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三月。
名震一方的三吟雅戏班子上到北平唱曲的消息一散开立即引得北平躁动一时,各方贵人齐聚三吟雅班临时台点。
台下是熙攘的看客,幕帘之后立着两个身影。
一男一女。一位军官,一位戏子。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该怎么做你要明白。”不冷不热的声音悄悄漾开在幕帘之后。说话男子穿着墨绿色军官服,长筒黑靴,腰间配枪,一脸冷漠模样挡去面前女子的身形。
女子身着三色戏服,梳起好看发髻,亦是一脸冷淡。
她唇齿微启,柔声顿生:“将军交代的事,笙曼什么时候出过错。”
“这就好。”男子依旧冷漠,看着笙曼有一瞬间出神,随即再道:“把握这次机会,这也是你唯一一次机会。”
男子语毕探出半个身子四下瞧一圈就去到看台下就座。
此时,一直藏在幕帘后,同样穿着戏服的年轻男子终于出声:“蒋南端是在把你往死路上送!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笙曼丝毫不意外他躲在这里。她看着他的气愤模样忍不住发笑,“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不过是一场戏,我唱完就会回来。”
年轻男子大走几步一把拉住她,“不要去,你会送命。”
笙曼莞尔一笑微微握了他的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许生,我不会死的。”
那被叫做许生的男子却突然恼怒,甩开她的手大喊一声:“许笙曼,我不叫许生!我说过不要跟你同一个姓,你想死就去死好了!”
待许生跑出许笙曼的视线,她微不可察一叹,幕帘外已有管事唤她。
“笙曼姑娘,该上台了。”
许笙曼深吸一口气,默念一句:“许生,等我回来。”
戏台之上,鼓板齐声,旦角初现。
一曲《浣纱记》唱至晼晚,台下看客陆续离座,戏台上只余坐着的许笙曼一人。她看上去有些憔悴。
蒋南端忽然出现,给她递去一杯温茶。
“你做得很好,想来去上海一事只是时间问题。”
许笙曼垂首良久,冷言出口:“这么多年来,笙曼多谢蒋将军的栽培。”
宋南端冷着脸,“这么快就说道别的话,看来你很讨厌我。”
许笙曼唇角微扬却是苦笑,垂下的首终于抬起与他眸光相汇。她一字一顿出言:“托将军的福,笙曼如今已然不知何为讨厌。所求所做,不过只是为了心中信念。”
蒋南端的神色微变,端着温茶的手竟微微颤抖。
她道:“这一首曲子唱完,笙曼就会去上海,算是还完了将军的‘恩情’。”
“扑哧”一声水响,蒋南端将手中的温茶尽数泼去她面上,狠狠摔下茶杯转身就走。
许笙曼闭眼却是松下一口气,似乎她已经得到了解脱。
她侧首看着蒋南端渐行渐远的身影良久,思绪一下被拉扯回五年前的那个晚上。
依旧是北平,依旧是隆冬。
那时候躲在蒋南端宅院内偷热茶喝的她被管事抓出,管事一边用皮鞭抽打她一边朝她吐唾沫,嘴中还念着小叫花子不要脸之类的话。许笙曼没有哭,一直恶狠狠地瞧着打她的管事,这引得管事更为生气,回屋拿起枪就要毙了她。
就是在那时蒋南端出现阻止管事,许笙曼看见他腰间配着枪顿时在管事手下挣扎起来。
蒋南端叫管事拿个馒头打发一身邋遢的她,而后转身离开。
脸上身上带着血的她被管事丢在雪堆里,她却固执地从雪堆里爬起来跟在蒋南端身后。管事揪着她破烂的衣领直接将她丢出门外,她不死心翻墙进来,摔得一身是伤。
终于,蒋南端停下脚步,往回走去。
许笙曼趴在地上,见他走过来立马使劲抓住他的长靴。宋南端蹲下,她凌乱肮脏的发被他用枪口挑开,还算清秀的五管露出来。
“帮我!帮我!”她重复这两个字,眼神始终盯着他手中的枪。
蒋南端却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他像是看戏一般讽她,“怎么帮?帮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回报?”
那一秒她眼中的愤怒暴露出来,她目光凶狠盯着他却又开口求他:“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身子也好,命也好!只要你帮我报仇!帮我杀人!”
蒋南端噗嗤一声笑开:“你死了,我帮你报仇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在乎,我只要他们死!他们死了,我跟着去死也没关系!”
他看着许笙曼咬牙切齿的模样,一瞬间的思索后骤然起身,交代管事:“带她回去,好生养着。”
言罢他用力撇开脚,一直抓着长靴的她一头栽进雪里。
蒋南端往前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什么,回身开口:“对了,给她取个名字。”
“我有名字!”她在后头大喊出来。
“许笙曼,是我的名字。”
前头的蒋南端再是嘲讽一笑,“这么好听的名字配个这么丑的人,滑稽。”
“管事,给她洗干净,找身衣服给她。”
管事应声,那一次她就这样被蒋南端带回蒋家宅院。而她后来才知道,原来配着枪的他是北平的军官,蒋南端蒋将军。
而后的五年,许笙曼一直跟着蒋南端。
蒋南端请姑娘教她穿衣打扮,让管事使狠把她的倔脾气纠过来,把她和宅子里做杂事的下人放在一起。不,她甚至还不如蒋宅里最低等的下人。
最低等的下人一日还能温饱三餐,而她,一日只有一碗清粥一杯温茶。
许笙曼恨极了蒋南端但却从不叫苦。时间过去两年,他没有帮她搜寻任何有关她仇家的消息,只是心安理得地使唤她,羞辱她。
一日又一日,许笙曼学会了打扮自己,学会了怎么博眼球。在那一次军官聚会上她兀自献唱,当即被蒋南端从台上拽下来扇了一耳光。
他说:“养了条不听话的狗,滚回去!”
许笙曼捂着半边红透的脸当真听他的话,当时就离开了聚会。而回到蒋宅后,蒋南端饿了她整整一个月。
自那之后许笙曼开始学乖,学着附和他,不顶撞他。
终于有一日,他叫她去一场军官会议。在那场会议上他扔给她一把枪,让她杀一个人。
他说:“你杀了那个穿黑色衣服的统领,我就帮你报仇。”
连开枪都不会的她没有犹豫就应声,而那个统领最后的确死了。当她衣衫不整地回到蒋宅时,蒋南端坐在前厅等她。
看见她的狼狈模样,他上来就甩了她一耳光,“下贱的狗!”
许笙曼却异常淡定,她侧着头说:“他死了。帮我报仇。”
那一晚,蒋南端看见的许笙曼简直是一个陌生人。他没料到她的心居然比他的心还硬!
而许笙曼也知道了那个黑衣统领必需死的理由。死的那个人姓张,是当时在北平与蒋南端势均力敌的另一位将军。
也是从那一次开始,蒋南端开始培养她。教她如何披着柔情的皮囊去做一个冷血的杀手。一切可以用上的武器,她的短枪,她的身子,她都用上了。只是为了替蒋南端除去一个又一个足以威胁到他地位的军官。
蒋南端说:“我帮你找到那人,但杀他只能靠你自己动手。”
许笙曼没有表现出来,但对于他的话,她求之不得。
再后来,天津出了家名声大躁的戏班子。蒋南端告诉她,他已经打探到她的仇家是谁。那人喜欢听戏,而她还需要等待时机。
许笙曼被他送去三吟雅戏班,只用一载时间便成为戏班子内挑大梁的旦角。
只是蒋南端,始终没有透露任何有关她仇家的消息。
五年后,许笙曼被蒋南端传回北平。
他终于告诉她,她的仇家在上海。若是她唱好了这一出《浣纱记》便能得到机会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