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勒索
一天很快过去了。
下班后大家回到群租屋,谭教授脸色明显不好。偌大一个北京城,高校云集,教授也是数不胜数,但谭教授仍算是比较出众的一个。可他现在不得不和余柄魁这种人挤在同一个地方睡觉,甚至为了省钱,大家不得不到超市去买些便宜食品。余柄魁经常摸光头、经常肆无忌惮地大笑,还穿着白西装红领带,走在街上大摇大摆,令路人侧目,和这种人走在一起,谭教授心情能好的了?
余柄魁也就算了,小池子头发凌乱,头脑简单,还乐颠颠地跟着他们一起到超市买东西。谭教授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怎么和这种人搅和到一块了。
从超市拎着食品出来,大家神情都有些落寞。最后顾风麟摇摇头:“现在国内的东西怎么这么贵,听说比美国都贵。”
小池子手里拿着袋牛奶,把吸管往里一插说:“是啊,昨天在网上看到中美食品价格比较的帖子,差点没气哭,万恶的互联网!”
谭教授板起面孔,挥舞了一下手中拎的那袋馒头:“美国物价相对来说是低,而且经常大减价,可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事吗?我是刚从美国回来的海归,对那边的情况非常了解。他们正处于严重的金融危机,贫富差距悬殊,银行纷纷破产,不少商家为拼业绩大促销,物价暴跌,可经济也已经半死。你知道他们贫富差距到了什么地步了吗?你知道基尼系数是什么吗?5%人的口掌握了60%的财富!骇人听闻。很多人不得不尴尬地依赖食品券维持生活。对于那些人来说,物价就是再低,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最听不惯你们这些哈美粉丝动不动拿国内物价说事,连基本的经济学常识都没有就瞎嚷嚷。你知道什么是结构性调整吗?知道什么是恢复性涨价吗?我们物价可能是高,可我们国家经济同样高速发展你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小池子惊讶地说:“大哥,你知道的真多。”
“我这么大学问。”谭教授扶扶眼镜,对小池子说,“所以说你的层次就是低!跟你这种人讨论问题有失身份,浪费时间,不过我还比较随和。”
见谭教授既鄙夷又得意地看着自己,小池子不吱声了。
他喝了口牛奶,又叫了起来:“哇,这明明是加了奶精的石灰水。”
大家边说边到了单元楼,上到四层。小池子看着谭教授手里的馒头,欲言又止。余柄魁走到最前面,到了门口,他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那两个汉子身材不高,但很敦实。见到众人上来,那二人嘿嘿阴笑了一声。
众人困惑地放慢了脚步,回头看小池子。
“找你的?”
“不认识。”小池子摇头,大家更是纳闷。
左首的汉子一拱手:“各位好,各位是住在这里的?”
见对方客气,大家都点头回应,但还是摸不清头脑。只见这两人相貌差不多,都是平面排字脸,剃平寸,粗胳膊粗腿,肌肉蛮瓷实,比较醒目的是他们的袖子撸到胳膊肘,粗壮的右臂上各刺着一个黑圆圈。
“你们一共几个人住在这儿?”那汉子笑着问。
“我们都住这儿啊,你们是谁啊?”余柄魁奇道。
两个汉子彼此对视一眼,点点头,另一个汉子开始数人数。
“一共七个。”
大家都感奇怪:这两人是查户口的?但看上去实在不像。只听为首的那个汉子笑着说:“大家来京城混,都不容易。我们最近在搞社区送温暖活动,本来应该早点来招呼各位的,但我们要挨家挨户送温暖,这才赶到你们这儿,十分惭愧。但大家放心,以后有我们刚哥罩着,各位都再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啦。”
大家越听越愣,这两人相貌蛮横,说话却颇礼貌,只是弄不懂他们什么意思。接着听那人继续说:
“从今天开始,大家无需感叹世事难料,无需畏惧明枪暗箭,无需担心社会风险,无需忧虑生活漂泊无着,我们将会竭诚为大家服务,保障大家的安全。在刚哥的带领下,被我们罩着的群众人数已经发展到六位数。我们是居民保护事业的探索者、开拓者和领跑者,这一带都是我们的业务地盘。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也是收费的,相信大家也能理解。我们收现金,也接受汇款形式,统一收费标准是每人每月四百元。你们一共七个人,就是两千八。第一个月呢,就从今天开始算,所以早交早利索,晚交没便宜。”
大家听到后来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对方是开玩笑。为首的汉子看众人惊愕的样子,摇摇头:
“我劝大家今天就交。我们来一趟不容易,下次来可能要三四天以后了,这期间想找我们都找不到。”
众人表情各异,小池子张大嘴发傻,谭教授气得直翻白眼,何时宝眉头紧锁,甄法师倒面不改色,表情仍然超脱,顾风麟则拈着胡须,眼皮也不抬,几个人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虽然心中惊恼,却不便口出秽语。余柄魁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
“你们他妈的有病吧?以为你们是税务局呢?”
听余柄魁骂的十分恶毒,那汉子皱了皱眉头,为难地说:
“你们今天是不打算交了?”
“滚!你们以为你们是公路收费站呢?”
“这么说……”
“滚!你们以为你们是电网公司呢?赶紧回桥洞吃地沟油去。”
听他骂的越来越恶毒,又见对方人多势众,特别豹儿身高两米,那汉子瞪视余柄魁半晌,和同伴彼此交换了个眼色,转身下楼了。
见自己骂走了两人,余柄魁一愕,然后哈哈大笑,其余人看着两人的背影,也有些发愣。他们开门进屋,坐下后,众人越想越气,谭教授气得直哆嗦,众人纷纷谴责那两个人,只有小池子还满脸茫然。余柄魁犹在回味刚才自己的骂退二人之举,他舔了舔湿漉漉的嘴角,泛起一丝亢奋的笑容:
“俩傻逼,穷疯了,也敢学别人收保护费。”
小池子摸摸脑袋:“可我感觉,来者不善呀。”
余柄魁满不在乎地摇头:
“真要动起手了,我半分钟就让那俩傻逼跪地上磕头。”
众人连说佩服佩服。豹儿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
“那俩傻逼要再敢来,俺一脚就能把他俩踹趴下。”
群租屋里笑声一片。当晚大家睡得很香甜。
谢雨绮九岁那年,她的亲生母亲病逝,父亲又身体不好,从此家庭条件每况愈下,她和弟弟吃得最多的就是白菜萝卜。考上清京大学后,四年暑假她都没有回老家,也没有休息过一天。最忙的时候,她一个人同时做四份兼职,就是为了在开学前凑齐自己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弟弟的学费。
毕业后她绝望地发现,在这个全面拼爹的社会,自己的名牌大学毕业生的身份并不能给她带来一份能够留在北京的稳定工作。当校园里那些女孩子飞蛾扑火地用自身的青春舰丽的换取着社会的浮华和虚荣时,这个漂亮的贫困女孩却只有一个想法,考研也行,打工也行,总之就要留在北京,把弟弟的学费赚够,也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的倔强,只有自己知道。
在应聘“熙乾公司”成功后,她高兴极了,这个公司的办公条件和薪资标准都非常符合她的期望。这份工作意味着她每天不用再奔波于各种兼职的途中。她推掉了家教,以及之前一直在做的促销和肯德基的兼职。
她第一天早早上班,主动地整理各自好所有的办公桌。萧必武先微笑看着她忙活,然后叫过她聊了几句。谢雨绮的语速平稳,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当得知她的家境情况,萧必武感慨地地拍了下她的肩膀。
很快其他人都来了,办公室里忙忙碌碌。等人到齐了,萧必武向他们宣布:
“每天上午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
“是,萧总。”大家齐声回答。
萧必武和每个大学生又都沟通了一番,了解各自情况。最后他宣布,谢雨绮担任公司门口的前台当招待员。其他人纷纷问道:
“萧总,我们的工作是什么啊?”
“大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姿势要端正,表情要礼貌,举止言行都要规范。上班时间一律要穿西服,现阶段大家自行准备服装,等你们转正后公司再为你们购买。”
“萧总啊……电脑不好使啊!”
大家很快发现,他们的电脑没有鼠标,没有键盘,甚至没有主机,只有显示器,还永远是黑的!
“这个大家先别急,公司会尽快解决。”
萧必武在大学生们的抱怨声中走进办公室另一边的会议室,几个公司“领导”围坐着。余柄魁很兴奋,把昨天之事跟彭少爷和萧必武讲了一遍。萧必武听罢连夸余柄魁了得,递给他一根烟,彭少爷表情平淡,没什么反应,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后立即谈笑风生,不时夹杂外文,听着余柄魁他们肃然起敬。
萧必武默默地听彭少爷打电话,他说了一会儿,放下电话,环视众人,冲众人点了下头。
“中国有一句古话,行百里者半九十,”彭少爷平静地说,“离龙小姐来的那天越来越近了,这些天的准备工作将是最为困难的阶段,也将是最为复杂的阶段。我希望大家集中精力,避免任何意外情况发生。”
“这些大学生要求多,心气高,”萧必武斜眼看了一下办公室,“时间长了还真不太好稳住。龙小姐要是能早来几天就好了。”
“我也希望如此啊。”彭少爷掐着手指,“可是她的日程是确定的……还有十八天啊。”
大家沉默地点点头,表情中流露着期盼、憧憬和焦躁的情绪。
何时宝眉头锁着,抬起食指:“彭老弟,我有一个忧虑。”
彭少爷一怔,说:“请讲。”
“你与龙小姐多年没见,对她后来的情况并不熟悉,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何时宝说,“我只是说可能,她现在说不定已成了个古董行家了呢?她若抱着投资古董的目的,对东西的真伪仔细甄别,倘若那样的话……”
虽然没接着说下去,但他的意思大家都已经明白。大家一起望着彭少爷。
“大家放心,”彭少爷对大家眼里的问号只是和蔼地一笑,“龙小姐收集古董纯粹是嗜好兴趣,与投资无关,她可没工夫钻研学习如何鉴别古董。如果我们寻常人花高价买样东西,自然会仔仔细细盘查真伪,但龙珺妍那种人思维与我们绝不是一个层面上,她动辄一掷千金完全凭借感觉,只要她乐意。”
他站起来,指着玻璃展柜里罗列的那些古董说:
“只要不是明显糟糕的东西,其外表在种种刻意营造的倍受尊崇的氛围中笼上光晕,再有托儿出来对其大加赞赏,为之欢呼喝彩,人们就会倾向把它们当作珍宝而倍加喜爱,这种错觉哪怕不会维持太久,可也足矣。”他转过头,冷冷地说,“而这种错觉足以让龙小姐对它们看上眼。”
彭少爷苍白冷漠的脸庞显得心计深沉。
“等钱到手,咱们跑路,以后的事情咱们就不必操心了。就算事后被旁人识破咱们这个局,也和咱们没半点关系。”
萧必武像是在沉思间自语道:“我们这番精心准备,假戏真做,龙小姐应该瞧不出破绽。但为了保险起见,我再找人伪造些文件,比如各件古董历史上拍卖的各种证明,还有经过公证的合约……”
余柄魁摇摇头:“拉倒吧你,这年头白纸黑字最不靠谱,连护照都能造假,更别说些破文件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玻璃柜前,探手取出一只杯子。
“尔等机关算尽,庸人自扰,”余柄魁用手指敲了敲杯子,发出嘡的一声,他笑嘻嘻地说:“在古玩市场里‘不包真假’,懂就买,不懂就甭买,这是自古约定俗成的‘行规’。龙珺妍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不懂的情况下还要买,简直就是巴巴送钱给我们,这实在是我等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说着他双手举起杯,做出供奉状,面部也换上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态:“龙小姐,您看这质地!喜欢一百万拿去。”
大家轰然拍手。余柄魁甚是兴奋,不断掏出杯子,口中喃喃地说:“这只翡翠杯卖一百五十万,这只夜光杯卖二百二十万,这只青铜杯卖二百五十万……”过了半响,他似乎觉得价格要低了,最终兀自念道,“不,每件再多加五十万……他妈了个巴子的,现在通货膨胀这么厉害……”
众人被余柄魁的乐观情绪所感染,都笑呵呵地观赏着他。但见他满脸油光,说话贫嘴滑舌,不折不扣是个泼皮无赖,大家心中都隐隐冒出一个念头:自己和余柄魁这种人同流,对高雅的龙小姐设局实在不够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说有些阴险卑鄙,但又一想那位龙小姐她家庭的惊人财富,不免觉得实在是个太难得的竹杠,再转念想到自己在北京只能住群租房,心里都叹了一口气,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大家属于临时搭伙的性质,捞一票是终极追求。
晚上六个人全都挤在简陋窄小的客厅里泡方便面吃。
余柄魁往碗里挤酱包,哈哈大笑说:“我们身在群租房,胸怀全世界。”
谭教授用指头点点桌面,叹道:“龙小姐来准备用一亿美元买宝物,那就是六点七亿人民币,国内就算局级贪污也很难到这个数啊。”他转向众人,“到时候大家拿到自己的钱后,都会干什么?”
何时宝微笑不语,甄法师微笑不语,豹儿微笑不语,顾风麟则微微抬了下眼,继续低头吃面。谭教授转向余柄魁:
“按照分成,你至少能得一亿。余柄魁,等你有了一亿,你准备干什么?”
余柄魁一愣,头脑里立刻出现吃喝玩乐桑拿小姐等生理躁动,但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一亿元应该有更高层次的花法,但至于究竟怎么个花法,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
“我要是有了一亿……”他喃喃自语,最后毅然往桌上放下碗面说,“海滨豪宅,香车宝马,琼浆玉液,花天酒地,悠哉乐哉……”
这时候门哐当开了,小池子走进来。
大家一看他回来了,立刻不说话了,低头吃面。小池子没注意到他们的神色异样,他搬了个板凳,打开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起《新闻联播》。其他人心情复杂地跟着看了会儿,吃完面就各自回屋睡觉了,只剩下余柄魁仍呆坐在那里,陷入了遐想,表情越来越古怪。
正当小池子看“展望十二五”入迷的时候,余柄魁猛地站起身来,由于动作过猛,把椅子掀倒了,吓了小池子一跳。只见余柄魁在房里急促地踱来踱去,合在一起的双手抖动着,低声地喃喃自语。
“一亿,一亿,我要是有了一亿……”
他不时地撞到椅子、桌子和墙壁上。撞着什么的时候,他便迅速掉转头来继续踱步,像一个可怕的困兽,在铁条扎合成的笼子里旋来旋去。他脸激烈地抽搐着,眼睛里冒出绿火。
“什么一亿?”小池子傻呵呵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