为我们感觉自己在做非常重要的事情,因为我们一起生活很快乐。

不久,一些全国性报纸的记者就开始来采访我,来看看我们在忙什么。我们创造出一种可以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完美方法。他们到来时,我就会坐在桌旁,用胳膊肘夹着电话。

“见到你真高兴,请坐。”我会一边说,一边向记者招手,让他坐在我对面的懒人沙发里。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坐得舒服点,他们会在这个别扭的椅子上不断调整姿势,并从褶层里掸掉鹰嘴豆泥残渣和一堆堆烟灰,这时,电话就会响起来。

“谁能接一下电话吗?”我会问道,“现在——”我把注意力转向记者,“关于《学子》,你想知道些什么?”

“泰德·希思 打电话找你,理查德。”托尼在对面叫我。

“我会给他回电话的,”我扭头说道,“现在,关于《学子》,你想知道些什么?”

这时候,记者正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托尼跟泰德·希思说:很抱歉,理查德正在跟别人会面,他会回电话的。稍后,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托尼拿起电话。

“大卫·贝利 找你,理查德。”

“我待会儿给他回电话,不过,你帮我问问他,我们把午餐约会的时间改一下可以吗?我得去趟巴黎。好吧——”我会对记者抱歉地咧嘴一笑,“——现在,我们说到哪儿了?”

“我只想问你——”

电话铃声又响了。

“很抱歉打断你们,”托尼道歉说,“不过,这次是米克·贾格找你,他说有急事。”

“请允许我离开一分钟,”我说,然后不太情愿地拿起电话,“米克你好。我挺好的,谢谢,你怎么样?真的?一条独家新闻?是的,听起来不错……”

我会一直说下去,直到乔尼在对面的公共电话亭忍不住笑起来,或者电话响起“嘟嘟”声。

“实在抱歉,”我会对记者说,“突然出了点事情,我们得赶紧。我们的谈话结束了吗?”

接下来,我们就把晕头转向的记者送走,路上会从乔尼身边经过,而电话也不再嘀嘀乱叫了。

不知就里的记者们上了钩,对自己在我们那里看到听到的事情深信不疑。“似乎来自全球报纸的摄影师、记者和作家都渴望帮助《学子》,”《星期日电讯报》写道,“在所有中学和大学里,已经发展出一个庞大的志愿者发行组织,确保五十多万学生能读到这份杂志。”

“顶级撰稿人的数量多得惊人,报道范围不受限制。”《观察家报》写道。而《每日电讯报》则说:“大众刊物《学子》已吸引许多知名作家。它似乎将成为这个国家发行量最大的杂志之一。”

我们一直占据着乔尼家的地下室,到1968年秋,这里差不多有20个十几岁的孩子,难怪他的父母再也无法忍受,要求我们另找地方生活。我们搬到阿尔比恩大街44号,就在康诺特广场拐角处。乔尼也离开我们回到学校,他要过高级考试这一关。他为抛下我感到内疚,但他是在继续学业的压力下离开的。我们只是从他家地下室创办发展起来的小杂志,他父母理所当然地担心这无法为乔尼今后谋生提供良好的基础。

没有乔尼,《学子》再次陷入崩溃。我要做的事情太多,却没有一个我真正信赖的人来帮我摆脱困境。几周后,我叫尼克来帮我。尼克已经从安普尔福斯毕业,预定到布赖顿的苏塞克斯大学上学。他同意推迟上大学的时间,来《学子》帮忙。

尼克让《学子》重新回到正轨。他开始控制现金。过去我们把钱装进一个大饼干盒子里,谁都可以从里面拿钱去买吃的喝的,或者大麻;尼克恰当地利用了我们在顾资银行的账户。他开始开支票,根据银行结单核对存根。尼克的门牙掉了一颗,又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看起来相当吓人。我想他吓跑了很多讨债的人。

我们这个公社曾经在乔尼家逼仄的地下室里挤在一起,如今则在新房子上上下下扩散开来。大家到处筑巢,遍地都是床垫和线香。到现在,《学子》的大多数工作人员都已经19岁或20岁。这里有大量关于自由恋爱的讨论,也有大量这方面的实践。我在房子顶层放了一张宽大的铜床,并装了一部电话,长长的电话延长线顺着楼梯栏杆拉到楼下。有时我就整天躺在床上处理所有的业务。

我以我父母的名义租下这所房子,这样,作为房主的教会委员们,就不会认为我们在里面从事经营。我父母喜欢新闻业的刺激。爸爸是个出庭律师,留着短发,周日上教堂时穿着运动夹克,打着领带,但如果遇到一个长发及腰且一个月都没刮脸、没洗澡的人,他和妈妈跟对方交谈都从不会有丝毫偏见。每过半学期,林迪就会来阿尔比恩大街待几天,有时假期也来。她帮助我们分发《学子》,并且爱上了一连串为杂志工作的男人。

我和戴比有过短暂的恋爱关系,她是住在阿尔比恩大街为杂志工作的姑娘之一。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怀孕了。我们俩都吓坏了,明白自己根本没准备好养孩子。戴比决定流产。我打了一通电话,意识到要处理这事显然很难。除非能证明戴比在精神或医疗方面有问题,否则她就不能凭借国民医疗服务体系(NHS)流产。我们急疯了,给所有属于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的医院打电话,看是否有办法克服这个困难。我们企图找私人医生,却发现这要花费400多英镑——可我们根本没钱。我走投无路,最终设法在伯明翰找到一位好心的医生,她答应安排手术,只收50英镑。

手术后,戴比和我意识到,肯定有很多年轻人都遇到过同样的问题,却求助无门。如果通过一个电话就能找到合适的医生,那肯定会好得多。问题不单是意外怀孕,如果你需要心理帮助,或者染上了性病,却不敢向那位可敬的家庭医生承认;或者离家出走,找不到住处,那该怎么办?我们将学生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列出一个长长的单子,决定做点事情加以改善。我们将公布我们的电话号码,寻找最优秀且最乐于助人的医生,列出他们的名单,然后看谁会打电话给我们求助。

学生咨询中心打出广告:“把你头痛的事情交给我们。”我们顺着牛津大街散发传单,又在《学子》上做广告。很快就有电话打进来了。很多医生同意免费或以最低收费提供服务,其中既有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的医生,也有私人诊所的医生。就这样,我们建立起一个专家网络,向需要的人推荐他们。在我们接到的电话中,很多都跟怀孕或避孕有关,但我们这里差不多也成了男女同性恋者聚集中心。很快我们就明白过来,他们感兴趣的与其说是寻求我们的建议,不如说是想找个约会的地方。这说明同性恋者要过正常的社交生活是多么困难。

学生咨询中心占用的时间开始超过《学子》杂志。我会在凌晨3点被电话铃声惊醒,然后与潜在的自杀者聊一个小时;建议怀孕的女孩找哪个医生最好;给某个染上性病后吓坏了、不敢告诉父母或去看医生的人写信。然后,不管剩下的时间多么有限,都用来管理杂志。我们发现,在我们处理的问题中,最重要的一个是很多青少年都无法向父母说出心里话。听着别人的故事,我才意识到,自己与父母关系融洽是多么幸运。他们从不对我作出评判,总是支持我,总是夸奖我的优点而非批评我的缺点。在向父母承认自己的问题、忧虑和失败时,我不会有丝毫犹疑。我们在学生咨询中心的任务,就是努力帮助那些陷入麻烦却求助无门的人。

因为学生咨询中心和《学子》杂志,我们在阿尔比恩大街的生活狂乱,不分昼夜,任何时候都有很多人出入这所房子,搅得邻居们心烦意乱。他们的抱怨招来教会委员会检查员的定期拜访,以确保我们没在这里做生意。这些拜访如同一出西区滑稽剧,制造出有规律的紧张感。来检查之前,委员们必须提前24小时通知我们。一接到通知,《学子》的所有工作人员和我妈妈就立即行动起来。

我们把电话全都堆进一个橱子里,再用防尘罩将桌椅和床垫盖起来。《学子》成员穿上工装,拖出颜料桶和刷子,开始粉刷墙壁。妈妈也会带着林迪和8岁的凡妮萨,以及一大堆工具,从乡下赶来。当教会委员们过来检查时,就会看到一群友好的刷墙工人,正在快乐地装饰房子,家具全都包上了防尘罩。而在楼上,一个母亲和家人挤在一起,小女孩以一种相当令人困惑的方式玩一些玩具,林迪和我则在全神贯注地玩强手棋。当凡妮萨露出疑惑的表情,仿佛要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妈妈就会借口说凡妮萨该睡觉了,很快把所有人赶出房间。

教会检查员看着这个幸福的家庭场景,不明白邻居们在瞎抱怨什么。他们会挠挠头,说小凡妮萨多么可爱,然后喝杯茶,跟妈妈友好地拉拉家常。他们刚从大街上消失,妈妈就立刻回家。我们也把强手棋放到一旁,掀开防尘罩,插上电话,继续工作。

在一次不幸的检查中,我们忘记拔掉电话,这下子全完了。到那时,检查员们已是第五次登门拜访,他们肯定已经产生了怀疑。检查完后,他们坐下来,照例喝杯茶。就在他们快离开时,两部电话突然在橱子里响起来。我们惊呆了,顿时沉默下来。

“真是的,”我赶紧随机应变地说,“你们听到电话铃声了吗?这些房子的墙壁太薄了,我们能听到隔壁的所有声音。”

检查员大步走向前去,拉开橱门。五部电话、一个总机和一大堆电话线一下子滚落到他头上。即使是个大家庭,也用不着电话总机。我们在阿尔比恩大街44号的生活就此终结。《学子》杂志不得不另找办公地点。

我们在附近搜索出租房。卡思伯特·斯科特牧师提供的条件最好。他赞赏学生咨询中心的工作,允许我们使用圣约翰教堂的地窖,就在贝斯沃特路附近,而且不收租金。我把一块旧大理石板搭在两座坟墓之间,权当办公桌。每个人都找到了坐的地方。我们还诱哄当地的邮局技工很快接好我们的电话,而不是按常规等上三个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中就不再有人注意到自己是在教堂地窖工作,也不在乎里面光线阴暗,四周都是大理石雕像和坟墓了。

1969年11月,我接待了两个来自玛丽里本警局的便衣。他们是来提醒我注意《1889年有伤风化广告法案》和《1917年性病法案》的,以免我不知道这两部法案的存在。我确实不知道,这也难怪。他们跟我说,打广告向性病患者提供任何帮助或治疗,都是违法行为。当初制订这些法案,本意是禁止冒牌医生压榨大批性病患者,以免他们向庸医寻求昂贵却无效的治疗。我争辩说,我只是提供咨询服务,将任何患有性病的人都转给了圣玛利亚医院,向合格的医师求诊。但这两个警察态度强硬,他们警告我:如果学生咨询中心继续当众提及“性病”二字,我就会遭到逮捕,并有可能被判处两年监禁。

就在那周前,我们成功地告发了玛丽里本警局的一个警察,因为他向学生咨询中心的一名顾客栽赃毒品。那名警察遭到降职。因此,我怀疑便衣的来访跟那件事有关。为了证明我们违反了某些含糊其词的法规,警察居然搜罗出这部陈年旧法,这让我惊讶不已。

我们赶紧将那些在伦敦周围散发的传单加以修改,里面不再提到“性病”,而是把它描述成“社交疾病”。随后,我们接到大量来自痤疮患者的咨询,而打电话求助的性病患者则由每周60人骤降至10人。我们断定警察只是虚张声势。为了帮助本应求助的另外50人,我们认为,面对伦敦警察厅的威胁,冒一次险是值得的,于是便重新把“性病”一词写入传单。我们错了,1969年12月,警察再次光临教堂地窖,将我逮捕了。

约翰·摩尔蒂莫是一位出庭律师,因支持自由主义事业而闻名,他曾为《Oz》杂志辩护,并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一案的审判中发挥了作用。他主动提出为我辩护,同我一样认为那些法律荒唐可笑,警察纯粹是在报复。约翰提醒我们,每个公共厕所都在门的里面贴着一份政府告示,为性病患者提供建议。如果我有罪,那么政府也有罪。我受到正式起诉,罪名有两个:首先违反了《1889年有伤风化广告法案》,它禁止任何“有伤风化或淫秽性质”的广告,断定提及梅毒和淋病都有伤风化;其次是违反了《1917年性病法案》,它禁止提供性病治疗和建议的广告,也禁止提到“性病”一词。

1970年5月8日,我的案子在玛丽里本地方法院举行了第一次预审,汤姆·德赖伯格为我作了充满戏剧性的申辩。德赖伯格派头十足,他一直担任工党议员,直至1974年。撒马利亚会 的创始人查德·瓦拉出庭作证,他指出,在学生咨询中心的建议下,有很多人向他的慈善机构求助。约翰·摩尔蒂莫争辩说,如果我被判有罪,那么我将别无选择,只好起诉政府和所有地方当局,因为他们也在公共厕所贴告示。地方法官驳回了根据《性病法案》而对我提出的指控,因为学生咨询中心并未向患者提供治疗,而是引导他们向有行医资格的医生求助。至于另一项指控,则推迟到5月22日再审理。

当正在审理这个案子时,英国公布了一项统计数据,它表明,在过去的一年中,性病患者数量剧增,已达到战后顶峰。健康教育委员会主席伯克夫人利用这个统计数据,并以我的案子为例,试图在上议院修订《1889年有伤风化广告法案》。

“阻止此类严重疾病的传播,是负责任的做法,但居然有人利用过时的法律,限制这样的努力,这实在是荒谬。”她说。

到第二次开庭时,许多报纸都宣布,警察对我的起诉是多么愚蠢。人们发起大规模的运动,以改变这部法律。根据这部法律严格的字面意思,地方法官很不情愿地宣布我有罪。但他也明确指出,他认为这部法律非常荒谬,因此只对我处以7英镑的罚款。警察曾以两年的监禁威胁我,与之相比,这个判决太轻了。在法庭外面,摩尔蒂莫向媒体发表声明,呼吁修订这部法律,否则我们将别无选择,只好起诉政府在公共厕所的门上提到“性病”一词。报纸全都合力支持我们。到下一次议院开会时,政府法规便融入了伯克夫人对该法案的修订。内政大臣雷金纳德·莫德林写了一封私人信件给我,就这次“皇家诉讼”向我道歉。

这场官司让我知道,尽管我很年轻,穿的是牛仔裤,而且没什么金钱后盾,但我无需害怕警察或当局的恐吓。如果我有一位优秀的律师,那就更不用害怕了。

1970年的一天,我回到办公室,发现尼克已经占据了我的办公桌。由于疏忽,他留下一份写给全体工作人员的备忘录草稿。这是一个取消我作为出版人和编辑资格的计划,然后他将控制《学子》的编辑和财务,将它变成一个合作机构。我将变成一个普通的团队成员,而且,每个人都将平等地决定杂志的编辑方向。我倍感震惊,觉得我最亲密的朋友尼克即将背叛我了。毕竟,创办《学子》是我和乔尼的主意。我们从斯托学校就开始创办了,虽然遇到各种困难,我们仍想方设法将它出版。我知道自己打算拿《学子》怎样办,而且我觉得每个在这里工作的人似乎都很开心。我们领取相同的工资,但归根到底我才是编辑和出版人,应该由我来作决定。

我环视四周,看着正在工作的每一个人,他们全都故意把头埋在书桌上。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这个计划。我把备忘录放进口袋。当尼克回来时,我站起身来。

“尼克,”我说,“你能出来跟我聊聊吗?很快就好。”

我决定虚张声势,以此渡过这场危机。如果尼克的煽动已经获得其他十人的支持,那我就很难阻止他们了。但是,如果他们还没打定主意,我就能在尼克和其他人之间制造分裂,把尼克排挤出去。我只得将我们的友谊搁置一旁,先摆脱这场挑战。

“尼克,”我们一边在大街上走,我一边对他说,“有好几个人找到我,说他们对你的计划不满。他们不喜欢这个想法,但是,他们很害怕,不敢当面告诉你。”

尼克露出惊恐的表情。

“我认为你待在这里不太好,”我继续说道,“你一直想暗中破坏我和整个《学子》。我想我们应该继续做朋友,但我认为你不应该再待在这里了。”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就能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出那些话。尼克低下头,望着他的脚。

“对不起,里奇,”他说,“我那么做只是因为,这样安排我们的工作似乎更好……”他的声音逐渐变弱。

“我也感到很抱歉,尼克,”我双臂交叉,直直地望着他,“让我们在夏姆里格林再见吧,但《学子》是我的生命。”

尼克当天就走了。我告诉所有人,尼克和我在运作《学子》的方式上无法达成一致,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离开或继续。他们全都决定和我待在一起。虽然没有了尼克,但教堂地窖的生活仍将继续。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遇到意见不合。尽管我感到痛苦,但我知道自己不得不面对它。我不喜欢批评那些与我一起工作的人,而且也尽量避免这么做。从那以后,我总是设法回避这种问题,而让别人挥动斧子。我承认这是缺点,但我就是无法应付。

尼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深深地希望我们能一直如此。在我下一次回夏姆里格林时,我顺便去看望尼克,发现他正在吃他妈妈做的布丁。我们俩坐下来,一起将它吃光了。

尼克不单是最早跟我交朋友的人,而且他还负责发行杂志,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好。我很想念他。在尼克到来之前,我们只是偶尔搞搞发行,将一捆捆杂志送到中学或大学的志愿者那里去。尼克走后,《学子》又维持了一年多,我们继续出版了4期杂志。尼克告诉我,他正作为候选人参加苏塞克斯大学的一次学生选举,于是我利用《学子》和印刷商的关系,印了一些便宜的竞选海报。尼克赢得了选举,但是后来却因为在竞选中寻求校外支持而被取消了资格。

我知道,那些走进来跟我们闲聊或为我们工作的人,每个都花大把的时间听音乐,花大把的钞票购买唱片。留声机总是播放着音乐,当滚石乐队、鲍勃·迪伦或“杰弗逊飞机”乐队的最新专辑问世时,大家都会蜂拥而上,争相购买。人们对音乐怀着满腔的热情。音乐具有政治性,音乐无法无天,音乐总结了年轻一代改变世界的梦想。我还注意到,有些人虽然从没想过花40先令吃顿饭,但却会毫不犹豫地花40先令购买鲍勃·迪伦的最新专辑。专辑越晦涩,价格越昂贵,他们就越把它视若珍宝。

到那时为止,我之所以对赚钱感兴趣,不过是为了保证《学子》能继续获得成功,为了给学生咨询中心提供资金。但我忽然想到,唱片发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商机。我听说,尽管政府废除了《维持零售价协议》,却没有一家商店出售打折唱片。我开始考虑创建唱片发行业务。《学子》的工作人员已经增加到20人左右,而我们仍然一起住在阿尔比恩大街44号,并在教堂地下室工作。

我考虑了唱片居高不下的价格和购买《学子》的读者群,不知道我们能否通过杂志打广告,并出售便宜的邮购唱片。没想到,第一份唱片邮购广告居然是出现在《学子》的最后一期上。没有尼克管理《学子》的发行,杂志举步维艰。但出售便宜唱片的广告却使得大量咨询电话如潮水般涌入,也为我们带来大量现金,我们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们决定另外找个名字命名邮购业务。这个名字要醒目迷人,与众不同,而且不单要对学生有吸引力。我们围坐在教堂地窖里,试图选出一个好名字。

“滑行唱片”是最受喜爱的名字之一。我们漫不经心地拿它说笑了一会儿,然后有个姑娘探过身子。

“我有个主意,”她说,“‘维珍’如何?在商业上,我们全都是‘处女’ 。”

“而且现在这里没剩下多少处女了。”另外一个姑娘笑着说,“虽然这里没有处女,但有个‘处女’的名称也不错。”

“太好了,”我当场决定,“就叫‘维珍’。” ILknt06DzZWyvWcRFM/d0UXntA83NPedaIoFkTzpbf+KJtx3fmDU4fD3Rz0d3s8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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