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惜墨从小就爱看书。
教他的夫子告诉他,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信了,遂更加发奋苦读,十分刻苦。
刻苦到什么地步呢?
基本可以说是日读夜读,就连吃饭上厕所,手里也攥着一本诗经不放。
邻居家的小虎嘲笑他,说他再这样读下去,会读成个一无是处的傻子,以后连媳妇都娶不着。柳惜墨不服,问他难道不读书就能娶着媳妇么?小虎想了想说,他要把柳惜墨用来读书的时间拿去山上打猎,等他猎到只毛色漂亮的黑熊,就一定能成功娶到村长家的闺女阿花。
柳惜墨白了小虎一眼,没说话。
他对村长家的阿花不感兴趣,若是他日后娶妻,定要娶一位书上所写的那种娴静乖巧的淑女。抑或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抑或是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反正怎样都好,一定和阿花那种既刁蛮又粗俗,动不动就瞎嚷嚷,毫无内涵气质可言的女孩子不一样。
他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十六岁那年遇上周月娥。哦,她刚来的那阵还不叫周月娥,是叫一个琪琪格还是格格琪之类的绕口的蒙古名字。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柳惜墨吃早饭时听母亲说起隔壁院子昨日搬来了一户新的人家,这户人家原本是蒙族人,只是来宁州做了几年生意,发了点小财,就被官府强制性地举家迁移到宁州来了。母亲显然对这户新邻居很上心,一顿饭的时间一直在喋喋不休。不过柳惜墨并没有在意,他几口便将早饭扒拉完,准备去他们家后院的杨树底下读一读长安文豪李若白新近出的诗集。
不愧是长安第一才子,李若白的诗还是这么气势磅礴、文采斐然,让人越读越激动,越读越叹服。柳惜墨倚在枝繁叶茂的大杨树下,读诗正读得兴起,突然干燥整洁的书卷上多了一滴水。
这滴水是从头顶上方落下来的,柳惜墨抬头望天,这难道是下雨了?
可不对啊,此时正晴空万里,分明是无云无雨的好天气。
这时又有一滴可疑的水点垂直落了下来,黏嗒嗒的,看起来不像雨水,也不像鸟类的尿液,倒像是……某种动物的口水。
口水?思及此,超爱整洁略有洁癖的书生浑身一震,捧着带着水渍的诗集扔也不是,擦也不是,只怕挪动了书的位置,会让这可疑的水渍给书浸染出更大的面积,遂在原地站了半天,直到那滴水干涸成一个渐渐变透明消失的小点。
“呜。”树梢处突然传来这么一个疑似打呵欠的慵懒声音。
柳惜墨眼前突然晃出一双崭新的牛皮小靴,他吓了一跳,吃惊地抬了抬头,只看见大杨树粗壮的树杈处正坐着一个睡眼惺忪的不知名少女,她时而揉眼,时而砸嘴,嘴角还带着与先前滴落下来的同款水渍。
所以说?!
先前的水渍难道是……柳惜墨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愤怒。
“嗨,你好。”不知名少女见树下有人,随意又大方地打了个招呼,便没再管目瞪口呆的柳惜墨。
她半边身子舒服地仰靠在树杈上,一个姑娘家家的,竟然没规矩地翘起了二郎腿,柳惜墨只看见那双牛皮小靴随意地在半空中晃荡,那少女半闭着眼睛,看上去很是放松。
“你……”柳惜墨正要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往自己的书上流口水,那少女脚上的一双新靴子突然掉下树来,她未著罗袜,柳惜墨只见得一双白净的脚丫子在头顶晃悠了两下,便倏地红了脸,连忙转开眼。
按他们这里的规矩,未出阁的少女是不可随便向男子露出自己的玉足的,若有女子不慎被男子看见自己的脚,便只能委身于他了。
柳惜墨还未来得及多想,那少女就突然失去了平衡,像一坨巨石直直的栽了下来,将将压在他清瘦文弱的身子上。
滴落在诗集上的口水什么的已经没心思去计较了,柳惜墨现在遇到了更为窘迫的危机,只觉得他一个整整十六年来克己复礼、守身如玉的七尺男儿,今日竟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给轻薄了?!
震惊、愤怒、哀怨、委屈,柳惜墨的心中翻江倒海,百味陈杂,甚至还感觉到有一点娇羞。
柳惜墨尽量屏住呼吸,却依然可以闻到少女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草香味,很独特,很清新。少女几乎完全趴在柳惜墨身上,两人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合着,柳惜墨胸膛中好像闯进了一头乱撞的小鹿,心按捺不住地突突跳动,更要命的是,此时的他似乎还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悸动。
“别看你人瘦小,心脏却意外地很强健嘛。”隔着如此之近的距离,猛烈的心跳声被少女听见是在所难免的。
书上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柳惜墨枉自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却没能做到这些最基本的君子之道,他强烈 地感觉到了作为读书人的羞愧。
那少女却似乎对此并不很在意的样子,只是面色如常,利落地翻身起来,拍了拍自己裙角上沾染的灰尘。
“我就说,汉人的裙装真是麻烦,一点都不耐脏。”少女嘴上嘟囔道:“要不是阿娘非逼着我穿这身,我非得换回我的狼袍子不可。嗯,等到了冬季的时候一定得换上。”
“狼袍子?”柳惜墨奇道。
“对,是从我十四岁时亲手猎杀的灰狼身上剥下来的皮毛,阿娘一针一线给我缝制成的大袍子,穿起来可暖和了。”少女咧嘴一笑,发出银铃般爽朗的笑声:“那只灰狼是我第一次狩猎时的战利品,代表着我作为一个猎人的勇猛善战,所以狼袍子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骄傲哦。”
这少女……十四岁时……猎杀……灰狼,这对于沉浸于书文中的柳惜墨来说,是不能想象的。
柳惜墨听得呆住,那少女也整理完自己的衣裙,对着柳惜墨回身一笑,眉眼之间尽是活泼灵动。
明明已过了春暖的季节,可少女这一笑,却让柳惜墨觉得满院子的花儿都开了。
也许就因那时的沦陷,柳惜墨从此在那少女面前败下阵来,这辈子被她欺负得想哭。
有人说,谁先爱上谁就输了,而他输得一塌糊涂。
多少年后,不管是被心情不好的她踹屁股的时候,还是被她无理取闹地取消了本月所有零花钱的时候,每每两人争执拌嘴,曾经的少女,如今的柳夫人只要一句:当年可是你自己哭着喊着闹着要我对你负责的,怎么,反悔了?柳惜墨便被堵得哑口无言,无语凝噎。
但是,有家,有爱,有母老虎,能没事被她欺负欺负,他觉得心甘情愿,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