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益西德成只有22岁,刚刚在美国康涅狄格大学拿了双学位(电影学和东亚社会研究)。她的父亲是位来自中国西藏的作家,母亲金(Kim)则来自一个富有的希腊家族,是位热爱摄影的人类学家。中美混血给了益西德成深刻的五官。她的童年在外祖父的法国酒庄度过,18岁前就已经随父母周游欧亚大陆。
当周围的同学们都沉浸在努力找工作的氛围里时,虽说纽约本身就有大好的电影业等着她,但她隐隐感到,这段好光阴,可一不可再。她的母亲也鼓励她说:你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不如去藏区拍一部纪录片?
于是她的GAP(间隔年)和所有的同学都不一样,她就这样,一个人一台机器,从纽约跑到了藏区。
或许是对父亲的故乡有责任感和好奇心,她努力像个当地人一样,头发随意地扎起来,穿着臃肿的大棉袍,吃着未发酵的青稞面,就这样四处游荡了几个月。但那部纪录片并未完成,很多年后,她害羞地说:当时藏区虽然有电,但插座不普遍,充电是一件太麻烦的事儿。
可是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你见过的每一片云、吹过的每一阵风,消磨在草原的每一分钟,都不是无用的。
不经意又反传统的间隔年,看似轻描淡写,却改变了益西德成的一生。这都源于金交给她的一个任务——去藏区寻找一种叫“库”(Khullu)的牦牛绒。
“库”是牦牛身上最纤细的、分布在头颈附近的绒毛。早在20世纪90年代,金就从一位拉萨裁缝行会的老人口中听说过这种牦牛绒,它代表着藏族贵族的衣着品位。金想也许可以在高原做作坊,把牦牛绒加工成精美的围巾、披肩,甚至可以试试把它们返销到欧洲,让世界见识到这种藏族最尊贵的服饰。
22岁的益西德成,一个人一台机器,从纽约跑到藏区
于是益西德成带着这个“小”任务来到甘南,在上文提到的佐盖多玛乡仁多玛村,益西德成找到父亲以前的旧交阿姆秋桑(Amchotsang)一家,打算说服他们加入自己的计划。
这时候她才发现,不同于拍纪录片的旅居,真正想融合进藏民中间,并不是换件衣服、吃点儿青稞面就可以轻松获得信任的。对牧民来说,他们的最大财富全部来源于自然:土地、草原、矿藏……他们的生活也无非从夏季牧场和冬季牧场之间的永恒循环。村子通往外面只有一条路,大概只有一个半车道那么宽。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风云变幻,牧民们都循着自己固有的步调——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走就走。天苍苍野茫茫的生存环境,造就了牧民气定神闲、无欲则刚、自由自在的性格。
“牦牛绒可以走向国际”“上班是朝九晚五”“不识字不怕,可以入职培训”,这些职场上最浅显的话,对牧民来说,却简直是天方夜谭。
益西德成当然会说藏语,可那是和安多藏语迥异的拉萨藏语。那时她只是20出头的年纪,皮肤又白,之前的人生不过是旅游、读书和一些都市女孩儿喜欢的东西。她不懂商业,甚至语言沟通都充满障碍,更遑论谈判技巧,只剩下笨嘴拙舌、举步维艰。几乎没有人相信她可以坚持下来。
益西德成后来说:“藏人是很难被说服的,但是只要他们一旦接受了、相信了,他们就是一群非常勤奋、可靠且值得信赖的人。”
将近一年后,阿姆秋桑家族的次子——桑吉,一个普通的年轻藏民,成了益西德成的合伙人,也是后来工坊的第一个员工。
工坊取名“诺乐”(Norlha),是藏族人对牦牛的称呼,它的另一个意思是“神赐的财富”。藏族人与牦牛相伴千年,总说牦牛浑身都是宝,却似乎始终忽略了牦牛身上的一个极其“细小”的财富——牦牛绒。
在牧民心目中,牦牛采毛又麻烦又不赚钱,底绒的采集更加难上加难。因为“库”是不能用剪子剪的,只能每年春季,在其自然脱落的过程中,用手一点儿一点儿去扒。这层底绒非常细,直径小于20微米,长度为3.4至4.5厘米。最好的“库”产自两岁大的牦牛,牧民们称这些小牦牛为“亚日”,每头“亚日”每年只能产出大约100克左右的“库”。
益西德成想,抛开材料本身的特性,牦牛绒本身也更罕见,毕竟人们对羊绒早已司空见惯,相比之下拥有藏文化色彩的牦牛绒听上去更有吸引力。一条牦牛绒制作的围巾在奢侈品网站的售价从数百至上千欧元不等。那时她就想好了工坊的slogan(口号)——高原的软黄金。
回想工坊起初真是好气又好笑。现在说来轻松,当初也是步步惊心。
益西德成第一次是以10元每公斤的价格收购了2吨牦牛绒,然后招募了40个女工,开始清洗工作。原本以为这是水到渠成的小事儿,却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事实上,1吨牦牛绒需要50个工人花上8个月才能清洗好。
桑吉帮忙在旁边的临夏县找到了一家愿意帮助他们清理皮毛的工厂,机器要没日没夜地加工24小时。益西德成害怕工人做事不稳妥,“库”里掺进油或沙子,于是一直在旁边守着。为了和工人搞好关系,她还学会买来香烟给工人们分发。这是她之前不会做也不屑做的事儿,但不论多么伟大的事业,最后都要落实到三餐一宿、柴米油盐。
从这一步开始,益西德成算是全面开始了她在高原上的工作。
在益西德成为自己梦想努力的同时,远在法国的母亲金也在为找寻投资人奔波。欧洲人对于藏区只有神秘遥远的印象,都向往可以去旅游,而要他们真金白银地掏钱投资,务实的欧洲人可不干。而且他们对于中国根深蒂固的印象就是制造业劳动力廉价,更别提偏远的藏区了。对于把牦牛绒变成奢侈品这个想法,欧洲人并无兴趣。
在游说无果之后,金决定将自己的钱投进来。
我们知道金是人类学家,父辈在欧洲有庄园,是个响当当的中产阶级。然而开一家远在甘肃的工厂,也是在她的经济能力范围里之外的。然而她们还是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