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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作 聪 明 的 谋 杀 案

1

基尔马诺克的门卫身高六英尺二英寸。淡蓝色的制服,白色手套把双手衬得愈发巨大。他动作温柔地打开黄色出租车 车门,就像老仆抚摸一只猫。

马洛里下了车,转向红发司机。他说:“乔伊,最好在街角等我。”

司机点头应是,嘴角的牙签咬进去一截,他熟练地调转车头,驶离了画白线的下车区域。马洛里穿过烈日炎炎的人行道,走进基尔马诺克宽敞阴凉的大堂。厚实的地毯隐去了所有声响。行李生双臂交叠在胸前,大理石办公桌后面的两位职员看上去一丝不苟。

马洛里来到电梯间,跨进透明玻璃的电梯,说:“顶楼,谢谢。”

基尔马诺克顶层有个安静的小厅,三面墙上各有一扇紧闭的大门。马洛里走向其中一扇,按响了门铃。

德里克·沃尔登打开门。这个男人约摸四十五岁,可能再年长点,头发几近花白,原本英俊的脸因为生活放荡开始下垂。身上的休闲长袍绣有他名字的缩写,手里举着满满一杯威士忌。他有点醉了。

他闷闷不乐地含糊道:“哦,是你啊。进来吧,马洛里。”

他走回套间,任凭房门开着。马洛里关上门,尾随他进了一间吊顶很高的长条形房间,房间末端是一个阳台,左侧则是一排落地窗。走出去就是露台。

德里克·沃尔登坐在靠墙的金棕色椅子里,伸直两腿搁在脚凳上。他低头看向手中摇晃的威士忌。

“想什么呢?”他问。

马洛里冷冷盯着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要推了这份工作。”

沃尔登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把酒杯放在桌角上。他摸出一支烟,塞进嘴巴,忘了点火。

“就这事?”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却显得无所谓。

马洛里转身走到窗边。窗开着,雨篷在风中发出啪啪声。马路上的喧嚣几不可闻。

他的声音越过肩膀传来:“调查有些地方进行不下去——因为你不想让它进行下去。你心知肚明自己被勒索的原因。我却一无所知。日蚀影业牵连其中,因为在这部你制作的影片里面,他们投了很多钱。”

“让日蚀影业见他妈的鬼去。”沃尔登平静地说。

马洛里摇摇头,转身。“这不是我的立场。如果你有了麻烦,舆论没法控制,他们肯定会亏本。你找上我是因为你被要求这么做。这是浪费时间。你不会为了一丁点钱找人合作的。”

沃尔登语气不善:“我会按照自己的方法处理事情,而且,我没惹上麻烦。我的买卖我做主——只要东西能卖,我就能买……而你要做的就是让日蚀影业的人相信局面得到了控制。明白吗?”

马洛里走回房间。他站着,一手搁在桌上,手边的烟灰缸丢满了烟蒂,烟蒂上面留有暗红色口红的印记。他心不在焉地看着。

“我不明白,沃尔登。”他语气冷淡。

“我以为你足够聪明能明白呢。”沃尔登冷哼一声。他歪向一边,又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威士忌。“来一杯?”

马洛里说:“不,谢谢。”

沃尔登想起嘴里的香烟,把它扔到地上。他喝了口酒。“他妈的!”他喷着鼻息说,“你是个私家侦探,有人付钱给你,让你做些小事。这活很干净——就像你的行当。”

马洛里说:“这又是个我从来没听过的笑话。”

发怒的沃尔登粗暴地做了一个手势。他两眼放光,嘴角下垮,脸色阴沉。他避开马洛里的直视。

马洛里说:“我不是和你对着干,但我不是你的人。你不是那种我愿意肝脑涂地的人,不是。如果我们两个是一伙的,我会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我还是会干——但不是为了你。我不稀罕你的钱——而你呢,能在任何时候跟踪我的行迹。”

沃尔登把脚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酒杯放在手边的桌上。他的表情完全变了。

“跟踪?……我没这么做。”他咽下口水说,“我没有跟踪你。”

马洛里盯着他看。一会儿后,他点点头。“好吧。下次碰上了,我会直接把他打发走,顺便看看能不能让那人说出在为谁干活……我会找到答案的。”

沃尔登平静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做。你是在——是在胡闹,那些人说不定会干出卑鄙的事……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这种事不会困扰到我的,”马洛里波澜不惊,“这些人如果想要你的钱,那他们老早就作恶了。”

他举起帽子,看着它。沃尔登脸上油光可鉴。他的眼神看上病恹恹的。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门铃响了。

沃尔登立马沉下脸,咒骂起来。他低头凝视,没有动作的意思。

“他妈的好多人不请自来,”他咆哮起来,“我的日本保镖今天正好休假。”

门铃又一次响起,沃尔登从椅子里站起来。马洛里说:“我来帮你看看。无论如何,我也脱不了干系。”

他朝沃尔登点点头,往门口走去,开门。

两个持枪男人走了进来。其中一把顶在马洛里的肋骨上,拿枪的男人急吼吼地催促道:“转身,麻利点!就像你看见的,现在是持枪抢劫。”

他肤色黝黑,面容俊朗,神情雀跃。他的脸庞如同宝石一般光亮。他笑意吟吟。

走在后面的男人身材矮小,一头黄棕色的头发,皱着眉头。黑人说:“这是沃尔登请来的侦探,诺迪。搜下身,看看身上有没有带枪。”

名叫诺迪的棕黄色头发男人把手中的短管手枪抵上马洛里的胃部,他的拍档用脚把门关上,漫不经心地冲着屋里的沃尔登走去。

诺迪从马洛里的胳膊下面搜出一把柯尔特点三八自动手枪,绕了一圈,拍拍他的口袋。他拿开自己的枪,把马洛里的柯尔特换到手上。

“里基奥,好了,这人干净了。”他的语气略带牢骚。马洛里放下手臂,转身走回房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沃尔登,后者身子前倾,嘴巴张开,一脸专心致志。马洛里看向那个黑人劫犯,轻声说:“里基奥?”

黑人男孩瞥了他一眼。“到桌子边上去,甜心。我来发话。”

沃尔登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里基奥站在他前面,兴高采烈地低头看他,手指套在扳机环里左摇右晃。

“你钱给得太磨叽了,沃尔登。太他妈磨叽了!所以我们专程跑来告诉你一声。我们跟着你的私家侦探到了这里。聪明吧?”

马洛里严肃、平静地说道:“沃尔登,这个小流氓以前是你的保镖——如果他的名字是里基奥的话。”

沃尔登默默点头,舔了舔嘴唇。里基奥朝马洛里吼道:“别卖弄你的小聪明,侦探!这话我只说一遍。”此时的里基奥目光灼热。之后,他看向沃尔登,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

“现在是三点零八分,沃尔登。你的手下还有时间去银行取钱。我们给你一个小时去筹集一万元。只有一小时。我们会带上你的侦探,让他负责送钱。”

沃尔登又点点头,仍旧沉默。搁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住,直到关节发白。

里基奥继续说:“我们按规矩办事。否则的话,我们的营生连个踩烂的臭虫都不如。你也应该照规矩来。如果你不希望你的私家侦探在垃圾堆里醒过来。或许他再也醒不过来了。明白了吗?”

马洛里口气轻蔑:“要是他付了钱——我猜你会放了我,让我去告发你。”

里基奥没看他,继续说下去:“这也算是个答案……沃尔登,今天一万元。下周一再给一万元。除非我们遇到了麻烦……如果我们有麻烦,这麻烦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沃尔登摊开的双手无谓地做了一个认栽的手势。“我能筹到钱,”他急忙表态。

“太好了。这就上路。”

里基奥干脆地一点头,把枪收好。他从口袋里掏出棕色的儿童手套,戴在右手上,从黄棕色头发男人那里拿走马洛里的柯尔特。他检查了下手枪,塞到侧袋里,戴手套的手仍然握住枪。

“我们走吧,”他扬了扬脑袋,说。

一行人走出公寓。德里克·沃尔登目光黯淡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电梯里面只有操作员一人。他们下到中层楼,穿过安静的写字间,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窗射进来,给人以阳光的错觉。里基奥落后马洛里半步。黄棕色头发男人紧贴在他右边。

走下铺有地毯的台阶,拱廊两侧开满了奢侈品商店,沿商铺走到尽头就是宾馆侧门。一辆棕色的小轿车停在马路对面。黄棕色头发男人坐上驾驶座,把枪压在大腿下面,踩下离合器。里基奥和马洛里坐在后排。里基奥懒洋洋地说:“往东开,诺迪。我要想想。”

诺迪咕咕哝哝。“真刺激啊,”他越过肩膀发起牢骚,“光天化日地在威尔希尔大道上带着劫持的人兜风!”

“开你的车,伙计。”

黄棕色头发男人嘟嘟囔囔地把小车开离人行道,先是放慢车速,等着大道上的交通灯放行。一辆空载的黄色出租车驶离了另一边的人行道,在街区中央转了个弯,尾随在后。诺迪停车右转,继续行驶。出租车如出一辙。里基奥往后瞥了眼,并没多大兴致。威尔希尔大道上车水马龙。

马洛里靠向车背,沉吟着开了口:“我们下楼时,沃尔登干吗不打电话?”

里基奥朝他一笑。他摘下帽子,扔到大腿上,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枪,藏在帽子下面。

“他可不希望我们对他发火动真格的,侦探。”

“所以,他就听凭两个小流氓把我带出去兜风。”

里基奥冷冷地回答:“这可不是兜风。我们的生意需要你……还有,我们也不是小流氓,明白了?”

马洛里用手指搓了搓下颌。他淡淡一笑,没再说话。黄棕色头发男人迅速回头,不耐烦地问:“罗伯逊路,直走?”

“是的,我还在想呢。”里基奥说。

“什么脑瓜子!”黄棕色头发男人哼道。

里基奥局促一笑,甚至露出了白牙。半个街区之外的交通灯变成了红色。诺迪让车子往前滑行了一段距离,成了停在十字路口的第一辆车。黄色出租车停在左边,稍稍落后一点。出租车的司机长了一头红发。头上的帽子歪向一边,叼着牙签的嘴巴吹出欢快的口哨。

马洛里两腿紧贴座椅底部,他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上面。后背也重重靠在椅背上。高悬的交通灯转为绿色,小轿车准备直穿马路,但一辆迅速插入的汽车想要左转,耽误了小轿车片刻时间。黄色出租车则在左边车道上向前滑行,红发司机紧靠方向盘,突然向右来了个急转弯。碾压、撕裂的声音随即传来。出租车的挡泥板把棕色小轿车的挡泥板撞得七零八落,并且锁住了小轿车的左前轮。相撞的两辆汽车停了下来。

后面的司机怒气冲冲,不耐烦地按响喇叭。

马洛里一记右拳,挥上了里基奥的下巴。左手则摸向里基奥大腿上的手枪。趁里基奥倒在角落的当口,马洛里一把抽出手枪。里基奥晃了晃脑袋,眼睛睁开又合上。马洛里从里基奥身边绕过,顺势把柯尔特藏在胳膊下。

诺迪不动声色地坐在前排。右手慢慢移向大腿下面的手枪。马洛里打开车门,跳下,关门,两步一跨,打开出租车的车门。他站在出租车旁边,看向黄棕色头发的男人。

受阻汽车的喇叭爆发出愤怒的鸣响。出租车司机跑到车头,像是在努力分开两车,车子却是纹丝不动。牙签在嘴里上下摆动。一名警察戴着琥珀色的眼镜,正好骑摩托车路过,他不耐烦地看了看现场,扭头对着出租车司机。

“到车里去,倒车,”他建议道,“找个别的地方去理论——这个十字路口别人还要用呢。”

司机咧嘴一笑,跑着绕过车头。他爬进车里,点火,一边不停按喇叭一边努力往后倒车,左手则挥手示意。马路又顺畅了。黄棕色头发男人坐在小轿车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切。马洛里上了出租车,关门。

骑摩托车的警察吹响口哨,传来两声尖锐的鸣响,展开的双臂指向东西两边。棕色小轿车穿过十字路口,就像被警犬追击的猫。

黄色出租车紧随其后。过了半个街区之后,马洛里欺身向前,敲敲车玻璃。

“让他们走吧,乔伊。你逮不住他们的,我也不需要……从这里往回开正好。”

红发男人朝仪表板上的裂口仰起下巴。“小事一桩啊,头儿,”他笑道,“啥时弄点难办的给我。”

2

电话铃在四点四十分响起。马洛里躺在床上。他在梅里韦尔公寓有套房间。马洛里摸索着够向电话机,出声道:“你好。”

女孩的声音雀跃、带点做作。“我是米安娜·克雷。记得吗?”

马洛里从嘴中取出香烟,“是的,克雷小姐。”

“听着。请您务必过来见一见德里克·沃尔登。他有烦心事,现在喝得烂醉如泥。需要做点什么事。”

马洛里越过电话机看向天花板。拿着香烟的手拍打起床边的花纹。他慢悠悠地说:“他没接我电话,克雷小姐。我试着联系过他一两次。”

那边短暂的沉默。之后,声音传来:“我把钥匙放在门下。你最好来一次。”

马洛里眯起眼睛。右手手指停止了击打。他继续慢慢地说道:“我马上过来,克雷小姐。能在哪里找到你?”

“我不太确定……约翰·苏特罗家吧。我们会去那里的。”

马洛里说:“好的。”他听到断线的声音才挂上电话,把电话机放回床头柜。他从床的一侧坐起,阳光在墙上投下光斑,他盯着看了一两分钟。接着,他耸耸肩,站了起来。他喝干了留在电话机旁的饮料,戴上帽子,乘电梯到底楼,上了公寓门外停着的第二辆出租车。

“还是基尔马诺克,乔伊。快点。”

路上用了十五分钟。

下午的舞会刚刚结束,旅馆周围的马路一片混乱,各式轿车从三个入口向外突围。马洛里在距离半个街区的地方就下了车,穿过满面霞光、初入社交界的名媛以及她们的男伴,来到拱门入口处。他走进旅馆,从楼梯上到中层楼,穿过写字间,挤进人满为患的电梯。所有人都在顶楼之前下了电梯。

马洛里按了两遍沃尔登的门铃。接着,他弯腰查看门下。门下射出的光线被某个障碍物挡住了。他回头看向电梯指示灯,之后,他又一次弯腰,用铅笔刀从门下挑出一件东西。是把扁平的钥匙。他用钥匙开门走了进去……站住……观察……

大房间里面发生了命案。马洛里缓步走去,步调轻柔,他在倾听。灰色的眼睛透出冷酷的目光,线条锐利的下颌骨显得苍白,和棕色的两颊形成鲜明对比。

德里克·沃尔登随意地瘫坐在金棕色的椅子里。嘴巴微张。右侧太阳穴有个黑窟窿,一丝鲜血沿着侧脸蜿蜒而下,穿过头颈凹陷处,消失在衬衣柔软的领口之下。右手耷拉在厚实的地毯上。手指还勾着一把小巧的黑色自动手枪。

白天的阳光渐渐在房间里散去。马洛里静静地站着,看了德里克·沃尔登好一会儿。周围悄无声息。风停了,落地窗外的雨篷不再抖动。

马洛里从屁股口袋里取出一副山羊皮薄手套戴上。他在沃尔登的尸体边蹲下,小心地从僵硬的手指上取下手枪。是把点三二,胡桃木把手,黑漆。他把枪翻了个身,看向枪柄,嘴巴不由得抿紧。这把枪的编号被磨掉了,磨掉的痕迹在沉闷的黑漆映衬下发出微弱的闪光。他把枪放在地毯上,起身,缓步走向电话,电话放在长桌的一头,旁边的碗里放着一捧切花。

他把手伸向电话,却没有碰它,径自垂落在了身边。他站了片刻,转身,快步走回,重又拾起手枪。他滑出弹夹,取出枪膛里的弹壳,重又塞回弹夹。左手的两根手指夹起枪管,压住弹簧,扭开后膛闩,拆开手枪,拿着枪托底板走到窗口。

托柄内侧的编号还在。

他迅速把枪组装好,把空弹壳推进枪膛,弹夹装回原位,扣好扳机,再塞回德里克·沃尔登死气沉沉的手中。他脱下山羊皮手套,在小笔记本上抄下编号。

马洛里离开公寓,乘电梯下到底楼,走出了旅馆。现在是五点半,马路上有些车子已经打开了车前灯。

3

金发男人大大咧咧地打开了苏特罗家的房门。门撞上墙壁,金发男人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手却还搭着门把。他怒气冲冲地说:“天哪,地震了啊!”

马洛里低头看他,并不觉得好笑。

“米安娜·克雷小姐在吗?或者你不知道?”他问。

金发男人爬起来,砰地关上门。一声撞击后门关上了。他大声回道:“人人都在,除了教皇的小猫——他可是众望所归啊。”

马洛里点头道:“你会有个很好的派对。”

他从金发男子身边走过,穿过门厅,在拱门处转弯进了一间风格老式的大房间,房间里有内嵌的中式壁橱,还有一堆寒碜的家具。里面有七八个人,个个都被酒精熏得满脸通红。

身穿短裤和绿色polo衫的女孩跪在地板上和一个穿着正装的男人掷骰子玩。有个戴着夹鼻眼镜的胖子正对着玩具电话口气强硬地说道:“长途电话——苏城——快点,小姐!”

无线电台传出《甜蜜的小疯狂》悠扬的乐声。

两对男女漫不经心地跳着舞,偶然撞上彼此或家具。

长得颇似阿尔·史密斯 的男人独自起舞,他手中拿着一杯饮料,脸上空洞无物。一个脸色苍白的高个金发女人身姿摇曳地向马洛里走来,手中的酒都洒出了杯子。她尖声叫道:“亲爱的!见到你真好!”

马洛里绕过她,走向一个橘黄色头发的女人,她刚刚进屋,两手各拿着一瓶杜松子酒。她把酒瓶放在钢琴上面,人倚在一旁,百无聊赖。马洛里走上前,询问克雷的下落。

橘黄色头发的女人从钢琴上面打开的盒子里摸出一根香烟。“外头——花园里。”女人用呆板的声音说道。

马洛里说:“谢谢,苏特罗夫人。”

她茫然地盯着马洛里。他穿过另一个拱门,进入放有柳条木家具的黑屋子。一扇门通向四周用玻璃围起来的门廊,另一扇门则通向户外,走下几级台阶,有一条小径穿过幽暗的树林。马洛里沿小径走到悬崖边,从这里可以眺望远处灯火通明的好莱坞。悬崖边上放了一条石头凳,有个女孩背对房子坐着。烟头在黑夜中发出一丝光亮。她缓缓转头,起身。

这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女生,脆弱又精致。嘴上涂了唇膏,但屋外太暗看不清她的五官。眼睛落下了浓浓的阴影。

马洛里说:“我的车在屋外,克雷小姐。你有开车来吗?”

“没有。我们走吧。这里堕落腐朽,我也不想喝杜松子酒。”

他们沿小径原路绕过屋子,穿过藤蔓丛生的大门,踏上人行道,沿着栅栏一路走到出租车等着的地方。司机正靠在车上,脚后跟踩着踏板边缘。他打开车门,众人坐了进去。

马洛里说:“乔伊,在杂货店那里停下,要买包烟。”

“好的。”

乔伊在方向盘后坐稳,发动汽车。汽车一路开下迂回陡峭的斜坡。沥青路面泛着些许潮气,身后的商铺传来汽车轮胎打滑的回声。

过了一会儿,马洛里问:“你什么时候离开沃尔登的?”

女孩回话的时候并没有把头转向他。“三点左右吧。”

“应该是三点之后,克雷小姐。三点的时候他还活着——有人和他在一起。”

女孩发出微弱、悲伤的声音,像是低声的呜咽。接着,她柔柔地说道:“我知道——他死了。”她抬起戴着手套的双手,按上太阳穴。

马洛里说:“当然。别耍小聪明……我们可能——够了。”

她用缓慢、低沉的声音说道:“他死了之后,我在现场。”

马洛里点点头。他没有看向女孩。汽车继续往前开,片刻之后停在了街角的杂货店前面。司机坐在原位上转身回头。马洛里看着司机,却是在和女孩说话。

“你在电话里面本该告诉我更多实情。这样我他妈的就不会惹上麻烦了。我现在他妈的可能要麻烦缠身了。”

女孩向前一冲,身子往下滑去。马洛里立马抓住她,把她扔回靠垫上。摇摇晃晃的脑袋耷拉在肩膀上,张开的嘴巴犹如漆黑的裂缝绽开在白石般的脸上。马洛里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搭上她的脉搏。他急促、冷酷地下了命令:“去卡里夜总会,乔伊。别管香烟了……参加派对总要喝一杯的——急了点啊。”

乔伊来了个急转弯,一脚踩上加速器。

4

卡里这家小小的夜总会位于通道尽头,一边是一家体育用品商店,一边是一个流动图书馆。铁栅栏门后站着一个男人,他已经放弃了门卫的职责,似乎谁进去都无所谓。

马洛里和女孩坐在硬座小包厢里,绿色的帘子用绳圈固定在两头。包厢之间用隔板隔开。房间的另一头横亘着长长的吧台,尽头摆放着投币式自动点唱机。每当室内冷清下来,酒保就会时不时地往点唱机里扔进去一枚硬币。

侍应在桌上放下两小杯白兰地,米安娜·克雷一口下肚。投下层层阴影的双眼燃起了微光。她脱下戴在右手上的黑白两色长手套,一边把玩,一边低头瞧着桌子。没过多久,侍应又端来两杯白兰地。

侍应走远后,米安娜·克雷头也不抬地开始用低沉、清晰的嗓音诉说:“我不是他成打成打女人中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还会有更多的。但他有讨人喜欢的一面。不管你相信与否,他从没有为我付过房租。”

马洛里点头,一言不发。女孩没看他,继续说下去:“他是个人渣,在很多方面都是如此。清醒的时候,脾气暴躁。喝醉的时候,卑劣小人。如果醉得恰到好处,倒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家伙,再说了,他仍是好莱坞最杰出的混蛋导演。透过海斯事务所,他能够搞到更多的极品尤物,比其他男人多得多。”

马洛里面无表情地回道:“他过时了。漂亮女人也过时了,这些他都知道。”

女孩瞥了马洛里一眼,垂下眼睛,啜了一口白兰地。她从运动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帕,按了按嘴唇。

相邻的包厢传来喧嚣声。

米安娜·克雷说:“我们在阳台上共进午餐。德里克喝醉了,他还想喝得更醉。他有心事。有什么事让他忐忑不安。”

马洛里微微一笑:“可能是有人要他拿出两万元吧——你不知道这事?”

“可能吧。德里克对钱还是挺抠门的。”

“酒精花了他很多钱,”马洛里干巴巴地说,“还有那条他喜欢到处开的游艇——不比电影的线下支出少。”

女孩猛地抬起头。黝黑的眼睛闪烁着刺痛的目光。她慢慢开口说道:“他所有的酒都是在恩森那达 买的。他亲自去买。他总是小心处理——存款。”

马洛里点点头。冷漠的笑容浮现在嘴角。他喝光白兰地,塞了一支烟到嘴里,在口袋中摸索起火柴。没用上桌上的烟嘴。

“把你的故事说完,克雷小姐。”他说。

“我们回到屋里。他拿出两瓶新买的酒,他说要一醉方休……然后我们吵了起来……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走了。当我到家后,又开始担心起他来。我给他打电话,一直没人接。最后,我又回到公寓……用我的钥匙开门走了进去……他死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马洛里才开口问:“你在电话里面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

她把手掌抵在一起,柔声说:“我怕死了……而且有什么事……不对劲。”

马洛里一仰头,靠在后方的隔板上,半闭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老套的骗局,”她说,“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德里克·沃尔登是左撇子……我应该想到这点的,对吗?”

马洛里温柔地回道:“很多人都知道——但其中有个人疏忽了。”

马洛里看着米安娜·克雷空荡荡的手套在她的手指间绞来绞去。

“沃尔登是左撇子。”他慢条斯理地说,“那就说明他不是自杀。枪在右手上。没有挣扎的迹象,太阳穴上的伤口周围有火药灼伤的痕迹,子弹看似来自正确的角度。这就意味着,开枪打死他的人能进入房间而且走到他身边。或者说,他当时醉得动弹不得,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罪犯必须有钥匙。”

米安娜·克雷把手套推到一边。她双手握紧。“不用说得再明白了,”她尖刻地回答,“我知道,警察会认为是我干的。好吧——我没有。我爱这个可怜的、他妈的蠢蛋。你是怎么想的?”

马洛里不动声色地说:“你有犯罪的可能,克雷小姐。警察会这么想,不是吗?聪明如你,还能在事后继续演戏。他们也会这么想。”

“这算不上聪明,”她讽刺道,“这是自作聪明。”

“自作聪明的谋杀!”马洛里狞笑起来。“不赖啊。”他的手指穿过一头卷发。“不,我不认为他们会把谋杀的罪名推到你头上——那些警察或许都不知道他是左撇子……直到某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真相。”

他微微俯下桌子,双手搭上桌沿,似乎准备起身。眯缝的双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女孩的脸庞。

“城里有个人能给我帮助。他是警察,是我的老朋友,不要对他的名声唧唧歪歪。或许,你愿意同我一起进城,让他听听你的故事,掂量掂量,他可以让这件案子登报的时间往后拖延几个小时。”

他询问般地看着女孩,后者戴上手套,平静地说:“走吧。”

5

当梅里韦尔的电梯门关上的刹那,大个子男子放下身前的报纸,打了一个哈欠。他缓缓从角落里的靠背长椅上站起来,慢悠悠地穿过狭小安静的大堂。他走到一排电话机的尽头,挤进电话亭,塞入一枚硬币,用肥厚的食指按动号码键,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

等了片刻,他俯身凑近电话筒,说:“我是丹尼。在梅里韦尔。人刚进来。我刚在外面把他给跟丢了,所以回到这里等着他回来。”

他说起话来声音笨拙还带着喉音。他仔细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他走出电话亭,往电梯间走去,顺手把雪茄烟蒂扔进了装满白沙的釉瓶中。

进了电梯后他说道:“十楼。”他摘下帽子。黑色的直发因为汗而湿漉漉的,扁平的阔脸上面嵌了一对小眼珠。身上的衣服没有经过熨烫,但也没有皱巴巴。他是事务所的侦探,为日蚀影业卖命。

他在十楼出了电梯,沿着昏暗的走廊一路往前,拐了个弯,敲响了其中一扇房门。门内传来脚步声。门开了,开门的正是马洛里。

大个子走进屋里,帽子随手扔到床上,自顾自地挑了靠窗的简易椅子坐下。

他说:“好啊,小子。我听说你需要帮助。”

马洛里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接着,他面带不悦地慢慢说道:“或许——是为了跟踪吧。我找的是科林斯。我想,你这样的很容易被人发现。”

他转身走进浴室,出来时手上拿着两个玻璃杯。他在写字台上调完饮料,举起其中一杯。大个子喝完酒,咂吧着嘴巴,把酒杯放在窗户大开的窗台上,又从背心口袋中掏出一支圆胖的短雪茄。

“科林斯不在附近,”他说,“我么,正无聊地打发时间。所以大佬就把差事交给我了。是跑腿的事儿?”

“我不知道。可能不是。”马洛里漠不关心地回答。

“还是开车跟踪,这个我行。我把我的双人小汽车开来了。”

马洛里拿起酒杯,坐在床沿上。他笑盈盈地看着大个子。大个子咬断雪茄头,噗地吐出来。接着,他弯腰捡起雪茄头,看了看,扔出了窗外。

“迷人的夜晚啊。这么迟了,还挺暖和的。”他说。

马洛里慢悠悠地问:“丹尼,你对德里克·沃尔登熟悉吗?”

丹尼望向窗外。天空笼罩着一层薄雾,红色的霓虹灯招牌反射在附近的大楼上,如火一般。

他说:“我不明白你所谓的‘熟悉’。我见过他。我知道他是电影行当里有钱的大佬之一。”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他死了,你不会大吃一惊吧。”马洛里平静地说。

丹尼慢慢转过来。雪茄仍未点燃,在他张开的嘴巴里上下滚动。他看上去只是略感兴趣。

马洛里继续说:“是个有趣的家伙。丹尼,有伙人正在勒索他。这事似乎把他逼急了。他死了——脑袋上有个窟窿,手里握着枪。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

丹尼微微睁大他的小眼睛。马洛里抿了口酒,把酒杯搁在大腿上。

“他的女朋友找到了他。她有基尔马诺克套房的钥匙。日本保镖不在,他也就请了这么一个助手。女孩没有透露更多细节。她给我打了电话,骗了我。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细节的。”

大个子笃悠悠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老兄,警察会盯上你,把你的事搅黄了。你还脱不了干系。”

马洛里紧紧盯着他,随后他转过脑袋,看向墙上挂着的图画。他冷冷地说:“我正在做呢——而你也在帮我。我们接到了一份活儿,我们的背后有个强大的组织。这关系到一大笔钱。”

“你怎么知道的?”丹尼闷闷地问道。他看上去不太高兴。

“沃尔登的女朋友认为沃尔登不会自杀,丹尼。我也这么认为,并且我得到了一些线索。不过,我们动作一定要快,这线索对我们、对警察都有用。我本来没指望能立马进行核查,但是我得到了一个机会。”

丹尼说:“哼。别太自作聪明。我脑子转得慢。”

他擦亮一根火柴,点燃雪茄。手略微一抖,摇灭了火柴。

马洛里说:“不是自作聪明。算是个傻办法吧。杀死沃尔登的枪被磨掉了编号。但我把枪拆开来后发现里面的编号还在。警局有登记备案,这是特殊许可证。”

“所以你就去了警局,询问编号,他们也给了你,”丹尼嘲讽道,“当他们着手调查沃尔登的案子时,自然会追查枪的下落,他们就会认为你抢了风头。”他的喉咙发出刺耳的声音。

马洛里说:“别紧张,伙计。负责核查的家伙骂了我一顿。我本不必瞎操这份心的。”

“他妈的是没这必要!像沃尔登这样的家伙怎么会把手枪的编号磨掉?这可是重罪。”

马洛里喝光酒,把空杯放在办公桌上。他拿出威士忌酒瓶。丹尼摇摇头,一脸厌恶。

“就算他有枪,他或许也并不知道这事,丹尼。也有可能这枪根本不是他的。如果枪是杀手的,那这人应该是个业余玩家。职业杀手不会使用这样的武器。”

大个子慢悠悠地问道:“好吧,那你从这把手枪上得到了什么线索?”

马洛里又坐到了床上。他从口袋里挖出一包烟,点燃一根,俯身把火柴梗扔出了开启的窗户。他说:“许可证是一年前发放给《新闻纪事报》一名记者的,他名叫达特·布德万。这个布德万四月在拱廊火车站的斜坡上被人杀害了。他得到调任,本该离开城市,但他没有。案子一直没了结,这个布德万疑似有勒索企图——就像杰克·林戈被杀案 ——他试图敲诈一个大人物。这大人物反击了,把布德万踢出了局。”

大个子深吸了口气,扔掉雪茄。马洛里一边说话一边严肃地看着他。

“我从韦斯特福斯那里得到这些信息的,他也在《新闻纪事报》工作,”马洛里说,“他是我的朋友。事情还没完。那把枪回到了布德万妻子手中——可能。她还生活在本地——肯莫尔北路。她或许会告诉我她把这把枪怎么着了……或许她厌倦了敲诈勒索,丹尼。如果她对我守口如瓶,我会让她知道,我们对她的交往略知一二。明白了吗?”

丹尼又点燃一根火柴,凑到雪茄末端。他口齿不清地说道:“要我做什么呢——等你把枪的事透露给那个女人之后,我去跟踪她?”

“对。”

大个子站起来,假装打了个哈欠。“行得通,”他嘟囔着,“可沃尔登的事为什么要暗中进行?为什么不能让警察来查案?我们在警局要留下一堆不良记录了。”

马洛里慢悠悠地说:“这事有风险。我们不知道勒索沃尔登的那伙人是谁。如果警察介入调查,这事上了头版弄得全国街知巷闻,电影公司要赔一大笔钱。”

丹尼说:“你说得沃尔登就像是瓦伦蒂诺 一样。该死,这家伙只是个导演。他们要做的就是把他的名字从那些还未放映的片子上面去掉。”

“他们各有打算,”马洛里说,“但或许这是因为他们没对你说。”

丹尼刺耳一笑:“好啊。但换做是我,我要让那个女朋友成为替罪羊!司法界需要的就是替罪羊。”

他绕过床,拿起帽子,戴在头上。

“好极了,”他语带酸味地说,“我们要赶在警察知道沃尔登死讯之前查出真相。”他用手比划了下,苦笑一声,“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马洛里把威士忌酒瓶放入办公桌抽屉中,随即戴上帽子。他打开门,侧身让丹尼先出去,关掉电灯。

还差十分钟就到九点了。

6

高挑的金发女人看着马洛里,女人拥有一双绿色的眼睛,瞳孔极小。看似身形未动,马洛里已经掠过女人,一抬手肘关上了房门。

他说:“我是侦探——私家侦探——布德万夫人。我想挖出点内幕,你可能知道。”

金发女人说:“我姓多尔顿,海伦·多尔顿。忘了布德万这档子事吧。”

马洛里笑道:“对不起。我本该知道的。”

金发女人耸耸肩,从门前走开。她沿着椅子边坐下,椅子扶手上还搁着正在燃烧的香烟。这间房被布置成了客厅,从百货商店买来的小玩意散乱地摆放在各处。两盏落地灯同时开着。地板上堆着几个荷叶边枕头,一个法国洋娃娃躺在落地灯的基座边,一排华而不实的小说书放在煤气壁炉上面。

马洛里正了正帽子,礼貌地开口了:“事情是关于达特·布德万生前拥有的一把手枪。它出现在了我正在处理的案子当中。我在追踪它的下落——所以就从你这里查起了。”

海伦·多尔顿抓住自己的左上臂。她的指甲有半英寸长。她的回答明显是在敷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马洛里背靠墙壁,双眼直视她,声音咄咄逼人:“或许你还记得你曾经和达特·布德万结过婚,他4月被人打死了……还是这事太过久远你都不记得了?”

金发女人啃啮起一个指关节,她说:“聪明人,嗯?”

“除非有此必要。不过,那次手臂中弹之后,你就睡死了。”

海伦·多尔顿突然直挺挺地站起来。表情不再是暧昧不明。她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把该死的枪怎么了?”

“它杀了一个人,就这么回事。”马洛里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看着马洛里。过了会儿,她开口了:“我穷得叮当响,把枪典当了。我没把它赎回来。我的前任老公每周赚六十元,却一个子儿也不会花在我身上。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

马洛里点头。“记得典当枪的那家当铺吗?”他问,“或许你还保存着当票。”

“不记得。是在主街上。那条路上都是当铺。我也没留着当票。”

马洛里说:“我就担心是这样。”

他慢慢踱步穿过房间,看了看壁炉上的书名。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在折叠小书桌前。桌上的银边相框里面有张照片——一张快照。马洛里琢磨了会儿,缓缓转过身。

“手枪的事很糟糕,海伦。今天下午,有人用这把枪打死了一个重要的大人物。枪外壳上的编号被人磨掉了。如果你把它当了,我猜是某个强盗在当铺买下了枪,只是他不会只处理外壳上的编号。他应该知道枪内侧还有一个编号。所以买枪的不是强盗——那个被发现和枪在一起的死者也不太可能从当铺买枪。”

金发女人慢慢起身。红晕灼烧着她的两颊。她双臂僵硬地垂在身侧,喘息起来。说话既缓慢又紧张:“你不能对我妄加评论,侦探。我不想掺和到任何一件官司里面去——我的好朋友会关照我的。你最好快点滚。”

马洛里回头看了看书桌上的相框。他说:“约翰·苏特罗不应该在女人的屋里留下自己的照片啊。有人会以为他是个骗子。”

金发女人步伐僵硬地穿过房间,把相片扔进书桌抽屉,猛地关上后,双臀抵上了书桌。

“你在胡说八道,侦探。没人叫苏特罗。给我出去,求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马洛里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就瞎扯吧,姐们!今天下午,我在苏特罗的家里看到你了。你喝得醉醺醺的,啥也不记得。”

金发女人动了一下,似乎要向他扑过去,却又停住,全身僵硬。钥匙转动,房门打开了,有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十分缓慢地关上门。他的右手插在轻质粗花呢外套口袋中。这个男人皮肤黝黑,瘦骨嶙峋,肩膀高耸,鼻子和下巴都线条凌厉。

马洛里静静地看着他,说:“晚上好,苏特罗议员。”

男人并不理会马洛里,而是越过他看向女人。女人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这人说他是侦探。他在逼问我手枪的事儿,我曾是那把枪的主人。把他扔出去吧?”

苏特罗说:“侦探,哼?”

他从马洛里身边走过,没拿正眼瞧一下。金发女人也转过身,跌坐在椅子上。她面色灰白,双眼惊恐不定。苏特罗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绕了一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自动小手枪。他随意地拿着手枪,指向地板。

他说:“我没有很多时间。”

马洛里说:“我刚来。”他移到门口。苏特罗严厉地说:“我们先把故事说完。”

马洛里说:“当然。”

他动作敏捷,不疾不徐地移动脚步,把房门踢开。苏特罗的手枪突然往上一指。马洛里说:“别做傻事。你在这里什么事还没做呢,你知道的。”

两个男人相互对视。过了片刻,苏特罗把枪放回口袋,舔了舔嘴唇。马洛里说:“多尔顿小姐曾经拥有的一把枪杀死了一个人——就在最近。但这把枪很久之前就不在她手里了。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事。”

苏特罗慢慢点下头,眼中闪过异样的神情。

“多尔顿是我妻子的朋友。我不希望她受到打扰。”他冷冷地回应。

“这就对了,你不希望,”马洛里说,“但一个合法的侦探有权问一些合法的问题。我没有强行闯入。”

苏特罗慢慢对上马洛里的眼睛:“好吧,但要好好对待我的朋友。我在城里混得很开,有你受的。”

马洛里点头应是。他悄悄走到门外,关上门。他听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一丝响动。他耸耸肩,下到大堂,走下三级台阶,穿过没有电话接线总机的小门厅。出了公寓楼,他朝街边望去。这是片公寓楼小区,街道上上下下停满了汽车。迎着车灯,他朝着正在等他的出租车走去。

红发司机乔伊站在车头的马路边上。他嘴里抽着烟,眼睛盯着马路对面,显然是在看那辆深色双人大轿车,轿车是左侧靠马路。当马洛里向他走来时,他扔掉香烟,迎了上去。

他快速地说道:“听着,老板。我看了一眼那车里的小子——”

轿车车门上方突然迸发出惨白的光芒。楼宇之间的枪战在马路两边上演了。乔伊倒向马洛里。双人轿车突然启动。马洛里抱着司机滚向一边,单膝支地。他试图够到自己的手枪,却做不到。双人轿车转过街角,橡胶轮胎发出尖利的长鸣,乔伊扑向马洛里一侧,翻滚着倒在人行道上,双手敲击着水泥地,痛苦嘶哑的声音从他身体的最深处吼出来。

轮胎又是一阵尖叫,马洛里猛地站起来,右手摸向自己左侧的腋窝。他放松下来,一辆小车打滑着停下来,丹尼滚下车,冲过交火区域,向他奔来。

马洛里俯向司机。公寓楼入口边上的路灯照出乔伊夹克衫正面的血迹,鲜血正透过衣服面料蔓延开来。乔伊的眼睛睁开又闭上,像垂死的鸟。

丹尼说:“没必要追那辆车。太快了。”

“打电话叫救护车,”马洛里急切地说道,“这孩子遭罪了……然后,跟踪那个金发女孩。”

大个子匆忙跑回汽车,跳进车内,一溜烟转过了街角。某处的窗户打开了,有个男人冲着马路大喊大叫。一些车子也停了下来。

马洛里凑向乔伊,喃喃低语起来:“放松点,老朋友……放松,小伙子……放松。”

7

负责刑事案件的警官名叫魏因卡塞尔。他有一头纤细的金发,一双冰蓝的眼睛,还有一脸的麻子。他坐在转椅里面,一条腿搁在打开的抽屉上,电话紧挨在手肘边。房间里充斥着灰尘还有雪茄的味道。

名叫罗纳根的男人是个身形笨重的侦探,灰色的头发、灰色的胡须,他正站在一扇开启的窗户边,神色忧郁地看着窗外。

魏因卡塞尔嚼着火柴,目不转睛地盯着马洛里,后者就坐在办公桌对面。他说:“你最好说一下。出租车司机是做不到了。你在城里还是挺走运的,你不想用光自己的好运吧。”

罗纳根说:“他冥顽不灵。他不会开口的。”说话时,他都没转过身来。

“你废话少点就能走得更远,罗尼,”魏因卡塞尔死气沉沉地说道。

马洛里微微一笑,手掌摩擦起桌边,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要我说什么?”他问,“天暗了,我压根看不见开枪的人。车子是凯迪拉克双人轿车,没有开灯。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了,警官。”

“听上去不太对劲,”魏因卡塞尔嘟囔起来,“当中有问题。你应该察觉到是谁干的。这子弹显然是冲着你来的。”

马洛里说:“为什么?被打中的是出租车司机,不是我。司机走南闯北,或许得罪了亡命之徒。”

“就像你,”罗纳根说。他继续看着窗外。

魏因卡塞尔朝着罗纳根的后背皱了皱眉头。他平心静气地说:“车停在外面的时候,你还在楼里。出租车司机是站在车外的。如果持枪者想杀他,不用等到你出来。”

马洛里摊开手,耸了耸肩。“你的手下认为我知道是谁干的?”

“不太肯定。我们认为,你可以提供给我们一些名字用于调查。你去楼里见了谁?”

有那么一会儿,马洛里一言不发。罗纳根从窗户边走开,坐到办公桌一头,晃起了腿。平淡无奇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说啊,宝贝,”他的声音兴致勃勃的。

马洛里把椅背向后靠去,双手插在口袋里。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魏因卡塞尔,完全不把灰发侦探放在眼里,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说话慢悠悠的:“我在那里,是因为在处理客户的案子。你不能强迫我说出细节。”

魏因卡塞尔耸耸肩,目光冷峻地盯着他。接着,他从嘴里拿出火柴,看了看已经咬扁的一头,把它丢了。

“直觉告诉我,你的案子和这起枪击事件有关,”他语气严厉地指出,“这样秘密就会公之于众了。对吗?”

“或许吧,”马洛里说,“如果事情是这样发展的。但是,我需要和客户谈一下。”

魏因卡塞尔说:“可以。明天早晨之前,你还有机会。之后,你就要把证件交出来,放在这张桌上,明白了吧。”

马洛里点点头,起身。“相当公平,警官。”

“私家侦探知道的都是秘密。”罗纳根刻薄地说道。

马洛里朝魏因卡塞尔点点头,走出办公室。他穿过阴暗的走廊,下到底楼门厅。出了市政厅,他走下一段水泥阶梯,穿过水泉街,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蓝色帕卡德敞篷轿车,车子不算太新。他坐上车,转过街角,穿过第二街的隧道,驶过一个街区之后,向西开去。开车的同时,他还注意着反光镜。

在阿尔瓦拉多街,他走进一家杂货店,给自己的公寓楼打了个电话。职员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拨通之后,电话另一头传来丹尼粗重的声音。丹尼焦急地问道:“你在哪里?我把那个女人弄到我这里来了。她喝醉了酒。你快来,我们要让她说出所有你想知道的事。”

透过电话亭的玻璃,马洛里愣愣地瞧着外面。短暂停顿之后,他慢慢地说:“金发女孩?怎么办到的?”

“说来话长,兄弟。你快来,我说给你听。利夫塞南路1454号。知道在哪里吗?”

“我有地图,会找到的。”马洛里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

最后,丹尼告诉他该怎么走。等解释完了,他说道:“动作快点。她现在睡着,总会醒过来的,到时就要大叫杀人啦。”

马洛里说:“你的住处应该不会惹上麻烦……我会赶过来的,丹尼。”

他挂断电话,走向车子。他从车子的边袋里拿出一品脱一瓶的波旁威士忌,长长地喝了一口。然后,他发动汽车,朝着狐狸山驶去。路上他停了两次,坐在车里思考问题。停顿之后,他又继续开车赶路。

8

公路在皮科大道转了个弯后分成了一条岔道,道路在绵延起伏的山丘上延伸,两边则是高尔夫球场。小道沿着一处球场的边界前进,隔开两者的是高耸的铁丝网。带走廊的平房星星点点散布在斜坡上。不久之后,公路顺势而下,进入了一处山谷,那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平房,就在高尔夫球场的对面。

马洛里驶过平房,停在一株巨大的桉树下面,树木投下的阴影,撒在泛着月光的路面上。他下了车,往回走,转上一条通往平房的水泥小径。房子宽敞、低矮,正面还有农舍一样的窗户。灌木丛遮去了纱窗的一半。屋内有微弱的灯光,还有无线电广播的低语从敞开的窗户传出。

有个人影从纱窗前走过,前门开了。马洛里走进屋子前端的客厅。一个小灯泡在灯罩中发出亮光,无线电的拨盘也闪烁着幽光。月光的点点银辉洒进屋里。

丹尼没有穿外套,衬衫袖子卷起,露出粗壮的胳膊。

他说:“那女人还在睡觉。等我告诉了你我是怎么把她搞到这里来的,我就去把她弄醒。”

马洛里说:“肯定没被跟踪?”

“不可能。”丹尼的大手挥了下。

马洛里挑了角落里的柳条椅坐下,一边是无线电,一边是最后一扇窗户。他把帽子搁在地板上,掏出波旁威士忌酒瓶,不甚满意地看着它。

“给我们买点像样的酒来,丹尼。我累死了。饭都没吃过。”

丹尼说:“我有三星马爹利。马上就来。”

他走出房间,后屋的灯光亮了起来。马洛里把酒瓶放在帽子边上,两根手指掠过前额。他在探头张望。没过多久,后屋暗了下来,丹尼拿着两只玻璃杯回来了。

白兰地清洌带劲。丹尼坐在另一把柳条椅里。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他看上去越发高大、黝黑。他开始娓娓道来,用他那粗哑的声音。

“听上去挺蠢的,但管用。警察停止在周围搜查之后,我把车停在小巷子里,从后门进去。我知道那女人的公寓号码,但没见过她。我本想着先按兵不动,看看她是否会认出我。我敲了房门,没人应门。我能听见她在房里走动,一分钟后,我听见她拨打了电话。我回到大厅,试了试逃生门。门开了,我闪了进去。门是用螺栓固定的,螺栓已经松动,只要你想,那门就能打开。”

马洛里点头道:“我明白了,丹尼。”

大个子喝了口酒,下唇上上下下地摩擦着杯子边。他继续说下去。

“她在打电话给一个叫盖恩·唐纳的人。认识他吗?”

“听说过,”马洛里说,“这么说,她还吸毒。”

“她直呼其名,听上去很生气,”丹尼说,“这就是我知道的。唐纳在蝴蝶俱乐部有个场子——就在蝴蝶峡谷车道。你能在广播里听到他的乐队演出——汉克·芒恩和他的男孩们。”

马洛里说:“听过,丹尼。”

“好吧。当她挂了电话,我走到她面前。她看上去吸了毒,滑稽地挥舞着双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吗。我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办公桌上放着约翰·苏特罗的相片,就是那个议员。我决定拿这事做借口。我对她说,苏特罗希望她出去避下风头,我是他的手下,会一路保护她。她信了。她疯疯癫癫的,想来点酒。我说车上有。她就拿上了自己的小帽子和外套。”

马洛里温柔地说:“就这么简单,嗯?”

“是啊,”丹尼回道。他喝光了酒,随意放下杯子。“我在车上给她喂饱了酒,让她安安静静的,我们就出来了。她一直在睡,就这么回事。你在想什么?警局里那些难缠的?”

“的确难缠,”马洛里说,“我没能完全把他们忽悠过去。”

“沃尔登的谋杀案有进展吗?”

马洛里慢慢摇了摇头。

“我猜那个日本保镖还没回家呢,丹尼。”

“想和那女人说说话吗?”

无线电广播正在播放一首华尔兹舞曲。马洛里听了片刻才回话,满是疲惫感:“我以为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呢。”

丹尼起身,走出房间,传来开门的声音,还有闷闷的说话声。

马洛里取出藏在手臂下面的枪,放在大腿边上。

金发女人进门的时候仍然有点步履蹒跚。她环视四周,咯咯傻笑起来,修长的双手莫名地打着手势。她朝马洛里眨眨眼,站在原地左摇右晃了会儿,一屁股栽进了丹尼坐过的柳条椅内。大个子就守在她附近,斜身倚靠在靠墙摆放的长桌上。

她醉醺醺地说:“我的侦探老伙计。嗨,嗨,陌生人!给女士买杯酒怎么样?”

马洛里面无表情地注视她。他慢慢开口了:“关于手枪的事儿,有什么新想法?你知道的,就是约翰尼·苏特罗闯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讨论的那把枪……磨掉了编号的枪……杀了德里克·沃尔登的枪。”

丹尼身形一僵,立马摸向臀部。马洛里拿起自己的柯尔特,站起来。丹尼看到枪,愣住不动了,继而放松下来。那个女孩纹丝未动,然而醉意就像枯叶一般荡然无存。脸上顿时浮现出紧张和痛苦的神色。

马洛里平静地说道:“丹尼,把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一切都会好的……现在,你们两个不入流的骗子该告诉我,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大个子张口结舌:“天哪!你怎么回事?当你和这个女人提到沃尔登的时候,你吓到我了。”

马洛里咧嘴一笑。“好吧好吧,丹尼。或许,她压根没听说过这个人。我们快点把这个麻烦给解决了。我觉得,我就是来找茬的。”

“你他妈疯了!”大个子咆哮起来。

马洛里微微晃了晃手枪。他的后背靠上墙根,左手关掉了无线电广播。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是叛徒,丹尼。就这么简单。你码子太大,不适合跟踪,就最近,我注意到你跟踪了我六次。而你今晚插手此事,我就相当肯定了……当你告诉我那个可笑的故事,怎么把那个女人弄出来,我就他妈的更肯定了……上帝啊,你以为像我活了这把年纪的人会相信这样的故事?来吧,丹尼,够朋友一点,告诉我你为谁工作……我可能放你一条生路……你为谁工作?唐纳?苏特罗?或者我不知道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骗到这里来?”

女人突然站起来,扑向马洛里。他用空着的手把她挥到地上,后者趴在地上叫起来:“抓住他,你这个大家伙!抓住他!”

丹尼没有动。“闭嘴,嗑药的女人!”马洛里不耐烦地打断她,“谁也不会捉住谁。这只是朋友间的交谈。给我起来,别耍花招!”

金发女人慢慢起身。

丹尼的脸在晦暗之中显得冷酷无情。他粗声粗气地说:“我是叛徒。是垃圾。好吧,就这样。我的营生是照顾一群临时女演员,这些女孩连对方的口红都会偷……你可以朝我开枪,如果你喜欢。”

他仍然站着没动。马洛里慢慢点了点头,又一次问道:“那人是谁,丹尼?你为谁干活?”

丹尼说:“我不知道。我打一个号码,接单子,再用相同的办法汇报任务。报酬是邮寄来的。我想在这里找到转机,可运气不佳……我以为你不会马上到的,我并不知道街上的枪击事件……我以为我是——!”

马洛里盯着他,慢慢地说道:“你没想拖延时间——把我留在这里——对吗,丹尼?”

大个子缓缓举起手。房间里顿时寂静无声。有车停在了屋外。马达微弱的颤抖声隐没了。

一束红色的聚光灯打在纱窗上方。

光线刺目。马洛里单膝跪地,迅速安静地调整了一边的姿势。丹尼粗哑的嗓音在寂静中响起:“警察,老天!”

红光透过纱窗的细孔变成了玫红色,投射在光滑的内墙上,显得鲜活生动。女人发出呜咽的声音,霎时间脸上似乎罩上了血红的面具,随即瘫倒在地,脱离了光区。马洛里看向红光,脑袋躲在最后一扇窗户的窗框下。灌木丛的叶子在红光照射之下变成了黑色的矛头。

人行道上响起了脚步声。

刺耳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出来!把手举起来!”

屋内有人在走动。马洛里挥了挥手枪——徒劳无益。开关发出咔哒声,门廊上的灯亮了。不一会儿,两人还来不及避开,身穿蓝色警服的两人出现在了门廊灯的光晕中。其中一人拿着冲锋枪,另一人是长的鲁格手枪,需要使用特殊的弹药匣。

刺耳的一声。丹尼站在门边,打开猫眼。一把枪从手里冒出来,砰的一枪。

有重物哗啦啦倒在水泥地上,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冲进光线,继而摇晃着后退。他双手捂住腹部。面容僵硬的警察倒地不起,滚到了人行道上。

冲锋枪火力全开,马洛里趴下身子,靠上踢脚板,脸紧贴住地板。女人在身后尖叫。

杀手用枪快速地从房间一端扫射到另一端,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木片的味道。墙上的镜子落下一地玻璃碴。火药味的恶臭和石灰粉尘的馊味在互相对抗。时间似乎变得异常漫长。有东西落在了马洛里的两腿间。他双眼紧闭,脸紧紧贴住地板。

关门声和撞击声消停下来。石灰粉仍如雨点般纷纷下落。一个声音在嘶吼:“哥们,怎么样了?”

另一个愤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快点——我们走!”

脚步声再次响起,还有拖曳的声音。匆忙的步伐。汽车引擎在轰鸣中苏醒。车门重重地合上。轮胎在砂石路上嘶鸣,引擎声越来越响,转而沉寂。

马洛里站起身。双耳嗡嗡作响,鼻孔发干。他把枪放在地板上,从内侧口袋里取出一个轻巧的手电筒,打开。微弱的光线穿过灰蒙蒙的空气。金发女人躺在地上,眼睛大睁,扭曲的嘴巴似是在咧嘴发笑。她在抽噎。马洛里俯身观察,女孩身上似乎没有伤痕。

他在房间里走动起来,找到了完好无损的帽子,只是旁边的椅子已被打坏了上半部分。波旁威士忌酒瓶也静静地躺在帽子边。他把两样东西捡起来。用冲锋枪扫射房间的男人个子高,虽然来来回回扫射了好几回,却没有降下高度。马洛里继续往外走,一直走到门口。

丹尼双膝着地,跪在门前。他前后摇晃着身子,一只手捂住另一只。鲜血从粗壮的手指指缝间滴落下来。

马洛里打开门,走出去。人行道上有血迹和弹壳。目力所及,空无一人。他站在那里,任血液像小榔头一样在脸皮下敲击。鼻子周围的皮肤针扎一样的疼。

他喝了一点威士忌,转身走进屋子。丹尼现在站起来了。他掏出手帕,缠在鲜血淋漓的手上。他看上去晕晕乎乎,烂醉如泥。站直的身体仍在摇晃。马洛里把手电筒光打在他脸上。

他问:“伤得重吗?”

“不重。手中枪了。”大个子口齿不清地回道。手帕包扎的手指不太灵活。

“那金发女郎受惊失明了,”马洛里说,“那些人和你是一伙的,小子。真是好哥们。他们想要了我们三个人的命。你朝猫眼胡乱射了一枪,弄得他们紧张兮兮的。我看,这是我欠了你的,丹尼……那个杀手不咋地。”

丹尼问:“你要去哪里?”

“你说呢?”

丹尼看着他。“苏特罗是你的了,”他慢慢地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一干二净。他们都应该下地狱。”

马洛里穿过大门,沿着小径走到街上。他上了车,没打车灯就开走了。在转了好几个弯并且开了一段距离之后,他才打开车灯,走下车,掸净身上的灰尘。

9

银黑两色的幕布呈倒V字垂挂在两边,里面烟雾缭绕。乐队的铜管乐器透过烟雾闪烁着点点金光。食物、酒精、香水还有脂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舞池空荡荡的,洒下琥珀色的光斑,看上去比电影明星的浴室防滑垫大了一点点。

接着,乐队开始演奏,灯光暗淡下来,服务生领班踩上铺了地毯的台阶,手上的金色铅笔一下下敲击在裤缝的绸缎条纹上。那双狭长的眼睛了无生气,金得发白的头发柔顺地梳到后面,露出瘦骨嶙峋的前额。

马洛里说:“我想见唐纳先生。”

服务生领班用金色铅笔敲敲牙齿。“他恐怕很忙。请问贵姓?”

“马洛里。告诉他,我是约翰尼·苏特罗的一个特殊朋友。”

服务生领班表示:“我尽力。”

他走到控制面板前,上面有一排按钮,还有一个小型的一体式电话机。他取下电话听筒,放在耳边,透过酒杯看着马洛里,那无动于衷的神情就像是吃饱喝足的动物。

马洛里说:“我会在门厅。”

他穿过幕布,晃荡着进了男士盥洗室。一进去,他就掏出威士忌酒瓶,喝光了剩下的酒,他一仰头,两腿叉开站在铺了地转的盥洗室中央。身穿白色短夹克的黑人身形消瘦,他朝马洛里挥挥手,忧心忡忡地说道:“这里不准喝酒,老板。”

马洛里把空酒瓶扔进手巾桶,从玻璃架上取下一条干净的手巾,擦了擦嘴唇,在水台边上放下一枚硬币,走出了盥洗室。

内门和外门之间有一段距离。他靠在外门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四英寸长的自动手枪。他用三根手指握住手枪,藏在帽子里面,继续往外走,身侧的帽子随步伐摆动,风度翩翩。

没过多久,一头油光黑发的高个菲律宾人出现在门厅,四处张望。马洛里向他走去。服务生领班透过幕布,朝菲律宾人点点头。

菲律宾人对马洛里说:“这边走,老板。”

他们走过一条悠长、安静的走廊。乐队的演奏在身后湮灭。一扇开启的房门后露出几张无人光顾的台球桌。走廊右转之后是另一条走廊,尽头处,一些亮光从门口射出。

菲律宾人跨了半步停下,他做了一个优雅而复杂的动作,手中随后出现一把巨大的黑色自动手枪。他彬彬有礼地戳进马洛里的肋骨。

“一定要搜身,老板。这里的规矩。”

马洛里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举起。菲律宾人搜走了他的柯尔特,扔进自己的口袋。他拍了拍马洛里其余的口袋,后退几步,把自己的手枪收入皮套中。

马洛里放下手臂,存心让帽子落在地上,本来藏在帽子里的自动小手枪此时指向了菲律宾人的腹部。菲律宾人低头看着枪,露出了震惊的笑容。

马洛里说:“开个玩笑,讲西班牙语的。我来动手吧。”

他把柯尔特放回原来的地方,从菲律宾人的手臂下拿走自动手枪,卸下弹夹,弹出枪膛里的弹壳,又把空枪还给菲律宾人。

“你可以用它骗骗傻子。你待在我前面,你的老板就不会怀疑,这对谁都好。”

菲律宾人舔舔嘴唇。马洛里摸到他的另一把手枪,他们一起沿着走廊往前,走进半开的房门。菲律宾人领先一步。

这是一个大房间,四周的墙壁装饰有对角线图案的护墙板。黄色的中式地毯铺在地板上,摆放的都是上等家具,门有隔音效果,房内没有窗。高处装着几个镀金栅栏,内置的排风扇发出微弱而低沉的声音,紧绷的神经不由缓和下来。房里有四个人。没人说话。

马洛里坐在皮质沙发上,不错眼地盯着里基奥,这个温文有礼的小伙曾经把他带出沃尔登的公寓。里基奥现在被绑在高背椅上。手臂被拉到椅背后,手腕处被扎了个结实。他眼露凶光,脸上满是血污和淤痕,是被枪抡的。诺迪,那个曾和里基奥一起出现在基尔马诺克的黄棕色头发男人,正坐在角落里的凳子上抽烟。

约翰·苏特罗坐在红色皮革的摇椅里慢慢摇动,目光投向地板。马洛里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并没有抬起头来。

第四个人坐在办公桌后面,这张桌子看上去价格不菲。他有一头柔顺的棕发,从中间分开,向后梳去;薄嘴唇,棕色的眼睛泛着血丝,透出炽热的光芒。他看了看马洛里,一边坐下来一边环顾四周。接着,他开口了,瞥了眼里基奥。

“这个小流氓有点不听话。我们已经让他知道这点了。我猜,你也不会难过吧。”

马洛里短促一笑,却没有笑意。“事情顺利就好,唐纳。另一个呢?我没见他挂彩。”

“诺迪没事。他听命行事。”唐纳平静地说。他拾起一把长柄锉刀,开始锉指甲。“我和你有事要谈。这就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你很合我的胃口——如果你没用那些私家侦探的花招多管闲事。”

马洛里微微睁大眼睛。他说:“我听着呢,唐纳。”

苏特罗抬眼看向唐纳的后脑勺。唐纳继续滔滔不绝,语调平淡、波澜不惊。

“我知道德里克·沃尔登家里发生的一切,我也知道肯莫尔街上的枪击事件。如果料到里基奥会走火入魔,我一早就会制止他。因此,我认为现在该由我把事情了结掉……当我们在这里完事后,里基奥先生就会去局里说出他的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里基奥先前为沃尔登工作,那时候整个好莱坞都一股脑儿地在找保镖。沃尔登在恩森那达买私酒——一直如此,据我所知——并且是亲自去买。没人会去惹他麻烦。里基奥抓住一次机会,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夹带了点白粉进来,却被沃尔登逮个正着。他不希望出现丑闻,只是告诉里基奥大门在哪里。里基奥却借此敲诈沃尔登,因为照理来说,沃尔登本人也不干净,他没法扛住联邦调查局的调查。沃尔登没有立马慌了手脚,这让里基奥很不满意,于是他疯了,决定诉诸暴力。你和你的司机被牵连进去,里基奥还对你开了枪。”

唐纳笑眯眯地放下指甲锉。马洛里耸耸肩,瞥了眼菲律宾人,他正靠墙站在沙发边上。

马洛里说:“我不清楚你的组织,唐纳,但我也见过世面。这故事编得很不错,行得通——只要局里再稍稍配合一下。但和事实不符。”

唐纳扬起眉毛。苏特罗开始上上下下摆弄他那油光锃亮的皮鞋头。

马洛里说:“苏特罗先生怎么会牵扯进来的?”

苏特罗不再摇摇椅,他直视马洛里,迅速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唐纳笑了。“他是沃尔登的朋友。沃尔登告诉了他一些事,而苏特罗知道里基奥为我工作。然而,身为议员,他不想告诉沃尔登所有他知道的事。”

马洛里冷冷地回道:“唐纳,我来告诉你,你的故事哪里出了问题。少了恐惧。沃尔登害怕得都不敢出手帮我,而我那时是在为他干活……而今天下午,有个人出于恐惧,杀死了沃尔登。”

唐纳身子前倾,双眼紧缩,眼神狠厉。他双手握拳,放在身前的办公桌上。

“沃尔登——死了?”他几乎是在喃喃低语。

马洛里点头。“正中太阳穴……用点三二手枪。看上去像自杀,其实不是。”

苏特罗迅速抬手,盖在自己脸上。角落里,黄棕色头发男人在凳子上僵直了身子。

马洛里说:“想不想听一个中肯的猜测,唐纳?……暂且称为猜测……沃尔登深陷毒品走私——而且不止他一人。禁酒令废除后,他就想退出。海岸护卫队不会花很多精力来监视走私酒精的船只,那么从海上运送毒品就不再有利可图。沃尔登爱上了一个女孩,这女孩也对他青眼有加,简直一个抵十个。所以,他想退出毒品交易。”

唐纳润了润嘴唇,说:“什么毒品交易?”

马洛里打眼瞧他。“你怎么会知道这类事呢,对吗,唐纳?该死,当然不知道啦,这是坏小孩才干的勾当。坏小孩不喜欢沃尔登想要收手的念头。沃尔登酒喝得太多——他或许已经把这事告诉了女朋友。他们希望他用死亡的方式退出——用一把枪来终结他的生命。”

唐纳缓缓转过头,看着绑在高背椅上的男人。他十分温柔地唤道:“里基奥。”

接着,他起身绕过办公桌。苏特罗从脸上拿下手,他的嘴唇在颤抖。

唐纳站在里基奥面前。他伸出手,把里基奥的脑袋抵在椅背上。里基奥在呻吟。唐纳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动作还是慢了。你杀了沃尔登,你——!你回到沃尔登的公寓,杀死了他。你忘了把这茬告诉我们了,宝贝。”

里基奥张开嘴,喷出一口鲜血溅在唐纳的手和手腕上。唐纳脸部一抽,向后退去,带血的手直直地伸在胸前。他掏出手帕,仔细擦干净后,把手帕扔在地上。

“把你的枪借我,诺迪。”他平静地开口,朝黄棕色头发的男人走去。

苏特罗惊得张口结舌,眼露悲伤。菲律宾高个子掏出空手枪,就好像根本不记得枪里没子弹。诺迪从右臂下拿出一把左轮手枪,递给唐纳。

唐纳接过手枪,转向里基奥。他举起了枪。

马洛里说:“里基奥没有杀死沃尔登。”

菲律宾人一个箭步冲向前,用那把巨大的自动手枪打向马洛里。手枪击中了马洛里的肩膀,一阵剧痛袭向他的胳膊。他往地上一滚,柯尔特落到了手中。菲律宾人又是一击,却没打中。

马洛里起身,一个滑步,避开攻击,使尽力气用柯尔特的枪管抡向菲律宾人脑侧。菲律宾人闷哼一声,瘫坐在了地上,眼睛周围一片惨白,他缓缓倒下,双手扒住沙发。

唐纳面无表情,稳稳地握住左轮手枪。他长长的上唇线布满了汗珠。

马洛里说:“里基奥没有杀死沃尔登。杀死沃尔登的手枪是有编号的,杀手接着还把枪塞在了死者手里。里基奥不会犯傻用一把有编号的手枪。”

苏特罗脸色刷地变白。黄棕色头发的男人爬下凳子,站在一边,右手在身侧摆动。

“谁干的?多说点,”唐纳平静地说道。

“有编号的手枪指向名叫海伦·多尔顿或者布德万的女人。”马洛里说,“那是她的枪。她告诉我,很早之前她就把枪给当了。我不相信她的话。她是苏特罗的好友,苏特罗十分讨厌我去找她,甚至用枪把我轰了出去。唐纳,你猜,苏特罗为什么这么困扰?还有,他怎么知道我要去找那个女人的?”

唐纳说:“接着说。”他平静地看向苏特罗。

马洛里朝唐纳挪了一步,没有恶意地把柯尔特枪口指向地面。

“我这就告诉你。自从我开始为沃尔登工作,我就被人跟踪了——一个笨手笨脚、身状如牛的私家侦探,隔着一英里我都能认出他来。唐纳,他被收买了。杀死沃尔登的人收买了他。他告诉那个私家侦探,有个机会能够接近我,而我也将计就计——听任他行动,识破他的诡计。他的老板是苏特罗。苏特罗杀了沃尔登——亲手杀死的。这像是一份差事。手段业余——自作聪明的谋杀。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伪装成自杀案,用一把被抹去了编号的手枪,杀手以为不会留下线索,因为他不知道大多数手枪在内侧也有编号。”

唐纳挥了挥左轮手枪,指向黄棕色头发男人和苏特罗之间。他一言不发,但眼神若有所思,兴味盎然。

马洛里动了动脚掌,换了下身体重心。地板上的菲律宾人把手搁在沙发上,指甲挠过皮革表面。

“不止这些,唐纳,真是他妈的。苏特罗是沃尔登的拍档,所以他能够接近沃尔登,近到用枪抵着他的脑袋,要了他的命。一声枪响在基尔马诺克的顶层公寓是听不到的,点三二只会发出微弱的枪声。苏特罗把枪塞在沃尔登手里,自己跑路了。但他忘了沃尔登是左撇子,他也不知道手枪会留下线索。等到被他收买的私家侦探提醒他这点,而我也找到了那个女孩,他雇了一伙杀手,计划在棕榈树社区 的一处房屋里把我们三人灭口,万事大吉……只是这伙杀手,就像这出戏里的每件事一样,都出了岔子。”

唐纳慢慢点下头。他看着苏特罗腹部,把枪瞄向那里。

“给我们说说,约翰尼,”他声音温柔,“告诉我们你活了这把年纪怎么变聪明了——”

黄棕色头发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他躲到办公桌后面,并在弯腰的当口,右手摸出了另一把枪。办公桌后面传来枪声。子弹穿过办公桌下方的空当,伴随着刺耳的金属声射进护墙板。

马洛里操起柯尔特,对准办公桌开了两枪。木片飞溅而出。黄棕色头发的男人在办公桌后大叫大嚷,他手握滚烫的手枪,迅速探出脑袋。唐纳摆动身躯,他的枪接连响了两下。黄棕色头发的男人再次大叫,鲜血从一侧脸颊上顺势流下。他倒在办公桌后面,没了动静。

唐纳一直退到墙边。苏特罗站起来,双手摆在腹部前方,他想大叫。

唐纳说:“好的,约翰尼。轮到你了。”

唐纳突然咳嗽起来,他靠着墙往下滑去,衣服因为摩擦发出沙沙声。他向前佝偻起身子,枪掉在地上,双手撑住地板,他仍在咳嗽。脸色发灰。

苏特罗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死死捂住腹部,拳曲的手指僵硬如爪子。他的眼睛暗淡无光。这是死人的眼睛。没过多久,他双膝发软,背部砸到地上。

唐纳仍在静静地咳嗽。

马洛里快速移动到房门口,靠在门上听了听,打开房门,四处张望。他又立即关上门。

“隔音的——效果真好!”他嘀咕道。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电话听筒,柯尔特被放在一边,他拨动电话号码,等了会儿,对着电话说道:“找卡思卡特警官……必须和他说话……当然,事关重大……非常重大。”

他一边等待一边用手敲击桌面,警惕的双眼环顾四周。当一个睡意蒙眬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时,他微微动了一下。

“长官,是马洛里。我在蝴蝶俱乐部,在盖恩·唐纳的私人办公室里。这里有点小麻烦,没人重伤……我为你抓到了杀死德里克·沃尔登的凶手……约翰·苏特罗干的……是的,那个议员……快点,长官……我不想和援兵起冲突,你知道的……”

他挂断电话,从桌上拾起柯尔特,放在掌心上,然后望向苏特罗。

“给我站起来,约翰尼,”他感到疲倦,“起来,告诉一个可怜的傻侦探该如何掩盖事实——聪明人!”

10

警局,橡木大桌上方的灯光亮得晃眼。马洛里的手指拂过木头,看了看,用袖口擦拭桌面。他双手托住下巴,越过橡木桌,打量起拉盖书桌上方的墙壁。房间里就他一个人。

墙上的扩音器嗡嗡作响:“呼叫在72区的71W警车……第三大街和布兰多路交汇处……在杂货店……碰到一个男人。”

门开了,卡思卡特警官走了进来,随即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他是个瘦高个,一张阔脸湿漉漉的,胡子褪了色,手指关节突出。

他坐在橡木桌和拉盖书桌之间,拨弄起烟灰缸里已经冷却的烟斗。

马洛里抬头。卡思卡特说:“苏特罗死了。”

马洛里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老婆干的。他想回家一趟。小伙子们把他看得死死的,但没人留意他老婆。她要了他的命,在他们能够采取行动之前。”

卡思卡特两次张嘴,却又欲言而止。他有一口好牙,只是脏兮兮的。

“她他妈的一个字也没说。身后藏了一把小手枪,给他喂了三颗子弹。一、二、三。她赢了,就在家里,一场演出。就这样。随后,她倒转枪口,把枪交给了那些小伙,那只手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她到底想干吗?”

马洛里说:“忏悔?”

卡思卡特瞧着他,把冷却的烟斗塞进嘴里,大声嘬起来。“让他忏悔?好吧——没有书面文件,不过……你猜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她认识那个金发女人,”马洛里说,“她认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她或许知道苏特罗的那些勾当。”

警官缓缓点头。“当然,”他说,“就是这样。她认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那为什么不用拳头呢——?地方检察官如果是个聪明人,就会判她误杀。在特哈查比待上十五个月左右就行了。就当是一次疗养。”

马洛里在椅子里动了动。他皱起眉头。

卡思卡特继续说:“对于我们来说,这次走运了。你没留下污点,行政上也没有。如果她没有这么做,那所有人都要遭殃。她应该得到一份养老金。”

“她应该从日蚀影业拿到一份合同,”马洛里说,“当我接触到苏特罗时,我以为会遭受到舆论的打击。我本该亲手开枪打死他——如果他不是这么懦弱的话——如果他不是议员。”

“我可不答应,宝贝。这事留给司法机关吧。”卡思卡特发起了牢骚,“现在看上去就是这样。我想,我们不能用自杀给沃尔登结案。问题在那把有编号的枪上,我们要等到尸检报告和枪支专家的报告出来。另一方面,案子最终推到了沃尔登和苏特罗身上,但公布的结果也不能太伤人。我说得对吗?”

马洛里抽出一支烟,在两根手指间揉搓。他慢慢点燃烟,摇灭火柴。

“沃尔登并不清白,”他说,“都是毒品惹出的麻烦——但世事难料。我猜我们该心满意足了,只是有些扫尾工作。”

“还有他妈的扫尾啊,”卡思卡特一笑了之,“结局已经看到,没人能侥幸逃脱。你的老朋友丹尼会匆忙逃离,假如是我接管那个多尔顿小妞,我会把她送到门多西诺去疗养。大概能从唐纳身上挖到一点料——等他出院后再说吧。还要治治那些小混混,因为他们持枪抢劫,还伤了出租车司机,无论是谁干的,他们都不会说。他们还要考虑下自己的将来,出租车司机伤得也不是特别重。还剩下那伙杀手。”卡思卡特打了个呵欠。“那些小子一定是从旧金山来的。这里找不到这么多杀手。”

马洛里陷在椅子里。“你不来杯酒吗,头儿?”他闷闷地问道。

卡思卡特看着他。“只有一件事,”他神情严肃,“我希望告知你。枪是你损毁的,没问题吧——如果你没有破坏指纹,还有,鉴于你惹上的麻烦,你没把这事告诉我,这点你也同意吧。不过,要你在记录上作假来配合我们,连这事你都觉得没问题,那我就不是人了。”

马洛里朝他若有所思地笑笑。“你说得都对,头儿,”他谦虚地表示,“这是工作——而这是一个手下所能说的一切。”

卡思卡特用力揉搓脸颊。他眉头舒展,咧嘴笑起来。接着,他俯身打开抽屉,拿出一夸脱一瓶的黑麦酒。他把酒瓶放在桌上,按响蜂鸣器。身穿制服的大个子半个身子探进房间。

“嗨,蒂尼!”卡思卡特嚷嚷道,“把你从我抽屉里偷走的开瓶器还我。”大个子消失片刻后又回来了。

“这杯酒为了什么?”几分钟之后,警官问道。

马洛里说:“就是喝一杯。”

(黄雅琴 译) IAQeSqXpiZ5v1Pc63cRaa9IvYYA2+G4AiPZRkrrQtb8CPwYgdUq7hXZoMi64zc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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