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会被李家逼到绝路,不接,则等于递了降表。这就是李万堂的如意算盘啰。”郝师爷神情有些无奈,“唉,这李万堂真是……亲骨肉嘛,何必做得这么绝呢,难道要古老弟反过来去向他磕头赔罪不成。”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古平原一字一句地说,看样子是拿定了主意。
仲夏方过,孟秋将至,石头城里已是凉风渐起,薄云不时将月轮遮得若隐若现。浅塘中荷影随风,清香过处,将花园四周衬得分外寂静,只有墙缝中那三两只秋虫不知恼地鸣叫着。
四盏硕大的白纱宫灯高高地挑在池塘边的凉亭四角,将三更天的后花园照得亮如白昼。老枝巧做的紫檀木圆桌上,盖碗茶凉了换,换了凉,始终漂浮着氤氲的香雾,却驱不散这亭中令人窒息的气氛。
圆桌两侧面对面坐着的一对中年男女,从黄昏落座至今,足足三个时辰了,一言不发且是一动不动,恍如路人。
女人始终将目光牢牢地盯着男人,眼神中就像带着一把雪亮的钩子,要将他的魂魄勾出来看个明白。男人仿佛也在看着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只是将目光投向深沉的夜色,但他的眸子却比夜色还要深。
随着更漏一响,三更已到,响声未歇之时,女人终于开口了。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金山寺这一面,你的三魂六魄都被那婆娘一家给勾走了吧。”
说话的当然是李太太。金山寺外,古家和李家当着世人的面儿闹了一场大乱子,夫妻俩各怀心事回来。李太太一路上越想越是气愤,二十多年了,想不到这个枕边人见了当年的“老相好”依旧是旧情难忘,看他的神情居然颇有“妾身未分明”的意味,这个在李府住了二十多年的“李半城”,搞不好还真是念念不忘“古”这个混账姓氏。
这让李太太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爹爹临终时屏退旁人,将自己留下来说的那番话。爹爹当时叫着自己的小名,气息微弱却是字字清晰。
“乖女啊,爹给你选的这个女婿只怕是把你害了。当初爹只是想找一个有商才有手腕的人来入赘咱家,承袭这一大爿家业。从这一面来说,他确实是不二之选。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过去那个家,他的心也永远不会只在这儿。这一来,可就苦了你了。”
自己当时说什么来着,当着弥留之际的爹爹还能说什么呢,就是有千般苦楚也只好咽了,其实第一个发现他心念千里之外的徽州,偶尔有时怔怔地望着南方不语的,不正是自己吗?爹爹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至今还像把锥子一样扎在自己的心里。
“别人家的夫妻都可无话不谈,唯有你不行。对他,你只能说三分话,留半片心。要是他真的还想改回姓古,女儿,你一定要狠得下心来保住李家的这片基业。”
爹爹的葬礼上,透过缭绕的香烟,隐约看着对面丈夫那张悲喜难明的脸,她在心里发了毒誓。从今往后,自己这一生就只有一件事要做——看住他!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这二十几年暗中留心,李万堂确实没有与徽州那一家子有过任何的书信往来,更无丝毫银钱馈赠。只是如今这一头撞上,事情便不可能善罢甘休了。丈夫只有一个,姓了李就不可能姓古,反过来也是一样,诚如爹爹当年所言,是该到了狠下心来的时候了。
“那古平原不是正当着咱家一半店铺的大掌柜吗?这一半店铺咱们不要了,让给他,让给古家。”李太太久久没有听到丈夫回话,冷冷一笑,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果然看到李万堂微露愕然的表情。
“太太,你这是在赌气?”从李万堂的声音中却听不出半点异样,依然是那样的波澜不兴。
“赌气……姓古的那家人配么?别忘了,我们是京城李家,自打国朝龙兴以来,就是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商号,古家几个穷酸人儿,也配让我跟他们生气。”李太太的声音像是从腊月门缝里吹进来的风。“老实告诉你吧,我是拿这些店铺来给我的丈夫买个安心,不然,你从今往后只怕是睡不得安生觉。”
“这你不必担心,我当初发过誓……”
“不,我担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还有三个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让我怎么能不担心。这些铺子是一大笔生意,可我不在乎,古家人拿了这些东西,从此与李家两清,就当是我们舍了这笔银子从古家买个人。至于你,我的老爷,你也要清清楚楚地说一声,从今往后,你只是‘李万堂’,古家,与你没有半点瓜葛。”
李万堂道:“这又何必,这些话,难道当年我在李家祠堂,当着李家祖宗牌位的面,说得还不够明白?”
“不够!‘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要是嘴上说的算数,做买卖何必又要立什么契约。我要是真放心得下,为什么好端端的京城李府不住,一定要跟你来南边?”
李万堂点点头:“是啊,这二十几年你从没对我放心过,就像今天在金山寺前说的,在你心里,我不过是替李家看家生财的一条狗罢了。”
李太太神色间没有丝毫动摇:“不管怎么说,你是先写了休书,后娶的我,我们是明媒正娶的两夫妻,就是到官府去打官司,他古家也得输,这总没错吧。我给他们家一半的铺子,难道是为了李家?我是为了你,为了让你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当‘李半城’,这一点,老爷你可要弄明白啊。”
“我明白,全都明白。这是当年我自己选的路,绝不反悔。”李万堂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就好!”李太太不等他话音落地便截住,“与人为善的话我就说到这儿为止,倘若古家还是不依不饶,又或者老爷你发了疯迷,还当自己是古家人,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李太太说完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后园,只留下李万堂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亭中。
过了许久,李万堂才用低低的声音说了句:“把灯灭了。”
立即有几个家人从角落中走过来听令,后花园里旋即变得一团漆黑。李安悄没声地走近问道:“老爷,可是要回房歇息了?”
没有回答,若不是李安清楚地知道亭中有人,还以为自己是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
白天的事儿李安也都看在眼里,他想了想,轻轻迈步走上两级台阶,大着胆子道:“老爷,这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不值当太过烦心。更何况两江三省一半的盐铺子,那是天底下商人削尖了脑袋也要争到的利薮,太太这一次出手如此大方,对古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黑暗中的李万堂依旧是恍若未闻,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这位太太压根就没有什么与人为善的心思。这些铺子本就是官府借给李家生财之用,如今李家退回一半,也只能退给官府,不能转交给古家。但是按着古平原的性子和如今的心情,他一定会求见曾国藩,将这些铺子担下来,为的当然是和李家打擂台。
以古平原前些日子为两江买粮立下的大功,想必曾国藩也会答允此事,问题是古平原拿到这些铺子要做什么生意?他的本业是茶,可是茶本是饭后闲余之物,根本用不着开这么多家的店,江南如今百业凋敝,要想把这么多的铺子一起运转兴发,还是只有卖盐一条路。
可哪里去找盐呢?大清的盐都是引岸专销,换句话说,两江三省的盐铺子只能卖两淮盐场的盐,可两淮盐场的盐就是李家的盐,慢说李太太不答应,就是答应了,古平原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与李家做生意?
李太太给古家的哪里是什么金山银海,分明是个一脚踩下去就要没顶的吃人陷阱。说来说去,她这么做其实还是为了出一口心中的恶气,等到古平原拿了一半铺子却无力经营甚至破产的时候,那么另一半铺子的掌柜,也就是李太太的儿子李钦当然也就成了“兄弟相争”中那个理所当然的胜出者。
爹是一个爹,可是李家的儿子一定要压过古家的儿子。这就是李太太心中真正想看到的事情。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想到李钦每每提到古平原便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神情,李万堂打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却依旧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吩咐道:“明天你随我到总督衙门递一张禀帖,申明情由,将眼下由古平原掌管的那一半铺子退回官府。然后多派人手,把这个消息在酒肆茶楼散布出去。”
李安愣了一下,如果要让古平原接手这些铺子,只要将消息透露给古家即可,却又要在市井中散播,分明是希望能另有他人来争这些铺子。还没等他想明白,李万堂却又改了口:“算了,以曾总督的手笔,断然不会将这些铺子零敲碎打地分散出去,而敢于不顾一切地全盘接手的就只有古平原,其他人是不敢来蹚这趟浑水的。”
李万堂料得一点不差,消息一出,先就惊动了两江总督曾国藩。
薛师爷将禀帖递上,曾国藩仔仔细细看完,不由得面沉似水:“这个李东家的花样可真是多,费尽心机拿了这么多的铺子,却又要退回一半,这又是为了什么?”
薛师爷便是曾国藩在总督衙门之外的耳目,两江各处上到军政司道,下到市井茶寮,各处传闻他都能一一掌握,每每在闲谈中择取曾国藩感兴趣的事情以不经意的口气说出,至于曾氏如何利用这些“情报”,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自从接了李万堂这张退回一半商铺的禀帖,薛师爷就知道总督大人必定要详细询问,所以之前便下了好一番功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同时也有了自己的推断。
“依卑职看,李万堂这么做,大概是为了给古平原让路。”
“让给古平原?我记得你上次提过,这李家与古平原在山陕、京城、徽州等处连番较量,是商场上的劲敌,怎么会将偌大一笔巨利就这么拱手让出呢?”
“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平原原来是李万堂的亲生儿子。”薛师爷将当日发生在金山寺前的那一幕娓娓道来,末了来了一句,“李万堂此举只怕是心中有愧,要用这一半的铺子来补偿他原先那个家。卑职想,当初大人让古平原也到两淮盐场的生意中插一脚,为的是与李家相互制衡,免得李万堂一家独大,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如今二人却成了父子,就算闹得不可开交,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等将来和解了,以他二人之才,恐怕不好控制吧。”
“寻常人只怕都会这么想吧。这样的父子,倒也少见。”曾国藩一边听着一边沉思,忽然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句。
薛师爷睁大了眼睛望向这位总督,曾国藩也不说破,只是淡淡道:“就允了这张禀帖吧。‘给猴一棵树,给虎一座山’,既然是父子,那就让他们搭台唱出好戏吧。余下的事儿,可拭目以待。”
薛师爷本来以为自己是明白了,可是曾国藩这么一说,他登时又如坠迷雾中。他深知这位总督大人对人情世故看得极透,难道说他看出了什么蹊跷?薛师爷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师爷房里还有不少事情等着他去做,也由不得他在这上面多用心思,只好先拿着禀帖找到户房的书办,将曾国藩的吩咐交待了下去。
他这边动作的同时,李安也按照主人的安排,在各处酒楼茶店将李家退回一半店铺,如今空置无人的消息散播了出去,不到半天便已经是街知巷闻,传得沸沸扬扬。人们一是不知京城李家为什么要将这么大的利拱手让出,二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能耐接下这一百多个铺面,再加上金山寺前父子相认不相容的新鲜事做引子,更是让人们产生了无限的遐想和无数的猜测。
不仅是酒楼、饭庄、茶店这些地方,就连靠近江宁的各乡各镇甚至村口井边,人们只要一开口,议论的必然是这件事。很快,事情便如同四月的风,挡都挡不住地传到了苏紫轩主仆的耳朵里。
四喜听得是张口结舌:“天爷,这、这简直是唱大戏里才有的事儿嘛。这李万堂原来是个陈世美啊。还有那个古平原,想不到他居然和李钦是亲兄弟,这两人自打见面就水火不容,哪有什么骨肉亲情。”
苏紫轩仿佛一时失去了反应,坐在那里足有一刻钟不言不语,只是眸子里闪着光,证明她其实是在心中默默盘算着。
“这是孽缘,带来的只有戾气。这真是老天爷帮忙啊,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上天只怕也会厌弃我呢。”她喃喃自语道。
四喜正在发怔,苏紫轩已经吩咐道:“四喜,打今儿起,你牢牢看住古平原,把他的一举一动告予我知。特别是那一百多间铺子,我料古平原一定要拿,现在的关键是他拿了这些铺子要做什么,如何去做。”
“那还用说?我要是他,非和李家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这口气凭谁也忍不下去。”四喜脱口而出。
苏紫轩点点头:“确实如此,古平原再怎么坚忍大度,也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这样的仇恨哪怕是拼个两败俱伤,也要做个了断。这里面可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除掉了僧王这头拦路虎不假,可是要驱狼入京,还要把它喂饱,让它后顾无忧才行。几十万大军一天的军资用度就是几万两银子,至少要先准备半年的粮饷才行,这笔巨款原打算从李家想办法,可是以李万堂的老谋深算,让他为曾氏弟兄起兵谋反提供粮饷资金,太难了,就算下足了金饵,也不见得能钓上这条大鱼。我这些日子愁的就是这件事。眼下出了这么一桩奇闻,真是天助我也,我要借机把古平原收为己用,先帮着他攻倒李家,两家生意合一来为我谋利。要是能利用古平原来说服徽商,让这天下第一大商帮成为不绝的财源,曾国藩就再也不会有一丝犹豫了。”
“那咱们下一步……”四喜试探地问。
“先等着,古家和李家必定有一方会先下手,先看看他们如何过招再说。”
“小姐,你说的莫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四喜恍然。
苏紫轩微微一笑:“如今两江地面上的螳螂都以为自己是黄雀,到底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够狠的未必能赢,沉得住气的也不见得能笑到最后。话说回来,咱们的本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看准了才好重重下一注。”说着,她向四喜手中那从不离身的书箱瞥了一眼。
李钦还没睁开眼,鼻端先就闻到一股艳香,紧接着觉得头疼欲裂,刚想伸手去扶额头,就觉得身边有个光溜溜的胴体正紧挨着自己,他一惊侧头,就见一个女子未着寸缕躺在身边。
“你……”李钦坐起来才发现自己也是赤身裸体,他赶紧四下张望,却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李少爷,我来伺候你洗脸穿衣。”那圆脸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起了身,只穿着一件粉色肚兜,却毫无羞涩之意,笑吟吟道。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话说到半截,李钦就想起来了。他自从知道了自己与古平原的关系,心头狂震不已,特别是想到常玉儿的身份,想到自己对她做的事,一时间天理人伦、因果报应这些事就像一把烧红的炭火塞到了他的脑子里,白天醒着时见人都觉得是对自己冷笑,晚上睡着了,夜夜都被噩梦惊醒,醒来大汗淋漓,心跳如擂鼓,再不敢合眼直到天明。这样几天下来,李钦只觉得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傍晚时跌跌撞撞离开家,走到一个无名酒庄,要了一壶酒,也不吃菜,只管往嘴里猛灌,吃酒时听旁边的酒客说起李万堂自愿让出一半的铺子,只是不知便宜了谁。李钦听完,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索性喝尽一壶再要一壶,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往后的事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钦少爷,你醒了。真是好睡,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到底是年轻人,吃得好睡得饱,羡煞我这老头子。”
李钦刚穿好衣服,还待开口细问,门外有个人挑帘进来,笑呵呵地看着他。
“王天贵?”李钦一见此人便咬牙,“原来是你搞鬼,你把我绑到这儿来做什么?”
“哎哟,钦少爷,天地良心啊。你好好想想,昨晚上是你自己把自己灌醉了,谁也没来劝你的酒啊。我好心帮你结了酒钱,又带你来这销金窟,找了这么漂亮的姐儿陪你,这钱也是我掏的,你反倒要来怪我。”王天贵一脸的不可思议。
“你能有什么好心?无非是又想利用我罢了。”李钦没好气道,“花了你多少,明天叫人到李府拿银子,少陪了。”说完他就往外走。
“李府还有你钦少爷的银子吗?”王天贵不动声色,冷冷地跟了一句。
李钦慢慢停下脚步,回身狠狠盯着王天贵,半晌一声冷笑:“我说你另有所图吧,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我,是李家的大少爷,李家的银子都是我的,要多少有多少。”
“不见得吧。”王天贵自从在山西认识李钦,别的不敢说,这位少东家心里的那份自高自傲,还有他瞧不起古平原却偏偏奈何不得人家,反倒屡屡败于人手的经过,王天贵一五一十都看在眼里。金山寺前这份认亲成仇的事情一出来,王天贵就知道自己久等的机会已经到了。遇见李钦并非偶然,而是王天贵派手下人在李宅门口日日守候,一见李钦出来,立时飞马回报。
“上次老夫见你时,你说自己是李家大少爷,万贯家财归你独享,这半点没错。可是如今不一样了吧?”王天贵迎着李钦刀子一般的眼神,眯缝着眼睛,字字清晰地说,“要说分家产,你只不过是二少爷而已,哦,不对不对,听说那古平原还有个弟弟,年纪也在你之上,那你不过是排行老三罢了,这家产应该是分三份,古家兄弟拿大头,剩下的才是你的,你说对不对呢?”
说完,王天贵惬意地在墙边的圈椅上坐下,早有人过来给递烟枪,打烟泡,伺候着他吞云吐雾。王天贵则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的李钦,注视着他脸上哪怕是一丁点的变化。
出乎意料的是,李钦听了这一番话,并没有勃然大怒,反倒是静了下来,冲着王天贵嘿嘿一笑。
“王大掌柜,我劝你还是少操点心吧。你这个人一肚子的诡计,到头来怎么样?在山西斗古平原,把自己的老铺都弄没了。在两江斗咱们李家,把两淮盐场也拱手让人。我知道,你就是不服气栽在李家手上,所以又打算到我这儿来挑拨,想着让我和古平原斗起来,你好在边上伺机捡便宜。你呀,聪明反被聪明误,可不要到头来送了卿卿性命。”
王天贵先是被这尖锐的词锋弄得一愣,像不认识地看了看李钦,忽然大笑起来,轻轻鼓着掌:“好,说得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你也不是当年能被人三言两语就撺掇上阵的那位少不更事的大少爷了。”
李钦听了只轻蔑地一哼,并没言声。
“不过你方才说的,并不全对。不错,以前老夫是利用过你,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嘛。或许你也知道了,李老爷让了一半的铺子出来,说是退回官府,可是官府食髓知味,能让这些铺子闲下去吗,必定又要找人来做。那古平原在金山寺外一场大闹,已经是把李家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些铺子他非要不可,这个擂台他非打不可。所以说是将铺子还给官府,其实是交到了古平原手上。”
王天贵顿了一下,留给李钦思索的时间,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这才接着道:“方才我说的分家产并非空口无凭吧。现如今你掌管着那另一半的铺子,应该心知肚明,那是聚宝盆、是摇钱树啊,是李家今后称霸大清商界的根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到古平原手上,李老爷心里在想什么,难道你还猜不到吗?”
“就算是把这些铺子给了古家,也不过是可怜他们罢了,跟施舍给叫花子没什么区别。话说回来,这是我李家的事儿,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李钦咬着牙说。
“怎么没关系?”王天贵忽然换上一副戚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是半截黄土埋身子了,就像你说的,一败于古平原,二败于李老爷,不敢怨天尤人,只怪自己技不如人,一句话,我认了!好在李老爷大发慈悲,还让我留着两淮盐场的股,还能吃红分利颐养天年,我是感激不尽哪。不过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谁知道今后还会有什么变化,万一两淮盐场最后都归了古平原,以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只怕是要被扫地出门了,我能不着急吗!”
“两淮盐场全归古平原?你还没睡醒吧,才说出这种话来。我可告诉你,前几次三番给我下套的事儿我可以既往不咎,从今往后你老老实实等着盐场分红,再敢动什么歪心思,可别说我李家赶尽杀绝。”
“啧啧,我一点都没猜错,钦少爷果然是还没想到,要是想到了,就不会说这番话。”王天贵带着一点怜悯的眼神看着李钦。
“想到什么?”
“如果说过去你与古平原之间是富家少爷与乡下穷小子的争斗,你输了,别人不过说你一声纨绔罢了,也没什么了不得。但是今日不同往日,你和他成了一个爹生出来的种,又各自掌管两江三省一半的盐铺子。要是你再输一次,嘿嘿,李家后人输给了古家后人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儿,往深里说,是京商输给了徽商,往深处想,那不就是你娘输给了古平原的娘……”
“住口!”李钦终于被激怒了,一声大吼,太阳穴上的青筋绽起,神情可怕之极。
“钦少爷,兄弟阖墙自古常见,李世民杀了建成元吉,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代英主。远的不说,近看本朝,雍正爷登基之后,不也是立即除掉了对他有威胁的八弟九弟吗?所以说成王败寇,你要是败了,世人就只知道有个古平原,李钦这个名字会永远掩盖在这个流犯的声光之下,你能甘心过这样的日子?”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李钦心中已然明白王天贵的用意,却不敢再往深里想,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除掉他,一了百了!”王天贵紧盯着李钦的眼睛。
“不、不行,他、他毕竟是……”李钦退了一步,他再想到常玉儿,只觉得心乱如麻。
王天贵虽然不知道常玉儿的事儿,但李钦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看看是时候了,便准备抛出最后一记撒手锏。
“钦少爷,我问问你,李家的家产是不是有七成都投在了两淮盐场,另外三成的生意留在北五省?”
“是又怎样?”李钦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哈哈哈!”王天贵忽然仰头大笑,“你真是当局者迷,李万堂把三分之一的家产留在北方,另外三分之二带到南方……”
他走近了李钦,嘴唇里轻轻说出那句如毒蛇吐信般的话:“而他的儿子有一个在京城李家,另外两个却在徽州古家!”
这句话就像一声巨雷,直震得李钦耳边嗡嗡响。等他缓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半拉半拽坐在椅中,只听得王天贵缓缓说道:“钦少爷,不必着慌,事情还远未到推车撞壁之时,一切都还能挽回……”
就在几天之内,古平原这个名字像风一样传遍了两江地界。上到督抚司县,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想知道,作为这出戏的主角,他究竟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有人说,虽然李万堂休妻再娶,可是如今人家有财有势,古平原要是识时务,就应该尽弃前嫌,重归李万堂膝下,凭他的商才再加上李家的财势,要做到富可敌国,那是指日可待。也有人不以为然,说古平原背靠着徽商这棵大树,要是改换门庭投入京商,那必然会被徽商除名,万一李家再来个拒而不纳,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即便是要分李万堂的家财,也只能暗通款曲,万万不可明着来。
还有些人与古平原打过交道,对他的为人略知一二,当即反驳,认为古平原从商以来自立自重,昔日与京城李家本就有隙,爹爹又是休妻之后入赘李家,以古平原的性格绝不会拿李家一分一毫,今后恐怕是避而远之,这个爹爹只当他二十年前已死了便是。
“你们统统都是胡说八道!”镇江郊外一处酒肆中,几桌客人议论纷纷,谈的都是前几天发生在不远处金山寺的那桩奇闻,说来说去就说到古平原今后如何面对李家,有人说人与财无仇,一时气愤在所难免,过后当然要认回这个爹,其余人跟着也七嘴八舌。正说到热闹处,忽然有人重重地一拍桌子,声音像城门擂鼓,震得店里客人险些跳了起来。
众人无不失色,仔细看过去,就见角落里坐着个半截铁塔似的黑大个儿,面前摆着七八个空酒碗,大概喝了两斤多的竹叶青,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小,怒冲冲地瞪着众人。他的眼神扫到谁,谁就立时身子一矮,再看看那醋钵一样大的拳头,差点躲到桌子底下。
好在这黑大个只是说话,并不起身打人。就听他瓮声瓮气地道:“你们听好喽,古大哥一不会去讨好李家,二不会就这么算了。那个李万堂,我妹子绝不会认他当公爹,我妹夫也绝不会认这个老子。”
他大着舌头,一会儿“大哥”一会儿“妹夫”的,把周围人都听懵了,全当他在撒酒疯,胆小的就结了酒钱走人,不多时酒客散了一大半。
刘黑塔本就是借酒浇愁,见人们纷纷避开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打了个酒嗝,指着酒馆四周划了个半圆,口中骂骂咧咧:“统统是一群混账王八蛋!”
“刘大哥!你让我好找。”身边忽然传来女子声音。
刘黑塔晃晃脑袋,侧头看去,酒登时就醒了大半,面现尴尬之色。
“哦、哦,是你啊,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古雨婷本是一张圆圆的笑脸,眼下却沉静了许多,抿着嘴道:“你不在客栈里,那就一定是出来喝酒了,我知道,你心里很烦,喝酒能解忧嘛。”
“古姑娘,你倒是挺知道我的。”刘黑塔闷声回道。他确实是心里烦得如同点了一把日夜不熄的火。常玉儿一年之内连着挨了两记耳光,还都是当着自己的面,做大哥的当然不能不替妹子出头,可是没想到,第一个打人的是妹子的亲婆婆,第二个论起身份居然是“续婆婆”,这真是从何说起,弄得刘黑塔空有一身武艺使不出来,终日郁闷之极。
“别说我了。古姑娘,这是你的家事,你只怕更是烦恼吧。那天从金山寺回来,我听你在房中哭了整整一夜呢。”
“你……”古雨婷冷不防听到刘黑塔酒后吐真言,这一句说走了嘴,把他对自己的关心展露无遗,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悲,感激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哭又有何用,能把一个姓李的人哭成姓古的吗?再说这世上的事儿啊,有喜就有忧,可是有忧呢也许跟着就有喜。”
“喜?”刘黑塔苦笑一声,“都弄到这地步了,喜从何来?”
古雨婷竟是微微一笑:“你没听我说‘有喜’吗?方才来给嫂子瞧病的郎中把过脉后,也是这么说的。”
“郎中说有喜……有喜?啊!”刘黑塔呆呆地念了两遍,忽然明白过来,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看着古雨婷。
“我大哥已经知道了,我呢,一听到信儿就来找你,这是咱们两家的大喜事,你也应该早点知道。”
“哈哈……”刘黑塔双掌一拍,猛地一蹦三尺高,咧着大嘴纵声大笑,见酒店墙边摆着一溜酒坛子,抄起一个向空中一丢,不等酒坛落地,便又抛一个,如此接二连三,就听稀里哗啦一阵碎裂声,满街都是扑鼻的酒香。
“哎呀,这个酒疯子!快,快报官。”这都是店掌柜自己用江心中冷泉制出的上好佳酿,没料到今日遇了大劫,惊怒交加连声呼喝伙计。
“报什么官,老子今天心情好,这些酒全买下了。”刘黑塔一掏兜,发觉钱没带够,顿时一怔。
古雨婷好气又好笑,放了张整二十两的银票在柜上,冲着掌柜说声抱歉,拉起刘黑塔直奔镇上的同庆栈。
古家人在这家客栈里包了一处小院,此时被众人津津乐道的古平原也身在客栈中。他本来已经回了江宁的顺德茶庄,安排茶庄伙计分赴各地,将所有自己经营掌管的盐铺掌柜都叫到江宁,打算与李家来个鱼死网破。彭掌柜知道此事不妥,一向深谋远虑的古平原只怕此番也动了意气,面对李家如果轻举妄动,那无异于自蹈深渊,又见他气红了眼,干脆表面上应承,使了一招缓兵之计,暗地里派人将此事告知了郝师爷。
郝师爷闻讯也是大惊失色,立即禀告了乔鹤年,二人一同来到茶庄。见了古平原的面,两个人这才发现,此事不单是公理王法,而且还连着人家的隐私下情,实在是劝无可劝,但又非劝不可。
郝师爷只是一心为好友着想,劝他三思而后行,即便是要与李家决一雌雄,也不能操之过急。
乔鹤年这边想得更多。自己当上两淮盐运使之后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把古平原与李万堂两个人劝和,在曾国藩面前刚表过功,可万万没料到,这还没到半个月,居然会出了这么一件离奇得仿佛戏文般的事情。这不像是真的,倒像是编出来的故事。这两人竟是亲父子,又眼瞧着是解不开的对头,乔鹤年不免也觉得技穷智拙。
但从职守来说,古、李两家要是彻底撕破脸,这个两淮盐运使非跟着倒大霉不可。盐是民生大事,要是真闹到两江三省吃不上盐的地步,御史参上一本,摘顶子是小事,恐怕要丢官罢职吃牢饭。因此乔鹤年反复譬解,说的都是孔孟之道中最浅显的道理,像什么“子不言父母之过。”、“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等等,讲得他口干舌燥。
古平原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伸手入怀,摸摸怀中那柄小刀,那是准备用来杀李钦的,可是如今还能下手吗,那是自己的亲弟弟,亲弟弟居然把自己的妻子……
“老天爷,你可真会安排、真能捉弄人。”古平原心中激愤得真想一把火把这天、这地、这人间烧个干干净净。
“古老弟,我和乔大人说了半天,道理都说尽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想头,不妨也说来让我们听听,是否可行,老哥哥也帮着你参详参详。”郝师爷见他始终沉默不语,怕他还是一门心思往险处想,忍不住逼问了一句。
古平原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如同深山中的一潭水:“没什么,你们说得对,我就算把这些外庄的掌柜都叫来又能怎样,徒手搏狮虎,那是匹夫之勇,只会连累了旁人。你们放心,我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郝师爷吁了口气,又大感意外,想不到古平原竟然全盘接受了他们的劝告,面上冷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扯一扯乔鹤年的衣袖,二人告辞出了顺德茶庄。
“还好,还好。”郝师爷这才发觉自己贴身的衣衫都湿透了,“只要他别一时冲动,剩下来就是水磨功夫了,古老弟心智过人,等他冷静下来,一定不会再钻牛角尖。乔大人,你在想什么?”他一瞥间发觉乔鹤年紧锁眉头,面皮也绷得紧紧的。
“我在想,自己只怕是走了霉运,管着两淮盐场,居然会遇到这样千古奇谭,今后只怕要多事了。”
“大人,您怕是多虑了吧。虽说李万堂抛妻弃子,可他们毕竟是亲父子,乍闻之下可能一时龃龉,过后只会骨肉相认,彼此相亲,何来多事呢?”
乔鹤年背着手仰面向天多时,缓缓道:“你就算没听清他话里的意思,也该看到他的眼神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双眼睛,背后藏着的恨与怒,我看着都禁不住心尖发颤。”
郝师爷自知是个雀蒙眼,方才真没看见古平原的眼神,听完不禁回过头望着茶庄黑洞洞的大门,半晌咽了口唾沫,无奈地摇了摇头。
乔、郝二人走后,古平原立刻命彭海碗派人将送信的伙计都追回来,彭海碗虽然不明就里,却也大大地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古平文赶来,说是母亲已经醒了,要他来江宁把大儿子叫到身边。古平原不敢耽搁,也不顾已经十多个时辰没睡,又火速上马赶到镇江。
谁知来到了镇江,古母却又出人意料地不见他,古平原心急如焚却又不敢离开,再去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好在常玉儿只是挨了李太太的打,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倒不比古母是心创过度,病情一时难以判定。一家人都把心挂在古母身上,谁知转过天来,给常玉儿把脉问诊的郎中竟又连连道喜,说是常玉儿身上把出了喜脉,珠胎暗结已有月余。这下大惊之下复又大喜,长房长媳有了孕事,古家有后,三兄妹心里都是悲欣交集,可是转念想到古母对这个大儿媳的态度,几个人又踌躇起来。
“大哥,要不我去和娘透点口风,听听她的意思。”古平文站在客栈门口,搓着手不住地绕圈子。
“不!这件事拖延得太久了,今天正好借着这个喜事儿,把事情解决了。”古平原想定了,站起身向后院走去。李钦的那一席话,古平原已经是什么都明白了,实话说,这也怪不得老太太,接了这么一封涉及家丑的信,能做到像古母这样,已经很不易了。但是古平原已经下定了决心,此事自己知道,此外对所有人都要死死瞒住,包括常玉儿,今生今世都不要让她知道自己已然明晓真相,这样做,对彼此都好。至于母亲这边,古平原决定撒个弥天大谎,至于能不能把事情圆过去,那就全看造化了。
他往后院走去,越走脚步越是沉重,等到了古母门外,抬起手却犹豫了几次,最后一咬牙,轻轻叩响了房门。
“娘,是我平原,您老身子怎么样,儿子有点事想和娘说。”
他反复叫了几遍,屋内寂然无声,古平原正为难间,古母忽然答话了,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
“进来吧。”
古平原吁了口气,推开房门迈步进去,满屋的药香,为了避风屋中各处窗户都挂着帘。昏暗中,就见古母半倚半躺在床上,一个雇来的丫鬟守在一旁。
“你先出去,到院外等着,不叫你不要进来。”古母见大儿子走进来,先对那丫鬟吩咐一声。
古平原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矮凳上,开口问道:“娘,我听郎中说了,您这是急痛攻心,气血逆行,再加上平素惜食养身,连口荤的都不吃,身子一向弱,这才病倒了,只要慢慢调养,自然能恢复如常。”
古母微微摇了摇头:“平原啊,你知道为娘的这么多年为什么连一口荤都不入口吗?”
“我知道。娘是舍不得吃,把这些菜都留给了我和弟弟妹妹。”
“是,也不是。其实啊,当初他音讯全无,我便在菩萨面前立了长素愿,哪怕再让我看一眼呢,活见人,死见尸。”古母面露苦笑,“二十年了,菩萨倒真是允了。”
古平原听着真是心如刀绞,而且他一下子就听出,往日娘口中的“你爹”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他”。
“娘,您在病里,别想这么多了,我和平文、雨婷三个,这二十多年都是您一手拉扯大的,从今往后还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只要您平平安安,咱们家就没事儿。”
古母听了半天没言语,过了许久才道:“知道我为什么巴巴地叫你回来,却又不见你吗?”
古平原真的想不明白,只能摇了摇头。
“你是家里老大,是这一家的顶梁柱,有你在身边,娘心里就安,所以叫你回来。可是有件事,娘一直没想好怎么对你说,所以呢,又一直不能见你。”
古平原心中一动,他猜到了,抬起头刚要开口,古母微微一摆手:“你先听我说完。这大半年,咱们家闹家务,你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娘都知道。至于娘为什么忽然冷落你媳妇,甚至要你休了她,这件事……”古母抬眼望着床梁,目光中有痛苦又有无奈,口气苦涩得像含了一枚橄榄,“不要再提了。”
古平原听母亲这么说,惊异地望了她一眼。
“唉,玉儿就算有什么错,我都原谅了她,何况她也未必有错,老天爷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兴许是误会呢。我心里也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好儿媳,就算有什么无心之失,比起那抛妻弃子,隐姓埋名入赘富家的人,又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呢?”
古母说着已是双泪直流,从枕下拿出一封信,抽出一页信纸看也不看,竟当着古平原的面儿撕碎了,哽咽着吞了下去。
“娘!”古平原大惊,待要起身阻止已是不及,只得含泪看着。
古母喘息片刻,挥了挥手:“你去叫玉儿来,我要见她。”
“是。”
古平原转身打开房门便是一怔,就见常玉儿和自己的弟弟妹妹,还有刘黑塔都站在院中。
他先不理会别人,走到玉儿身边,轻轻说:“娘要见你,进屋吧。”
这本是常玉儿许多天来日夜盼望的一句话,骤然听到却心里一紧,用试探的目光看了看古平原,从丈夫的眼神中得到鼓励,这才定了定心神,缓步走进屋中。
一进屋,古母第一句话就让常玉儿泪如泉涌:“孩子,这大半年,你受委屈了。”常玉儿悲泣一声,跪爬几步趴在古母身前哭得身子直发颤。
古母半闭着眼,将手慢慢抚在常玉儿头上,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过去的事儿啊,就过去了,不提了,再不提了。像平原说的,家和万事兴,咱们家啊,从今往后还好好过日子。”
听完这番话,常玉儿一双泪眼凝视着古母那瘦削的脸和苦涩辛酸的表情,婆媳两人对望了一会儿,常玉儿郑重地点了点头:“娘,您放心歇着,不管外面怎样,家里的事儿再不会让您操心。”
“好,家里交给你,外面交给平原,我都放心,放心。”古母舒了一口气。
古平原见是话缝,过来轻轻搀起一直跪在地上的妻子,用半是埋怨的口气道:“你刚有了喜,这地上寒气重,万一要是伤了胎气怎么办,还是起来和娘说话。”
常玉儿面上一红,古母字字听得清楚,看了大儿子又看看儿媳妇,又惊又喜地颤声问:“有喜?胎气?难道玉儿她……”
古平原含笑看着妻子:“你自己跟娘说吧。”
常玉儿羞得几乎不敢抬头,好半天才微微点了点头,用微若蚊呐的声音道:“郎中说,把出的是喜脉,有一个多月了。”
“好、好,好哇,这真是老天垂怜我们古家,古家有后了,有后了。”古母欣喜如狂,竟直起身一把握住儿媳妇的手,“可怜见的,竟还在地上跪了半天,这么哭法岂不伤了身子。唉,这要是让……”
古母说到这儿,声音猝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一下僵住了。古平原和常玉儿都是伶俐人,哪能不知道古母要脱口而出的是什么话,当下二人对视一眼,古平原连忙接道:“这要是让古家村的乡亲知道,定然又是一场热闹。”
“是啊,要是让二婶子知道了,非做上一席好菜端到咱们家呢。”常玉儿也笑着。
“嗯,咱们身边还是好人多,好人多啊。”古母不自然地笑笑,接着又嘱咐古平原一堆话,让他照顾好常玉儿,说是第一胎最是紧要,身子不能落病。还要让古雨婷也进来,说男人照顾不好怀孕的女人,一定要女人才妥当。
“好啦,娘,这些事我自然会跟小妹说,您的病还没大好,不能太劳心。”古平原好不容易把母亲劝住,古母大病之余神情亢奋,过后只觉疲惫不堪,半昏半睡间,古平原将丫鬟叫进来伺候母亲,自己为母亲掖好被角,掩上房门与妻子退了出去。
“嫂子,真太好了,恭喜你和大哥。”古雨婷迎上来干干脆脆地说,眼里含着笑意。
常玉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古平文想着家里的这些事,在一旁边笑边拭着泪水,刘黑塔本来咧着大嘴笑着,忽然脸色一变,往地上一蹲呜呜哭开了,就听他口中不住地念叨着:“爹、爹……”
大家都明白,他是在想如果常四老爹活着,知道自己的女儿女婿有了这样的喜事,自己有了外孙,那该多么高兴,只可惜老人家再也看不见了。
别人都在伤心惋惜,古平原却是想到李钦亲口承认买凶杀死常四老爹,咬了咬牙,过去拍着刘黑塔的肩膀,转过头来面对大家。
“咱们古家这段日子是遇了些糟心事儿,人人心里不痛快。不过俗话说‘否极泰来’,这个泰嘛,如今已经来了,今后那些事儿就都翻过不提了,咱们守着娘,好好过日子,让她老人家高高兴兴的,便是尽孝。”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明白,这话里即说的是古母与常玉儿之间的那段不愉快,也包括了李万堂即是父亲古皖章这件事。刘黑塔与常玉儿自然没有二话,但是古平文却觉得此事不能就此不提,天地君亲师,父子人伦是大事,怎么能装糊涂呢?
他一向讷于言语,刚把这个意思结结巴巴一说,妹妹先就抢白道:“二哥,你说什么!是他先不要我们的,不是我们不认这个父亲。他要是哪怕存着一点为人父的心,这些年我们在古家村寸步未离,娘守活寡等了他二十年,我们被村里孩子打小笑话有娘没爹,大哥护着我们被人追打的时候,他在哪里?在哪里!”
古平文被妹妹逼问得面红耳赤,发急道:“难道我说要认他了吗?这事儿娘说了算。”
“娘更不会认他。别忘了,他给娘写过休书,便是绝了夫妻之情。”古平原忽然冷冷插言道,“入赘京城改了姓氏,便是与古家一刀两断,就连列祖列宗也不会认他。娘和我们三兄妹相依为命,与这个姓李的人没有半点关系。”
古平文张着嘴还想说什么,可是嗫嚅几下,到底是无话可说,深深叹息着低下头去,豆大的泪水落在青石板上。
“哭什么!”古平原厉声道,随即回头看了看古母的房间,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不容辩驳的权威,“平文、雨婷,你们听我说,这话我只说一次。”
古平文和古雨婷两个人被大哥的语气震住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望着他。
古平原的目光也直视着他们:“金山寺外,你们都在场,那李太太说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一个人不能受这样的欺侮,不管是为了娘,还是我们三兄妹,又或者为了我古家。”说着,古平原将目光投向常玉儿和刘黑塔,那奇耻大辱和杀父之仇的真凶到底是谁,这二人直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古平原说的古家也自然包括了他们。
“这个仇都不能不报!”
“报仇?!”别说古平文,就连古雨婷也惊讶出声。不认亲是一回事儿,向自己的生身父亲报仇,这、这怎么个做法?
“他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们,不就是为了钱嘛,为了李家的金山银海。”古平原的语气瞬间变得有些凶狠,“‘李半城’,哼,好威风、好光鲜的名字,我将来要让他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我要让天下的生意人都看到,京城李家是如何被古家人一手打败的。只有这样,李万堂才会明白,他当年抛弃的到底是什么!”
“等到了那一天,我要亲口去问他到底后不后悔!”古雨婷被大哥说得浑身发热,眼里闪着期望的光芒。
“对,只有到了那一天,我们才能去堂堂正正地问出这句话。”古平原看向弟弟,“平文?”
古平文起初犹豫了一下,随即一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古家三兄妹的手握在了一起,彼此都感到手心发烫,微微颤抖着。
“好嘞。”刘黑塔一跃而起,他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却再也憋不住了,“咱们就痛痛快快地做他一场,不把李家掀个底朝天,决不干休。”
常玉儿不言声地走到丈夫身边,轻轻地贴着他,夫妻两人此时都有个奇妙的感觉,仿佛那还未有知觉的孩子也与古家人站在一起,一念及此,古平原身上像是陡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李家自愿将一半盐铺退回官府的消息,是郝师爷从江宁城匆匆赶来报的信儿。接到这个信儿之后,古平原便陷入了沉思,身边人说的话像是一句也没听见。
先说话的永远都是刘黑塔,他张嘴就说:“我看哪,这是他心里有愧,故意把铺子让出来,作为对古家的补偿。咱们有志气,决不能要!要了,不就等于是跟李家喝了和合酒嘛。”
郝师爷吧唧吧唧抽着烟袋,不赞成地摇着头:“李万堂可不是这种人哪。他要是想补偿古家,这些年有的是机会,挑现在这个时机可谓是最为不智,本来金山寺外一场热闹就传得沸沸扬扬,现在再来这么一手,等于是把事情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嘿嘿,你们不妨出去听听,别说两江三省,就是大江南北都已经传遍了,除了聋子之外,没听过这事儿的人恐怕打着灯笼都找不出一个,就快被人编成鼓词儿在书场里唱了。”
古平文脸皮最薄,不由得大皱眉头,急得坐立不安。
“那岂不是连古家村都知道了,这可怎么好。”
古雨婷白了他一眼,:“知道又如何,咱们又没做亏心事。”
“话不是这么说。”古平文看了一眼始终不搭腔的大哥,无奈道,“郝大哥,那依你说,李家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退回一半店铺,他们安的什么心?”
有些话真是碍口,郝师爷撩眼皮看了看房间中的几个人,斟酌着开了口:“按说这话有些难讲,不过以我与你们家的关系,也不好藏着不说。依我看来,李家绝对不是好心,这里面搞不好是个套子。”
“套子?”刘黑塔颇为不解。
“李万堂也许是想用对付那个潘姓盐商的手段来对付古老弟。”这一句话,郝师爷吞吞吐吐几次才说完,说完了看都不敢看古家人的脸色。
李万堂当众揭出旧日八大盐商中的潘姓商人靠妻女操持皮肉生意维持生计的丑事,逼得那家女儿当场跳楼自尽,潘姓商人也发了疯,这一举立威的狠辣手腕让扬州盐商无人敢出面承办盐铺,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因如此,古平文第一个就连连摆手:“不、不,绝不可能,这里面应该是另有隐情。”
别看古雨婷一口一个对李万堂深恶痛绝,可是她也无法想象李万堂会对自己的骨肉下此毒手,因此少见地与二哥站在了一起,也不由自主地摇着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响起,瞬间让这两兄妹的血都冷了下来。
“郝大哥,你不愧是做过刑名师爷,见多识广,看得真准哪。”
“大哥……”古平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古平原长长吐出一口气,用异常冷静的声音道:“这一百多家盐铺子不是李家的私产,是官府借给李家生财之用,要按时缴纳大笔的租金和铺税。眼下两江百业凋零,小生意根本撑不起这许多铺子,只有粮茶丝盐这四大行才可考虑。不过要是卖粮,粮从何来?卖茶,茶非必饮之物。卖丝嘛,大家温饱尚且勉强,几人做得起新衣裳?说来说去,能撑起这样大场面的店,就只有盐店。”
“咱们现在做的就是盐店哪?”古平文怔怔道。
“二弟,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说的那是和李家撕破脸之前,现在李家的两淮盐场岂会再给这些店供货,就算是供,也必定是提高价格,让你无法去卖。盐是引岸专卖的,两淮盐场不供货,这些盐铺子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那咱们不接不就行了?”
古平原一哂:“李万堂这一着,毒就毒在这里。古家和李家的事儿已经传开了,他们在这时候让出一半铺子,分明就是向我下了战书,要在两江用这些盐铺决一胜负,我不接就等于是不战而降,今后有何面目在大清商界继续做生意。”
“接了,会被李家逼到绝路,不接,则等于递了降表。这就是李万堂的如意算盘啰。”郝师爷神情有些无奈,“唉,这李万堂真是……亲骨肉嘛,何必做得这么绝呢,难道要古老弟反过来去向他磕头赔罪不成。”
这些人再聪明也想不到这是李太太的主意,目的是为自己的儿子李钦出一口气,顺便将古平原踩在脚下。古平文与古雨婷已是信了,惟其信了,更觉凄惶,心里酸涩难当,直想抱头痛哭一场。
“哇!”冷不防刘黑塔暴叫一声,倒把屋里人都吓了一跳。
“真气死我了,李万堂这也算是个人么,那天我真该一鞭子把他脑袋打开花。”刘黑塔怒气勃发,可还没等他发完脾气,常玉儿立刻止住他,她刚巧从外面进来,一脚刚迈入门口,就听自己的大哥在骂李万堂,这是古家三兄妹的生身父亲,人家怎么说都行,可是自己就不能妄加评论,何况是又隔着一层的刘黑塔。
“大哥,你在胡说什么,打啊杀啊的,听得我心惊肉跳。”常玉儿白了他一眼。
刘黑塔自从知道妹妹有了身孕,比什么时候都小心护着她,赶紧赔上笑脸,一声不吭坐了回去。
“不必再等着看是不是有人来接这些店铺了,生意人都不傻,谁也不会送上门来躺在砧板上给李家剁。”郝师爷把话接了下去。
“这么说,大家都在等着看我如何去做了?”古平原不动声色地说,“乔大人怎么说?”
郝师爷皱着眉头:“唉,不瞒老弟说,我这个师爷当得越来越没有味道,乔大人有很多事现在都瞒着我,像上次在扬州摆酒说合你与李万堂,我事先就毫不知情。这次的事儿,乔大人也没有明说,不过他倒是有这么一句话,盐铺停业对两淮盐业不利,如果谁能接下那一半的盐铺,他愿意以两淮盐运使的身份保证,盐场不会强行运走目前盐铺里的存盐。”
“哦……”古平原眼前一亮。
“大哥,这些盐铺里现在还有多少存货?”古平文急急问道。
“有多少都没用,李钦的那一半铺子坐拥盐场之利,可以用低价挤得咱们一两盐都卖不出去。”
“你是一眼就能看透这里面的厉害,乔大人也明白,以我看,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希望你能接下这些盐铺。”郝师爷索性把话点透,让古平原自己拿主意。
“那是当然,做此官行此礼嘛,乔大人管着两淮盐务,这么说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倘若两江三省一下子倒了一半的盐铺,那他可就要整天头疼了。”
“那、怎么样呢,老弟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谈了半天,郝师爷也想听听古平原的意思。
“接!”古平原简简单单回答了一个字,屋里的人彼此看了一眼,都没出声。
“看来,你们是不赞成我跳这个火坑。”
“明知是火坑还要跳,那不太傻了吗?”古雨婷一语道出众人心声。
“难道说老弟有了什么好主意,能破了李家这一计?”郝师爷试探地问。
“两淮盐场握在人家手里,没了来路,进退都是死路,能有什么法子。”古平原摇摇头。
“那你……”郝师爷也弄不明白了。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古平原一字一句地说,看样子是拿定了主意。
“老弟,你再想想,这做生意可不能赌气啊。”
“我也没打算坐以待毙。有一个人,也许可以帮我。”
“谁啊?”众人齐声问。
古平原微微一笑:“财神。”
江宁盐铺是李家贩盐的总铺,李钦作为安徽一省以及半个江苏的盐铺总掌柜,平素就在这里指挥伙计办事。如今盐铺后堂里寂静无声,只听得一个人在怒吼着。
“混账,这点事儿都办不明白!欠债还钱,欠货还盐,怎么就要不来?”李钦将手重重一拍椅背,气得抄起桌上的盖碗茶,将茶水泼了面前这个人一身一脸。
这是李钦专门派去向古平原手下盐铺讨货的人。所谓的“货”,就是前些日子两淮盐场运到这些盐铺里的盐。李钦虽然对王天贵存着防备之心,可是他心里却明白,虽然是一个爹生出来的兄弟,自己与古平原今生今世不可能和睦相处,别的不说,就是常玉儿那件事,彼此就已经不共戴天,更何况还有常四老爹一笔血债。
反倒是王天贵说得有道理,爹同娘不同,骨血同而祖宗不同,输给任何人也不能输给古平原!
王天贵自告奋勇给李钦当“师爷”,他的眼光老辣,得知古平原果然到总督衙门具了文书,接下了安徽全省和江苏一半的盐铺,他立刻就把心思打到了那批存盐上。
“把住两淮盐场就已经等于是掐住了古平原的脖子,若是要回这批盐,那就和在他脖子上狠狠抹一刀没什么区别。要是一切顺利的话,这件事很快就能了结,咱们就等着看古平原的笑话吧。”
李钦犹豫道:“咱们这么快就能想到的事情,他接下铺子之前会想不到?明知道这批盐是盐铺的命,能这么痛快地交出来?”
王天贵笑道:“钦少爷,你也别把他想得太厉害了。古平原为什么敢接铺子,想必是觉得这是李家让给他的,既然这么想,就不会对我们有什么防备。”
“那我爹要是真想给他好处,会不会连这批盐也给了出去?”
“那怎么会?”王天贵把眼睛一瞪,“你别忘了,两淮盐场是三家的买卖,虽然由李家经营,可是这成千上万石的盐谁敢说个‘送’字?这件事你不必禀告李老爷,就打着我这个股东的旗号去要,我看古平原敢不给。要是不给,咱们就把消息散播出去,说他硬吞了盐场的货,那他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名声可就臭了。”
李钦听得频频点头,便依计派出精明能干的伙计先从赣皖交界处饶州府的上饶县开始收盐,这里也是古家盐铺中离江宁最近的一处水陆码头。本以为几天之内会有好消息,没想到那伙计带着人灰头土脸地回来,连一两盐都没要回来。
伙计也不敢擦去脸上的茶汁,苦着脸说:“少东家,不是我们不卖力,而是一到了上饶盐铺就看见官府的封条贴在库房上,人家说了官府不开封,自家也是无能为力。咱们再有理,也不敢跟官府去碰,别看就是轻飘飘的两张纸,硬是把咱们给堵了回来。”
“封条?”一旁的王天贵沉吟着,忽然问道,“看清楚是哪处衙门贴的封条了吗?”
“是两淮盐运使的印记。”
“原来如此。”王天贵眼里放出寒光,“这个乔鹤年满口公道,说什么两不相帮,结果还不是一屁股坐在了古平原那头,这事儿倒有些不好办了。”
“还、还有一件事儿。”伙计讷讷地说道。
“说!”李钦气不打一处来。
“我在县里打听了,别看古家盐铺的仓库贴了封条,可是他们从边门还是把盐源源不断地运出来卖,那封条其实只是拿来挡咱们的。”
“岂有此理!”李钦气得脸色紫涨,“别说这姓乔的是两淮盐运使,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碰他一碰。我、我要告到总督衙门,告他与古平原沆瀣一气,联手吞没盐场的存盐,贪赃枉法,不讲道理。”
“啧、啧。李少东,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啊?真要告乔某也不能你来告,应该李老爷出面,他身上毕竟有四品的官衔。至于你,以民告官,先要受八十大板,就算告赢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你这个贵家公子哥,怕是吃不了这等苦楚吧。”
话到人到,就见乔鹤年一身官服,神态洒然地从外走了进来。
这可谓是“说曹操,曹操到”。李钦心知方才的话必定是被乔鹤年听去了,脸上有些挂不住,再往旁边一看,王天贵早就踪影不见,他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心想你这姓乔的不过是刚得意的三品官,我李家论官职不输给你,论人脉更是比你强得多,凭什么向你低头。
这么想着,他昂头硬顶道:“原来是乔大人到我这店铺里来,真是有失远迎了。也好,省了我去拜望大人的工夫,既然大人当面问到了,我也问一句,为什么一味偏帮古平原?难道我李家少了给大人的孝敬,又或者古平原那边给的更多?”
乔鹤年听了这咄咄逼人的话,并不以为杵,也没有丝毫动怒,反倒是一提袍角,施施然坐了下来。
“李少东,你说我偏帮,指的就是那两张封条?”
“不错,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两张封条只怕是贴遍了这一百多家古家盐铺吧。用官府的封条帮你的好友留住本不属于他的盐货,这难道不是假公济私?”
乔鹤年微微一笑:“你说错了,乔某只有一片公心,当初劝你父亲是出于此心,如今来劝你也是出于此心,并无半点私意在其中。”
李钦一阵哂笑:“乔大人,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孩?那些盐价值上百万两银子,足够古家盐铺卖上三四个月,你就用两张轻飘飘的封条就想这么吞了,天底下也找不到这个理儿。李家做买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跟什么官都打过交道,再大的府门也进得去。说句大人不爱听的话,您头上的那顶乌纱帽,李家还没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太狂了,乔鹤年本来是冲着息事宁人来的,听了也不禁脸上变色,冷冷道:“李少东,这话由你父亲说倒还可以,至于你,恐怕还没这个资格。”
“那又怎样,敢欺负李家的官儿,自打我生下来还没见过呢。”李钦把眼睛瞪得溜圆。
乔鹤年压了压火气,道:“你想什么我也清楚,不就是想把那批盐从古家盐铺里运回来,让古平原无盐可卖嘛。”
“对,就是要这样。这批盐当初是我李家运到自己店铺里去卖的,如今这些铺子不姓李了,我要运回来是天经地义,谁敢说我不对?你又凭哪条王法贴了封条!”
“我身为两淮盐运使,对盐务有处置之权。不错,盐是两淮盐场的,产盐税由李家来缴,这批盐自然归李家所有。可是人无盐不行,民无盐必乱,你把盐都运走了,老百姓吃什么?”
“吃……吃我李家盐铺的盐呗。”
“你要邻省的百姓徒步上千里到你李家来买盐,这说得过去吗?”
“那我不管。”李钦把头一扭。
“可乔某既然当了这个官,那就不能不管。要是百姓因为吃不上盐而起了民变,我是要摘顶子的,到时候你李家恐怕也是难辞其咎吧。所以这批盐我做主扣下了,你不服气,尽管到总督衙门去告我。”
“你……”李钦听是这么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心知告不倒乔鹤年,气急败坏道,“好哇,你们勾结在一起来坑我李家。嘿,拿了李家的盐却分文不给,就冲这一件事儿,我就要让古平原身败名裂,看谁还敢和他做生意!”
“谁说我不给钱。”廊下传来淡淡的声音。李钦浑身一抖,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果然,走进来的正是古平原,他走到离李钦一丈远的地方站住,像是不愿意太过接近,但一双眼却死死盯住他,像是要瞧透他的五脏六腑。
李钦起先闪避了一下,忽然觉得不能示弱,于是把眼一张也瞪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古平原长得居然和我有那么几分相似。”他猛然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特别地厌恶古平原,不是因为他是流犯,自己是富家少爷,而是因为这种模模糊糊的相似,让他从心底里觉得一个像自己的人能做到的事儿,自己反而做不到,还屡屡败给他,这几乎让人抓狂。
古平原心中也如怒海翻涛,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然是自己最小的弟弟。“弟弟”——那是古平文,而不是李钦。古平原拼命控制自己的思绪,想要把这个词从脑海中甩出去,却反而越来越清晰,“弟弟、弟弟……”这个原本充满了温情的称呼,如今却像一把钢锯在锯着他的脑子,像一只猛兽在他的耳边嘶吼。
古平原死死地攥紧着拳头,咬着牙开口道:“今天我来,没有别的事儿,请乔大人做个见证,与你李家把那批盐款了结一下。”
古平原的到来出乎李钦的意料,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怔了一会儿才道:“看来你们是一定不肯退回这批盐了。也罢,我就让一步,让你买下这批盐,可是盐价得按市价来算。”
“这怎么行?李少东,顺风旗别扯得太足了。”乔鹤年脱口而出,盐有巨利,从盐场到盐店,特别是路途遥远的内地,涨上七八倍的价钱是很平常的事情。李钦要按市价把盐卖给古平原,那古家盐店还有什么赚头。别说古平原,任何一个商人都不会答应这个离谱的要求。
“就按你说的,我按市价买下了。”这是更加出人意料的一个回答,别说乔鹤年,就连李钦也睁大了双眼,惊诧地看着古平原。
古平原语气很平静,仿佛谈的只是一笔十几两银子的小生意。“就像你方才说的,这批盐放在铺子里卖,要三四个月才能卖光。如今我一下子都用市价买了,是做了李家盐场的大主顾。不是你让步,而是我让利,这一点,你要听明白了。”
“喔,明白,那李家就承古东家的情了。”李钦恍然,原来古平原是在赌气。那就别怪我心狠,这批盐用这么高的价儿买进来,我看你怎么往外卖。“银子呢?”
“我没银子。”
“没有?”李钦刚要急,古平原一摆手。
“我暂时没有现银给你,要等上一个月才行。你也知道这笔买卖占了多大的好处,一个月后付钱,并不过分。”
“一个月……”李钦沉吟着,他心想,别说一个月,就算是过三四个月再收钱,古家也不过是把卖盐得来的钱原封不动地转交给李家,别说一分都没赚到,而且这几个月伙计的开销,店铺的维持都是一大笔钱,到时候想不关门歇业都不行。
“好,就一个月。不过要立字据,而且要乔大人以两淮盐运使的身份做中保,如果到时候你交不出银子,你的盐店就要关张。”
“行。”古平原简简单单答应了。
从李家总铺出来,乔鹤年忍了几次,到底还是开口道:“平原兄,你这笔生意做得也未免太吃亏了。”
“不然怎样,虽说靠大人帮忙暂时维持住了局面,可这是借官威压人,不是生意之道,就算别人不说三道四,我也不能用这样的手段去赢李家。再说不让他大赚一笔,李家是不会把盐卖给我的。如今我手下有一百多个盐铺子,总不能无货可卖吧。弄到盐货是当务之急,至于怎么赚钱,那是下一步的事儿。”
“下一步?只怕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留给你,你可刚刚才跟李钦定了一个月的契约,到时候拿不出银子怎么办?难道说你想将徽州的茶山都卖了来凑这笔钱。”
古平原缓缓摇头:“大人说哪里话。茶山是我立业之根,盐铺是我生财之道,财未到手,先撅了自家的根,未免太过不智。再说情急出手,也卖不上价儿啊。”
“那你上哪儿去弄这笔银子,总不成要靠这批市价购得的盐吧?”
乔鹤年连连追问,古平原本不想说,也只好回答道:“实不相瞒,其实我前几日去了一趟杭州,见过了阜康钱庄的胡东家,说动了他入股我的盐铺,至于股本就是这一百万的盐款。”
“啊,怪不得你这么笃定,原来是有财神帮忙。”乔鹤年这才明白。
“财神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胡东家把大笔的银子都投到丝生意上,自家的钱庄也不能为了我而唱空城计,算来算去能动用的大笔银两就只有放在上海钱庄做同业放款的钱,这笔钱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万两银子。上海的钱庄要大额提银,需要提前十天告知,何况这当初是讲明的长期放款,日子没到就要收回更要宽限时日,所以给的日子是二十天。我这边定了一个月的契约,时间上是绰绰有余了。”
“其实也不需要一百万吧,我记得郝师爷提过,你从徽州胡家茶庄分得的兰雪茶的利润至少也有几十万两,为什么不动用呢?”
说到这个问题,古平原就笑而不答了。乔鹤年见他不肯说,便只好作罢,换上诚恳之态道:“平原兄,不知道你肯不肯听我一句劝?”
“大人请讲。”古平原心知他要说什么。
果然,乔鹤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闹了这么一场,你得了两江一半的盐铺,不必再给李家做掌柜,而是自己做了大东家。眼看兴旺发达指日可待,何必再去翻几十年前的旧账呢。弄个两败俱伤又是何苦,再说,你和李万堂毕竟是……”他瞟了一眼古平原,把话点到为止。
古平原只是静静听着,并不搭言,乔鹤年只得自己接下去:“你也知道,两淮盐运使是个大大的肥缺,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我栽跟头,好来补这个缺。眼下我只盼两淮盐业能平平安安,和和气气,那就是给了我乔某人大大的面子,帮了我的大忙。”
古平原这才道:“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看来当官的也盼着和气升官,这道理都是一样的。”
“那当然了,和为贵嘛。就算其他事都不提,做生意求财不求气也是亘古不变的理儿。”乔鹤年以为说动了他,赶紧跟上一句。
“只可惜清水与污油是合不到一块儿的。再说,就算我肯罢手,李家拿一半的铺子来引我入彀,难道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算了?不是我让大人为难,而是李家已经磨好了刀,我总不能任人宰割。”
乔鹤年看着古平原离去的背影,不知不觉已经阴了脸。长随康七凑上来道:“大人,李家要是真和古平原斗起来,咱们可要受夹板气了。”
“哼,笑话,他们也未免太小瞧本官了。当官的要是受了买卖人的气,那还当官干什么!”乔鹤年一甩袖子进了轿。
李钦自以为订了个稳赢不输的契约,可是躲在后厅偷听的王天贵却深知古平原的能耐,认为绝不会这么简单,这其中一定有诈。三说两说,李钦心里也没底了,于是派了手下最得力的伙计去打听。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地,古平原找了杭州“财神”胡雪岩入股自家盐铺的事儿就被李、王二人知道了。王天贵倒吸一口凉气,与李钦面面相觑。
“上次在徽州,胡雪岩就帮了古平原的忙,将自己手里的洋枪路子给了他。要不是我及时拦住了洋商理查德,古平原还不知多得意呢。想不到这一次又是胡雪岩!”李钦气愤道。
“我知道了。”王天贵点点头道,“本来他的靠山是徽商,可是自从袁甲三要徽商缴纳欠下的军捐,再加上官军和长毛在徽州连番交战,徽商元气未复,古平原这才找上了胡雪岩。”
“也没什么了不起。”李钦吃惊之下,故作镇定地挥了挥手,“就算胡家拿了一百万两银子买下了这批盐,能买多久?省着买也不过就是半年而已。过了半年,古家盐铺照样货架空空,还不是一样得关门。胡雪岩再有钱,可他手上没盐场啊。”
王天贵沉吟半晌,开了口:“胡雪岩号称‘财神’,论起财力比起你李家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按着咱们现在打听出来的消息,胡庆余堂的药材能顺利卖到北方,是古平原从中为其与关外盘山驿的药材行穿针引线的结果。古平原在杭州开了一家大货栈,利用漕帮的船做茶运生意,胡雪岩从中也帮了不少忙。这一次胡雪岩又入股古家盐铺,这二人眼见打得火热,彼此之间的勾连是越来越深,要是此事成了,那古平原有了财神相助,真要一飞冲天了。”王天贵的眼睛越眯越细,闪着阴微的光。
“方才钦少爷说盐场,实话告诉你,我最担心的就是盐场。”王天贵声音不高,可是冰冷的语气激得李钦心尖一颤,“你别忘了,盐场现在是李老爷在管。据我所知,自从那日金山寺一场大闹之后,李老爷就一直住在盐场,看样子仿佛与令堂已经闹了生分。李老爷从前姓古,如今姓李,现在和李家闹了生分,那会不会……”
“不会!”李钦仿佛走夜路怕见鬼,大声道,同时大力摇着头。
“当然,当然。一切都是我瞎琢磨,可这凡事怕个万一,所以最好能速战速决。要真是拖到半年之后,只怕夜长梦多啊。我再告诉钦少爷一件事,那个刘黑塔你知道吧。”
“就是总跟在古平原身边的黑大个?”
“对。古平原留下维持店铺开销的银子,除此之外,把自己手上所有能动用的活钱,大概能有三十多万两,都交给了这个刘黑塔。”
“让他干什么?”李钦急急问。
“不知道。只是有人看见刘黑塔带了十几个伙计出了江宁,不知去向。我让人到这些伙计家里去打听,结果什么都问不出来,不是人家不说,而是他们走的时候压根就守口如瓶,我怀疑这些伙计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儿。”王天贵说到这儿放缓了语气,目光却牢牢盯着李钦,“钦少爷,以你我所知的古平原,那个敢走黑水沼,敢跟着僧王大军卖粮食,敢虎口拔牙从李家手里夺了‘天下第一茶’的古平原,你真敢给他半年的时间来扭转局面吗?”
李钦听得脸上阵青阵白,许久才长出一口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胡雪岩答应了给银子,这契约也签了,到时候他付银子,我不能不把盐卖给他呀。早知如此,就应该一口咬定让他把盐运回来。”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王天贵站起身,在屋中走了两圈,抚了抚下巴上的山羊胡,忽然回身道,“好在不是没有挽救的法子。”
李钦不解地看着他。
“亏你还跟张广发在山西办过票号,难道不知道钱庄票号的规矩?胡雪岩是再精明不过的生意人,拿一百万两银子放在自家银库发霉?这笔银子要到上海的钱庄去提,这长期放款若是要临时提取,时间上伸缩的余地可就太大了。要是真想拖,一百两的银子也能拖上十天半个月,何况这是一百万两啊,有哪个钱庄敢说自己能叱咤立办?都得拆东墙补西墙,求爷爷告奶奶去挪动。只要能让他们拖上一个月,到时候胡雪岩没有银子给出来,古平原两手空空,咱们立刻就收了他的铺子,赢得干干脆脆。”
“好!”李钦双手一合,“既然如此,王大掌柜是票号行家,就由你去上海与这些钱庄老板谈吧。”
王天贵笑着摆摆手:“此事非钦少爷不可。”
“我?”
“对喽。胡雪岩在上海的银子并非是放在那些老钱庄里,而是存在外国人开的银行里。我记得钦少爷在天津卫的洋行里学过生意,能和洋人打交道,这事儿就全靠你了。”
“原来是这样……”李钦忽然心中一动,向旁边瞟了一眼,“王大掌柜,你的消息好灵通啊,我的伙计也没打听出这么多事来。”
“呵呵,我在这一行做得久了,南北钱业公会都认得些人,要是别的事情可就无能为力了。”王天贵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咱们一起走一趟岂不更好?”
“不,我要留在这儿。”王天贵毫不在意李钦狐疑的目光,坦然道,“我对那个刘黑塔的去向一直放心不下。总觉得这是古平原下的一着后手,要是不弄明白,咱们早晚要吃亏。钦少爷,咱们各干各的,既掐住古平原的脖子,又斩断他的手脚,不怕古平原不认输。”
王天贵巧舌如簧,李钦到底被说服了,从座中一跃而起。
“事不宜迟,我这就奔上海。”
王天贵看着李钦的背影,脸上似笑非笑,见他背影消失了,点手唤过自己的一名亲信。
“去账房支一万两银票交给我,然后再去同庆楼订一桌最好的燕翅席,晚上抬到我家里去,我要宴客。”
“是,请示下,邀几位客人?小的这就去办。”
王天贵从袖中抽出一张帖子,“就一位,可是送帖子的时候一定要机密,不能让人看见。”
说着,他把那张写有“京城李府 李安”字样的帖子递了过去。
“你今天约我到这天宁塔上来,难道只是登高望远不成?”苏紫轩见白依梅凭窗远望,久久不语,只好先开了口。
天宁塔是仪征名迹,建于唐代,毁于五代十国,后来屡建屡毁,如今的天宁塔是在元末战火烧毁的半截塔上重新修建而成,拾阶而上的墙壁上有石刻五百罗汉,极是灵验,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一边登塔一边挨个焚香祝祷,从塔下到塔顶,要足足三四个时辰。
这里别说晴天丽日,就是刮风下雨也是游人不断,可是今天,塔顶就只有白依梅和苏紫轩各带一人。
别说瞧着那五十两的随缘银,就算分文没有,白依梅现下是漕帮通海一帮的大阿姐,手下弟兄上千,天宁寺的老和尚哪里敢惹,早早就封了寺门,闭门谢客,只招待白依梅等人。
“这里很静,外面天高云淡,能看得很远。”白依梅并未回头,依旧是从石头窗子望出去。
“那你在看什么呢?这塔上八面开窗,你却只往东看,要我说,你也该向西看看,那边是寿州方向。就算一路上来不点香,你也该送上心香一瓣,今儿,可不正是英王的忌日吗?”苏紫轩淡淡道。
听到这句话,白依梅这才霍然转身,双目如电狠狠地盯着苏紫轩,许久才轻声道:“你说的没错。今天是我丈夫的忌日。按理说,我早就该追随他于地下,可是我没有,因为我还有几件事要做。”
“报仇?可是你几次能杀了古平原却没下手啊。”苏紫轩语气略带嘲讽。
“仇家又不止古平原一个人,比方说现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难道不也是杀人的凶手吗?”白依梅说完这句话,用同样略带嘲讽的目光看着苏紫轩。
四喜只觉得自己手心出汗,一颗心怦怦地像是要跳出来。别说事情才过去一年,就算是十年八年甚至是这一生,她都忘不了寿州杀降那一晚,陈玉成是如何被僧格林沁和苗沛霖残杀于后厅,他手下的二十四将又是如何在推杯换盏间被杀得血流成河,还有那些老弱病残的士兵,一个个被推入土坑活埋时凄惨的叫声。四喜做噩梦时,还常常梦见那一晚的情形。
苏紫轩却是面不改色,就像听了一句事不关己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白依梅。
“我在僧妖头那儿问过当日的事儿,他说本来还想放王爷一条生路,是你在他面前提醒,不要重蹈当年明朝纵放李自成的覆辙,僧妖头这才下定了杀心。”
白依梅说到这儿,身边的张皮绠手按腰刀向前跨了半步,一双虎目带着仇恨与杀意望向苏紫轩主仆。
四喜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惊恐地看着对面的白依梅,不知她那张可怕的嘴里还会说出什么。
“这一年多来,我想明白了。王爷、捻子、僧妖头、甚至是曾国荃和曾国藩这两兄弟,还有我,这些都不过是你用来实现目的的工具,只要你觉得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利,谁都可以死。是不是?”
苏紫轩望着白依梅足有一刻钟,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就听“噌哴”一声,张皮绠手中刀已然出鞘。
苏紫轩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在了左侧腰间,四喜知道,只要她的手一动,就能把那柄洋枪拔出来。
“这么说,今天是要杀了我来给英王献祭。”苏紫轩的语气还是很和缓。
“你是僧妖头的帮凶,死有余辜!”张皮绠将刀尖对准苏紫轩。
“可是你别忘了,要不是我向梁王献了千里回马枪的计,你能砍了僧格林沁的脑袋!”苏紫轩一声轻叱。
“这……”张皮绠犹豫了一下。
“我听梁王张宗禹说过,早在陕西的时候,你就曾经想帮着捻子杀了僧格林沁。这么说来,你是清廷的仇敌无疑,可又为什么撺掇着僧妖头杀了我家王爷?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到底是什么人?今天不说清楚了,就别想活着从这天宁塔离开。”
“哈哈哈。”苏紫轩忽然大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张皮绠厉声喝道。
苏紫轩不去理他,对着白依梅道:“你连我是谁,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换句话说,连我是敌是友都搞不清楚,就急着要杀了我,这岂不可笑?”
“我只知道王爷确实是因你一言而死。”白依梅冷冷道。
“那是因为当时他已经受了重伤,我想让他死个痛快。再说就算能捡回一条命,你难道以为陈玉成会投降僧格林沁?不降,还是死路一条,反倒多受一回罪。忠王李秀成不就是例子。要是降了,那英王的一世英名就全毁了,那才是生不如死呢。”苏紫轩一番话说得又疾又快。
“你要是真觉得是我害死了英王,那就快动手,否则此事今后再也休提。”
白依梅听后微微皱眉,心里显然是在做着抉择,张皮绠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过了许久,白依梅摆摆手,张皮绠便放下了手中刀,四喜一口气憋到这时,差点没背过去气去,她一眼瞥见小姐的手也从半握中松开,离开了腰间。
“你说的话,到底是不是那日心中所想,我无从得知。要我信你,你得帮我做一件事。否则就算我今日不杀你,你跑到天边也要防着身后随时挨上一刀。”
苏紫轩摊了摊手,轻笑道:“你从前是太平天国的王妃,现如今是漕帮的大阿姐,连我都佩服你的手段,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这倒奇了。”
白依梅轻咬着唇:“我知道你很聪明,很有心计。我要你把盐场的几万盐丁救出去。前几天我派张皮绠和他们联络过,他们只是勉强挨日子罢了,一年下来已经累死病死了千把人,照这么下去,这些英王的老弟兄挨不了多少日子。”
“那是李家的摇钱树,李万堂才没那么傻把它砍了。”苏紫轩不以为然道。
“可事实是,这些人眼下生不如死。寻常农家的大牲口病了,也要找个兽郎中看看。可是他们呢,发热打摆子也要去晒盐,灌一瓢凉水就当是药了。若是死了,别说棺材,连条草席都没有,直接丢到海里喂鱼。”张皮绠眼睛发红,小伙子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大阿姐说的没有半字虚言。我亲眼看见,有个女人长得稍有姿色被看管盐场的官兵看中了,大白天拖到棚子里施暴,她的丈夫扑上去要救,结果被抓住后用刀子在身上割了几十处口子,浸在盐水里,再拉出来暴晒,死的时候浑身盐花,血都是乳色的。要不是临行时大阿姐再三嘱咐我,我非砍碎了那几个畜生不可。”
“这都是你造的孽,你该还这笔账。”白依梅对苏紫轩道,“我知道你身上带着洋枪,可是你向塔下看看,漕帮几十个弟兄在守着,你带了这许多子弹吗?”
苏紫轩听得脸上一寒,她最恨被人威胁,但白依梅的性子也真的是敢破釜沉舟,这一点苏紫轩心里也很清楚。想着,她已是放缓了脸色,竟破颜一笑。
“依我看,你今天根本就没打算为难我。当初山东事毕,你来时就有个心愿,要救出英王旧部,如今时日长了,却还没什么好办法。我猜是这个张皮绠回来,把盐丁的苦楚对你说了,你这才沉不住气,来找我想办法,对不对?”
白依梅一时默然。苏紫轩说得如同亲见,猜得也是一点没错。
“你帮我把人救出来,咱们就两清了。”
“好,我答应你。”苏紫轩其实早就想好了这几万人的用处,白依梅的要求非但不与之相悖,反倒能让她的计划更加顺利。
只是她答应得这么快,白依梅却不敢相信了。
“你打算怎么救人?拖的时间久了可不行。你别想蒙混过去,否则……”
“把你要说的话收回去,不然咱们之间就没什么可谈的了。”苏紫轩突然把脸一沉,冷冷打断道。
白依梅一怔,就听苏紫轩道:“你以为这是几万只兔子几万条鱼,往田里一丢湖里一撒就无影无踪了?他们是反叛逆匪,是罪孥家眷。只要有个风吹草动,朝廷就会毫不留情地杀光他们。所以此事一要密,二要慎,你这么着急,干脆去找别人好了。”
苏紫轩这么一来,仿佛真的是郑重其事,白依梅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踱了几步,反复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你总该把事情说个大概,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就像你说的,这几万人要是逃亡,一定要有个稳妥的去处。”
苏紫轩想都没想,缓步来到窗边,冲着西南方指了一指:“你选的这高塔不错,刚好能看见我为这些人选的地儿。你往那边看,是不是隐隐约约有座山。”
白依梅凝目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了几眼,猛然想起那边是什么地方,回头惊诧道:“紫金山!曾妖头的江宁城?”
苏紫轩将手中折扇一合,笑吟吟道:“对,要得正果,必去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