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无忧无虑的少女开始有了牵挂。做饭的时候想着往他那份食盒里多加一只鸡腿,补充体力。睡觉的时候想着他的房间窗户小,会不会很闷热。这几天蚊蝇猖狂,他会不会被嗡嗡响的蚊子恼得睡不着觉,毕竟他房里的蚊帐边上有一个破洞,不顶用。蜀地的夏天很是闷热多蚊虫,他一个外地人能不能适应,真是心疼啊。
原来爱上一个人,就是想要给他做饭,给他扇风,给他赶蚊子。少女从前对爱的想象是很空洞抽象的,但直到遇上这个别扭少年,爱情的概念便落实到了吃饭穿衣这种具体化的小事情上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少女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别扭少年的眼前晃悠。当她穿了新裁的石榴裙时,当她戴上最爱的明月珰时,当她画了漂亮的远山眉时,机智少女总能巧妙地寻到个正经由头和少年搭上话,让他不得不注意到,眼前的姑娘是多么的明艳动人。
是的,其实少女一直都是很美的。
正值花样年华的她身段窈窕,远远走来袅袅婷婷,像一朵风中摇曳的花儿。蜀地潮湿的空气,不怎么露面的太阳,使得少女的肌肤白嫩细腻,用她阿娘的大白话来形容,她的皮肤白得像牛乳,嫩得像蒸蛋,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加之娇俏的鹅蛋脸,精致的眉眼,讨喜的樱桃小嘴。
总之,少女确实是个美人胚子,这是让少年无法回避的事实。
“哎,顾笙南,我的菜袋子漏了,刚从集市里买回来的干豆子滚落一地,你可不可以来帮我一起捡捡!”
“……好。”
顾笙南好脾气,自是不会拒绝杜淮清的请求,于是两个人一起躬下身,耐心地将撒了一地的豆子捧在手心,重新放回新的布袋里。
“顾笙南,我早上不小心把房门口贴了大半年的春联给刮破了,这是我爹去年除夕夜亲手贴上去祈福的,要是知道被我给弄破了非狠狠责骂我不可。听说你的字儿写得好,能不能帮我再写一幅差不多的把这事儿混过去?”
“这个么,怕是不太好吧。”
“难道你忍心看我被爹娘无情责罚么?”
“……好吧,我尽力。”
顾笙南颇感为难,终究还是应承下来了。少女滴溜溜的大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顾笙南在这道视线的无形压迫下,还是硬着头皮临摹完了一整幅春联。杜淮清接过墨迹未干的春联,对着纸面鼓起腮帮子呼呼呼地吹,后对比了两幅春联的字迹,发现自己很难察觉出其中的异样后,就向顾笙南道了谢,将这高仿品兴高采烈地抱走了。
“顾笙南,明日是花灯节,你快帮我瞧瞧,是这条石榴裙好看些,还是这条绿罗裙更好看?”杜淮清左手提溜着一条明艳的石榴裙,右手举起另一条更淡雅的绿罗裙,眼神在左右手之间犹豫不定。
“两条裙子,都好看。”少年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接盯着少女和她的裙子看。
“这个回答也太敷衍了吧,亏我拿你当朋友才来问你的。”
“不是的,我是在认真考虑之后才这样说的。杜小姐长的好看,自然穿什么都好看。”
“噗嗤,你这呆瓜,刚刚是在夸我漂亮吗?”少女心花怒放。
“嗯。”顾笙南绯红着脸,看起来很不好意思承认的样子。
“真的吗?”少女眼神一亮,雀跃道:“明日黄昏之后,在桥南等我,本小姐心情好,决定亲自带你去我们蜀地的花灯集会瞧瞧热闹。不见不散哦。”
杜淮清原本无波无澜的语调渐渐漾起了涟漪。那么多年了,原本以为早已淡化,渐渐消失的回忆又顽固地重新浮现出来。
心早就冷了,她也明明早就放弃了。可是为什么当几十年后重新谈论起那人的时候,预料中的麻木漠然或淡定释然都没有出现。她没办法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也没办法做到无动于衷,胸腔里蛰伏着一些隐隐约约的情绪,她自己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若非要给自己一个解释的话,只能勉强将那种情绪归类于不甘心吧。
“这就是少女的爱情,来势汹涌却又莫名其妙。大概从那勺辣椒油开始,我就注定要沦陷的吧。我被自己的情感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可是更可怕的是,竞拍蜀锦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就意味着那个小伙子离开我家回余杭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那时的我年少冲动,心气儿又高,是个很骄傲的女孩子,我心想他定是很喜欢我的,只是嘴上不肯说而已。于是我横冲直撞地去找他,说要跟他一起回余杭。我还记得他那时的表情,简直被吓了一跳。但是呢,他最终还是同意要带我走。”
少女坐在高高的秋千架上,双脚悬空地晃荡着,若是秋千停下来久了,她便心不在焉地踮脚蹬蹬地面,秋千又向前慢慢晃动起来了。
“淮清,你出身于商贾之家,又生的这么好看。我想,与你般配的肯定是一个比我更有钱,更俊秀,更有才华的公子。”
“我娘的确跟我提过,前几日城西的富户请了婆子上我家来提亲,要把我说给他家文质彬彬的二少爷。”
“看来我说的不错。”顾笙南微笑着垂了眼眸,眼中却是一闪即逝的落寞。
“但若是我不爱他,纵有万贯家财也非我良人,若是我爱他,即使他家徒四壁我也愿意嫁。”杜淮清认真地盯着顾笙南的眼睛,“如果那个人是你的话,只要管我吃饱饭就够了。”
顾笙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认真思索了片刻:“你吃的多吗?”
“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再少吃点。”杜淮清急切地回答道。
少女的脸迎着夕阳,仿佛被渡上了一层暖暖的光晕。顾笙南望着她的眼睛,那眼中的澄澈和执着让他几乎忍不住想哭。
“淮清,我不想你日后后悔。”
“绝不后悔。”
不远的街道处,依稀传过来一群孩子的嬉笑声。他们笑着,闹着,说话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杜家庭院的墙根处开始唱起了歌谣。
隔着一道墙,孩子们的歌声清澈灵动,唱词也很是清晰: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若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和顾笙南约定好了,待他禀告了父母我们俩的事,我们就一起回他的家乡余杭成亲。但当我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家里人后,却遭到他们的激烈反对。我家人一致认为远嫁的女孩子会过得很辛苦,更何况是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伙子。那个傻瓜,见我家人反对,就以为我会乖乖听我家人的话,于是蜀锦竞拍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就一声不吭地收拾包袱走了。”
“他走后不久我也默默收拾好行李,没告诉任何人,便独自坐船来余杭寻他。这些年来,我几乎翻遍了整个余杭城,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瞧上一眼。后来,我的盘缠渐渐耗尽,为了谋生,我只好在这支了一个简单的馄饨摊子,可能在余杭卖蜀味馄饨也算是一门特色买卖,这摊子生意一直不错,足够养活我。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奢望能找到那个人了。都过了三十八年了,我也是时候该死心了。也许我和他是真没缘分,也许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只是为了敷衍我才骗我说自己是余杭人,或者故意离开余杭躲我。这些年我独处异乡,心里想了很多,现在是真累了,想回家了。”
“婆婆,您的意思是,您要回蜀南?”听完婆婆的讲述,清欢不禁为她的故事唏嘘不已,没想到一个小小馄饨摊儿,竟藏了这样一段悲伤的故事。
“嗯,的确是时候该回去了。眼看着我也老了,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总不能等到客死异乡的那一天吧。其实我早该回去了,只是当时年少气盛,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总觉得就这么回去没面子。其实现在想起来,面子这东西,拿来又有什么用呢。”馄饨婆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没回家,也不知我的父母双亲是否还健在安康,是否会原谅任性又不孝的我。不过,我已经决定了,如果家人不原谅我,我就回蜀南继续摆我的馄饨摊子。这样的话,等我回去也算是有个立足之所。不管人生再怎么艰难,生活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啊。”
“这个故事,听起来好……好遗憾的感觉。”白粥忍不住叹道。
清欢听完馄饨婆婆的回忆后,老觉得哪里怪怪的。明明是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却从此再没能见上一面。虽然具体说不上来,但总感觉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误会,才会导致这个悲剧的结局。
“已经没什么可遗憾的了。若非说有遗憾,老身唯一遗憾的是,在余杭漂泊多年,从前烂熟于心的红油辣椒的做法,却在不知不觉之间,遗忘于时间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