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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索卡的鸽子

德沃夏克 是个怀旧感很浓的人。听他的第五交响曲《自新大陆》第二乐章,浓郁而甜美醉人的乡愁,一种“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的思乡之情,让每一个音符都牵动你的心,百听不厌,每一次听都会感动得想流泪。没有如此浓重而刻骨怀念故乡的感情,德沃夏克不会写出这样感人的乐章。有时,我会想,文字可以骗人,没有文字的音乐不会骗人。音乐是音乐家的灵魂。亚里士多德说:“灵魂本身就可以是一支乐调。”这话说得没错。

真的,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第二乐章动听迷人,是欣赏德沃夏克的首选。德沃夏克师承的是勃拉姆斯那种古典主义的法则,又加上捷克民族浓郁的特色,特别是他的旋律总是那样优美,光滑得如同没有一点皱褶的丝绸,轻轻地抚摸着你被岁月和世俗磨蚀得已经变得粗糙的心,缠绕在你已经杂草蔓延荆棘丛生的灵魂深处。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动人旋律,是内向而矜持的勃拉姆斯少有的,面对波希米亚的一切故人故情,德沃夏克情不自禁地掘开了情感的堤坝,任它水漫金山湿润了每一棵树和每一株小草。

维也纳,当时是欧洲音乐的圣地和重地,所有音乐家都希望到维也纳去,就像我们现在的几乎所有的音乐人都蜂拥至北京一样。在那里,他的朋友,著名的音乐批评家汉斯立克劝说他,必须写一部不要拘泥于波希米亚题材的而要是德奥题材的歌剧,才能具有世界性的主题。他希望德沃夏克根据德文脚本写一部歌剧,才能征服挑剔的德国观众,也才能走向世界。他同时好心地建议德沃夏克最好不要总住在捷克,永久性地住在维也纳对他更为有利,维也纳是当时多少音乐家梦寐以求打破脑袋也要挤进来的地方。

无疑,这些都是对德沃夏克的一番好意,他却因此非常痛苦不堪。也许是鱼翔浅底,鹰击长空,各有各的志向,各有各的道路。他无法接受好朋友的这些好意。就在汉斯立克好言相劝不久,他在捷克南方靠近布勃拉姆的维索卡村子里买了一幢别墅,他没有居住到维也纳去,相反大多时间住在了维索卡。捷克南方的景色和空气,比他的家乡尼拉霍柴维斯还要美丽、清新,他喜欢那里的森林、池塘、湖泊,还有他亲手饲养的鸽子。据说,他特别喜欢养鸽子,就像威尔第喜欢养马、罗西尼喜欢养牛似的。

你能说他局限吗?说他的脚步就是迈不出自己小小的一亩三分地?说他只是青蛙跳不出自家的池塘,而无法奔流到海不复还地跃入江海生长成一条蓝鲸?他就是这样无法离开他的波希米亚,他的每一个乐章、每一个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来自波希米亚,来自那里春天丁香浓郁的花香,来自夏天樱桃成熟的芬芳,来自秋天红了黄了的树叶的韵律,来自冬天冰雪覆盖的伏尔塔瓦河。

正是这种思想和心境的缘故,后来德沃夏克在已经取得世界性的声望之后,对故土的感情越发浓烈。他就像一个恋家的孩子,始终走不出家乡的怀抱,家乡屋顶上的袅袅炊烟总是缭绕在他的头顶。1892年9月到1895年4月,他应邀到美国任纽约国立音乐学院的院长,离开维索卡村子的时候,他还特地写了一首有独唱、合唱和管弦乐队演出的《感恩歌》,依依惜别地献给了维索卡。

在美国短短的不到三年时间里,他带着妻子先后将六个孩子都接到了美国,并有一次整个夏天回国探望的假期,他依然像一条鱼无法离开水一样,实在忍受不了时空的煎熬。他频繁给国内的朋友写信,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诉说着他在异国他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孤独落寞之情,诉说着他对家乡尼拉霍柴维斯亲人的思念,对兹罗尼茨钟声的思念,对维索卡银矿的矿工(他一直想以银矿矿工生活为背景写一部歌剧,可惜未能实现)、幽静的池塘(后来这池塘给他创作他最美丽的歌剧《水仙女》以灵感),还有他割舍不断的那一群洁白如雪的鸽子的思念……

德沃夏克在美国其实不到三年的时间,但他就是忍受不了这时间和距离对祖国和家乡的双重阻隔。他特别怀念维索卡的那些鸽子。在纽约他居住不远的中央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鸽子笼,他常常站在笼前痴痴相望而无法排遣乡愁浓郁,禁不住一次次地想起维索卡的洁白如雪的鸽子。无论是纽约中央公园的大鸽子笼,还是维索卡的鸽子,都是一幅色彩浓重、感人至深的画面。弥漫在德沃夏克心底的实在是一种动人的情怀,实在让人感动。

有这样炽烈情怀,我们就不难想象,在美国的聘期刚一结束,哪怕美国方面多么希望挽留他继续聘任,德沃夏克还是谢绝了。虽然留在纽约要比在布拉格当教授高出25倍的年薪,他还是迫不及待地带着妻儿老小,立刻启程回国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他这样讲过:“每个人只有一个祖国,正如每个人只有一个母亲一样。”

在这里,我想特别说一下他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这是德沃夏克自己非常钟爱的一部作品,在把它交给出版商的时候,他特意嘱咐不允许任何一位大提琴演奏家在演奏它时有一点修改。这是他旅居美国时写下的最后一部作品,怀乡的感情和《自新大陆》同出一辙。当他回到达维索卡村,他立刻把那首B大调大提琴协奏曲的最后乐章修改了,让那乐章洋溢起重返故乡的欢欣,他要让自己这份心情尽情地释放出来。

这就是德沃夏克。有这样一份无可遏制的心情,有这样一份浓郁似酒的乡恋,才会有那样真挚无比甜美沁人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

德沃夏克的维索卡村,让我想起了格里格的特罗尔豪根村。特罗尔豪根在格里格的家乡卑尔根5公里。格里格43岁时就在那里建造了他简朴的乡间房子,和德沃夏克一样,他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一共住了22年。一直到去世,他也是在特罗尔豪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去世之前,留下遗愿,一定要将自己的骨灰埋藏在特罗尔豪根的一个天然洞穴里,因为那里面对的是祖国的挪威海。祖国和归家永远是他音乐与人生的主题。

民族、祖国、家乡,美好而崇高的艺术可以超越它们,却永远无法离开它们;艺术家的声名可以如鸟一样飞得再高、艺术家自己也可以如鸟一样飞得再远,但作品的灵魂和韵律却是总要落在就像这片土地上。

当我听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或是听他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最后乐章,总能闻得出维索卡村森林里散发的林木和泥土的气息,总能听得到德沃夏克和维索卡村银矿的工人一起饮酒的畅快的谈话声,总能看得见维索卡村德沃夏克亲手饲养的鸽子,驮着明晃晃的阳光,雨点似的落满他的肩头。 QZp7eHEgcd4LYggGw60IGUcPZ4TMKPhivIbgCr0qDh/z2qNF8ISlSg6JZAcHO+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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