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沉默了半天。“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你现在还不能入谷,我只能隔着镜头带你看看。”
他忙说:“我看玩笑呢,你别生气。你说的‘谷’,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梁处长:
“‘深渊’是个立体的系统工程,由‘四合院’、‘渊道’、‘暗室’、‘密室’和‘深邃谷’组成。”
潘雪的眼睛转过去,梁处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桥上,背向穹顶的光芒,他的面目不清。屏幕另一端的翟梦川下意识地站直,勉强咧嘴笑笑。
“地面‘四合院’的房间看上去普普通通,但经过伪装设计,进入到地下的轨道被称为‘渊道’,你现在所处的小房间是‘暗室’。现在我们所处的钛金放射球的空间为散步区,围绕组织会议的‘密室’有各种管理设施。散步区的下面就是‘深邃谷’。”
随着梁处长的解释,潘雪再次贴近桥边的栏杆向下张望,这回更清晰了些,桥下方空间甚大,的确形似山谷,更多黑色金属桥彼此交错,在若干层面与大小不一的方形平台以及其他形状的密密麻麻的设施构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迷宫。但翟梦川看来,却始终像电影镜头一般不真实,耳边听着她继续解释:
“圆形的是实验室,菱形的是控制中心,透明的是矩阵场,细长条的是运输带……”
翟梦川忍不住问:“那个多边形黑色物体是什么?”
“那是位于谷底的核动力系统的反应堆。”
“我还以为是武器呢。”
“你可能还是以为我们在骗你。你看到的都是真的,但武器在实验室里。武器是我们的主要研发内容。我们的科研人员多年熬夜攻关,一线工程师和操作员全天候紧密合作,最新研发出的先进武器已经遥遥领先于世界同期水平了。老领导定下的方针是坚持独立自主搞研发,现在终于开花结果。”
“老领导?”
没等潘雪回答,梁处长沉稳的声音响起:“就是‘深渊’的创建者。”
“冷战后世界从两极变为多极,复杂性增加许多倍,局势变化多端,无法实现稳定的均势和平衡。为了保持竞争力,每个大国和强国都有秘而不宣的相关机构,专门负责尖端科技的研发和情报信息的分析。”他抬头看了看远处,“而我们就是这样一个机构。当年老领导高瞻远瞩地着手建立了‘深渊’,现在看他的远见卓识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在这个关键的时代,那种各执已见、各行其是的松散高尖端科研单位已不再适应,要把意志统一起来,建立起严密的组织和铁的纪律,才能担负起天下兴亡。”
翟梦川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想应答几句,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好惶恐地点点头。随着她的“眼睛”左右转动,对面和左右五十米远出现一个建筑物,它们造型塔状,三个排列有序,与升降机轨道插入的中心检查站通过一架架金属桥和平台连环相接,围绕金字塔内部四周,在穹顶小太阳的柔光轻抚下,一切都闪烁着银光,如梦如幻。
“这不可能是真的。太像电影了。”他心里说。
但他却问道:“我们要往哪里去?”
“密室。谷内的指挥中枢。其他领导要见你。”潘雪说。
梁处长又开口了,他的声音变得非常严峻。
“小翟同志,”翟梦川跟着她转头,镜头里出现梁处长郑重的面容,只听他说,“我们对你的期望非常高,你是个难得的人才,精通各种专业,很适合为我们工作。但我要明确地告诉你,一旦担当起我们赋予你的职责,你就必须把自己当成一块砖、一个齿轮或一颗螺丝钉,即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这段话顿时令翟梦川脸微微变了色,他竭力保持镇定。
“镜头”推进到对面的塔状的铁门里,沿着旋转的金属楼梯走下,穿过一个大厅,又向下进入一个通道,它长的竟如看不见尽头。翟梦川越来越惊奇,仅从这里四通八达的复杂构造,就能想象出当年建造“深渊”时工程之浩大。潘雪没走多远就转了弯,在通道尽头的门口停下来,门平稳开启。
“现在你可以看其他屏幕了。”潘雪抬起手指。
她的远程镜头黑了,翟梦川有些慌乱地往两侧看,左屏幕和右屏幕全亮了,十几个人出现在上面,围绕着一个圆桌。这是一个远程会议。他们的目光刷地全集中在翟梦川脸上。
“你坐吧,我们问你一些问题。”其中一个说。
翟梦川点点头,紧张地坐到椅子上,手不敢放在桌上,而是放在膝盖上。
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深棕色制服,腰板笔直地坐在那儿,显得他们的高矮相差不多,在翟梦川看去就像一个模子制出的兵偶。他们身上的制服样式有些像军服,肩膀上都佩戴着一个黑色方块标记,方块里的白线条十分醒目。有的人是两条线,有的是三条线。
密室隆起的拱顶悬集着密密的小灯,如同一个个小小圆洞,一道道清白光线从中射了下来,照在这些人的脸上,他们的面容有胖有瘦,面色却一样的苍白,和梁处长一样苍白。虽既不丑恶也不狰狞,但那无半分血色的脸色,看来却好像更是令人心生惧意。
没容翟梦川琢磨眼前的场面是怎么回事,坐在当中的一位便已开口发问:
“你就是翟梦川?”
翟梦川忙规规矩矩地点头。
“听说你掌握六门专业,是个综合型人才啊。”另一个笑着说。
众人彼此交头接耳起来。翟梦川不敢应声,梁处长的声音屏幕中响起,依次向他介绍,先发问的那位表情沉稳的是主管纪律的雷处长,那个笑着说话的模样魁梧的是主管科研的廖主任,精瘦的是战略顾问易副主任,还有主管情报的简处长、主管政委工作的焦书记……
“这个年轻人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梁处长介绍说,“专业是物理、数学、法律……”
黯淡的光线下,屏幕上一张张苍白的脸对着翟梦川,看来更宛如幽灵,大家一边听一边点头,每听一个专业点一下头。翟梦川有些心慌,不敢直视众人,目光乱转。廖主任盯着他的眼睛,笑道:“小伙子的五官很端正嘛,眼神也很机警。”
简处长赞许地点点头,说:“我们的工作就需要外貌端正、心思机警的人。”
易副主任也说:“嗯。特别鼻子是直线,微微上翘,没有弯折,也没有三角形和明显鹰钩鼻。”
翟梦川越听越纳闷。梁处长刚见到自己时,也曾经提起什么五官和鼻子形状的问题。他不明白这和“深渊”的工作有什么鬼关系。这时梁处长把话茬接了过来:“现在国际的竞争是科技能力和人才的竞争,‘深渊’的工作重中之重是人才。”
翟梦川一辈子从未有过如此诡奇的经历,灰蒙蒙的光线里,屏幕上的一双双眼盯着自己,一张张嘴低声讨论起来。只有雷处长没有参与讨论,只是眯着眼睛注视着翟梦川,令他寒毛直竖,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们交谈一会儿后,指示潘雪“带”翟梦川出去转转,等商量好再叫他们回来。
左右屏幕黑了,中屏幕再度亮起。这回潘雪把镜头戴在了手腕上,这样她也能看到他。她带他来到外面的平台上,翟梦川悄悄用巴掌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潘雪透过屏幕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好像很紧张啊。”
翟梦川敷衍地应了一句,看那双大眼睛始终注视自己,忙岔开话题问:“‘深邃谷’,这个名字好奇怪,是什么意思?”
“老领导给工程起任何名字都是有历史典故的。《艺文类聚》卷六二引三国魏—卞兰的《许昌宫赋》里有云:‘同一宇之深邃,致寒暑于阴阳’,唐代诗人杜甫《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诗云:‘下可容百人,墻隅亦深邃。’你多门专业,博学多识,想来应听说过吧。”
她耸耸肩,向金属桥上走去,四周很安静,她的鞋声,那么清晰,那么和谐。小太阳泛出的光更加柔和,给“深渊”罩上了一个疏朗的紫红色帷幕。寂静伫立的金属建筑幽幽闪亮,传播着一种令人心悸、令人惆怅的思绪。他透过有节律晃动的画面看看女孩的侧脸。她意识到了他的目光。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他突然冒出一句诗,这是他为数不多能背得出的古诗,此刻面对这个漂亮的姑娘,简直再合适不过了。他念完后微笑甚至有些讨好地望着她,希望看到她脸红的样子,但她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和刚才梁先生在的时候不一样,她的神情冷峻了许多。
“你可能想多了。”她说,“我不是什么佳人,这里也不是空谷。这里还有很多人,只不过他们都在下面忙着工作呢。”
翟梦川碰了个软钉子,有些尴尬,沉默了半天,转移话题:
“你到这儿多久了?”
“很久。”
翟梦川惘然地坐在椅子上,心中重新发出了一声感叹。潘雪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没等他的话问出来便淡然一笑。
“‘深渊’的前身是6601工程,这里上面原来是明朝初期的一个地下防御建筑。公元1420年,也就是永乐十七年,明成祖定都北京,在改造北京时暗造,被掩盖了近六百年,在四十年前修建首都地铁二号线挖到这里才发现它。当时市委的同志还以为是墓室。能够经历清军入关、李自成事件、八国联军、辛亥革命和解放战争居然还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实属奇迹。为了保护和绕开它,当时国家还下令重新规划地铁的路线。”
“但高层很快发现,它除了宽敞牢固,没有任何其他考古意义,所以准备把它改造成防空洞。当年明成祖为丰富皇城园林景观,开挖了南海,挖出的土方和开凿筒子河的土方堆成万岁山,而这个地下空间西面与南海底部相连,所以这里三面是土石,一面是湖,位置较隐蔽。后来老领导开始着手建立‘深渊’,看准了这个地点,后来又经过特批,秘密把它向下开挖将近一公里,扩建成今天的金字塔形结构。”
翟梦川默默地听着,潘雪耐心叙述着。
“建造‘深渊’,调动了全国资源,分体现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优势。当年物资运进这里的时候,假扮各库调运物资中转不停。光是为了这种障眼法,就有三个汽车营常年不懈地奔忙。那三营的士兵直到退役也不知自己忙些什么。这种防范不只是为了对付卫星与那些没有生命的光电仪器,老领导知道那是相对容易的。最难防的是人,尤其是自己人。如此一个浩大工程,涉及无数部门和人员,要想让每个人都守口如瓶纯粹是做梦。他用的方法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全貌,每个部门每个人都只知道有关自己的那一点,而不清楚到底在干什么,干到了哪一步,投入天量资金最终建造的是什么。随着老一辈施工人员的相继去世,至今,除了我们直接负责的最上级,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这里。”
“可设在京城地下,”翟梦川挠挠头,“是不是有点容易被人发现?”
“你错了。这里位置最佳,首先可以第一时间向最上级汇报,其次地上的驻外机构多,五湖四海各种身份背景的人物云集,国际势力也多,最方便我们监视控制和开发应对项目。同时京城本身的保卫力量雄厚,可以无形中抵御各种势力的刺探和攻击。最后,国际敌对势力绝对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尖端保密的机构竟然会暗藏在北京内城的下面,这就叫做大隐隐于市。”
说了这么多话,潘雪说得有些累了,她撇撇嘴。
“是啊,”翟梦川赶紧附和着说,“我就绝想不到会在这地下!好家伙,上面就是东直门啊!我刚才还在商场溜达呢。”
两人相视一笑,她继续向前走。铁穹内的世界蒙着一层红色轻纱,层层叠叠叠的平台和塔楼像被擦干净了一样亮得清清楚楚。她把手臂对准桥下,全都空空无人,只有黑色多边形缓缓地转动。
“我真想和你真正走在里面啊。”他说。
“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隐约感到,虽然自己只是孤独地坐在一个小黑屋里,通过遥控来和一个女孩散步,但长久以来自己所期待的正是这样一个时刻。其间既无欢乐,也无悲伤,而只有神秘的宁静。在地上奔波忙碌时,他的心从不曾平静,而当此刻,在远离地面几百米的地下,他才获得了一种真正的宁静感。
这个女检查员带着他的视线,默默地走在金属桥上,他希望就这么永远走下去。他与她之间谈不上熟悉,而未来的一切对他来说更是个惶恐的未知,但他们好像一对默契的靓男靓女,相伴走在一个人工建造的地下宫殿中。
走了一会儿,她不知为什么停下来,再次抬起头看小太阳。在一连串如此诡秘奇异的事情发生过之后,站在空阔而静寂的地下世界里,头上还有个小太阳静静闪烁,这境遇委实稀奇。他注意到,在穹顶的边缘仿佛还有贝壳形的花纹、不对称花边和曲线。潘雪痴痴地望着小太阳。
“我们管它叫‘信心’,因为我们的信心就像它一样,永远充满光明和希望。但是领导们管它叫‘眼睛’。”
“为什么?”
“梁处长焦书记雷处长简处长他们教导我们,人生最宝贵的,就是真实。有些东西,是必须真实的,比如知识,比如信仰。它如同一只眼睛,当我们埋头工作时,要时刻想到有这么一只明察秋毫的眼高高悬浮,告诫我们必须保持知识上的诚实,保持道德上的谦卑和敬畏。”
“如果……不诚实呢?”
“那就是违反纪律,只有叛徒才会不诚实。”潘雪突然绷下脸来,把手腕抬起来,略带恐惧地说,“那样后果会很严重。”
这话犹如一阵惊雷在翟梦川心中隆隆滚过。屏幕上的大眼睛盯着他半天,迟疑地转到他身穿的西服上。
“你们上面的人都穿这个吗?”她问。
他的心像被乱糟糟的绳索使劲勒着,神经绷成硬梆梆的钢弦,竟没听见她的问话。等她重复一遍,翟梦川才听见。他怔了一下,低头用手摸摸衣领。“这个是西服啊。”
“我知道是西服。梁处长一般从上面回来时穿它。我们都穿工作的制服,我还以为这西服也是上面人穿的制服呢。”
“你不知道上面的情况吗?”
潘雪“嗯”了一声:“我一直在这儿。”她话中透漏出点不好意思,“因为安全保密纪律,我除了知道与工作相关的信息,基本不接触上面的社会。你就当我没问。”
“没关系。”翟梦川连忙说,“上面人什么衣服都穿,样式可多了,可好看了。商店里卖的更多。”
潘雪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的叹息。
“其他人也和你一样不上地面?”
“嗯。我们和外面没联系。除了荆副主任常年驻地面,领导们都只通过电话直接向最高层汇报,梁处长偶尔上去,但都是为工作的事情。”
“你们平时不看电视?”
“不看。”
“那你们能上网吗?”
“上的。但为了避免追踪和侵入攻击,我们的网络与外界互联网是隔绝的。”说着,潘雪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大小的东西,“我们使用自己内部网络通讯。”
只见它的边缘呈菱形,中心是蓝色屏幕。
“这是网络通讯器。我们成员之间可以互相通话和留言。”
他心里舒了一口气。
为什么领导的脸色那么苍白——因为他们从来不见真正的阳光。
为什么领导对六张证书信以为真——因为他们与社会隔绝。
为什么潘雪这么……因为她从不看电视。
有些不放心地,他又问了潘雪一句:“你们也从不看《新闻联播》?”
“什么是《新闻联播》?”
翟梦川终于明白了。
就在他越想越明白的时候,潘雪手里的通讯器刷地亮了一下。她拿起来端详了一下,说:“梁处长指示我们该回去了。”
她转身向回走。翟梦川狠狠搔了几下腮帮子,面上虽然不动声色,掌心里却又不觉沁出了冷汗。由于工作性质,这些人与社会隔绝,梁处长、廖主任等领导虽然职责重大,却全然不通世务,对一个人同时有六张证书好像竟没有怀疑。但那个雷处长好像对自己有些怀疑,会不会揭穿自己?
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证书全都是假的,他们会拿自己怎么办?
等潘雪回到“密室”,两侧屏幕亮起,和中屏幕连成一片,他看见焦书记简处长廖主任……房间里的暗门开启,那位面色郑重的梁处长走出来。他走上前来,伸出手来有力地一握,握得翟梦川的右手钻心疼痛。在疼痛之后,翟梦川看见屏幕上的潘雪过去转过身,和其他人一起望着自己,他迟钝的耳中正式听到了安全主管郑重地宣告会议讨论结果:
“祝贺你翟梦川同志!经领导班子研究,你的各方面资历都符合我们的要求!从今天起,我们正式接纳你为我们中的一员。我代表‘深渊’领导班子,欢迎你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