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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就是从那儿来的

艺术从来都是痛苦的结晶,或是身世,或是精神的痛苦,才使得艺术在心灵的磨砺淘洗中得以升华,而变得神圣、高贵而高尚。

我们爱说高尚,不爱说高贵,以为高贵是资产阶级或者贵族的专利。其实,没有精神上的高贵和境界上的神圣,人是高尚不起来的。

《弥赛亚》,是亨德尔历经苦难之后倾注全部热情创作的一部清唱剧。这部作品的第二部“哈利路亚大合唱”,表现的是耶稣遭受的苦难和复活。这里融入了亨德尔自己的情感和经历的影子。亨德尔在这之前曾经破产贫穷如洗、病倒半身不遂;在这之后更有双目失明的悲惨境遇。

我没有听过《弥赛亚》的全剧,只听过其中的“广板”,真是百听不厌。那种清澈动人的旋律,让人感到只有来自深山未被污染的清泉,或者来自上帝手中为我们洗礼的圣水,才会这样的透明纯洁,能把我们尘埋网封的心滤就得明朗一些。有的音乐是一种发泄,有的音乐是一种自言自语,有的音乐是一种浅吟低唱,有的音乐是一种搔首弄姿,有的音乐是一种卖弄风情……亨德尔的这一段“广板”是来自天国的音乐,是来自心灵的音乐,它可以让人的心灵美好崇高,它可以让人面对躁动、喧嚣和污染保持一分清明纯净。

据说,《弥赛亚》在伦敦上演,当演唱到第二部“哈利路亚大合唱”的时候,在场的乔治二世深受感动,禁不住肃然起立,躬身倾听,带动在场所有的观众都站立起来恭听。从此,形成了规矩,在世界各国演出只要演到这里时,观众们都莫不如此肃然起立。亨德尔的音乐和整个音乐大厅连带周围的世界,都充满神圣而庄严的气氛。

我很难想象这种情景。我们现在还能够出现这种情景吗?会有一种音乐,或者其他的一种艺术,能够让我们怀有如此圣洁、如此神往的心情和心地自觉而虔诚地肃然起立,去聆听、去拜谒吗?

亨德尔的时代已经无可奈何地离我们远去了;亨德尔时代艺术所拥有的那种高贵神圣的感觉,已经无可奈何地离我们远去了。现在,我们的剧场、音乐厅可以越盖越高级,我们还创造出来了更为方便而现代的电视、音响、手机、CD、VCD、iPod……我们可以躺在被窝里、依偎在鸳鸯座里,嚼着泡泡糖、豪饮着冰啤酒,去听去看这些所谓的艺术,怎么可能会再自觉自愿一往情深地肃然起立,去聆听、去拜谒亨德尔的《弥赛亚》呢?

知道亨德尔的人不会太多,知道亨得利的人却一定很多。把心和艺术商品化、时装化、世俗化、市侩化,化装成五彩斑斓的调色盘,腌造成八宝甜粥、九制陈梅的太多了。

满街连商店里都安上了高音喇叭,轰鸣起招揽生意的震天响的音乐,真正的音乐已经离我们而去。

所有人的口中都唱着流行的爱的小调,真正的爱已经变成人们嘴里肆意咀嚼的泡泡糖。

也许,亨德尔的音乐和时代,都离我们太遥远、太古典。现代人已经没有了这种情感、庄严和信仰。我们的情感和信仰都已经稀释得缺少了浓度,单薄得比不上一只风筝,自然只会随风飘摇;庄严和神圣,当然就只成为我们唇上的一层变色口红,或者我们西服上的镀金领带夹。

我却为那种遥远、古典的情景和情怀而感动,并对此充满向往。人类之所以创造出了音乐和其他艺术,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庸常的人生中能够涌现出这样的时刻吗?不就是能够让我们看到天空并不尽是污染,而存在着水洗般的蔚蓝、天使般的星辰和金碧辉煌的太阳吗?它们就辉耀在我们的头顶并审视着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的心得以伸展而不至于萎缩成风化的鱼干;让我们的精神知道还有美好的彼岸而不至于搁浅在尔虞我诈、物欲横流的泥沼。人只有在艺术的世界里,才能超越自身的局限和龌龊,创造出至善至美的神圣境界。

亨德尔的《弥赛亚》,为我们创造出了这样神圣而美好的境界。并不是所有的音乐、所有的艺术,都能够创造出来这种境界的。难怪亨德尔对《弥赛亚》格外钟爱,在临终前8天,抱着病危的残躯,仍然坚持参加《弥赛亚》的演出,出任管风琴演奏。《弥赛亚》中,有亨德尔的心血,更有他的信仰。让蚯蚓般青筋暴突并颤抖的手指弹奏管风琴,看全场的观众肃然起立庄严闪烁的目光和他交融相碰,那是一种什么样感人的情景呀!

晚年的海顿 ,在伦敦听到《弥赛亚》时,禁不住老泪纵横。他由衷地赞叹:“这是多么伟大、神圣的音乐!”他由此发誓:“我的一生中一定也要创作出这样一部音乐!”

看来,海顿的心和亨德尔是相通的。海顿从伦敦回到维也纳,开始创作他的《创世记》。每天写这部音乐之前,海顿都要虔诚地跪拜在神像面前,把心袒露给上苍。我们现在对自己的艺术还会有这样的虔诚吗?我们不必跪拜在神像面前,我们只要求将手洗得干净一些、将尘埋网封的心抖擞得明亮一些,将我们过早长出的老年斑去掉几颗,每天能够做得到吗?

《创世记》在维也纳演出的时候,海顿已经病卧在床,但坐在安乐椅上,他依然来到音乐会上。当听到全剧的高潮,《天上要有星光》一曲响起的时候,77岁的海顿,竟然不顾苍迈病重,神奇般地从安乐椅上一下子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指着上天高声叫道:“光就是从那儿来的!”说罢,他就倒下再未醒来。

第一次在书中读到这里时,我被感动得湿润了眼角。以后,每逢想到这里时,都让我的心里泛起激动的涟漪。我的耳边似乎总响起海顿那苍老而激动人心的声音:“光就是从那儿来的!”

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们现在知道吗?我们现在还关心光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样的问题吗?我们还能够像海顿一样即使到死之前也要抬起老迈的头颅,去寻找光是从哪儿来的吗?

每逢想到这里,我为自己和我们这个越发物化的世界而惭愧。我便情不自禁地问自己也问这个世界:现在还会出现这种情景吗?莫非我们以为我们是站在了光明灿烂的中心,已经不再需要寻找光的照耀了?莫非它真只是一道遥远而过时的古典情景,只可远看,不可走近,难以重返现代人的心中?

是海顿和亨德尔在我们的眼里变得越来越疯疯癫癫有些傻,还是我们的艺术包括我们自身已经变得俗不可耐,越来越实际实用实惠,退化得失去了这种庄严神圣撼人心魄的力量?

我们的视力已经无可奈何地减退,看不到“天上要有星光”,更看不清光到底是从哪里而来射在我们的头顶。我们便无法将那束庄严而神圣的光收进我们的心中。

亨德尔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假如我的音乐只能使人们愉快,那我很遗憾;我的音乐的目的是使人们高尚起来。”

我们应该让我们自身和我们的艺术高尚起来。谁,哪一束光,或者什么力量,可以帮助我们高尚起来呢? xQeYQS6OGWXuhEaMwWwjDr7V5mV+ENc+0gqqHec5WIfRlCG48KxG6+WjKjIUzH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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