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柄魁蓦地转过身来,看见小池子,顿时清醒了过来。他尴尬地搓搓手,欲言又止,又摇摇头。小池子看他不说,也就不问,继续扭头看《新闻联播》。
看小池子不问了,余柄魁倒沉不住气了。他坐下来,将身子探过去低声说:
“你怎么不问了?”
小池子看着电视,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愣愣地回头:“啊?问什么?”
“问……那个一亿啊。”
“什么一亿?”
“就是一亿啊。”余柄魁说着一挥拳头,突然表情变得特煞有其事,“你说,你看我像是个什么人?”
“什么人?”
余柄魁脸上充斥着神秘的微笑。
“别看我现在紧紧巴巴地住在你这群租房里,可我马上就有一亿,你这破群租房算个屁啊,我能买下来五十套。”
“到底怎么回事啊?”小池子迷迷糊糊,在余柄魁鼓励的目光问了一句。
余柄魁这个人瞒不住事,别人一问,他就把合伙设局等龙小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小池子眼睛瞪得溜圆,惊讶地说:“这是骗啊,这是诈骗,这要坐牢的啊。”
余柄魁急忙伸手捂住小池子的嘴,说小点声。然后他气急败坏地直跺脚:
“哎!我就不应该跟你说!跟你这种人说你也听不明白,跟你说毫无意义!这事情可不是小事,你一定要保密,一定要保密!要不然整死你!听明白了吗?”
小池子吓得直哆嗦,连说明白。
余柄魁看着小池子,越想越懊悔。他经不住别人问的这个习惯,幸好彭少爷、萧必武他们不知道,否则绝不会拉他入伙设局。现在,只能堵住小池子的嘴了。
他叮嘱了小池子一番,叫他把这件事忘掉,小池子答应了。两人各自回屋。余柄魁心情极差,此事多一个人知道内幕,便多了一些变数。但他转念一想,那小池子傻头傻脑,说不定睡一晚后真的就把这件事忘掉了。想到这儿,余柄魁心里稍微放松了,他安慰着自己,不过一会儿头脑发沉。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有人在自己房间门上轻轻扣了两下。他立刻警觉起来,起身附在门边,压低声音问:
“谁?”
“我。”
是小池子的声音。余柄魁一愣,打开门。此时已经半夜两点半,客厅没开灯,黑咕隆咚,小池子像个鬼似的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细长的东西。待余柄魁借着阳台外照进的月光看清楚他手里的东西,余柄魁吓得一机灵。
那是一柄厚背薄刃的匕首。小池子缓缓翻转它,余柄魁惊疑不定,但见对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而像是在为自己展示这匕首。它刃口已经生锈,但在月光下仍发出幽幽蓝光,余柄魁斜眼细瞧,见刀柄上用金属丝镶著一钩眉毛月之形。
“这是我家里的祖传之宝,压在箱子里很多年,我费了半天劲才翻出来。”小池子压低了声音说,“三国时期孙权用过的匕首。你看看……能不能也高价卖给龙小姐。”
余柄魁接过匕首,看了看,最后抬头。
“我警告你,”他一字一板地说,“彻底把这件事忘掉,不然捅死你。”
第二天,小池子的眼圈青了。
不是因为余柄魁的警告,而是因为公寓门的钥匙孔被堵死了。
封堵材料是强力胶,大家立刻想起了收保护费的两个混混,肯定是他们干的,大家议论纷纷。锁彻底废了,小池子作为代理房东,不得不掏钱换锁换钥匙。
“太欺负人了!”谭教授怒了,“咱们告派出所!抓他丫的。”
说完他立刻心虚地看了一圈众人,说:“告派出所,没事吧?”
“咱们这是群租,不能告,”小池子惊慌地说,“你们不知道《北京市房屋建筑使用安全管理办法》吗?哎,大家都是混口饭吃,我去同行那里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小池子跑出去,两个小时后,带回了他打听到的消息。他进屋后大喘着气,想接点水喝,可端着杯子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最后还是别人给他倒上水。他靠在墙上,慢慢喝了口水,呼吸沉重,脸上的气色有点憔悴苍白。
“事情的确是他们干的。他们的黑老大叫刚哥,人称黑劳力士,据说他总是戴一款纯黑的劳力士钢表,是有史以来最蛮横、最无知、最为富不仁的黑老大。他们是有史以来最爱收保护费的团伙,是最不讲理、最明目张胆的一帮人。刚哥的强行服务的邪恶模式令无数北漂愤怒,他的每人四百元保护费强征模式令整个三环西部的租赁市场几乎垮掉,现在终于推进到咱们这片了。”
“他们还真敢公开勒索保护费啊?”谭教授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无法想像这种事情,但小池子的神情又令他不得不信。
“收保护费算什么,那个黑老大恐吓赌博、放高利贷、销售赃物,非常强势。当初他刚刑满释放时,据说几乎全城所有的地痞流氓都闻风而动,聚集起来为他接风,而且接了两次,一次在夜总会,一次在烧烤城。现在他越来越高调,在这地盘上荣辱参半,因为他的冷酷无情得到了越来越多混混痞子的崇拜,据说现在还有不少从外地前来投奔他的。”
“我们就是不交,他们能怎样?”余柄魁狠狠地说。
“不交?”小池子手颤抖着把杯子放在桌上,“那他们就不断骚扰你。比如突然把垃圾放到门前,把你晒在外面的衣服和鞋子拉到地下,踩上很多脚印和泥巴,甚至剪坏。当你睡觉时,他们半夜来猛敲门,等你开门时,门口又是垃圾故意放到你门前,大多是烂鱼腐菜之类,连汤带水,臭不可闻。等你收拾完垃圾,回来睡觉,他们又故意敲你门。一次,两次,一个星期,一个月,每天半夜都把你从睡梦中敲醒。还有捣毁电闸、砸窗户、堵钥匙孔。他们堵钥匙孔,就是第一步,还是很温柔的警告,如果我们不交保护费,他们就会轮番地把所有的手段都使出来。”
小池子抱住头,绝望地蹲在地上。大家相顾无言,都有些发傻。
他们到公司把此事跟彭少爷和萧必武一说,两人也是一愣。萧必武开始还感到好笑,到后来看着余柄魁和谭教授脸色不善,他也皱起眉头:
“奇了怪了,还能碰上这种事。你们先别急,我熟人多,我去打听一下,把这事解决。”
彭少爷思索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没说。萧必武见他面带忧色,以为他担心此事,他却摇头说不是为此事。萧必武忙问怎么了,彭少爷说最近网络有些不稳定。
萧必武皱眉:“那又怎么?”
彭少爷说没什么。见他不再多说,萧必武也就不问。
当晚,群租屋里众人在忐忑中睡下后不久,突然有人“咚咚咚”地狂敲房门。所有人都捂着心脏从被窝里爬起来,大家睡眼惺忪,表情惶恐地在客厅里聚拢,小池子、豹儿和余柄魁穿着睡衣去打开门,没人。
他们冲下楼,找不着人,只好返回。
等大家再次睡着后,门再次被猛烈地砸响。
然后开门,还是没人,
只有一堆垃圾安静地躺在门口。
这回大家彻底愤怒了,所有人都跑出来,连喊带骂,最后累了,只好返回。
刚躺下,又有人砸门。
就这样折腾了三次,大家索性都不睡了,一直熬到天亮。
来到公司,大家围坐在一起开会。
“他们这属于悍然违法嘛。”何时宝沉重地说。
“他们太过分了。”谭教授捂着心脏说,
“我已经问过了,”萧必武面色凝重,“的确有这么个黑老大,专门强索保护费,据说能量不小,道行很深,还谁都不买帐。”
“那怎么办?”余柄魁嘴唇颤抖了,“我要见到他们,我非把他们……”
“你可别冲动。”萧必武递给他一根烟,余柄魁心烦意乱地接过,萧必武语重心长地说:“咱们眼下什么事最大?和龙小姐来比,这些都是小事。我们千万避免节外生枝,惹出是非,能忍就忍了,还有十来天就要办正事了。”
最后他安慰说:“大家忍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彭少爷点点头,没说话。
这时候一个大学生走进来站在门口,敲敲会议室的门。
“萧总,有业务。”
“业务?”
“有一个客户打来电话,说手头有一批唐代的金开元通宝要委托我们来出售,想明天下午来和您谈谈合作的事情。”
“推掉。”萧必武果断地说,“你跟他说,我们不接业务。”
“不接业务?”大学生愕然。
“对,我们还在开会,你出去吧。”
纳闷的大学生回到座位,悄悄地跟其他同事说了这个情况。由于电脑不好使,大家每天只能坐在座位上面对黑暗的显示器发呆,大家都开始感到这个公司有点怪,用假电脑,不接业务,领导们整天忧心忡忡地围坐在会议室里开会。
他们在会议室里研究了一天,最后大家同意了萧必武的原则,什么事都忍忍,只等龙珺妍来。
此时小池子正在公寓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演的是清宫戏,一群穿戏服、旗头、帽子的群众演员跪来跪去磕头。不知看了多久,他感到肚子饿了,就挎着包锁好门,一蹦一跳地去超市买馒头去了。
等买完回来上了楼,一到门口,小池子傻眼了:门锁被砸成弓形,客厅里,房间里,站满了身着赤着胳膊的汉子,他们有十来个,都平面排字脸,都剃平寸,都粗胳膊粗腿,身高都差不多,右臂上都刺着一个黑圆圈。见到小池子,全体汉子嘿嘿阴笑了一声。
“回来了?”为首的一个汉子客客气气地问小池子。
“啊。”小池子愣愣地答。
他进了屋,瞪大眼睛,见房门都已经被砸开,每个房间里更是被扫荡得一片狼藉。电视也被砸了,倒在地上。
“上次收保护费你们欠着不交,只好再次登门,”那个汉子对小池子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说是吧?”
小池子想了想,从包里掏出四百块,递了过去。
“谢谢。”那汉子把钱交给另一个同伴,后者认真地把每张百元钞票在光线下进行鉴别,点清后收下。
这时候余柄魁和谭教授他们回来了。
“你们回来了?”那汉子客客气气地问他们,“我们来收保护费的。今天交吗?”
一进屋见到这个场面,大家都呆若木鸡,继而气得手脚冰凉,浑身哆嗦。豹儿刚要有所作为,突然从两旁冲出来四个汉子。他们冲过来,一句话没说,抓住豹儿的四肢,把他牢牢按在地上。其他人傻了,谭教授细瘦身子不安地扭动,眼镜一闪一闪。
为首的汉子斜睨着他们:“你们今天还不交?”
余柄魁气得跳了起来:“瞧你们的鸡贼样儿,知道啥叫不要脸不?收保护费?你们以为你们是税务局呢?”
两个汉子按住他肩膀,威胁他:“你说话文明点。”
余柄魁沉默了。见大家都敢怒不敢言的看着自己,为首的汉子嘿嘿一笑:“不交就不交,不交明天还来。”
走的时候,他对大家说,刚哥的保护费收取原则可以用十六字方针概括:“有软有硬,加紧催款,做好做歹,雷厉风行。”
第二天,小池子面颊塌陷了,眼睛周围出现了黑圈。
下水道被堵了,电视机坏了,门坏了,窗户碎了。所有这些都要他这个代理房东花钱修。
大家气急败坏地跑到公司向彭少爷和萧必武诉苦。萧必武默默地抽着烟,眉毛拧成了疙瘩。彭少爷听完他们的叙述,低头想了片刻,出乎意料地一挥手说:
“他们不就是要保护费吗?给他们!”
眼神里全都画出问号。
“可是……”余柄魁扭头看站在一旁的萧必武。
彭少爷沉着脸说:
“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现在是面临大局的时候,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咱们沿着一条既定轨道前行的时候,难免会有些干扰因素,但绝不能为点小事影响大局。”
萧必武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彭少爷长时间沉默盯着自己办公桌,最后从抽屉里取出钱,点了两千四百块,交给余柄魁。
“回去,把钱给他们。”
他让人猜不透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镇静效果,大家愤懑和迷惑的心情渐渐平缓下来,低着头一个个走出会议室。萧必武也跟着走出来,只剩下彭少爷独自在里面。
外面的办公室里气氛比较沉闷。各个桌上都叠着厚厚的文件,一排小隔间里挂满了衣物。大学生们有的悄悄吃东西,有的则干脆累趴在了永远黑着的显示屏前。两个小时后,他们下班了,一个个离开了公司。
办公室有一种寂静的感觉,静得连空气分子都似死亡。彭少爷仔细锁好会议室的门,走进总经理办公室,走到落地窗前。
他从内侧衣袋里掏出那枚果核,握在手心里。他微笑了,只有把命运握在手心的人才可能那样微笑。
故宫的黄色琉璃顶在远处街边低低地延伸闪光,可在他眼前却浮现出另外的画面:在略带咸味的海风中,在地中海的蔚蓝天空中,在候机室的人群中,在不同场景里的不眠之夜里,在眼前飘浮着的无数闪光的旋转……涌来的回忆戛然止住,他对着密封窗登楼远眺,背后只有黑暗中的天花板。
龙珺妍,他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窗外起了雾霾,落日笼罩在一片橙黄色的云山雾海之中,美丽壮观,如梦如幻,如同进入人间仙境一般。一个年轻男人以落魄的姿态仰望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年轻女人以高贵的温暖安抚一个年轻男人,他在懵懂中渡过了难熬的漂泊岁月,又在遗忘中渡过了绝情的命运低谷,意志超越了自我的极限。他对命运的嘲弄所进行的小小叛逆是什么呢?是对自己与她天差地别的愤懑报复,还是对自己痛失机会的仓皇弥补?她的财富远超过他的想像,她的地位高不可攀。她的目光是温存的火焰,她的目光是柔和的光照。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个用伪君子和爱的徒劳、旧情缘同赝品圈套、错中错的悲喜剧跟各类秘密布局之意象杂糅出的一部滑稽剧改编来的剧本,营造出思考密度极高的一系列冲击:有的人虚伪,有的人装逼,有的人浮躁不安,有的人焦虑等待……有的人则是寻找自我的观察者,他的名字叫策划者,他最终迷失在支离破碎、以他孤独的大脑已不堪负荷的记忆里,忘却烦恼滋味,在交织的爱意和温暖中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