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6年的5月,克拉拉 在法兰克福去世。听到这个消息,勃拉姆斯 立刻赶回法兰克福。那一年,勃拉姆斯63岁,正在瑞士休养,以一个病危之躯,急匆匆往法兰克福赶去的时候,忙中出错,在火车站踏上的却是相反方向的列车。
每一次听勃拉姆斯,总会让我想起克拉拉,眼前便总会浮现出这个画面:火车风驰电掣而去,却是南辕而北辙;呼呼的风无情地吹着勃拉姆斯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胡须;他憔悴的脸上扑闪的不是眼泪,而是焦急苍凉的夜色。
同为音乐家,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感情非同一般,几乎是所有爱乐者都熟知的事情。克拉拉是德国伟大音乐家舒曼的夫人,勃拉姆斯20岁那一年,在当时著名小提琴家约阿希姆的引荐下,和舒曼相识。在舒曼的家中,勃拉姆斯第一次见到了克拉拉,便一见钟情,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克拉拉。只是,内心充满激情表面却害羞至极的勃拉姆斯,一直把这份最真挚的感情藏在心中,从未向克拉拉吐露,一直到克拉拉和他自己都离开人世。
1854年,舒曼投莱茵河自杀被救,一直到两年后舒曼逝世,都是勃拉姆斯守候在克拉拉的身边,陪伴着她照料舒曼和他们的7个孩子,帮助她从痛苦和绝望中解脱出来。为此,他放弃了许多出名和赚钱的机会。克拉拉心悬明镜般清楚,勃拉姆斯与其说是为了他的老师舒曼,不如说更是为了克拉拉她自己。
克拉拉不是孩子,比勃拉姆斯大14岁,又是有过爱情经历的人,肯定知道勃拉姆斯的心意。
既然克拉拉比勃拉姆斯大14岁,而且是一个有着7个孩子的母亲。勃拉姆斯为什么非要如此钟情地爱着她,而且爱得一往情深,爱得一生到底?并且,为此勃拉姆斯终身没有结婚。既然谁也无法取代他心目中的克拉拉,勃拉姆斯却为什么始终没有把自己的这一份感情向克拉拉表明?他始终让表面上和克拉拉呈现出的是友情,而把爱情如折叠伞一样折叠起来,珍放在自己一人的心的深处,让它悄悄滴洒着湿润的雨滴,温馨着自己的心房。
舒曼去世之后,勃拉姆斯就离开克拉拉,再没有见面,他的离别,是那样的毅然决然,断然没有什么执手相看泪眼的缠绵,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克拉拉留下一点点的机会和缝隙,哪怕是一张纸条,或可以拭泪的纸巾。他曾多次给克拉拉写过很多封情书,那情书据说热情洋溢,发自肺腑,一定会如他的音乐一样动人。但是,这样的情书,一封也没有发出去。在克拉拉逝世之后,勃拉姆斯已经意识到自己也即将不久于人世了。他焚烧了自己不少手稿和信件,其中包括他曾经写给克拉拉的情书。
内向的勃拉姆斯把这一切的感情都紧紧地锁在心里,他给自己垒起一座高高而坚固堤坝,他让自己感情曾经泛滥的潮水,滴水未露地都蓄在心中了。那水永远不会干涸,永远不会渗漏,只会荡漾在自己的心中。这样做,我不知道勃拉姆斯要花费多大的决心和气力,他要咬碎多少痛苦,他要自己和自己作多少搏斗。他的克制力实在够强的了。这纯粹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是超越物欲和情欲之上精神的爱情。这是只有对爱情具备古典意义和高尚品格的人,才能做到的。也许,爱情的价值本来就并不在于拥有,更不在于占有。有时,牺牲了爱,却可以让爱成为永恒。
我现在已经无法弄清克拉拉对勃拉姆斯的这种态度到底怎么想的了。也许,克拉拉和勃拉姆斯一样坚强地克制着自己;也许,克拉拉的感情依然寄托在舒曼的身上,她和舒曼的爱情得来不易,经历了那样的曲折和艰难,她很难忘怀,共度了16年“诗与花的生活”(舒曼语),因而不想将对勃拉姆斯的感情升格而只想升华;也许,克拉拉不想让勃拉姆斯受家庭之累,自己毕竟带着7个孩子;也许,克拉拉觉得和勃拉姆斯这样的感情交往更为自然更为可贵更为高尚更为美……
当然,这只是我对克拉拉的揣测。对于勃拉姆斯本人而言,克拉拉没有这么复杂,克拉拉只是一种爱情与音乐中最美好的象征,他完全把克拉拉诗化和艺术化了,并将她内化为自己心中的音乐。可以说,没有克拉拉,就没有勃拉姆斯以后的音乐成就。包括音乐在内的一切艺术,本质不在于技术,而在于心灵与精神。克拉拉在世的时候,勃拉姆斯把自己创作的每一份乐谱手稿,都寄给克拉拉。勃拉姆斯曾经这样一往情深地说:“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
可以想象,如果克拉拉身上不具备高贵的品质,不具备母性的温柔和爱抚,同时不具备非同寻常的音乐造诣和艺术灵性而能与勃拉姆斯心心相通,勃拉姆斯骚动的心不会那样持久地平静下来,将那激荡飞扬的瀑布化为一平如镜而深沉清澈的清水潭。正如两颗堕落的心更容易齐头并进落入地狱,两颗高尚的心则可以双双携手进入天堂,两个高尚的灵魂融合在一起,才能够奏出如此美好纯净的天籁般的音乐。勃拉姆斯和克拉拉才能够将那远远超乎友谊也超乎爱情的感情,保持了长达43年之久!43年,对一个人的一生,是一个太醒目的数字,它包含的代价和滋味无与伦比。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将这样一份感情,平淡如水却也深沉如水地坚持43年?43年,如此漫长的时间,足以水滴石穿,让一切的不可能变为可能,让一切的瞬间即逝变为永恒。
或许,情到深处,语言往往是多余的,也是苍白无力的。心心相通,有时是最简单质朴的,无须缤纷的语言如盛开的花朵去夺人眼目,那一般只适合在舞台上的抒情,在生活中是用不着的。尤其音乐本身就是心灵的语言,更用不着嘴巴。特别是像勃拉姆斯这样内敛的音乐家,他把他内心里最深沉最激荡的感情,都化入他的旋律与音符之中了。
63岁的勃拉姆斯,拖着病巍巍的身子,从瑞士赶到法兰克福,为克拉拉亲护灵柩下葬。据说,在克拉拉的墓地前,勃拉姆斯独自一人为克拉拉拉了一支小提琴曲。我常常会感动那样的情景,想象那样的情景,但是,我想象不出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天苍苍,地茫茫,猎猎风吹,悠悠琴响,只有勃拉姆斯一人和克拉拉默默相对,那琴声只是他的心对克拉拉的心的倾诉?
此曲只应天上有,那小提琴曲一定美妙绝伦。那应该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可以让勃拉姆斯从20岁到63岁埋藏在心底长达43年感情,如同流经漫漫长路的涓涓细流,融化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成为心底的倾诉和浸润?
后来,我查到了,这首乐曲叫作《四首最严肃的歌》。这是用《圣经》里的词句编写的乐曲,是1896年克拉拉去世前不久,勃拉姆斯刚刚完成的作品,是专门为了献给克拉拉即将到来的77岁生日的乐曲呀。
这首乐曲之后,勃拉姆斯没有再写别的音乐,这可以说是他最后的作品了。我是看到德国人维尔纳·施泰因著的《人类文明编年记事》的《音乐和舞蹈分册》,在这册书中关于1896这一年的记事里,特意注明此曲是“献给克拉拉·舒曼”的。
接到克拉拉逝世的电报后,勃拉姆斯立即出发去奔丧时,从住所里没有拿什么东西,只是随手拿起了这部刚写完不久的《四首最严肃的歌》的手稿。可见,这部作品对于勃拉姆斯和克拉拉是多么的重要。只是,这四首曲子名字的选择:《因为它走向人们》《我转身看见》《死亡多么冷酷》《我用人的语言和天使的语言》,似乎已经隐隐指向死亡,音乐在感情的指引下,走向了不归路。
勃拉姆斯是赶了整整两天两夜的火车,才从瑞士赶到法兰克福又赶到了波恩克拉拉的墓地前。勃拉姆斯颤颤巍巍地拿出了《四首最严肃的歌》手稿,任五月的风吹散他花白的鬓发,独怆然而泣下。克拉拉再也听不到他的音乐了,这是他专门为克拉拉的生日而作的音乐呀!
石头深埋在海底,可以化为美丽的珊瑚;树木深埋在地底,可以化为能够燃烧的煤;时光深埋在岁月里,可以化为沉甸甸的历史。感情埋藏在心底呢?化为的乐曲就应该是这种样子吧?
勃拉姆斯的音乐,不是那种热情洋溢、愿意澎湃宣泄自己情感的样式。他的音乐给人的感觉,是深沉,是蕴藉,是秋高气爽的蓝天,是烟波浩渺的湖水。他的作品,内敛而自省,古典而深沉,是那种哥特教堂寂静地立在夕阳晚照下,不是那种浑身玻璃墙的新派建筑辉映着霓虹灯闪烁。《四首最严肃的歌》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即使不是勃拉姆斯四首交响乐和《德意志安魂曲》那样大部头的作品,却是勃拉姆斯感情最深沉最个人化最重要的作品。
我们常说梁祝或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令人荡气回肠,成为一种经典。其实,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一点不比他们差,反而因其活生生的真实的存在,而比他们更为动人,更让我们沉思。勃拉姆斯和克拉拉是相互映照的镜子,克拉拉映现出来的是女性的温柔和美好,勃拉姆斯映现出来的是男人的隐忍与深沉。克拉拉更多是以一位钢琴家的姿态出现,勃拉姆斯更多是以作曲家的身份出现,他们在彼此的钢琴演奏与音乐旋律中,如风相拂,如水相拥,如影相随,交融着,映照着,呼应着彼此心底里最值得珍存的那一份情感。100多年后的这个五月里,满眼鲜花盛开,如他们的爱情一样美好,如他们的音乐一样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