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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和亨德尔

我一直想将巴赫和亨德尔 进行比较,这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其实,在音乐史上,早就有人在进行着这样的比较,只不过更多的还是分别论述着他们各自的成就。论及18世纪的音乐,不能不谈到他们两人,他们是那个时代的双子星座。罗曼·罗兰说得好:“巴赫和亨德尔是两座高山,他们主宰,也终结了一个时代。”

最初引起我对他们兴趣的是,他们两人是在同一年出生,晚年又同样双目失明。巴赫结过两次婚,有过20个之多的孩子;亨德尔却终生未婚,甚至也未与一个女人有所染。巴赫只是中学毕业,亨德尔却是大学毕业。巴赫一辈子没出过国门,好像一个乡巴佬;亨德尔却一生在欧洲云一样漫游,最后客死在英国,俨然一个英国人。巴赫一直生活并不富裕,亨德尔却可以每年有丰厚的200金币收入。巴赫的死是很凄凉的,几乎无人过问;亨德尔的死却是英国政府出面,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从人物出发,他们有着太多的相似,又有着更多的不同。他们的相似和不同都是那样的赫然醒目,让人兴味盎然。

但我更关心的是他们的音乐。他们的音乐是那样的不同,正好呈现出那个时代两个最为辉煌的不同侧面。如果从人物到音乐他们两人都几乎是相同的,那该是多么的乏味!

从音乐的角度而言,巴赫是属于宗教的,亨德尔是属于世俗的。我想这和巴赫一生笃信宗教有关,而亨德尔只是在晚年双目失明之后快要离开人世的时候,才跪拜在汉诺威的圣乔治教堂里,想起了上帝。

但有意思的是,现在听巴赫的音乐,我常常听出的不是宗教的意味,而是世俗的温馨和快乐,比如他的许多康塔塔,比如他的D大调的弦乐曲。也许,是我对宗教根本不懂得,也缺乏巴赫那种对宗教的虔诚之心?

现在听亨德尔的有些音乐,尤其是他的《弥赛亚》,特别是《弥赛亚》中的广板和“哈利路亚大合唱”,总能听到宗教的声音,看到那来自天国的神圣而皓洁的天光。也许,那只是我心中的宗教感觉,和18世纪完全无关。

巴赫的音乐是内省式的,它面对的是心灵,因此它的旋律总是微风细语般的沉思,是清澈的河滩上洁白的牧羊群在安详地散步。

亨德尔的音乐是外向型的,它面对的是世界,因此它的旋律总是跌宕起伏,是大海波涛中的船帆一闪一闪,挂满风暴带来的清冽水珠。

我想正是由于此,巴赫的音乐大多是器乐,他不想借助人声,只想运用音乐本身,相信音乐本身;亨德尔的音乐大多是歌剧和清唱剧,他淋漓尽致地发挥人声,相信人在音乐中的力量。

巴赫的音乐基本是为自己的、为教堂的唱诗班的、为一般平民的,格局一般不会大,是极其平易的,像是我们经常遇到的一片树下清凉的绿荫,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般的宁静致远;亨德尔的音乐是为宫廷的、为剧院的、为上流社会的,格局会恢宏华丽,像是他自己曾经谱写过的那节日里绚丽的焰火,是“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式的天玄地黄。

同巴赫的清澈美好的音乐相比,他的生活和处世却大不相同。生活中的巴赫是谦卑的、世俗的、拮据的,为了生活和生存,他不止一次给达官贵人写信求救,他甚至专门为勃兰登堡的公爵献词,并为公爵创作了《勃兰登堡协奏曲》。他的一生都只是卑贱的奴仆。

亨德尔也曾为讨好汉诺威亲王专门为其谱写过《水上音乐》,但他大部分的生活是鄙夷世俗的。他的清高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尤其对那些上层人物傲慢的态度,在当时的英国是有名的,使得那些想以结交艺术家为附庸风雅的上流人士对他很是愤恨,以至类如元帅之流要拜见他不得不求救于他的学生。他对牛津大学授予他的博士称号不屑一顾。他在都柏林看到广告上写着他是亨德尔博士,大为光火,要求人立刻在节目单上改正为“亨德尔先生”。

在我想象中,生活中的巴赫一直弓着腰,而只有在音乐中才得以舒展腰身,而亨德尔却无论在生活还是音乐之中始终是昂着头。巴赫是天上的一簇星光,亨德尔则是电闪雷鸣。巴赫是河上游温顺的小羊,而亨德尔则是雄风正起的老狼。

在音乐之中和在音乐之外,巴赫和亨德尔是这样的不同。我想这是和他们各自不同的命运和性格有关。巴赫虽然有其固执的一面,但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平和的人,易于满足,谦虚质朴。一想到自己要养活二十个孩子这样的庞大的家,他就什么脾气也没有了。亨德尔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独身一人,只在音乐中徜徉。他是一个有名的脾气暴躁的人,所有一切的感情都会毫无保留地宣泄在脸上。有人说他是一个饕餮,是一名暴君。罗曼·罗兰这样形容过他:“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投入得忘了周围的环境。他有边思考边大声唠叨的习惯,所以谁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创作时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涕泪交加。”了解了这一点,对于他暴怒的时候甚至要把一位拒绝演唱他的曲子的歌手扔到窗外,也就不会感到奇怪。

每一位艺术家的作品风格无不打上自己性格的烙印。如果他们不是音乐家,而是去当政,亨德尔不是英雄就是暴君,而巴赫则是温和的良相。作为音乐家,巴赫如同他的德文名字的中文含义一样,的确是条潺潺的小溪;亨德尔则是大海,时而平静,时而汹涌澎湃。

在我看来,巴赫是莫扎特的前身,而亨德尔则是贝多芬预设的拷贝。

有一件这样的事情,我一直很感兴趣。巴赫的家乡在德国中部的爱森纳赫,亨德尔的家乡在爱森纳赫东北的哈勒,两地相距不足百里。按说,也算是小老乡,他们两人却一辈子始终未能得以相见。个中原因,很值得思考。我一直不明就里,一直在揣测。

据史料记载,亨德尔出国之后曾经三次回过故乡,都是来看望他的老母。巴赫一直对亨德尔很敬重,也很希望能够有机会拜望一下他。在亨德尔第一次回国之前的1713年和1716年,巴赫曾两次专程到哈勒拜访过亨德尔的老母,表示过对亨德尔的敬意和仰慕之情。1719年,亨德尔第一次回国,到德累斯顿进行宫廷演出。巴赫请一位大公写信给亨德尔请求想见,但亨德尔没有回信,回哈勒看望母亲去了。巴赫得知,立刻借坐大公的马车,从当时他所居住的科腾飞驰哈勒。科腾距离哈勒只有20英里,巴赫赶到哈勒,亨德尔却已经返回英国了。第二次,是1729年,亨德尔又回到哈勒,不巧,当时巴赫在莱比锡,正得病爬不起床,只好派大儿子拿着他的亲笔信替他前往哈勒,邀请亨德尔来莱比锡会面。两地相距不远,也只有20英里。但是,亨德尔没有来。第三次,亨德尔再次回到家乡哈勒,巴赫已经不在人世了。

看来,他们实在是没有缘分。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没能见得成面?他们本来是有机会的。巴赫早就拜访过亨德尔的母亲,并表达过对他的感情,老母亲不会不向他转告,况且第一次还有大公的信件在先,他却连等一等巴赫的工夫都没有?第二次,亨德尔完全可以前往巴赫的住地莱比锡看望一下巴赫,况且巴赫还有病在身,出于礼貌也应该去一趟。即使是时间紧迫实在无法前行,总该写封信让巴赫的儿子带回吧?

也许,这只是出于我这样的常人的考虑,艺术家的思维和我们常人不大一样,所以,我们成不了艺术家。我不知道事实上亨德尔到底对巴赫的态度是什么样的,我看的书有限,只看到的是巴赫一直处于主动的地位,处于对亨德尔的敬仰的态度,而亨德尔总是有些昂昂乎的傲慢。也许,亨德尔这样对待巴赫,是极其正常的,是完全符合亨德尔的性格的。客观地讲,以当时的地位和名望,亨德尔显然比巴赫要高上一筹,他走到哪里都被人们所簇拥。而巴赫当时只不过是莱比锡的一个教堂的乐监,音乐家的名分,是巴赫死后我们加上的。

我不想苛求亨德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我只是想说,即使身前受到冷遇寂寞的巴赫,亨德尔一时忙于自己的辉煌忘记或忽略地看一看他的光芒,他的光芒还是存在的。真正的光芒是掩盖不住的。从这一点来看,巴赫有其更纯朴真挚的一面,他从来没有因为亨德尔最终没有会见他而有过什么抱怨,或对亨德尔有过什么非议。

这就是巴赫,是虔诚的宗教的巴赫和高傲的世俗的亨德尔的区别。

也许,正是出于此,我更喜爱一些巴赫的音乐。亨德尔的音乐是属于戏剧的,巴赫则属于诗、属于梦,属于心里的话语,在他的旋律里化作音符相会相融。 IaCUL9iJj3+62VU4Lh7HYEfR/Z9z5afRSWykZKAxXpKITZ5P7+MQAPofLOvuRO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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