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隐患
意识到“深渊”所面临的危险和自己肩负的重任后,翟梦川经常会在梦里猛地睁开眼睛,然后再也睡不着,意识变得非常清醒。他的眼球温润光滑,心脏跳动很快,从床上爬起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通讯器,看有没有潘雪最新的通知。
在翟梦川的眼里,潘雪好像已经成为了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已经下了很多次暗室。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渴望见到她,每次他坐着电梯下到暗室里,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潘雪。
当见到翟梦川从电梯里走出来,屏幕上护目镜里的眼睛就会明亮地注视着他,然后拿起探测棒,缓慢地从头到脚扫过他的身体。
她的态度认真一丝不苟,有时让翟梦川觉得有些刻板。他告诉潘雪,自己绝不会带危险品下来,但她说这是“深渊”的安全工作纪律,她必须遵守。无论谁,出入时她都要仔细检查。
潘雪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翟梦川总想跟她说说上面世界的事情,甚至还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东西希望让他捎下来,比如衣服、零食什么。他以为女孩子的天性总会喜欢这些东西,但是潘雪立刻拒绝了他的好意。
“别忘了,这里是检查站,是‘深渊’最关键的防线,”潘雪背着手,平静地、不知疲倦地在屏幕里一步一步地踱着,“如果有什么陌生的东西被拿下来,说不定就会对我们安全造成隐患。比方说,如果铊集团把一个微型传感器藏在任何一个不起眼的日用品里,被你无意中带下来,那我们的位置就暴露了!那就完了!”
“真有那么危机四伏吗?你们把铊集团想的太势力庞大了。”
“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潘雪嘴角微微一抿,“我们这么防范是很必要的。”
在她的带领下,翟梦川已经对每一块区域和每一条通道都熟门熟路,基本上对“深渊”整体情况大致弄清,跟各部门的人员也都混了个脸熟。翟梦川和过去相比,显然见了不少世面,变得沉稳内敛,言谈话语显得成熟多了,脸上的表情也训练有素。
他一些心中关于“深渊”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比如,吃饭的问题。
当镜头随着潘雪从万向梯里出来步入生活区时,眼前是个全封闭的大厅,人们忙忙碌碌地穿梭其中。“小太阳”照不到这里,但空间非常明亮,两排吊灯把黑色地面上布满的灰色波浪纹照的非常清晰。
大厅尽头是一堵长长的墙,翟梦川立刻被它吸引了。这是一堵纯白色的墙,与黑色地面形成强烈对比。它简直像一座小山的横切面。
“它是食品站,”潘雪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身穿不同颜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沉默地在白墙前走过,他们在墙上比划着,纷纷地按着墙壁,然后一只只罐头从墙里掉出来,他们接住它们,走向大厅四周,那里排列着许多餐桌。
“可惜你不能进‘深渊’,要不然也可以吃午饭了。”潘雪说。
“没事,你吃吧,我看着。”
镜头被潘雪戴在手腕上,摇摇晃晃地向白墙靠近,同时晃过身边的人。所有人都脸色苍白,他们显然分属不同的部门,但神情都非常肃穆。翟梦川抬头细看,只见白墙表面隐约布满格子,潘雪伸出手,把手腕上的线条码对准在某个格子上,墙壁表面射出一道淡蓝的光线,无声无息地扫过。
然后她用手在眼前的墙壁格子上轻触了一下,格子向内倾斜,如同窗口开启,一个银色的铁罐头当啷掉了出来。
她反应很快,伸手接住了它,它似乎沉甸甸。镜头给了罐头特写,被拿到大厅另一侧。她找个空着的餐桌坐下后,一群穿着红色制服、戴着安全帽的人员从画面远处走进来,他们显得疲惫,默默地排成队伍在白墙前取罐头。翟梦川问潘雪那些是什么人,她说这些是金字塔最深处的动力层的操作员们。翟梦川注视了他们一会儿,最后把目光转回罐头上,它平滑锃亮。
“这个怎么吃啊?”翟梦川有些疑惑。
潘雪用手把罐头一晃,又一拧,再把罐头放下,然后拍拍桌子。翟梦川看的有些奇怪,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吓了他一跳:罐头被桌子吞没了。他仔细一看,桌子的中心暗含着一个圆环。
她解释说,只要把处于激活状态的罐头放在桌上,就会被送进去自动加工,总共过程不用20秒。果然,她的话音刚落,罐头缓缓地平躺着冒了出来。它们均被横切成两半,一半盛饭,一半盛菜,旁边还摆着筷子。菜饭冒着气,竟已经被加热过。
“真先进啊!”翟梦川赞叹地说。
“今天吃鱼。”她笑着说,“你要不要尝尝?”
她用筷子微微夹起它,凑近镜头。它带着一层脆脆的干粉丝,表皮煎得焦黄,被一种红汁盖着,看起来煞是诱人。
“那面墙……里,”翟梦川指着屏幕上的食品站,“装的都是罐头?”
“嗯,”她点点头,“但是罐头的品种非常多,所有的产品几乎都囊括了,鱼、鸡、鸭、蛋、牛奶、大米和各种果蔬肉类都有,而且它的容量极大,这么说吧,谷里食物的储备比人类史上任何战略储备都多得多,目前储备的食品总量经过精密的计算,即使不补充,也足够谷内全体人员吃上十年呢。”
“好吃吗。”看她吃了会儿,翟梦川忍不住问。
“我从来没吃过外面的东西,也不知道这里的食品算不算真好吃。”潘雪叹了口气,“但是领导总说我们的食品营养合理,质量安全。我们的食库里的罐头都是当年食品专供站生产的,由苏联特供专家设计和监督建造,特制加工选用最优质的粮油和原料,其甄选、监测和加工过程严谨,要求严格,保证不被污染。各环节的质量安全,一丝不苟,万无一失。”
翟梦川站起来,在暗室里来回走,激动地搓手。
“干吗?”潘雪吃惊地看着他。
“我很想赶紧得到编制,进入‘深渊’,每天都和你吃这么高质量的午餐。”
翟梦川激动的眼眶湿润了,想象着自己大口地喝着牛奶的情景。这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最高机密单位的优越性,整个“深渊”就是高度计划性的产物,一切生产组织、分配系统、流通渠道都井然有序,食品的质量安全也是最高级的。很快,他也将成为这里的一员,尽情地享受优越性。
“上面世界吃不到这些吗?”潘雪问他。
他叹了口气:“上面……别提了,无毒不成筵。”
潘雪护目镜里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翟梦川。大厅的气氛很沉默,大家吃饭的时候都低着头,偶尔抬头也毫无表情,没人多说句话,寂默一直延续到大厅的尽头。
更多穿红制服、戴头盔的操作员进入大厅,翟梦川看见那个叫陆毅恒的操作员也在他们中间,他仍穿着黑色制服,在一片红色中显得很醒目。其他操作员跟他打着招呼,对他的态度很尊敬,竟然好像他是领导一样。
“这个陆毅恒,好像跟其他人很不一样。”翟梦川对潘雪说。
陆毅恒在白墙前转身,一脸冷酷,手里已多了个罐头。
“是的,有些领导甚至认为他年轻气盛,总喜欢说些惊世骇俗的话,但他的能力是大家公认的,谷里的操作员中他最优秀了,在年轻人中很有威望。” 她也盯着陆毅恒,看着他目不斜视地拿着罐头走向一个餐桌,“他追求的效果是世界级的,我们现在武器材料中的高性能变形镍基高温合金就是他研制出来的。他在很多领域都有突破性发展,现在‘人工黑洞’项目就是他负责的。”
无论是“高性能变形镍基高温合金”还是“人工黑洞”,翟梦川都不太知道是什么,但他相信应该是很厉害的东西。
“他既然这么牛,怎么不当领导?”
“他只是操作员啊。”潘雪似乎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可笑,“领导是领导,操作员是操作员。”
翟梦川慢慢地在潘雪的叙述中明白,操作员虽然人数最多,但是在“深渊”里属于最低级别,因为他们全都是年轻人。领导们也有等级,臂章的线条越多,级别越高,梁处长四条线,其他领导都是三条或者两条,下面是高级工程师和技术员,他们大多是中年人,然后是管理人员和后勤人员,而操作员在最底层。翟梦川问潘雪她属于什么人员,潘雪说是管理人员,级别也是较低的,但有一定的权力。
潘雪走出大厅。外面的平台呈半圆形,它位于谷内部二层与三层之间的夹层,“小太阳”直接从上方的巨大豁口照射下来,使这里很像一座露天剧院,而上方最高的铁穹线条雄浑地收缩在“小太阳”的光辉中。潘雪抬起手腕,镜头对准穹顶的景象,光芒一圈圈地悬浮在广阔空间里,如同开始它那庄严宏伟的舞蹈,令人内心生出一股宗教式的憧憬。
“‘深渊’真是太完美了。”他不禁喃喃说。
感叹是发自内心的,而且已经不止一次。任何地面的人置身在这里,都会惊叹于“深渊”的双重气质,它把迷宫的复杂和金子的纯净糅合于如此隐秘封闭的空间中。万物浸浴于“小太阳”的柔光下,就连金字塔最深处的反应堆,也不例外。翟梦川靠近平台边缘,趴在栏杆上向下俯瞰,它缓缓转动,表面冰冷精密的钢管和金属板全部被染上暗红色,如同微风中轻轻摇晃的江水,闪现粼粼波光。
这种空灵、淡泊和宁静以前从未像这样在翟梦川心里驻留过。他看到画面慢慢移动,潘雪抬腕望着自己。这双眼睛望着自己的情景最近常在他的梦境中出现,她护目镜后一双留心注意的大眼睛,总是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可他却总是从梦中惊醒,生怕自己床下根本就没有一个“深渊”,生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生怕她的大眼睛永远被黑暗的大地淹没不见。而当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地面对触手可及的潘雪时,这场景仍保持了梦境的特点,同时他内心又产生了另一种困惑,“深渊”的万千画面总是隔着冰冷的屏幕,而眼前只有孤寂幽冥的暗室。地下与地面永恒的分裂令他的思想滑到了真假难辨的境地,他此时又不敢确定哪里才是最真实的,他甚至记不起四合院是什么样了。对他来说,地面是真实的吗?
“你觉得叠加压力结构怎么样?”潘雪突然问。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深渊’的封闭结构是当年老领导设计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为了适应金字塔内部空间特点,核反应堆必须采用叠加压力型,”她干脆利索地说,“但是压缩机效率最近几年不太稳定。陆毅恒说叠加压力型结构的设计不好,需要改动。”
“那就改呗。”
“嗨,哪有那么简单!”她微微皱起眉头,显然觉得翟梦川回答的太轻率,“陆毅恒说不但要改核反应堆的设计,还要彻底改动金字塔内部结构,那几乎意味着要推倒重来,我们要是进行这么大动静的重建,肯定会被外界发现,那岂不是向敌人暴露了我们的位置?所以领导们一直不同意,只有陆毅恒一个人不断提这件事,底下其他的操作员甚至都被禁止讨论这个话题。你呢?作为专业人士,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翟梦川把脑袋转开去一些,避免她黑色大眼睛的询问。
“这个问题,”他打了个哈哈,“我还不太清楚情况,等研究研究再说。”
“我带你看看工程图。”
翟梦川想要制止她对这个问题的热情,但她已经迈着果断的步子向万向梯走去了。他心虚地盯着画面,脊梁上开始渗出冷汗。潘雪手指轻划透镜里的金字塔模型,调出核反应堆的区域设计图,指着蓝色框中的数字符号向翟梦川讲解。
“这只是设计图,要详细的数据资料,还要工程图才行。”见翟梦川木然地看着设计图,她理解地点点头,“到时候你就能做判断了。”
五分钟后镜头转到一个昏暗的走廊——天知道“深渊”里有多少条这样的走廊。她很快把他领进一个天花板安静闪亮的环形大厅,沿着大厅两侧排列着一个个模样大小相同的灰色机器,每个都嵌有一个菱形屏幕。
“这里是三层的信息矩阵。”她的声音柔和了些,“整个‘深渊’的所有信息和档案都能在这里找到。”
环厅里很静谧。在一台机器旁,一个女军人坐在躺椅上,膝盖上合着本厚厚的书,似乎在闭目休息。翟梦川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端庄的鼻梁,想起来了,她是信息部的邱婉桐。潘雪冲翟梦川使了个眼色,示意别打扰她。
镜头转来转去,在一台机器前停下来。
“这个是工程资料库终端机。”她指了指上面的编号,“我们要查什么数据都可以从里面调出来,如果需要带走,还可以打印。”
但翟梦川却被镜头晃过的另一个场景吸引了。那一瞬间他透过环厅尽头的玻璃,看到对面是一个发亮的管口,呈六角形,里面幽暗无比。
潘雪用手腕扫了下机器下方的识别镜,屏幕亮起来了。她认真地用手指在屏幕上比划了一会儿,然后在一个界面上停留下来。
“这个就是反应堆动力结构工程图,里面含有所有参数和数据。”说着她点了下屏幕,只听“嗞嗞”一阵响,屏幕下面的长条缝里吐出纸来。
它越吐越长,一直拖到地上,最后竟然有两米多长,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各种方程式、术语和稀奇古怪的符号数据,看得翟梦川目瞪口呆。潘雪利落地把它叠起来,又折了两下,它就成了个一个厚厚的卡片。她把它揣好。
“等两个小时后我会把它留在暗室里,到时候你拿走研究一下吧。我期待听到你对叠加压力结构的意见。”
“为什么你不亲自出来给我?”
“你现在还没正式入‘深渊’,我不能接触你。”
翟梦川想了想,点点头。潘雪掌握着检查的权限,她给他的东西就可以带出“深渊”了。这时他听见潘雪叹了口气。
“我的积分还是35。”潘雪盯着屏幕上的数据说,然后把镜头凑过去,那上面列着一个名单,许多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后面显示着数字,有的高,有的低,大多在30到50之间。翟梦川很快明白了,这是大家的工作考核积分。从她此时的表情来看,她的积分不算理想。
“根据什么给你们评分呢?”翟梦川问。
“通过工作表现。操作员主要是用实验项目来积累自己的积分记录,如果犯了错,会被扣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分数不高,因为我没有实验项目,工作难度系数不高。”
“积分有什么用?”
“每个人的积分与地位和生活标准挂钩,积分高的能够参加会议,有发言权,我听说,甚至还能有机会出谷上地面玩。”潘雪含含糊糊地说,“不过我也不清楚,大家积分都不是太高,因为经常会被扣分。”
翟梦川默然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似的问:
“陆毅恒的积分是多少?”
“他嘛,他应该很高,年轻操作员里数他的发明创造最多也最有突破性,所以积分上升很快,他应该很快能出去看看了。”
说着潘雪划动屏幕,名单缓缓下拉,最后显示出来:
陆毅恒:64。
“这个应该还是被扣了不少分后的结果,”她说,“因为他这个人思想有时候不够好。”
“思想不好?”
“他反对进化论,反对石油生成理论,反对万有引力理论,反对叠加压力理论。总之,他反对一切权威的理论。”
“领导呢?领导们都多少分?”翟梦川盯着名单,越来越感兴趣。
“领导们不参与评分。”
潘雪迅速关掉屏幕,翟梦川欲言又止。等她转向环厅的另一面,翟梦川低声问她:
“那对面的六角形洞口是什么所在?”
潘雪抬起手腕,冲他神秘地一笑,露出梨涡。
“那是通地管。”
“通地管?”
“嗯,它连通金字塔最深处的地方,我们可以通过它一眼就看到底。”
很快她带着翟梦川的视线来到它面前,翟梦川在这个距离才看清,它里面有一段银制阶梯,顺着管口陡然向下延伸。她沿着阶梯走下去,下了有二十米,在个金属围栏前停下,让镜头一眼望将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好像仍有无限空间。但当画面焦距调整后,他隐约看到,在冥暗下方极远处的尽头,亮着一个昏黄的方块。
“它有三百六十米深,”潘雪说。
翟梦川想到她此刻应该已经站在金字塔的底层,不禁为下面更深邃的空间感到心颤,更为“深渊”这个浩大的工程感到叹服。
“这个通地管有什么用呢?”
“它很重要,可以释放金字塔底部压力,把能量运转时引起的重力不均导入更深的地下,避免核反应堆受损。”潘雪指着下面,“而且它还有一个用途,你看最下面方块,那里有个人。”
“人?”翟梦川吓了一跳。他努力瞪大眼看,果真,那个方块里有个黑点。由于距离太远,镜头不是高清分辨率,很难看清那是什么,但有了潘雪的提醒,他能大致看出,那是一个极小极小的人形。
“这个人是谁?”翟梦川呆了呆,“在那么深的地下干什么?”
“叛徒。”潘雪声音仍那么温柔,她吐出两个字,像黑暗中翻飞的两只鸽子。
她抬起手腕对着他,翟梦川吃惊地看着她的脸,黑暗中也能看出来,她是认真的。翟梦川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怎么了?”
“他违反了纪律。我们‘深渊’里如果有人违反了纪律,就会被关到最下面。由于比核反应堆还要深,那里面压力高,空气不好,领导们出于人道考虑,把通地管同时改作通风管。”
“他做了什么事?”
“他欺骗了‘深渊’,这是严重的叛徒行为。他的积分全部被清空,永远不能出去,永远被压在金字塔的最底层。”
翟梦川直感到脊背一阵麻嗖嗖的发凉。从通地管里出来时,他的脸色已经有些发僵,但潘雪没有注意到。她边走边说:
“欺骗还不是最严重的叛徒行为,最严重的是通敌。对那种人的惩罚可就更厉害了。”
“通地”管,和“通敌”一语双关。翟梦川寻思着。看到潘雪停下来用望着自己,他有些心虚地急忙说:
“咱们走吧,走吧。”
在通往万向梯的路上,他觉得潘雪似乎总瞄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对自己有所暗示呢?想到这里翟梦川不禁心慌,他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能转移话题的事情。
“对了,我发现那个邱信息员,长得和你挺像,特别是眼睛。”
“你这是在夸我吗?”她微微一笑,“你在屏幕上看,女人眼睛都是差不多的。”
“对了,你要多少积分才能够出去看看呢?”翟梦川说,“外面的世界很热闹的,商店、街道……”
潘雪立刻沉默了,她低头走了半天,翟梦川以为她生气了,心里有些忐忑。
“我们这些低层员工,都没出去过,是很想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她终于开口说,“可我的积分始终不够,因为我的工作难度系数不高,积分积攒的很慢。等积到足够的工作分值,我就能出去逛逛街,看看商店里的衣服了。”
说完,她仰头看着“小太阳”。她沉浸在幻想中。
翟梦川忍不住问:“领导为什么要采用这么严格的积分制呢?”
潘雪的声音有些懒懒的:“其实,领导对我们很好,特别是梁处长和廖主任,梁处长一直很重视年轻人的培养。他们是为了‘深渊’的安全,为了事业,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摇摇头,“领导理论水平高,思想先进,主持全局,而操作员只是科研工程人员,负责物理、化学、机械工程这些具体的实验和设计。”
说到这里她突然像想起来什么的似的,“梁处长很看重你,他老说你的理论水平高,因为你是综合型人才,有六个专业。”她盯着他的眼睛,“不过说实话,我没看出你的知识多丰富。”
应付了几句后,翟梦川关掉屏幕,匆匆进入电梯,回到四合院。
他心跳的厉害。危险啊!危险!潘雪对自己的“综合型人才”的真相看不透,梁处长他们也没时间仔细考察,可“深渊”里的三百多号人就没一个看得透的吗?
刘诺波又发现了翟梦川的一个秘密:在他的手腕上,有一组奇怪的浅灰色条形编码!当他问翟梦川怎么回事时,翟梦川脸刷地一下变了,嘴闭得紧紧的,无论他怎么问,就是摇头不说。
刘诺波斜睨他半天,最后嘿嘿地冷笑,说他越来越怪了。
第二天下午他说自己有事情要出门,趁刘诺波不注意,把自己房门一锁,又下到了暗室。果然暗室的桌子上多了厚厚的卡片,是潘雪留给他的工程图。
也真怪,他心里想,她绝不当面交给自己,只能通过屏幕和她说话。他独自在暗室里走了一圈,又坐下来,静静的紧盯着屏幕和墙壁,感到这暗室总是透出几分诡异。他忍不住伸出手摸摸墙壁,忽然发现了右面上方的一组细微裂缝歪歪斜斜地构成了字母:TPR。那个T很大,R很小,比例不太匀称,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留意。
TPR,他心里嘀咕着,是什么意思?和黄金秩序号有关吗?
他联想起外面暗道墙壁上残留的红字“深挖洞”的标语,愈发觉得这“深渊”里名堂不少。这时三块屏幕亮了,他赶紧止住胡思乱想。接下来是三个小时的形势会议,会上由简处长所领导的情报处成员们作报告,对铊集团操控世界的四大阴谋计划逐一进行了详细剖析:金融战、转基因、颜色革命、全球变暖。此外,铊集团还有一个绝密的控制全球能源的“发电机路线图”。
“除了我们国家以外,全世界的人民,或多或少都是这个小集团的人质。他们在幕后推动着世界经济和政局的生生死死,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右屏幕上的简处长说,与会者看着他背后投影的蔷薇花,无不动容。梁处长最后总结说,国际国内形势严峻!我们的未来无比严峻!
翟梦川揣着工程图,坐电梯回到地面,天还没有黑,日光从窗外照进来。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他耳畔响起领导们在会上对大家的警告,世界格局在未来二十年间必将发生深刻变化。翟梦川坐在床上,又心烦意乱地站起来,打开门走进院子,呆站了一会儿,又开始来回踱步,一只手放在口袋里,犹豫不决地摸着通讯器,同时看着新搬进来的房客进进出出。不出所料,他和刘诺波很快就毫不困难地租出了三间屋子。翟梦川到手几千块钱,去掉还刘诺波的一千八,自己还有一些可以花。
第一个搬进来的是个拖着破旧的旅行箱的中年男子,江西人,穿着花格衫,瘦高个,满脸质朴笑容,名叫赵汉俊,自称做网络销售。他说自己一直在中关村附近租房,因为拆迁只好另找住地。刘诺波的一个朋友介绍他来,他一进四合院就赞不绝口,说这里气派,比地下室强多了。
赵汉俊挑了间最敞亮的房间,还没经同意就擅自把旅行箱搬了进去,然后转身递给翟梦川一张名片,说如果有业务机会大家可以合作。他提醒翟梦川看名片上有四个电话号码,翟梦川问干嘛这么多号码,赵汉俊说商界风云变幻关系复杂,为了和不同类型伙伴保持畅通的联系,他为自己配备了四个手机。他还说现在做销售不容易,上个月忙得累倒,到现在还在输液,外地个体户在北京创业要经常遭白眼,包围在身边的那些怀疑的眼光随时都可以把人的意志瓦解掉。他的黄金秩序号是U6。
第二个搬进来的是个叫做宋黄白的年纪和翟梦川差不多的男孩,眼睛不大,招风耳,其貌不扬。他说家里发了百年一遇的洪水,全家躲到山上去了,他所在的县饲料厂也被淹了,所以来北京碰碰运气找工作。宋黄白一见到翟梦川,立刻极讨好地拉住他的手说,兄弟,给打个折呗?
但翟梦川发现他的秩序号是U3,和刘诺波一样,应该不是太惨,经过讨价还价,翟梦川同意给他便宜两百。
翟梦川对租房给赵汉俊和宋黄白都感到有些不太情愿。后来他跟刘诺波说,这两人连大学都没上过,一问专业知识什么都不懂。刘诺波笑了,说人家是房客你是房东,你收你的房钱,管人家有什么专业干什么。翟梦川寻思片刻,他对刘诺波说,不行,还是要控制房客的知识水平质量。
翟梦川和刘诺波次日来到“蚁族大楼”,翟梦川知道,这里有些想找房的大学毕业生。但两人在楼里转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去车站的劳务市场了。最后他们来到翟梦川曾住过的那间出租屋,发现里面只有一个人,正趴在电脑前上网发帖,而这个人在翟梦川看来知识水平是很高的。他就是阮小强。
翟梦川一问,他在蚁族大楼的租期正好还有几天就到期。
结果,阮小强成了第三个搬进四合院住的房客。
翟梦川对他能搬来住很积极,特意在房租上打了好些折,只比他在蚁族大楼住贵几百块钱,但条件要好得多,有自己单独的房间,这是阮小强愿意搬过来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说刚和女朋友在感情上闹了些矛盾,换个地方住,也能换个心情。
他要求翟梦川和刘诺波来帮自己搬家,翟梦川同意了。三天后,两人来找阮小强。阮小强坐在屋里,面对电脑屏幕,整个人更加黑瘦,镜片后冒着冷冷的凶光。在他那张又脏又乱的床上,大堆的行李已经打好包。
见到两人进门,阮小强叹了口气。
“我们帮你搬家来了。”翟梦川说。
“我正在发帖。”阮小强说。
翟梦川和刘诺波凑到他电脑前一看,只见帖子标题是“中国五代战机将面世:战机轴对称矢量喷管试验曝光”。
“你这方面的知识很丰富吧?”翟梦川问。
“那还用说。”阮小强凛然道。
“太好了,”翟梦川拍拍他肩膀,“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我和我女朋友又闹别扭了,烦!”他指着心窝对说,“这里头真烦!我不想出去,就想上网发帖。”
刘诺波有点烦了,说:“你不走就算了。咱们走,你到时自己搬。”
听见“自己搬”三字,阮小强的椅子像通了电,一下跳起来。
“咱们搬咱们搬。”他一拍脑门,如梦初醒般地说,“这两天心情不好,把这么大事儿都忘了。我想起来了,今天这里房租到期,咱们一起搬。我去,我跟你们去四合院。”
他们每人抱着一个行李,下了蚁族大楼。那条乱糟糟的小街打不着车,他们只好边走边看,一直走到校园门口。刘诺波说就在这儿等,这里经常有车。他们就站在那儿,等了没几分钟,三个女孩说说笑笑地走过。
阮小强突然仿佛当头挨了一棒,直勾勾地看着她们。翟梦川和刘诺波注意到他眼神异样,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三个女孩的背影中,居中的那个长发飘飘,看上去是个美女。
“你认识?”刘诺波问阮小强。
阮小强没回答,突然把行李一扔,跑了过去。翟梦川和刘诺波愕然,只见阮小强悄悄跟到那个长发女孩身后,用手拉了拉她的衣服。从他的神情和动作看,明显对方是他亲密的熟人。
“今天有空吗?”阮小强边拉边轻声问。
那个女孩一回头,眼神中充满惊愕。
“我靠,怎么又是你,滚!”
“不要生气嘛。”阮小强嘴唇颤抖起来,“我就是想找你聊聊。”
“我们没什么好聊的,快滚!”
女孩和她的同伴远去了,阮小强一下抱住头蹲下。
刘诺波抱着行李走过去,用脚尖踢了踢他:“哎,那个不会就是你女朋友吧?”
“你什么意思?”阮小强甩头怒道,“你觉得我就不应该有女朋友吗?”
翟梦川看到阮小强这个样子,心突然沉了下去。他开始觉得,找这个人到四合院住可能是个错误。但是人家已经搬出蚁族大楼,不好改主意,只好硬着头皮把他领到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