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上一年的十月,酷暑已经过去,气温开始转凉,汴京城到处换上了时令的各式秋菊,不过这并非“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缘由,更多是秋风从黄河带来大量黄沙,给城市染上颜色。除此之外,天气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我的生活也是如此,没有固定工作,每天从早蹲在门牌司门口,支起一幅幌子,架起便携小案,摆上文房四宝,就是我的全套架势。一阵寒风吹来,沙尘尽往我毛孔里钻。我抓紧身上单薄的长衣,这种看上去松软柔滑,实际除了自己皮肉什么都摸不出的触感,就是所谓的空虚吧。
我要做的,是给那些不了解司法程序的人解答疑难,了解他们的需求并给与有偿指导。在医院的话,我这种行为就称为“医托”。可是在这里,我通常自称是“法律顾问”。
“俺家耕牛哩舌头被割走啦。”
前来申诉的,大多就是这种农家小事。这种事情听多了,就会忍不住说一些伤敌五百自损一千的提案:“告诉你一个机智的办法,回去把你的牛宰了,我在这儿替你看着,明天谁来状告你私宰耕牛,谁就是犯人。”
那个农民伯伯仔细想了想,说:“有毛病。”
为了确保收入,我还有后备方案:
“我这儿有个号,排在前头的,拿着它马上就能轮到你,只收你五文钱。”
这个价钱是根据他事情的缓急临时制定的,有时一张票就能卖到一贯钱,而取号其实是不用钱的,只要来得足够早,就能拿到靠前的号倒卖给有需要的人,这叫零本万利。
想着今天的收入还不错,趁天还没黑,收拾好东西我就来到汴河码头附近的鱼市场,打算买些鲜鱼煮给我娘吃。
正当我路过某条小巷口的时候,听力异于常人的我,听到巷子深处有打闹的声音。
“让你给我,给不给!”
“不……不行……”
三个看上去十多岁的小伙子,正围着一名矮小的男生拳脚相加。
见状,我立刻上前阻止:“嘿!干嘛打人呢!住手!”
鄙人虽然并非高大威风英明神武,可好歹看上去也是个久经历练的社会青年,那三名少年看到我一时间还是畏惧三分的,便马上停止殴打。
“咦咦咦咦咦咦……”被打的小男生发出尖锐而细声的嘶吼,两拳头攒在一起,端在胸口,迈着小碎步朝欺负自己的三名少年扑腾过去。
“好家伙,如此外行的架势还敢反扑。”果然,小男生还没碰到人,就被当中个头最大的一个一巴掌拍到地上。
“呜……”小男生不再反扑,蜷缩在地上细声抽泣。
出掌的少年似乎是三人当中的头领,他看着被自己打哭的男生而哂笑起来,抬头朝我一劈头一句:“大叔,关你什么事啊!啊?”
面对这种嚣张的态度,一时半刻我还不知道想不到最优的响应方案:从目的上来说,十四五岁正身体发育旺盛,打架不要命的年龄,把他们吓唬走才是良计。
如果采用“你走不走?”这种恐吓式疑问,按照对方的性格,会有反作用。
最后综合考虑他们三人的智商,我认为诱导他们思考才是最有效的手段。于是我说:“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这样一问,他们三个人果然就懵了,平静下来思考要怎么回答我。
双方沉默了几秒钟,三人之中的领头又想把气势唬回来,却被旁边的人阻止了。
“算了吧,我们走,别理他们……”
领头意会地点点头,指着瑟缩在地上的小男生说:“你,明天给我等着!”,接着三人结伴离开那昏暗的巷角。
我默默松了一口,走近那位小男生,弯下腰来伸手想扶起满身尘土的他。
不料却被他一手拨开。
“他们是怎么啦?”我蹲在他旁边,关切地问道。
“走……走……”小男孩双眼都涨红了,泪痕沿着眼角,一直连接地上的黄色沙尘与之融合成浆,显然他仍处于应激过度的阶段。
那就不需要言语,回答全在他身上:
他在拨开我手的时候,我看到他紧攒着的双手中,夹着一本小人书,从纸质崭新程度上来说应该是刚刚买的,但已经被揉成卷,边角都翘翻了。手枕上有墨迹,书上却没有,那是在上学时沾到的,然后刚才三个小伙子头领的鞋子上有一样的墨迹。也就是说,他们四人是同学,然后地上的这名小男生是另外三人的欺压对象,今天因为不小心把墨撒到了那当头孩子的新鞋上,下课后不仅要他擦鞋,还要抢他新买的小人书。
再从这个小男生手掌起茧的位置,还有身上淡淡的油漆气味,他应该生活在一个工匠家庭,并且条件不富裕。从这里附近最近的学校位置,推断他家庭的方位,然后作为某人的儿子,排除年龄不匹配的对象。
“黄发工匠屋”,毫无疑问满足以上条件的就只有这一家了。位置并不远,我看那孩子老半天回不过神来,便跑去他家里让他家人把他领回去。
孩子的名字叫黄生,是工匠屋主人黄大叔的独子。因为替他家孩子出了头,而且我也认为有必要和他父母说说黄生在学校遇到的问题,便顺着邀请到他家坐去了。
在工匠屋的店面,杂乱无章地堆满给客人挑选的家具,跟正在加工的半成品,身材魁梧的黄大叔好不容易腾出了一张桌子让我坐下,还为我倒上热茶:“俺家哩儿啊,特面蛋,这可有劳公孙先生啦。”父母谈起自己孩子的情况,就是没完没了:小时候如何机灵,在家里如何孝心帮补生意,在学校如何用功,还有将来考科举之类的事。
黄生在一旁默默地给一块木头打磨,正眼没有看过我们这一桌人。
天色渐暗,大街上华灯初上,时候已经不早,黄大叔执意要把我留在家里吃晚饭,可娘还在家里等我做饭,我以此为由拒绝了。
虽然从头到尾就没有说上半句话,黄生好歹是当事人,出于礼貌,临走前还是应该去打声招呼。
“黄生,刚才的书,怎么没看见你在读?”
黄生仍在埋头一个劲折磨手中的木块,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就当是回应。
要不是黄大叔大婶都跑去忙了,黄生的无礼一定会受到严厉叱责,带着尴尬的笑容,我起身正要离开,却听见背后传来一把温文柔弱的声音。
“阿妹……”
是黄生在说话,虽然不大明白具体意思,可在我开始推敲之前,他就更确切地说了一遍。
“阿妹的。”
明白了,那本书是给黄生的妹妹买的,可是听黄大叔说,只有黄生一个儿子,妹妹就一定是指从小大大一起长大的伙伴了。
对方既然认为三个字就足矣解释,我也就不做无谓的追问,我回到黄生身边,蹲下身子善意地问道:“书给她了吗?”
这一次,黄生很快就回答我了:“晚……晚上哩时候。”
如此内敛的孩子,居然已经学会在晚上幽会,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看见时机成熟,我也把差点胎死腹中的话说出来:“今天你的表现很勇敢,知道吗?”
“嗯?”黄生对我的反应也越来越自然。
“如果是像你这样勇敢的孩子,一定能守护住对你最重要的人的……”
能说出如此鼓励人的话语,自己还真有教育家的风范,直到我回到家发现忘了买菜也仍感觉心飘飘然。
然而,隔天午后,黄生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