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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对我意味深长,因为我那时前往巴塞尔入读文理中学,由此脱离乡间玩伴,进入 “广阔世界”,那里的人有权有势,影响力远大于家父,居则豪宅大院,出则良舆骏马,表情达意则操优雅的德语、法语,其子弟衣着考究,举止文雅,手头宽裕,与我同窗。获悉他们假期去过阿尔卑斯山、苏黎世附近的“灼耀雪山”,甚至到过海边,这让人简直无法想象。我惊讶不已,暗怀惊人的妒羡,惊羡他们好似来自另一世界的生灵,出自那神丽而不可企及的赤烧雪山,来自那遥不可测、难以想象的海洋。我当时认识到,我们很穷,家父是个困窘的乡村牧师,而我是还要穷得多的牧师娇儿,履穿踵决,不得不脚着湿袜,坐满六节课。我开始用别样的眼光打量父母,渐渐理解他们的忧愁与苦恼,对家父尤为同情;奇怪的是,对家母不甚同情,觉得她略为强势,尽管如此,家父乖戾易怒,不能自制时,我还是站在她一边,这对我的性格养成不甚有利。为摆脱这些冲突,我落得个高高在上的仲裁员角色,无论愿意与否(nolens volens),都不得不评判父母,这引致我人格扩张,增强又贬抑了本不牢固的自尊心。
我九岁时,家母生了个小姑娘,家父既激动又欣喜,他说:“今夜你有了个小妹妹。”我颇为意外,因为事先毫无觉察,家母卧床略为频繁,没引起我注意,认为这反正是不可原谅的虚弱。家父把我带到母亲床边,她手里抱着一个看上去令人大失所望的小生灵:一张脸红扑扑、皱巴巴,像个老人,闭着眼,八成像狗崽子一样瞎。人家指给我看,小东西背上有几根红褐色长毛,它该不会变成猴子吧?我震惊不已,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新生儿看起来都这样吗?人家瞎说鹳会送子。那要是一窝猫狗呢?那等一窝都齐了,鹳得来回飞几趟?母牛会怎么样?我想象不出,鹳能用喙衔起一整只牛犊。连农民也说母牛下犊子,而不说鹳送犊。这则故事显然又是说给我听的那些花招之一。我肯定,家母又干了什么我不该知道之事。
妹妹突然出现,给我留下了模糊的猜疑感,加剧了我的好奇与观察。家母后来可疑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不知什么憾事与这次分娩相关。另外,此事不再让我介意,但可能对我十二岁时发生的一次事件推波助澜。
家母有个令人不快的习惯,我做客或赴约时,她在身后冲着我千叮万嘱。于是,我不仅穿上好衣服,蹬上油光锃亮的鞋子,还感觉我的计划和公开亮相很是增光,要是街上的人听到家母在我身后嚷嚷什么丢脸的事,我觉得跌份。她喊的是:“可别忘了转达爸妈的问候,擦擦鼻子,有手绢吗?洗手了吗?”诸如此类。绝对不宜把我那些与人格扩张相伴的自卑感如此泄露给世人,就出于自爱与虚荣,我在这世上可是早已设法尽可能无可挑剔地露面,因为这些机会对我极富意味。去东道主之家的路上,我自觉重要、体面,就像工作日穿着节日盛装时一样。我一进入别人家的视域,情形却大为改观。这时,这些大人物有权势的印象让我相形见绌。我怕他们,听见门铃响,因为自己渺小而恨不能钻入地底。宅内鸣响的铃声听起来如同灾祸临头,我自觉如丧家犬一般胆战心惊。每次最糟糕的是家母事先“不折不扣地”打预防针。“鞋脏,手也脏。没手帕,脖子污黑”,我耳中嗡嗡作响。出于抗拒,我就不转达双亲的致意,或者毫无必要地表现得又犟又羞怯。倘若实在太不妙了,就想想阁楼上的秘藏,它能帮助我找回体面。因为失落时,我想起自己的确还曾是另外一个人,拥有不可侵犯的秘密、石头和着礼服、戴礼帽的小人。
我不记得,青年时曾经想过“我主耶稣”或者耶稣会士与黑色礼服大衣会有关联,墓旁着礼服、戴礼帽的男子,草地上坟墓般的窟窿,地下阳具庙可能与皮匣中的小子相关。梦到男根形象的神是我首个重大秘密,小人是第二个。如今,却隐约觉得“灵魂石”与也是“自我”的石头之间有近似之处。
现今,在八十三岁时写下回忆录,我至今从未完全明了,自己最早的记忆有何关联,它们犹如相联的地下根茎各自抽枝发芽,宛若无意识发展过程中的各站。我曾觉得越来越不可能与“我主耶稣”建立良好关系,而现在记起,大约十一岁起,“上帝”的观念逐渐让我感兴趣。我开始向上帝祈祷,这让人有点满足,因为觉得不矛盾了。上帝并未因我不信任而变得错综复杂。此外,它并非着缁色礼服大衣的人,亦非“我主耶稣”,在画像上打扮得花里胡哨,而大家装得跟它如此亲密。它(上帝)其实是独一无二的神灵,听说,对它不可能有恰如其分的想象。它虽然如同极有权势的老人,但我的确极为满足地听说:“别弄画像,也别做比拟。”那就不可能假装跟它这么亲密,不可能像对并非“秘密”的“我主耶稣”一样。开始朦胧意识到与顶楼上我的秘密有某种类似……
学校令人乏味,它占据太多时间,我宁可画厮杀场面、玩火,打发这些时间。宗教课无聊得难以形容,我还确实怕上数学课,老师假模假式,好像代数是不言自明的,而我还根本不知数字本身是什么;它们不是花,不是动物,不是化石,都不是想得出来的东西,只是算出来的数目。令人困惑的是,表示声音的字母代替了数字,我仿佛可以听见它们的声音。奇怪的是,同学们可以对付它们,认为此事理所当然。没人能告诉我,何为数字,而我说不清问题所在。我惊恐地发现,也无人明白我的麻烦。虽然不得不承认,老师竭尽全力给我解释,这些奇怪运算旨在把明了的数目转换成声音;我终于明白了,此举以一种缩写体系为目的,借助这个缩写体系,可以用缩写公式表示许多数目。
但我对此完全不感兴趣。我想的是,用声音表示数字可以随心所欲,同样也可以用a表示苹果树,用b表示梨树,用x表示问号,a、b、c、y和x都不直观,对我解释不了数字的本质,就像苹果树不怎么能解释数字本质一样。最令人气愤的是一项原理,若a=b,而b=c,则a=c,按定义确定的可是a表示之事不同于b,因而,作为不同之事,不可等同于b,更别提等同于c了。若是一个等式,则是a=a、b=b,诸如此类,而a=b就让我觉得是谎言或欺骗。我同样感到愤怒的是,老师背离自己对平行线的定义,声称它们无限相交。我觉得这是不能也不愿掺和的愚蠢骗术。我的智力道德抗拒这些游戏般的前后不一,它们阻止我理解数学。直到年事已高,我的感觉都不可改变,若当时像同学一样能够毫不纠结地接受a=b,或者太阳=月亮、狗=猫,诸如此类,数学会把我搁进无底洞去;程度如何,八十三岁时才略知一二。毋庸置疑,我可以正确计算,终生始终成谜的却是,为何会从来做不到与数学关系融洽。最难理解的却是我在道德上质疑数学。
要让自己明白等式,我只能每次用特定数值代替字母,通过具体验算对自己确认演算的意义。要在尔后的数学进程中坚持下去,我只能把内容上难懂的代数公式依样画葫芦,死记硬背哪些字母组合在黑板上何处。靠验算应付不下去了,因为老师不时说,“我们就在此处代入表达式”,往黑板上画上一些字母。我不知来龙去脉,显然是有利于运算步骤的结局让他满意。我领会不了,这个事实吓得自己缩手缩脚,已经根本不敢问什么了。
数学课于我是担惊受怕、受折磨。即使在数学课上,多亏我形象记忆出色,也能长期蒙混过关,因为其他课程并不费力,成绩单多半很好看,但害怕失败,我这渺小之人面对阔大的周遭世界,导致的不仅是对自身缺乏兴致,还有暗自绝望,使上学兴味索然。此外,我因完全力不能及而不能上图画课。虽然因为赢得时间,甚合我心,但又受挫折,因为自己在绘画上有几分灵性,却不知根本在于内心是否有感受。因为,我只能描绘想象所关注之事,却不得不盲目临摹印好的希腊诸神原画,怎么都做不好,老师显然以为,我需要写实,就把一张羊头画放到我面前。对此任务,我一筹莫展,这终结了我的图画课。
十二岁成为真正决定我命运的年份。1887年初夏,放学后,十二点左右,我站在大教堂广场上等着跟我同路的同学。突然,另一个小子把我撞倒了,我的头摔到人行道马路牙子上,震得人昏昏沉沉。半小时中,我有些神志恍惚。遭撞击的那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现在你不必上学了!我就那么近乎灵魂出窍,躺的时间比按常理所需久了些,主要是出于对偷袭者的报复欲。接着,众人把我提溜起来,送到附近两个待字闺中的老姨娘的家中。
从那时起,一到又该上学的时候,我就昏迷不醒,父母想要让我完成家庭作业时,同样如此。有半年多,我缺课,而这对我是“求之不得,正中下怀”。我可以自由自在,玄想几小时,随便待在水边或森林里或画画,画激战场景或者遭受攻击或燃烧殆尽的古堡,或者整页画满漫画。(如今,入睡前,眼前还偶尔显现此类漫画:不断变化的狞笑怪脸,有时是我认识者的脸,他们很快就死了。)但主要是我可以完全潜入神秘莫测的世界,其中有树木、水、沼泽、石头、动物和家父的藏书,所有这些不可思议,但我越来越远离人世,稍微问心有愧。我四处闲逛、读书、收藏、嬉戏,浑浑噩噩度日。不过,我并不觉得更幸福,而是模糊意识到在逃避自我。
我完全忘却这一切如何形成,但很抱歉四处咨询医生的父母心情苦恼。他们挠头不已,打发我前往温特图尔市亲戚处度假,那里有一座让我陶醉不已的火车站。但我返家时,一切如前。一名医生猜我有癫痫。我当时就知道,癫痫发作是怎么回事,内心取笑一派胡言。父母则忧心更甚。一次,家父的一名友人来访。他俩坐在园中,我在他们身后的一处茂密灌木丛中,因为我有永不知足的好奇心。我听见来访者对家父说:“令郎情况究竟如何?”父亲答道:“唉,这是个恼人的故事。医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他们认为是癫痫。要是他无法治愈,就可怕了。我稍微破了点财,要是他不能谋生,该拿他怎么办?”
我如雷轰顶,这是与现实的冲突。“噢,你得用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那时起,我就成为严肃认真的孩子。我轻手轻脚地溜走,走进家父的书斋,取出我的拉丁文语法书,开始专心用功。十分钟后,昏厥发作。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没过几分钟,又自觉好转,接着用功。“见鬼,我不晕了!”我心里说着,继续原定计划。大约持续了一刻钟,第二次发作袭来,跟第一次一样过去了。“现在你更得开始用功了!”我坚持着,又过了半小时,第三次发作来袭。我却不屈服,又工作了一小时,直到感觉克服了晕厥发作。我一下觉得比此前几个月好多了。晕厥事实上不再复发,而自那日起,我在语法书和作业本上用力。几周后,我又去上学,在那里也不再发病。整个魔怪就无影无踪了。我由此见识了什么是神经症。
一切如何来临,记忆逐渐朦胧浮现,我清晰地看见,是我编排了这整个卑劣的故事。因此,我从未真正对撞翻我的同学生气。我知道,他可以说是“代入”的,而我这方面有恶毒的安排。此事绝不能遭遇第二次!我怨恨自己,同时为自己羞愧,因为知道自己不占理,正如自己丢脸一样。其他人均无过错。我自己是该死的逃兵!自那时起,我就再也忍受不了父母表现出为我忧心或者以怜悯的口吻对我说话。
神经症自然又是我的秘密,然而是可耻的秘密,是挫败;它却最终导致我一丝不苟、勤奋有加。那时,我开始认真仔细,并非为了装门面以自重,而是对我自己认真负责。我五点按时起床用功,有时上学之前就从凌晨三点用功到七点。
使我误入歧途的是偏好只身孤影、陶醉于形单影只。我觉得自然充满奇迹,欲埋首其间。每块石头、每株植物,一切均显得生气盎然、难以描述。那时,我沉潜于自然,可谓钻入自然的本质,远离人世。
另一重要经历恰好也在那时,从我们居住的许宁根小镇前往巴塞尔市上学,路途漫长。有一瞬间,我忽然不可抑制地觉得恰好步出浓雾,意识到现在我生存着。背上如有雾墙,我还不在其后。但在那一刻,我遭遇自己。先前,我也存在,但一切只是发生了而已。现在我知道:现在我生存着,现在我存在着。以前是对我这么做,现在却是我要。此经历令人觉得异常重要、新颖,那是我身上的“权威”。奇怪的是,那时以及患创伤性神经机能症那几个月期间,我完全丧失了对阁楼上宝藏的记忆,否则,当时就会注意到自己的权威感类似于宝藏唤起的那种价值感。情况却并非如此,关于皮匣的任何记忆都消失了。
当时,与我们交好的一家人在卢塞恩湖畔有幢房子,邀我去度假。令我心驰神往的是,房子位于湖畔,有船库和划艇(舢板)。主人允许儿子和我用船,并严厉告诫不得鲁莽行事。不幸的是,我已知如何开船、划船,就是要站着。在巴登湖畔,许宁根镇的阿巴图西堑壕的旧护城河里,我们家有这么个小破玩意儿。我们把各种鲁莽之举试了个遍。我最先做的是,踏上船尾,单桨只手把船撞到湖里。主人觉得这太过分了,他吹口哨把我们唤回来,结结实实剋了我一顿。我大气都不敢出,不得不承认正好做了他所禁止之事,他的教训因此完全恰当。但同时,一股怒气却裹挟了我,这个胸无点墨的敦实粗人怎敢侮辱我。这个我不仅成年,而且重要,是权威,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是个老人,是受人尊重、令人敬畏的对象。与现实的反差如此怪诞,我突然息怒,因为袭向我的问题是:“哎哟,你究竟是谁?你的反应就跟鬼才知道你是谁似的!而你还知道别人完全有理!你都不到十二岁,还是个学童;他可是个父亲,还是富豪,有房舍两座、骏马若干。”
我极为困惑地想到,自己其实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是学童,对数学一窍不通,根本不自信;另一个卓尔不群,拥有巨大的权威,是不容谑笑的汉子,比这个工厂主更有威力、更有影响。他是个老人,生活在18世纪,脚穿搭扣鞋,头戴白色假发,乘坐高轮折篷轻便马车,弹簧与皮带把车厢悬挂在后轮间。
我有过一次奇怪的经历,我们住在巴塞尔市附近的许宁根小镇时,一天,一辆绿色老爷马车从黑森林经过我们的宅子。是一辆原始世界的四轮折篷轻便马车,仿佛出自18世纪。我看见它时,感觉激动不已:“真的碰上了!的确是我那个时代的!”好像我认出它,因为它跟我自己乘坐的一样!于是,一阵恶心袭来,似乎有人偷我东西,或者宛如自己受骗,骗走了自己所爱的昔时。马车是那个时代的孑遗!我难以描述当时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如此强烈地触动我,是渴望、乡愁,或者是重逢:“对,确实如此!就是它!”
还有另一次经历,指向18世纪。我在一个阿姨处看见一尊18世纪的小塑像,是由两个人物组成的上色赤陶塑像,表现的是18世纪末在巴塞尔妇孺皆知的人物施蒂克尔贝格尔大夫,另一人物是伸舌闭眼的一个女病人。关于此事还有一个传说,据说老施蒂克尔贝格尔有一次走过莱茵桥,此时,常常惹他生气的这名女病患走来,又对他诉苦。老先生说道:“是,是,您肯定哪儿不舒服。请您伸舌闭眼!”她也照做了,在此瞬间,他溜走了,而她伸着舌头站在原地,成为大家的笑料。
老大夫的塑像就穿着搭扣鞋,说也奇怪,我认定它们是我的鞋,或者像我的鞋。我相信:“这是我穿过的鞋。”当时,如此确信把我完全弄糊涂了。“对,这可是我的鞋!”我还觉得这些鞋穿在我脚上,却解释不了怎么有此奇异的感受。为何我该属于18世纪?那时,我常常把1886写成1786,而且总是带着莫名的乡愁。
卢塞恩湖畔的小舟恶作剧和应得的惩罚之后,我潜神默思,这些之前零星的印象汇成统一的图景:我生活在两个时代,判若两人。我对这一结论困惑不解,劳心焦思。最终,得出的认识却令人失望,我现在至少无非是小学童,理应受罚,举止应与年龄相称。另一个年纪必定荒谬,我猜想,与听父母和亲戚经常讲起祖父有关。但这也根本不对劲,因为他生于1795年,其实就生活在19世纪。此外,他在我出世前早就死了,我不可能与他是同一个人。这些考虑当时只如模糊的料想与梦幻。再也记不起,当时是否已知与歌德有难以置信的亲戚关系。我认为不知,因为自己知道,最初是从生人处获悉此消息,也就是有恼人的传闻,说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
在数学和绘图上受挫,祸不单行,还有第三项失败,从一开始,我就痛恨体操。没人规定我该如何运动。我上学为的是学东西,不想毫无意义、徒劳无益地耍把式。再说,我先前遭遇意外有迟发性后果,有某种躯体性焦虑,很久以后才能有所克服,它与不信任世界及其可能性相关。世界虽让人觉得美好而令人渴望,但危机四伏,处处无谓,捉摸不定。因而,我总想先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谁可相依。这是否又与累月离弃我的家母有关?遭受心理创伤之际,医生禁止我做体操,甚合我意。我摆脱了这个负担,却经受了又一次失败。
同年(1887年),一个美妙夏日午间,我从学校出来,向大教堂广场走去。天空蔚蓝,阳光照耀。大教堂屋顶闪闪发光,太阳映射在五彩斑斓的釉面新砖瓦上。我倾倒于这美景,心想:“世界美好,教堂美妙,上帝创造了这一切,坐在杳冥蓝天的金色宝座上……”此时出现一个空洞,一种窒息感袭来。我呆若木鸡,只知道:现在别再想了!来袭的是不愿想的可怕之事,我根本不得接近。为何不得?因为你会犯下大罪。何为大罪?谋杀?不,这不可能。大罪是忤逆圣灵,不受宽恕。犯大罪者永远罚入地狱,这对我父母可就太悲哀了,他们如此依恋的独子要受永罚。不能让父母遭受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想此事了!
说易行难,回家的长路上,我试着设想一切想得到的其他事情,却发现,念头总是回到我如此喜爱的美丽大教堂,回到坐于宝座上的亲爱上帝,如遭电击,又飞遁而去。我反复告诉自己:“千万别想,千万别想!”神思恍惚地回了家。家母注意到我有什么事,就问道:“你怎么了?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撒谎,向她保证学校里没出什么事。我虽然想,能向家母告解魂不守舍的真正缘由,或许对我有益。但那就真得做恰恰觉得不成体统之事,亦即把自己的念头想透。她可是不明就里,这个好人不可能知道,我身处险境,会犯下不赦之罪,坠入地狱。我摒弃了坦白这个念头,试图尽量表现得不惹眼。
夜里,我寝不安席;没头没脑的妄念几次三番试图冒头,而我殊死搏斗,要击退之,其后两天受尽折磨,家母确信我病了。我顶住诱惑,不做忏悔,此时见效的是想到屈服会令父母愁肠百结。
第三夜,我却痛苦难熬,再也不知所措。我卧不安枕,醒来恰好逮到自己又在想大教堂、想亲爱的上帝。我差点又想下去了!我觉得自己的抵抗力渐渐不支,汗栗而起,要甩脱睡魔:“现在是时候了,现在当真了!我必须思考。这点事先得深思熟虑。为何该思考不知之事?向上帝保证,我真不愿如此,这确定无疑。但谁愿意呢?谁要强迫我思考不知、不愿之事?何来这种可怕的意愿?而为何偏偏我该屈服呢?我心怀赞美和颂扬,想到这个美妙世界的造物主,感谢他这份无法估量的恩赐,为何偏偏要我思考恶极之事?我确实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确不敢也不该接触此念头,而不冒不得不立即考虑此念头的风险。我没有也不愿这么做,事情好像噩梦临头。何来此类事情?不曾出力而遇事。为何?我可并非创造自己,而是如上帝造就的模样来到世上,就是说,受之父母。或许父母想如此?善良的父母却根本不会想到此事,他们绝想不到此等邪恶之事。”
我觉得这种想法简直可笑,于是想到只从画像上知道的祖父母。他们看上去富有而体面,足以打消我关于他们可能有罪的想法。我掠过不知名姓的列祖列宗的长长队列,最终来到亚当和夏娃身边。决定性的意念就来临了:亚当与夏娃是初民;他们无父无母,而是由上帝直接有意造就成这般模样。他们别无他择,而只能由着上帝塑造。他们的确根本不知,还可能会是哪般别样光景。他们是上帝尽善尽美的创造物,因为他只创造完美者;不过,他们犯下原罪,因为他们干了上帝不愿之事。为何可能有此事呢?若上帝不把可能性置于他们身上,他们本来根本不可能行此事。确实也可表明这点的是,上帝在他们之前造了蛇,显然旨在要让它劝服亚当与夏娃。全知的上帝安排一切,让最初的父母必定犯罪。 他们必定作孽,就是上帝之意 。
这个念头让不堪的痛苦马上烟消云散,我如蒙大赦,因为现在知道,是上帝自己使我处于此状态。起初不知,他的意思是要我犯罪抑或就是不要犯罪。我不再想祈祷拨云见日,因为上帝不询我意即把我置于此境,而且不施援手让我身处其中。我肯定,依他之意,我须单打独斗寻求出路。于是又一番论辩开始了:
“上帝想要什么?为或不为?得查明,上帝想要什么,而且是现在,想要对我做什么。”我虽然知道,按传统道德,避免罪孽完全不言自明,我至今正是这么做的,心知肚明难以为继了。我卧不安席,心力交瘁,每况愈下,不愿思考,苦苦挣扎。不能这么下去了。在明白何为上帝的意志、他意欲何为之前,可不能屈服,因为我肯定,他是这个死局的始作俑者。奇怪的是,我没有一刻想到魔鬼可能设了圈套,在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下,它无足轻重,对上帝反正无能为力。大约从走出迷雾、成为自我的那一刻起,合一、伟大、超凡的上帝就开始牵动我的想象。所以,毋庸置疑,正是上帝对我做了关键性的考验,而一切取决于正确领会他的意思。我虽知最终会勉强服从,但不该不经我领会,因为事关我的灵魂永远得救:“上帝知道,我再也顶不住了,他不帮我,虽然我正被迫犯不赦之罪。由于无所不能,他可以轻而易举给我解除这种束缚,他却不这么做。难道他要检验我是否顺从?他给我提出非同寻常的任务,我怕受永罚,全力反抗;因为会违背我自己的道德判断、违反教义,甚至违抗他自己的戒律。也许上帝想看看,尽管信仰和洞见用地狱和永罚吓唬自己,我能否听从他的意志?确实可能如此!但这只是我的想法,可能出错。我不敢如此信赖自己的考虑,得再深思熟虑!”
我却又得出同一结论,心想:“上帝显然也希望我有勇气。果真如此,而我这么做了,那他会给我圣宠和启悟。”
我鼓足勇气,好似跃入地狱之火,让那念头到来:眼前立着美丽的大教堂,上为蓝天,上帝坐于金色宝座上,远离人世,宝座下,不可胜数的排泄物落到五彩斑斓的崭新教堂顶上,把它砸得粉碎,教堂墙壁四分五裂。
事情就是这样,我觉得无比轻松,得到难以名状的解脱。降临我身的并非意料之中的永罚,而是圣宠、进而是从未体验、难以言传的至福。我喜极而泣,感激涕零,俯首于上帝无情的严厉之后,他显露出智慧与善良,给我的感觉是经历了启迪,明白了先前无法理解的许多事。我体验到家父没有领会之事——上帝的意志,他因理由充分和信仰强烈而抗拒之。因此,他也从未经历过圣宠奇迹,圣宠治疗一切,让一切明白易懂。他以《圣经》戒律为准绳,相信上帝就是《圣经》中和他的先辈教给他的那样。但他不了解面对面鲜活的上帝,那个上帝无所不能,超乎《圣经》和教会,号召人争取自由,可以强迫人放弃自己的观点和信念,而无条件地满足上帝的要求。在考验人的勇气时,上帝不会受传统影响,哪怕它们仍然如此神圣。他无所不能,确实会设法在如此检验勇气时不发生真正的坏事。若满足上帝的意志,就可以肯定走上正途。
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也让他们不得不思考不愿思考之事。他这样做是为了知道他们顺服。所以,他也可以要求我做出于宗教传统想拒绝之事。但正是顺服给我带来恩宠,自那次经历之后,我知道何为圣宠。我体验到自己听任上帝摆布,重要的莫过于让他遂愿,否则我就是任性放诞。当时,我开始真正自负其责。我觉得不得不思考的那个念头可怖,与之同时萌生的是预感上帝可能是可怕之事。这是我所经历的可怕秘密,而它意味着忧惧暧昧之事,笼罩终生,我变得沉思默想了。
我觉得此经历也显现自卑,心想,自己是鬼或猪,是什么受人唾弃者,但随后开始暗中研究家父的《圣经》,有点满足地在《福音书》中读到法利赛人和税吏,发现恰恰遭人唾弃者是中选者。不忠的管家得到称赞,而反复无常的彼得获誉为中流砥柱,给我留下持久的印象。
自卑感越强,就越觉得上帝的恩宠不可思议,我确乎从未自信过。家母曾说,“你一直是个好小子”,我根本理解不了。自己是个好小子?这真新鲜。我总想,自己是个堕落者或自卑者。
有了大教堂那次经历,终于有了确属大秘密之事,似乎我总在说天上落石,现在手里就拿着一块,但那是羞人的经历。我撞破坏事、恶事或者暧昧事,可同样犹如表彰。我有时感到要言说的奇怪冲动,而不确知要言说何事。我想试试询问他人是否也有过此类经验,或者想暗示,会有人所不知的怪事。我从未做成此事,哪怕只是在别人身上找到蛛丝马迹。所以,我感觉或遭排斥或者中选,或受诅咒或得祝福。
不过,我从未动念要直接言说自己的经历,也不会谈论冥庙男根梦,或者在想得起来时谈到所刻小人。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六十五岁时,我才说到阳具梦。我或许把其他经历告诉过妻子,但那也是在年岁较长时。从童年起,有几十年之久,此事是严格的禁区。
可以从秘密这个概念来理解我整个青年时期。我由此几乎寂寞不堪,至今仍把顶住诱惑不跟人说起此事视作巨大成绩。当时就形成了我与世界的关系,如今依旧,甚至今日也寂寞,因为知晓事物,不得不暗示他人不知、多半也根本不愿知悉的事物。
家母的家族里有六名牧师,家父的家族中,不仅家父、他两个兄弟也是牧师。所以,我听到过很多有关宗教的谈话、神学讨论和布道。我总感觉:“是,是,这很好。可那秘密如何呢?它的确也是圣宠的秘密。你们一无所知。你们不知道,上帝愿意我甚至行不公之事、想该死之事,以体验他的恩宠。”他人所说一切皆隔靴搔痒。我想:“上帝啊,想必还是有人会略知一二,真相总还会在某处。”我在家父的藏书中翻腾,只要关于上帝、三位一体、精神、意识,就找出来读,囫囵吞枣,不甚了了,不禁一再想:“他们也不知道!”我也读了父亲的《路德圣经》。不幸的是,通常对《约伯记》所做“使人虔敬的”解释使我无心深入。否则我会找到慰藉,也就是第九章第三十节如下,“若我即刻以雪水自涤……,则汝将溺我于溷秽”。
家母后来告知,我那时常常抑郁,其实并非如此,而是我专心于秘密。坐于那块石上就是至福的宁静,它让人疑惑尽消。一想到我是石,就不再纠结,心想,“石头没有不安,没有要说与人听的冲动,恒久不变,长存成千上万年。自己则只是过眼云烟,化为千情万绪,如倏然炎上,继之熄灭”。我是自己情绪的集成体,而我身上的一个他者是无始无终的石头。
那时还会深刻怀疑家父所言一切。一听到他宣讲圣宠,我总是想到自己的经历。他所言之事听上去空洞乏味,犹如一人讲述自己将信将疑或者只是道听途说的故事。我想帮他,可不知以何方式。羞怯也阻止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或者干涉他的先入之见。对此,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太小,另一方面担心唤起“第二人格”的那种权威感发挥作用。
后来,我十八岁时,与家父讨论颇多,总是暗自希望让他知晓造就奇迹的圣宠,借此在他心中纠结时施以援手。我深信,若他让上帝遂意,一切均会好转。我们的讨论结局却始终难如人意。它们激怒他,让他郁郁寡欢。他往往说道,“嗐,说什么呢。你总想思考,不该思考,而应信仰”。我想:不,得体验、获知,说的却是“给我这种信仰”,他每次都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
我开始交友,大多与家世平常的害羞小伙子。我的成绩有了改观,随后几年里,甚至独占鳌头,却发现后面有人嫉妒,一有机会就想超越我,这让人败兴。我憎恶一切竞争,若有人把游戏变成角逐,自己就退出。从那时起,我就一直位居第二,这让人舒服多了。学校作业真够讨厌的,自己不想还因争强好胜而让它碍手碍脚。我感念特别信赖我的少数几个教师,尤其愿意缅怀拉丁文教师。他是大学教授,睿智之人。因为家父教过我,我六岁就懂拉丁文。所以,我的老师经常打发我去大学图书馆,在做练习时给他取书,于是,我尽量延时返回,归途上入迷地翻看。
多数老师认为我既愚蠢又狡黠,学校里出了什么岔子,先怀疑我。某处干仗,就猜我是挑唆者。其实,我只有一次卷入打斗,发现一帮同学心怀敌意,他们七个人设伏突袭我。那时我十五岁,已经又壮又高,脾气火暴。我火冒三丈,抓住一个人的双臂,把他甩起来,借他的腿打倒了边上几个。老师们知道了此事,但我只隐约记得打了官司,觉得不公。从那时起却清静了,没人再敢碰我。
我有敌手,人家多半无端冤枉我。虽然出乎意料,但要说起来并非不可理解。所有指责之辞激怒了我,但自己无法否认这些。我对自己知之甚少,而少许所知之事充满矛盾,使自己不可能问心无愧地驳斥任何一项责备。本来总是良心不安,意识到自己现在有罪过,可能有罪错。所以,我对指责尤为敏感,因为它们多少有些一语中的,即使我没有真做什么,也还可能干得出来。有时,我甚至做不在现场的记录,以防遭控拆。我要真做了什么,还觉得轻松了。那样,我至少知道何处亏心了。
当然,我用外在的自信补偿内心的不自信,或者确切地说,未经同意,缺陷即自我补偿了。我却发现自己是有罪而又想无罪者,心底始终知道,自己是双面人,一个是父母之子,上学,悟性不高,专心、勤奋、正派、整洁,跟其他许多人一样;另一个则成年,甚至年老、多疑,谁也不信,远离人世,但面对自然、土地、太阳、月亮、天气、生物,尤其面对夜、梦和“上帝”在我身上直接造成的一切。此处,我给“上帝”加了引号,因为觉得自然与本人一样遭上帝废弃,作为非上帝,虽则由他创造用于表示其自身。我怎么都想不通,一模一样为何只应涉及人。我觉得,不错,崇山峻岭、江河湖泽、华林秀树、秾芳秀华、美禽妙兽对上帝神灵的说明远胜于衣着可笑、庸俗、愚蠢、虚荣、谎话连篇、自恋烦人的人。所有这些特性,我可是太有切身体验了,亦即从那种头号人格中,从1890年的学童身上。不过,还有一个领域,有如一座庙,每个踏足者皆发生改变,因观察全世界而倾倒,加之出神忘我,他只能称奇、赞叹。此处生活着“他者”,了解上帝是隐蔽的、个人的而又超个人的秘密。此处没有什么把人与上帝分隔。对,似乎人的精神与上帝同时展望万物。
我如今用句子展叙之事,当时却并非清晰自觉,但可能预感强烈,感受深切,独处时就可能进入这种状态,此时,自知有尊严,是本真者,因而寻求不受干扰,寻求他者、二号人格独处。
终我一生,头号与二号人格相反相成,与通常医学意义上的“分裂”无关,相反,它们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尤其是宗教,向来对人的二号人格、对“内心的人”指手画脚。我一生都是老二扮演主角,而我始终尝试让由衷之事信马由缰。老二是个典型形象,但自觉的领会通常不足以看出人亦如此。
教堂渐成烦恼之地,因为那里众声喧哗,(我都想说:无耻)宣扬上帝,说他意欲何为,所行何事,告诫人们要有哪些情感,要相信哪种秘密,但我知道,它是最为内在、由衷、无以言状的确信。我只能由此推断,看来无人知晓此秘密,连牧师也不知;否则他们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泄露上帝的秘密,用乏味的伤感言辞亵渎难以言喻的情感。此外,我肯定,若要接近上帝,这是背道而驰,因为我可是有切身体会,这种圣宠只给予无条件让上帝遂心者。此事虽也得到宣扬,但始终附带的前提是,上帝的意志通过天启为人所知,我则觉得它是最不为人知之事,似乎人人其实日日不得不研究上帝的意志。我虽不做此事,但肯定,一旦迫在眉睫,就会这么做。头号人格过频、过多地占用我的精力,似乎有人甚至用教规代替可能出人意料、令人吃惊的上帝意志,而且旨在不必领会上帝的意志。我疑心日重,觉得家父与其他牧师的布道难堪。周围所有人好像都觉得隐语和散发出来的浓重暧昧意味是理所当然的,对一切矛盾都不假思索地忍气吞声,如上帝全知,当然预见到人类历史。他创造人,使他们必得犯罪作孽,而尽管如此,他还是禁止罪恶,甚至罚以永远打入烈火熊熊的地狱。
在我的思考中,魔鬼长期不起作用,令人觉得它是豪强的看家恶狗。只有上帝对世界负有责任,我可是太知道了,他也很可怕。家父充满感情地布道,称颂并恳求“亲爱的上帝”、上帝爱人、人爱上帝,我愈益觉得可疑、毛骨悚然。疑心又起: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可能让人把我——他儿子像以撒一样作为人祭加以宰杀,或者交给不公法庭让人把他儿子像基督一样钉死在十字架上吗?不,他做不到。那他也许不可能满足上帝的意志,《圣经》自身显示,上帝的意志可能绝对可怕。 如果还有人告诫过,要听从上帝胜于听从人,我明白这话只是随口说说,有口无心。人们显然完全不了解上帝的意志,否则纯粹出于敬畏上帝,就会诚惶诚恐地处理这个中心问题,上帝可以游刃有余地在无助者身上贯彻他那惊人的意志,我就遭遇过。佯言了解上帝意志者可能预见到他促发我做了什么吗?无论如何,《新约》中此类人毫无踪迹。《旧约》,尤其是《约伯书》本有可能在这方面给我启悟,那时我还是太不了解这点了,即使在所上的坚信礼课程中,也未听说类似之事。当然提及敬畏上帝,被视为不合时宜,算作“犹太式的”,早就为基督教爱的福音和上帝的善良所超越。
童年经历的象征意味和图景的残暴性让我极为忐忑不安,自问:“究竟谁如此说话?谁恬不知耻,如此赤祼祼而且在庙中展示阳具?谁令我认为上帝如此可鄙地摧毁他的教堂?这是魔鬼安排的?”我从未怀疑正是上帝或者魔鬼如此言说或者如此行事,因为我确切感觉到,不是自己想出这些念头和图景。
这些是我平生的关键事件,当时茅塞顿开,自己有责任,命运走势系于自身。我面临必须回应的问题,谁提出此问题呢?无人作答。我知道,自己会发自肺腑地回答:我独自面对上帝,而只有上帝问我这些可怕之事。从一开始,我心里就有无可比拟的命定感,似乎把自己置于须过完的一生中。内心有自己从未能证明的安定,但它在我面前得到了证明。我从未有过安定,但它有我,常常与确信之事相反。无人能妨碍我坚信,自己注定做上帝所愿之事而非我愿之事。这经常让我感觉在一切关键事物上并非与人共处,而仅与上帝同在。每当我在“彼岸”,不再孤单,就游离于时间之外,我在千百年间,而作答者已经长存而且永存。与那个“他者”的谈话是我最深刻的经历,一面浴血奋战,一面心醉神迷。
我当然不能与人谈论这些事,除了可能与家母推心置腹,周遭无人可倾诉。她好像与我想法相似,但我很快发觉,跟她谈话不过瘾,她对我特别欣赏,而这不是好事。所以,我依旧独自思考,也最好如此,独自嬉戏,一人漫步、梦想,有别无他人的神秘世界。
对我而言,家母是良母,古道热肠,平易近人,富态毕现。她对大家都侧耳细听;也爱谈天说地,口若悬河。她在文学上天赋异禀,品位独标高格,渊然深识,但无处得到恰当的表现;依旧隐藏在一个确实可爱、肥胖的老妇背后。她相当好客,厨艺出色,极富幽默感。可能有的因循守旧观点她都有,但另一方面,她身上也出现潜意识的人格,威力出乎意料,一个不显山露水的大人物,具有不可侵犯的权威,这点毫无疑问。我肯定,连它也由两人组成:一个与人为善,通情达理;另一个则让我心里发毛。它只是偶尔显现,但始终突如其来,让人胆战心惊。它于是像自言自语,但所言针对我,通常直抵内心,往往令人哑口无言。
我想得起来的第一个事例发生在我六岁,还未上学时。那时邻居的家境尚可,他们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年纪跟我相仿,他还有两个妹妹。他们其实是城里人,尤其在周日捯饬孩子,我觉得可笑——锃亮小鞋、花边短裤、小白手套,即使工作日里,孩子们也梳洗得干干净净。娃娃们胆怯地远离我这个大淘气包,举止文雅,我裤子破口开绽,鞋子百孔千疮,双手肮脏。家母没边没沿地比较、告诫,让人怒气冲天:“看看这些可爱的孩子,他们温文尔雅,可你是个无法对付的野小子。”此类告诫令人激动,我决定揍扁那男孩,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母亲对遭此横祸怒火中烧,赶忙到家母那里言辞激烈地抗议我的暴行。家母因此震惊,声泪俱下,我还从未经历过她如此长篇累牍地训话,自己没有意识到过失,而是满足地回顾所作所为,因为似乎有点抵消了我这个外人在本村的格格不入。家母大为光火,我深受触动,懊悔不已,缩到家里那架老旧拨弦古钢琴后面我的小桌旁,开始玩积木。良久,一片寂静。家母退回窗边位置织毛线。我听见她喃喃自语,从耳朵里刮到的只言片语可以推断,她放不下那件事,但这次意思相反,听上去好像有点为我申辩。突然,她大声说道:“当然也根本不该养着这么一群小崽子!”我也忽然知道,她说的是捯饬过的“猴崽”。她至亲的兄弟是养狗的猎人,总是说育狗、杂交、品种与下崽。我松了一口气,断定连她也认为这些可憎的孩子是劣等杂种,所以,她的训话当不得真。但我当时就知道,得默不作声,绝不能洋洋得意地责备她:“瞧,你的看法也跟我的一样。”——因为她会愤怒地回敬道:“臭小子,怎么能给你妈编派这样的粗话!”我由此推断,想必先前已经有过一串类似经验,我却忘了。
讲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开始怀疑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事,表明家母的二重性。有一次吃饭时说到,某些圣歌多么无聊,说到是否可能修改圣歌集时,家母嘟囔道:“啊,你是我的爱,你这该死的至福。”我又跟先前一样,装得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虽有胜利感,还是小心避免张扬。
家母身上两种人格相去甚远,所以我孩提时常做关于她的噩梦。白天,她是可爱的母亲;夜间,她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于是,她如同先知,又是怪兽,仿佛熊穴中的牧师,古远而寡廉鲜耻,像真相与天性一样无羞恶之心。她就是我所称“天心(natural mind)” 的化身。
我在自己身上也看出一些这种古远天性,它赋予我并非总是惬意的天赋,识别人和事物的本来面目。如果不想承认某事,就蒙蔽自己,虽然可能受骗,但其实确知情况如何。“符合实际的认识”基于本能,或者依据与他人神秘互渗。可以说,是“背后之眼”在公事公办地观察。
后来遇到奇事时,我才更好地领会这点,如我曾讲述一个不相识者的生活经历。那是在我妻子一名女友的婚礼上,我根本不认识新娘及其家人。吃饭时,坐在对面的是中年美髯公,有人介绍他是律师。我们起劲地谈论犯罪心理学,为了回答他某个问题,我想出了一个案子,添枝加叶。我还在说着,发觉对方神色大变,座中静得出奇,我狼狈地打住话头。谢天谢地,我们已经在吃餐后点心,我不久就起身走入旅馆大堂,溜到一角,点燃一支烟,试图考虑是什么情况。此刻,来了同坐一桌的一名先生,对我指责道:“您怎么会如此冒失?”——“冒失?”——“对,您讲的这个故事!”——“这可是我虚构的!”
情况表明,我讲述了对面那个人的故事,包括所有细枝末节,这让我大吃一惊。此刻,我还发现自己想不起从头到尾讲述过程中的任何一句话,至今依旧难觅整个故事的踪迹。海因里希·乔克 在其《自省》中描写了一次类似经历,他在一家小饭馆揭穿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是小偷,因为他的内心之眼发现后者有偷窃行为。
我平生常常忽然知悉的确根本不可能得知之事,觉得好似自己想起知情之事。家母亦有类似情况,她不知自己说过什么,而像是一个绝对权威的声音正好说出适宜之言。
家母多半认为我远比实际年龄老成,像对成年人一样跟我说话。看来,她把不可能告诉家父的一切都跟我说了,使我过早成为熟悉她百忧千虑的知己。大约十一岁时,她告诉我涉及家父的一件事,令我惕虑。该怎么办,我绞尽脑汁,得出的结论是,得向家父的某个朋友讨教,听说他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我未对家母透露片言只语,就在一个无课的下午进城,按响了这位先生家的门铃,开门的女仆说主人外出了,我失望、郁闷地又回家了。但我倒可以说,他不在家是特别神佑(Providentia specialis)。随后不久,家母在谈话时又重提此事,这次她的讲述截然不同、无关紧要得多,一切都是障眼迷雾。这让我深受打击,心想:你是驴,相信此事,呆头呆脑地当真了,差点闯祸!——从那时起,我决定,把家母所告知之事打对折。对她的信任有保留,而这每次阻止我把萦怀之事告诉她。
但有的瞬间,她的第二人格爆发,而她那时所言总是“说到点上”,而且符合实际,我为之颤栗。若此时抓住家母的话不放,我就会有对话者了。
家父的情况却不同,我本该把自己的宗教麻烦对他摆明并向他求教,但没这么做,因为我似乎知道,出于值得尊敬的原因,由于他的职务,他会不得不回答什么。不久之后就证实了这一猜测多么在理,家父在教无聊透顶的坚信礼课程。一次,我在翻阅《教理问答书》,要找出听上去不多愁善感、还不会难懂、无趣的关于“我主耶稣”的阐述。我就碰上了关于上帝三位一体的段落,这就是激发兴趣之事:一种统一同时是三位一体。这是一个问题,它的内在矛盾吸引了我。对我们要讲到此问题的那一刻,我迫不及待。时候到了,家父说道:“我们现在该讲三位一体了,但要跳过,因为其实我不明就里。”一方面,我钦佩家父的诚实;另一方面,却深感失望,心想:果不其然,他们一无所知,也无所思虑。那我能说什么?
我在显得善于思考的某些同学那里试图旁敲侧击,但徒劳无益,没有共鸣,倒有诧异,这令人警醒。
虽然无聊,我还是竭尽全力强迫自己不加领会就信仰(似乎与家父的态度相应),准备参加寄托着自己最后一线希望的圣餐礼。虽只是纪念餐,对1890-30=1860年前谢世的“我主耶稣”的纪念活动,但他可是做了某些暗示,如“领受吧,食用吧,这是我的躯体”,意指圣饼,我们食之当如食本为肉身的圣体,我们同样当饮本为圣血的酒。我领会了,我们应以此方式把他摄入体内。不过,这让我觉得显然不可能只有一项重大秘密隐藏其后。在家父似乎极为看重的首次圣餐仪式上,我会亲身体验,对圣餐的准备主要在此期待上。
按惯例,我的教父是一名教堂执事,沉默寡言的老人让我心怀好感,常在作坊看这名造车匠人在车床旁用木匠斧灵巧劳作。他身着礼服大衣,头戴大礼帽,郑重其事地来领我去教堂。家父身穿熟悉的法衣,立于祭坛之后,朗读着祈祷书中的祷词。祭台上有放着小面包块的大盘。依我看来,面包出自那个面包师之手,他提供的面包乏善可陈、寡淡无味。从一把锡壶里把酒注入锡杯,家父吃一小块面包,饮一口酒,把杯子传给一名老翁,我知道事先从哪家酒馆打的酒,觉得大家都拘谨呆板、郑重其事、无动于衷。我紧张地注视着,却看不出、猜不到,他们身上是否发生了什么特别之事,就像所有教会仪式、洗礼、葬礼等等一样。我的印象是,此处做了什么,以合乎传统的方式实施了什么。连家父也似乎努力首先中规中矩地行事;还要抑扬顿挫地说话得体或诵读合宜。无人提及耶稣死后已有1860年,在其他纪念活动上可是突出这点的。我看到无悲无喜,鉴于受纪念人物的非凡意义,感觉这一纪念活动在任何方面都羸俭异常,与世俗周年大庆绝对不可比肩。
突然就轮到我了,面包吃起来淡而无味,不出所料,只抿了一小口的酒又淡又酸,显然不是上好的。然后是终祷,大家向外走去,既不闷闷不乐,也不心怀喜悦,而是面部表情告诉人:“好了,就这样了。”
我随家父回家,强烈意识到自己头戴黑色新毡帽,身穿黑色新西服,它都快成礼服大衣了,那是加长的夹克,下摆向内放宽成两片,中间是开衩,口袋里可以放手绢,我觉得表示男子成年。我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提高,隐约加入男子汉的行列;今天午餐还有特别的珍馐佳肴。我会整日穿着新装四处溜达,否则会没着没落,根本不知是何感觉。
不过,在随后几天中,我逐渐明白,什么也没发生,虽曾到达有所期待(不知是何)的宗教入门顶点,但什么都没出现。我知道,上帝可能让我遭遇闻所未闻之事、火与超凡之光,但至少对我而言,这场纪念活动丝毫不见上帝的踪影。虽然说到他,但只是言辞。即使在其他人身上,我也未曾感知不知所措的绝望、深受感动和喷涌的圣宠,这些对我而言是上帝的实质。“领圣礼(communio)”、集于一身或者合一无迹可察。与谁合一?与耶稣?他可是死于1860年前的一个人。为何要与他合一?他号称“圣子”,似乎就像希腊英雄那样是半神,那凡人如何能与他合一?人称此为“基督教”,但依我对上帝的体验,这一切的确与他无关。而一清二楚的是,是耶稣那人与上帝有关;宣扬了上帝作为好父亲爱人、善良之后,他在客西马尼园和十字架上绝望了,但他于是也看到了上帝的可怕,我可以理解。但为何还要有用如此面包、此等酒的这场寒酸的纪念活动呢?我慢慢明白,圣餐是灾难性的经历,以一无所获收场,更有甚者,是惘然若失。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参加这种仪式了。对我而言,它并非宗教,是上帝缺位。教堂是不可再接触之地,于我而言,那里没有生命,而有死神。
对家父的强烈同情裹挟了我,我对他的职业、他的人生的悲剧性恍然大悟,他确与拒不承认的死神搏斗。他和我之间裂开一道深渊,而我看不到跨越这条无尽鸿沟的可能性。父亲可亲可爱,豁达大度,在许多事上听我自便,从未专横以待,我不能把他推入那种绝望、那种亵渎神明的境地,即便它们为经历圣宠所需。只有一个神能这么做,我不得造次,这太不人道。我想,上帝不近人情。不让人性靠近他,这是他的伟大之处。他善良而可怕,兼而有之,因此是巨大的危险,面对它,人当然试图自救。人一厢情愿地依附于他的爱与善良,以不至于落入诱惑者与毁灭者之手。耶稣也注意到这点,所以训诫道:“别诱惑我们。”
我与教会、与所了解的人类环境一致,这让自己伤透脑筋,觉得遭受了生平最大挫折。我觉得宗教观是与这一切唯一意味深长的关联,它土崩瓦解,亦即我再也不能苟同普遍的信仰,反倒发现自己陷入不可言宣之事,陷入不可与人共有的“我的秘密”。这很吓人而且(最糟糕的是)粗俗可笑,是魔鬼的笑声。
我开始冥思苦想:该对上帝有何看法?我并未自己突然想到上帝、大教堂,更别提三岁时侵袭我的那个梦,是比我的意志更强烈的意志把两者强加于我。是自然在我身上做了此事?可自然无非就是造物主的意志。为此谴责魔鬼也无济于事,因为它也是上帝的创造物。仅有上帝是实际存在的,是破坏之火,是无法描述的恩宠。
圣餐失灵了?是我失败了?我严肃认真地做了准备,希望经历圣宠与启悟,但什么都没发生,上帝依旧缺位。为了上帝的缘故,只要教会、家父和其他所有人的信仰代表这个基督教,我就觉得自己与它们格格不入。我自外于教会,悲哀萦怀,笼罩了开始大学学业之前的所有岁月。
有什么书能够告诉我,关于上帝,人都知道些什么,我开始在家父的藏书中寻找那些书,藏书虽少,当时却显得可观。起先只找到传统观点,但并非我所寻求之事,也就是独立沉思的作者,直到遇见比德尔曼1869年所作《基督教教义学》。看来有人自己深思熟虑,自有主见。我获悉,宗教是“人自我关涉上帝的思想行为”。这使我很抵触,因为自己把宗教领会成上帝对我所做的事;宗教是上帝的行为,我简直是听其摆布,因为他是强者。我的“宗教”与上帝就没有通情达理的关系,因为我对上帝知之甚少,怎么可能以这样的事为依据?所以,要与上帝有缘,我就必须更多了解上帝。
在《上帝的本质》一章中,我发现,上帝表示自己是“神人同格”,“可以比照人的自我作想象,而且是独一无二、简直超凡脱俗的自我,全世界就是它”。
据我对《圣经》的了解,这一界定似乎确实。上帝神人同格,是宇宙的自我,正如我是本人心灵与躯体外表形态的自我。此处,我却遇上了巨大的障碍:神人同格的确可能是一种特征。特征不是其他事,就是说,属性是特定的。但若上帝是一切,他如何还能拥有可区别的特征呢?但若他具有一种特征,则他只能是主观受限世界的自我。而他有怎样的特征或者怎样的位格呢?一切确乎系于此,因为否则无法以他为依据。
我竭力抗拒比照本人的自我去想象上帝,这让我觉得即使不是渎神,也是狂妄无比,反正觉得“自我”是难以把握的事实。首先,对我而言,这个因素有两个自相矛盾的方面:头号自我与二号自我;再者,这种形式与别种形式的自我是极其狭隘之事;它受制于一切可能的自欺、迷误、情绪、情感、热情与罪孽,负多胜少。它幼稚、虚荣、自私、执拗、需要呵护、贪婪、不公、敏感、慵懒怠惰、不负责任,诸如此类。遗憾的是,它缺乏我艳羡赞赏的别人身上的许多美德与天赋。难道我们就要按照这种类比去想象上帝本质?
我孜孜不怠地寻找上帝的其他特性,发现它们也都是我从坚信礼课中已经了解的。我发现,根据第172条“上帝超凡脱俗最直接的表现首先是负面的,‘人看不见他’,诸如此类;其次是正面的,‘他居于天国’,诸如此类”。这是灾难性的,因为我马上想起渎神的图景,上帝直接或间接(通过魔鬼)把它强加于我。
第183条教导我,“与合乎道德的世界相比,上帝超凡脱俗的本质”在于其“公正”,其公正不仅是“判决”公正,而且“标志其神圣本质”。我希望在这一条中对上帝的暗事阴私有所闻知,它们让我折腾,要闻知他的报复心、危险的气性、对处于自己无限威力之下受造物做出令人费解的举止。凭借其万能,他必定知道它们多么不顶用。但他还要引诱它们,或者考验它们,虽然一开始就知道实验的结局。——是啊,上帝的特征是什么呢?如此行事的人物是什么呢?我不敢想象,接着竟然读到,上帝“虽则独来独往,除了自己,本身无需什么”,“由于自己要称心满意”而创世,“使自然界充满他的善意”并“意欲用他的爱充盈合乎道德的世界”。
起先,我反复琢磨“称心满意”这个令人讶异的词,对什么或者对谁称心满意呢?显然是对世界,因为他称誉自己的日常工作,但我从未领会的恰恰是这点。当然,世界美好无比,但也同样令人生畏。乡间小村,人稀事少,对“老、病、死”的体验比别处更深入、详细、不加遮掩。虽还不满十六岁,我对人和动物生命的实情司空见惯,在教堂与课堂上听够了世界的疾苦与堕落。上帝至多能在天堂感受到称心满意,但即使在那里,他自己确实也设法让这种美妙不能持续过久;在伊甸园置入危险的毒蛇——魔鬼真身。他对此也称心满意吗?我深信不疑的是,比德尔曼不这么认为,由于宗教课越来越显眼地那般无的放矢、漫不经心,他干脆信口开河,劝人虔敬,根本不曾察觉自己在胡说什么。我本人虽然不假定上帝残忍地对人与动物无辜受苦受难感到心满意足;但觉得绝非荒谬的是设想他有意创造一个充满对立的世界,其中一物吞噬另一物,向死而生。自然规律“奇妙的和谐”更让我觉得是勉力抑制的混乱,而“永恒的”星空与定轨明显是无序无谓的偶然事件叠加,因为所谓星座其实根本看不见,只是些任意组合。
我依然觉得捉摸不透或者极其可疑的是,上帝在何程度上使自然界充满他的善意。这显然又是不得思考、不得不信的那些要点之一。若上帝是“至善”,为何他的世界、他的受造物如此不完美,如此堕落,如此值得怜悯?我想,显然是让魔鬼捅了一刀,搞乱了。但魔鬼也确乎是上帝的受造物,我就得查阅关于魔鬼之事,它似乎还很重要。我又打开我那本教义问答书,寻求解答这个令人焦灼的疑问,找寻疾苦、欠缺与恶的缘由,一无所获。这太过分了,这本教义问答书显然无非是高谈阔论,更有甚者,是愚蠢至极,只会掩盖真相,我失望乃至愤慨。
但某时某地想必的确会有人像我一样探寻真相,他们理性思考,不愿自欺欺人,不想否认世上疾痛惨怛的现实。恰在此时,家母,也就是说她的二号人格突然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该读读歌德的《浮士德》。”我们有歌德最后审订的精美作品集,我找出《浮士德》,好似一股异香涌入心田,心想,总算有人认真对待魔鬼,甚至与敌手血盟,后者有威力打乱上帝创造完美世界的意图。我对浮士德的行为方式感到遗憾,因为依我之见,他不会如此主观片面、一叶障目,倒应该更睿智,更有道德!如此轻率地输掉自己的灵魂,我觉得幼稚。浮士德显然是个虚浮之人!我还感觉事情的重心与要点主要在梅菲斯特身上。如果浮士德的灵魂下地狱,我不会抱憾,不会替他可惜。说到底,我根本就不喜欢“受骗魔鬼”,梅菲斯特什么都是,但不是笨鬼,不可能让呆头呆脑的小天使牵着鼻子。我觉得梅菲斯特在截然不同的意义上受骗了,他没有得到言之凿凿的重视,而是浮士德这个有些轻佻浮夸、品行不端的家伙一路行骗至冥河彼岸。彼处暴露出他的稚气,但我觉得他不配了解惊天秘密。我还会让他尝尝炼狱的滋味!我发觉真正的问题在梅菲斯特身上,他的形象挥之不去,我朦胧预感与玄牝之门(玄妙母性)的奥秘有关。无论如何,梅菲斯特和结尾时识破天机一直是我意识世界边缘的一次美妙神秘经历。
我终于证实,还是有人或者曾有人看到恶及其包罗世界的威力;更有甚者,即恶在救赎人脱离蒙昧和苦难时扮演的角色神秘莫测。就此而言,歌德成为我的先知,但不能原谅的是,他轻而易举用花招(tour de passe-passe)转眼间了结了梅菲斯特,这让人觉得过于学究气、过分轻率、不负责任。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对恶轻描淡写,如此蛊惑人心,连歌德也沦为牺牲品。
阅读时,我发现浮士德类似哲学家,虽则他回避哲学,显然还是从哲学中学会了乐于接受真理。在那之前,我对哲学几乎无所听闻,此时似乎依稀升起新希望,料想或许有哲学家深思熟虑过我那些疑问,可以给人开悟。
家父的藏书中没有哲学家的书,因为他们有思想,就令人起疑,所以我不得不将就使用克鲁克1832年第2版的《普及型哲学简明词典》,随即专注于关于上帝的条目。令人不快的是,它以“上帝”一词的词源开始,说该词“无可争辩地”源于“良善”,表示“最高存在者(ens summum)或至善(perfectissimum)”。它还写道,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亦不能证明上帝理念是先天的。上帝理念就算不是行动,从一开始仍是人身上的力量。无论如何,我们的“思想力在能够生发如此崇高理念之前”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
这种解释令我出离惊讶,自问这些“哲学家”怎么了。他们对上帝的了解显然只是道听途说。神学家可就不同了,他们至少肯定,存在着上帝,即使他们所做关于他的陈述相互矛盾。这个克鲁克说话拐弯抹角,但可以清楚看出,他其实想声称坚信存在着上帝。为何他不直说呢?为何他做得好像确实以为,在某个发展阶段上才能“生发”上帝理念呢?据我所知,赤身裸体在森林里游逛的野人确实也有此类理念,这些人可并非坐下来“生发上帝理念”的“哲学家”。连我也确实从未“生发过上帝理念”。当然,人们无法证明上帝,因为比如一只网衣蛾吃了澳大利亚羊毛,如何能向另一只网衣蛾证明有澳大利亚这个地方呢?上帝的存在不取决于我们的证据。我究竟如何确定有上帝呢?在这方面,别人确实把想得到的都对我讲了,可我其实什么都不会相信,没有什么让我信服,我的理念绝不源于此。而且确实不曾有过什么理念或者臆想之事,并非有人想象、编造某事,事后就会相信此事。例如,我总觉得“我主耶稣”的故事可疑,从未真正相信过。不过,别人把它强加给我,甚于把“上帝”强加于我,多数情况下,只是隐约显示有上帝。为何对我来说,上帝是不言而喻的呢?砖瓦落到头上,自己是否有错,显而易见,为何这些哲学家做这样的事,似乎上帝是理念、一种任意假设,可以“生发”于显而易见存在上帝之处呢?
当时,我豁然开朗,至少对我而言,上帝是最为肯定、直接的体会。我可没有杜撰那个可怕的大教堂的故事。相反,有人把它强加于我,极为残忍地强迫我思考它。但过后,我蒙受了无以言表的圣宠。
我得出结论,哲学家显然有什么不对劲,因为他们稀奇古怪地设想上帝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讨论的假设。我还觉得极其不满的是,关于上帝见不得人的行为,我没发现有什么观点和解释。我觉得,还是理应在哲学上关注、考察这些,它们确实是个问题,我很明白,这个问题必定让神学家犯难。所以,更加令人失望的是,哲学家似乎对此根本不知。
因而,我转到下一条目,也就是关于魔鬼的段落。那里写道,如果把魔鬼想成原本是恶毒的,就会陷入明显的矛盾,也就是陷入二元论。所以,最好假设魔鬼原本是上帝造出的善良的生灵,因高傲才堕落。令人心满意足的却是,作者指出这一主张已经预设了它意欲解释的恶,也就是高傲。此外,说恶的起源“未及解释且不可解释”,对我意味着:他像神学家一样不想深思此事。关于恶及其起源的条目同样让人不明就里。
经历较长时间的中断后,此处相关讲述所涉及的发展过程持续了几年,最终发生于我的二号人格身上且绝对秘密。我未经家父同意,只是悄悄地用他的藏书钻研这些,其间,一号人格倒是畅通无阻地阅读了格斯泰克尔的全部小说以及经典英国小说的德译本。同样,我开始阅读德国文学,首先是经典作品,课堂毫无必要地对不言而喻之事做诘屈聱牙的解释,只要这些解释尚未败人兴致,我就阅读经典作品。我毫无计划,广泛涉猎戏剧、抒情诗、历史,后来博览自然科学作品。阅读不仅有趣,而且也给我提供了宜人的消遣。二号人格的活动让人日益抑郁,因为我在宗教问题领域就是不得其门而入,而在偶尔敞开此类门户之处,我遭遇的是失望。其他人似乎确实都在别处。我虽对自己确信不疑,却自觉茕茕独立,多想与人谈论此事,但哪儿都找不到切入点,相反,感到对方诧异、猜疑、害怕面对我,令我哑口无言。这让我郁闷,不知该如何看待此事,为何无人跟我有类似经历?为何在其他精深广博的书籍中也只字不提?我是唯一有此经历者吗?为何我该是独一无二的呢?我从未想过自己大概精神错乱了,因为觉得上帝的光明与黑暗是事实,虽感觉沉重,仍可理解。
身陷“独一无二”中,感觉是危险的,因为独一无二意味着遭孤立,我不喜欢别人不公地把我看成替罪羊,孤立让自己更加不快。此外,还发生了让我久久难忘的事。在德语课上,我其实属于中不溜,因为自己对教学内容,尤其是德语语法、句法根本提不起兴趣,又懒惰又觉得无聊。作文题目往往让我觉得浅薄甚或幼稚,我的文章跟它们吻合,或者浮皮潦草或者别扭勉强。成绩中游,蒙混过关,这甚合我意。因为我大体上倾向于千万别引人注目,各方把我推入这种“该死的孤家寡人”境地,我要不惜代价摆脱它。虽则穷人家小子愚蠢、没文化,常常激怒我,我还是同情他们,他们跟我一样出身卑微,经常也是弱才。但另一方面,他们给我提供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好处:我显得懵懵懂懂,不让人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的“与众不同”逐渐使我产生不招人待见,甚至瘆人的感觉,我想必有自己意识不到、令人反感的品质,把老师、同学从我身边推开。
如下事件如霹雳般说明了这种情境:有一道作文题,让我例外地感兴趣,因此,卖力地投入其中,做出一篇自己觉得缜密周到、极为成功的文章,期望至少名列前茅,因为拔得头筹会引人注目,我绝不希望如此,但期盼位居其后几名。
老师按优劣顺序讲评作文。首先是班上头名的作文,这没问题。然后是其他人的作文,我空等着自己的名字,它就是不出来。我想,自己的作文还会差到在拙劣作文之下,这太不可能了。究竟怎么了?还是我最终参赛不计名次,也就是以难堪至极的方式引人注目并遭孤立?
作文全部讲评完了,老师歇了口气,然后说道:“现在我还有一篇作文,荣格的那篇,写得顶呱呱,我本愿意评它第一,但可惜它弄虚作假。你从哪儿抄来的?说实话!”
我又惊又怒,大发雷霆,叫道:“我没抄,相反,我特别下了功夫写出一篇好作文!”他却冲我喊道:“你撒谎!你根本写不出这样一篇文章。没人会信。哎,你从哪儿抄的?”
我徒劳地申明自己是清白的。老师不依不绕,答道:“可以告诉你,要是知道你从哪儿抄的,就开除你。”他扭头而去。同学们向我投来的目光让人心里嘀咕,我惊恐地看出,他们想的是:“噢,是这么回事!”我的赌咒发誓得不到共鸣。
我觉得自己从现在起背了黑锅,能够让我摆脱“与众不同”的条条道路都断了。我深感失望、伤心,发誓报复老师,要是有机会,当时就会发生拳头当道时代的事。到底如何能够证明自己没抄袭呢?
连续几天,我脑中都在反复琢磨这件事,一再得出结论,自己无能为力,任凭不可知的恼人命运摆布,它给我打上说谎者、骗子的烙印。先前不懂的许多事,现在明白了,比如家父询问我在校的表现,一个老师为何说:“嗐,他就那么不上不下,但很努力。”以为我比较蠢笨、肤浅,这其实没让我生气。但让我暴怒的是,有人相信我会骗人,由此在道德上毁掉我。
我的悲哀和狂怒眼看就要失去节制,但我之前多次观察到的事,这时发生了,突然归于平静,宛如对着喧闹盈室的屋子关上了隔音门。仿佛有不动声色的好奇心向我袭来,问道:此处究竟怎么了?你可是激动了!老师当然是蠢货,不懂你的个性,也就是跟你一样不怎么懂你的本性。所以,他跟你一样狐疑。你猜疑自己和他人,因此把自己归入简单、幼稚、一眼可看穿者之列。人迷惑不解时,就会激动起来。
由于有这种客观、实事求是的省察,我想起与另外那种考虑有相似之处,我不愿想遭禁之事时,那种考虑就断然开始了。当时,我确实还看不出头号与二号人格之间的差异,还把二号人格的世界当作我个人的世界。不过,总是隐隐感觉还有不同于我自己之事,好似来自广阔天体世界和无穷空间的气息触动了我,或者好像一个精灵隐身遁形,举步入室,这个精灵早就消逝,可是永在眼前,直至无始无终遥远的未来。此类突变环绕着神灵的光晕。
我当时绝不可能如此表达,自不待言,不过,我并非现在把什么置于自己当时的意识状态,而只是尝试用自己现今的办法去澄清当时的朦胧世界。
此处所描述的事件过去几个月之后,同学给我加了个绰号“始祖亚伯拉罕”。一号人格理解不了此事,觉得愚蠢可笑。在内心深处,我却觉得,这有点戳到我的痛处了。对我身世的各种含沙射影让我难堪,因为读书越多,对城里世界越熟悉,就越加剧我的印象,自己现在了解的现实,属于事物的另一种秩序,不同于与我在乡间一同发展的那种世界观,那种世界观在河流与森林之间,在动物与人之间,在阳光照耀的小村里,风起风过,云卷云舒,暗夜笼罩,充满不明事物。那不只是地图上的某地,而且是神界,规定如此,充满隐秘意味。人们看来不知此事,而动物对此早就没了感觉。这点可见于母牛的目光悲哀失落,马匹的眼神听天由命,忠犬依人,甚至见于猫举止自信,它们把房子和仓库选作居所和狩猎场。我觉得人像动物一样,也是不自觉的,瞥向地面或仰望树木,要看看有什么可用,作何之用;人像动物一样群集、交配、争执,看不到他们居住在宇宙中,在神界中,居于永生之地,彼处一切方生即死。
我爱一切恒温动物,因为它们与我们是近亲,与我们一样无知;我爱它们,因为它们跟我们一样有灵魂,而我相信,我们本能地理解它们。我想,它们确实跟我们一样经历悲喜、爱恨、饥渴、焦虑与信任,这一切都是生存的本质内容,例外的是语言、敏锐的意识、科学。我虽然赞叹传统方式的科学,但发现它可能疏离神界并且堕落,动物做不出这些事。动物是忠诚可爱者,是恒定不变、值得信赖者,但我比以往更加对人有猜疑。
昆虫并非“道地的”动物,而冷血脊椎动物构成通往昆虫之途上不甚受人重视的中间阶段。此类生灵是人观察与收藏的对象,是稀罕品,因为它们异样、非人,宣示非人化的生灵,与植物而非与人更亲近。
有了植物,神界在尘世就显得直言不讳,似乎有人窥探满以为无人注意的造物主,看他如何制作玩具或装饰品。与此相比,人与“道地的”动物是独立了的上帝粒子,因此,它们可以依己之愿游走或选择居住地。植物界则受制于其生长地的兴衰,它不仅表现出神界之美,而且表达出神界的想法,不抱什么企图,没有背离。尤其是树木神秘莫测,让我觉得直接体现了生命令人费解的意义。因而,人在森林里最为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深意和骇人的影响。
我了解哥特式大教堂时,增强了此印象。但宇宙与混沌、意义与无意义、无主体的意向与机械规律性无穷无尽,于此隐藏在石头中。石头含有关于存在的深不可测的奥秘,它本身也是关于存在的深不可测的奥秘,是精神的化身。我暗中觉得这正是与我与石头相近之处:死者与生者中都有神性。
我已经说过,自己当时不可能以直观的方式表述感情与推测,因为它们发生于二号人格中,而我积极领会的自我——头号人格表现被动,属于往昔的“老人”范围。很奇怪,我不假思索地遇到他,体会了他的影响,他在场时,头号人格就暗淡得不复存在,而日益与头号人格同一的自我掌控场面时,如果确实想得起来,“老人”就是遥远而不真实的梦境。
十六到十九岁,两难困境的云雾慢慢散去,抑郁的心情由此好转,头号人格益发清晰地凸显。学校与城市生活占有我的精力,增多的知识也逐渐穿透或者压抑了预兆不祥的灵感世界。我开始系统地关注意识到的问题,所以,阅读了哲学史小引,由此概观了一切已经想到之事。我满意地发现,自己的许多灵感在历史上有相似者。虽然苏格拉底式的论据冗长,我还是特别喜爱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和柏拉图的看法,它们如画廊一般美丽而有学究气,但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在爱克哈特大师身上,我才感到生活气息,虽然不会完全理解他。基督教经院哲学让我无动于衷,而圣·托马斯的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唯理智论让我觉得比沙漠更无生气,心想,他们都想用逻辑绝招强求未曾领受而且也并非确知的事。他们意欲在的确涉及经验之处给自己证明信仰!我觉得他们如同只道听途说有像却不曾眼见之人。他们就试图用论据证明,出于逻辑原因,必定有这些动物,它们必定天生如此。我起先接受不了18世纪的批判哲学,原因容易理解。黑格尔吓退我是因为他的语言既狂妄又艰涩,我以不加掩饰的怀疑审视这种语言,觉得他仿佛一个人锁在自己的字词大厦里,还神情骄傲地在自己的监狱里散步。
我所做探索的重大发现却是叔本华,他是首个言说世界痛苦者,它显而易见、纠缠不休地包围我们,他言说迷乱、激情、恶,其他人好像都几乎不重视恶,总想把它化解在和谐与情有可原中。在此情况下,总算有人有勇气洞见到,世界根基情况不妙。他既不言说创世天意大慈大悲、大贤大智,亦不言说受造者的和谐,而是说明,充满痛苦的人类历史进程和自然的残酷性基于一个错误,也就是创世意志的盲目性。我觉得自己早先的观察印证了这点,我观察到鱼得病、奄奄一息,狐狸一身癞皮,鸟冻馁而死,鲜花点缀的草地掩盖了无情悲剧:蚯蚓受蚂蚁折磨而死,昆虫相互撕扯成碎片,诸如此类。但即使在人身上的经验教给我的也完全不是相信人本善、有德性。我太了解自己了,知道本人与动物可以说只是程度有异。
我毫无异议地赞同的是叔本华对世界所作的悲惨描摹,而非他解决问题之道。我肯定,他说的“意志”实指上帝——造物主,并且说上帝是“盲目”的。因为我凭经验知道,上帝不受渎神的言辞伤害,相反,甚至可能要求有这种言辞,为的是不仅感觉人的光明、积极面,而且感觉人的阴暗与抗神,所以,叔本华的见解并未引起我的异议,我认为它是经事实辨明的判断。但更令人失望的是他的想法,即为了促使盲目意志逆转,智力只需给盲目意志递上上帝的画像。因为意志确实是盲目的,它怎么能看到这幅画像呢?即使它能够看到画像,为何就会由此说动它逆转呢?因为画像会给它展示的恰是它确实所愿之事。而什么是智力呢?它是人类灵魂的功能,并非镜鉴,而是无穷小的小镜,孩童把它对着太阳,期待反射阳光。我觉得这完全不恰当,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叔本华怎么会想到此类理念。
这促使我更透彻地研究他,他与康德的关系让人印象日益深刻。因而,我开始阅读康德这位哲学家的著作,尤其是《纯粹理性批判》,为此颇费思量。我的努力有所值,因为自己相信发现了叔本华体系的根本错误,他犯了死罪,做了形而上学的陈述,也就是把一个单纯本体(nooumenon)、“物自体”实体化并加以认定,这得之于康德的认识论,对我而言,后者或许意味着比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世界观更大的点拨。
这种哲学上的提高从十七岁一直持续至学医岁月,它的后果是我对世界与生活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我以前羞怯、胆小、多疑、苍白、瘦削,身体好像时好时坏,现在在任何方面都胃口大开。我知道要想什么,就动手去取,显然也变得更易接近、更健谈了。我发现,贫穷并非短处,远非痛苦的主因,跟衣衫褴褛的穷小子相比,富家子弟绝不占上风,幸福与否的原因比零用钱的多寡深刻得多。我比之前结交了更多好友,感觉脚下更踏实,甚至有勇气坦率言说我的想法,但很快得知,这却是令自己后悔不已的误解。我不仅遭遇诧异或者嘲讽,而且遇到怀恨拒绝。令人最为惊讶、不快的是,发现某些人视为我牛皮大王、“活宝”。连以前的骗子嫌疑也再现了,即使形式略微不同。又是一道作文题激起我兴趣,因此,我特别上心地写了作文,细致入微地推敲文笔,结果令人沮丧。老师说,“这里是荣格的一篇作文,绝对出色,但如探囊取物,看得出花在上面的认真劲和气力多么少。荣格,我可以告诉你,你这样轻率,过不了日子。生活就需要严肃、认真、用功、努力。你看看D的文章,他没你出色,但他诚实、认真、勤奋,这是生活成功之道。”
我的挫败不像第一次那么深重,因为虽然情非得已,老师对我的作文还是印象深刻,至少没有断言我剽窃。我虽然对他的指责提出抗议,但用来打发我的话是:“根据《诗艺》(Ars Poetica),虽然觉察不到成诗之难的那首诗最佳,但你的作文不是这种情况。你蒙不了我,它只是草率、不费气力地一挥而就的。”我知道,文中有一些妙绪,却根本不入老师的法眼。
此事虽使我恼怒,但同学中的怀疑对我分量更重,因为它们恐怕要把我抛回先前的孤立与抑郁。因什么而招致如此诬蔑,我伤透脑筋,小心打探后得知,别人不相信我,是因为自己常常信口发表议论,或者提及据说我确实根本不可能知晓的事物,比如据说我给人的印象是,好像对康德和叔本华略懂一二,或者对学校里的确根本“不会有”的古生物学略有所知。这些惊人的结论向我表明,其实所有迫切的问题都不属于日常生活,而是如我的高度秘密一样属于神界,最好闭口不谈。
从那时起,我避免在同学中提及这种“玄学”;在成人中,我不知可以与谁交谈而不必担心别人以为我是牛皮大王或者骗子。身上有两个世界相隔,我尝试结束这种分离,却受阻而停滞不前,感觉最为尴尬。一再出现的事件逼迫我脱离自己习惯的日常生活而进入无边无际的“神界”。
“神界”这个说法在某些人耳中听起来多愁善感,对我而言,绝无此特性。属于“神界”的是一切“超人之事”、耀眼之光、昏暗的深渊、无垠的时空中情感淡漠、非理性的偶然世界中极其怪诞之事。“上帝”对我来说是一切,不过并非使人升华。
年纪越大,父母和其他人就越发频繁地询问我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对此,我一片茫然。兴趣把我引向四方,一方面,自然科学以其基于事实的真知极具吸引力;另一方面,与比较宗教史相关的一切都让人入迷,前者中有动物学、古生物学与地理学,后者中有希腊—罗马考古学、埃及考古学与史前考古学,我主要对它们感兴趣。当时却不知,对迥异学科的这种选择多么符合自己的双重天性,在自然科学中,满足我的是具体事实连同其历史初级阶段;在宗教学中,令人满意的是连哲学也探讨的精神难题。在前者中,我惦念的是感官因素,在后者中是经验。自然科学高度符合头号人格的精神需要,对二号人格而言,精神科学学科及历史学科则意味着舒适地上了生动一课。
在此矛盾情形中,我长久找不到头绪。我注意到,大舅不知不觉地把神学推到我身旁,他是家母家族中的老大,是巴塞尔市圣阿尔班区的牧师,在家族中有“小铁人”的诨名。没有逃过他眼睛的是:他跟都是神学家的几个儿子讨论专业问题,我听他们席间谈话时,专注程度何等非同寻常。我完全不能肯定,究竟是否有神学家与高不可攀的大学关系密切,因而比家父更有学问。但从这些席间谈话中,我从未感觉他们研究实际经验,甚至研究如我那类经验,而是只讨论关于圣经记述的学术见解,因为圣经记述关于奇迹的讲述数量众多、不甚可信,让我觉得极其不适。
上文理中学期间,我不仅为每周四都可以在这个舅舅家吃午饭而感谢他,而且为了绝无仅有的一项好处:可以偶然在他家饭桌上听到成年人睿智而理智的谈话。竟有这等好事,对我是重要的经历,因为周遭从未听人谈论学术内容。虽然向家父提出过要求,遭遇的却是令我不解的不耐烦和忐忑不安的抵触。几年后我才明白,可怜的家父不可以思考,因为怀疑撕裂了他内心。他逃避自我,坚持盲目信仰,不得不争得盲目信仰,想要竭尽全力地强求它,所以,不可能把它作为圣宠来领受。
舅舅和我的表兄们心平气和地讨论关于教义的学术观点,范围从教父直至最新神学,在肯定理所当然的世界秩序上显得有理有据。不过,其中根本未出现尼采的名字;而说到雅各布·布尔克哈特的名字时,只勉强有肯定之意,称布尔克哈特“自由化”“思想过于自由”,这就暗指他对万物永恒秩序的看法有点剑走偏锋。据我所知,舅舅完全不知我多么疏远神学,我很抱歉不得不令他失望,但当时从不敢吐露我的问题,因为太清楚由此会对我产生多么不可预见的灾难。我的确两手空空,无以自卫。相反,头号人格坚定地使我尚属寥寥的自然科学知识有所长进,它们完全浸淫在当时的科学唯物主义中。费力牵制头号人格的只是历史课成绩单和我周围似乎无人能懂的《纯粹理性批判》。虽然那几个神学家以称赞的口吻提及康德,不过,他的原理只应用于对手的立场,却不用于自己的立场,我对此也一声不吭。
所以,我跟舅舅全家坐在桌旁时,越来越不自在,习惯性地良心不安,周四成了倒霉的日子。在这个社会安定、精神泰然的世界上,我越来越觉得无以为家,虽则渴望偶尔降下激励精神的雨露。我觉得自己不诚实、堕落,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对,你是个骗子,你撒谎,蒙骗那些对你的确一片好意者。确实不能怪罪他们的是,他们居住在一个社会和精神安稳的世界里,对贫穷一无所知,他们的宗教同时也是有酬职业,他们显然不会考虑上帝如何能够使人脱离自己井然有序的精神世界,并惩罚人去渎神。我不可能对他们解释这些,如果解释就得身背渎神的污点,不得不学着忍辱负重,然而至今不算成功。
我身上的道德冲突加剧,带来的后果是,自己觉得二号人格日益可疑、难受,对这一事实再也不能视而不见了。我试着消除二号人格,但就是不成功,虽然可以在学校里、在同学在场时忘掉它,在学习自然科学时,它也从我身上消失,但一旦独自在家或在大自然里,叔本华和康德还有厉害的“神界”又强势回归,我的自然科学知识也包含在其中,给这幅巨画填充色彩和形象。但作为小插曲,头号人格及为选择职业而操心在19世纪90年代隐没不现,我从历代岁月中徜徉归来时,它们就又出现了,令人沮丧。我亦即头号人格生活在此时此地,迟早要确定愿意选择何种职业。
家父严肃地跟我谈了几次,我可以上大学学点什么,但若在乎他的劝告,那最好别学神学。“你什么都可以当,就是别当神学家!”当时,我们之间已经有一种默契,某些事可说可做,但不表态,比如,他从不质问我为何对做礼拜能逃则逃、不再参加圣餐。我越远离教堂,就越轻松。我惋惜的只是管风琴和圣歌,但一点都不惦念“团契”,对它根本想象不出什么,因为我觉得,出于习惯定期上教堂者,相互的“联系”还少于“俗人”,后者不那么一本正经,但那些人可爱得多,感情朴实,更加随和、快活、热情、诚挚。
可以让家父感到安慰的是,我绝无意成为神学家。我在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之间犹豫不决,两者都非常吸引我。我却开始明白,二号人格并非立足点,其中消除了我的此时此地,我在其中觉得自己是千眼宇宙中的一只眼,但无力在地球上哪怕只移动一块卵石。对此,头号人格勃然而起,想要有所作为,但发现自己处于一时难解的纠结中。显然,我只得静候观望会发生什么。要是当时有人问我想当什么,我往往说是语文学家,暗自设想是亚述考古学和埃及考古学。但其实闲暇时,尤其是放假与家母和妹妹在家时,我研习自然科学与哲学。我跑向母亲叫苦“真无聊,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光早就过去了。假期总是我可以自娱自乐的大好时光。此外,至少在夏天,家父就出门了,因为他几乎定期在萨克瑟恩镇度假。
只有一次,连我也旅行度假去了。我十四岁时,家庭医生要我去恩特勒布赫地区疗养,以改善当时时好时坏的健康状况和变化无常的胃口。我初次独自置身于陌生的成年人中间,借宿在一个天主教神父家里,这对我意味着既发毛又迷人的奇遇。我几乎没跟神父本人打过照面,他的女管家虽然对人爱理不理,但除此之外,绝不是令人不安者。没出什么危险的事情。一名老年乡村医生照料我,他经营一家针对各类康复期病人的旅馆式疗养院。在任何方面,那里都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圈子,土气之人、小公务员与商人,还有巴塞尔市少数几个文化人,其中有一名哲学博士、一名化学家。家父也是哲学博士,然而是语文学家兼语言学家。对我来说,那名化学家倒是极有趣的新鲜事,一名自然科学家,这样一个人甚或懂得石头的秘密!他还年轻,教我玩槌球,但丝毫不透露他那(大概渊博的)知识;我太羞怯、太笨拙还太无知,没能问他什么,但把他奉为自己见过的了解自然科学秘密(或者至少是其中一部分)的头号道地行家。他坐在同一张公用餐桌旁,跟我吃着同样的饭食,甚至偶尔交谈几句,我觉得自己恍若升入成人的领域,也可以参加膳宿公寓的远足活动,印证出我晋级了。在这些机会中,有一次,我们参观了一家烧酒厂,受邀品酒。
但喝了这蜜酒,
霉运就临近……
这句老话毫厘不爽地应验了,几盅小酒下肚,让人亢奋,我觉得自己进入全新而意外的意识状态,无内无外,无我无他,主次不分,无慎无怯。天地,世界和世间一切“飞禽走兽”上下翻滚,合为一体。我醉得满怀羞愧又得意洋洋,如同淹没在沉醉深思的海洋里,由于海浪汹涌而用双眼、双手和双脚抓住一切牢固的物体,以在波动起伏的街道上、在倾斜的房屋与树木之间维持平衡。我想,棒极了,不过可惜偏偏喝多了。此事虽然结局有点悲惨,却仍是对美和感受力的发现和知晓,可惜只是由于自己愚蠢而搞砸了。
在外度假结束时,家父来接我,跟我一同乘车前往卢塞恩,我们在那里登上一艘我尚未见过的汽船,真幸福啊。我对运转的蒸汽机百看不厌,突然听说到菲茨瑙镇了。此地上边有一座高山,家父对我说明,这就是里吉山,还有一条铁路,就是齿轨铁路通上山。我们走向一座车站小楼,那里有世上最奇怪的机车,蒸汽锅炉直立却歪放,甚至车内座位都是歪斜的。家父把一张车票塞到我手里,说:“你现在可以自己坐车上里吉山顶。我待在这里,因为两个人太花钱了。小心,别摔下来。”
我幸福得说不出话来,之前从未见过如此高的大山,此山紧邻我那早已流逝的往昔时光里的火山!我其实已经几乎是个男子汉了,为此次旅行买了与环球旅行者相配的一根竹手杖和一顶英式轻便鸭舌帽,而现在,我登上这座非凡大山了!都不知是自己还是山更厉害了。
蒸汽机车喘着粗气,把我晃上令人眩晕的高处,深渊和远景周而复始地浮现在视线中,最后,我立于山峰,空气清新稀薄,前所未遇,远方辽阔得难以想象,我想,对了,这就是了,世界、我的世界、真正的世界、秘密,没有老师,没有学校,没有无法回答的问题,身处此地而不提问。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道路行走,因为悬崖峭壁阴森可怕。气氛很庄严,人不禁谦恭有礼,文质彬彬,因为身在神界。神在此有形而具体。这是家父曾给予我的最宝贵、最好的礼物。
此印象深到完全抹去了对此后发生之事的记忆。但头号人格在此次旅行时也如愿以偿,在我大半生中,它的印象始终鲜活。我看到自己长大成人、独立,头戴上浆的黑色帽子,握着珍贵的手杖,在卢塞恩湖滨路旁一座令人倾倒、典雅无比的豪华旅馆的露台上,或者菲茨瑙美妙无比的花园里,坐在蒙上朝阳的遮阳篷下铺着白色台布的小桌旁,啜着咖啡,吃的牛角面包上抹着金黄色黄油和各色果酱,盘算着长长夏日的远足计划。喝完咖啡,我从容不迫地缓步踱向一艘汽船,它朝着哥达山把人带到那些山岳的山麓,那些山岳上覆盖着闪光的冰川。
有数十年之久,每当我疲于工作,想要歇息时,就出现这一幻想。其实,我虽然一再对自己许以此番美景,但从未信守诺言。
我这首次旅行一两年之后,跟着就是第二次,可以去看望在萨克瑟恩镇度假的家父,从他那里获悉令人难忘的新消息,他跟那里的天主教神职人员交好,我觉得这是极其勇敢之举,暗自钦佩家父的勇气。我在那里寻访了弗吕利镇、当时受宣福的教士克劳斯的隐居处和遗物,惊讶于天主教徒何以知道克劳斯教士获宣福。或许他还在出没游荡,把此事告诉人们?我对当地风气印象深刻,不仅可以想象可能过此类神职生活,而且也理解这种可能性,同时内心不寒而栗,产生我不知答案的一个疑问:他的妻子儿女如何能够承受,丈夫、父亲是个圣徒?可恰恰某些错误和不足使我觉得家父特别可爱。心想,哟,怎么可能跟一个圣徒共同生活呢?显然,这对他也是不可能的,而他还得因此当隐士。无论如何,从他修道的斗室到他家也不太远。我觉得这主意也不赖,即知道家人在这座房屋里,而我会在稍远的另一独家小楼内坐拥书城,炉火熊熊映着书几,炉中烤着栗子,炉上架着三脚汤锅。作为虔诚的隐士,我也不必再去教堂,而是拥有自己的私人祈祷室。
我从弗吕利再向上走了一段路,如梦游般陷入深思,正要下行,左边冒出一个年轻姑娘苗条的身影,她身着当地服装,面容姣好,蓝色双眸透出和蔼,我们自然而然地一同走向山谷,她年纪大致与我相仿。因为除了表姐妹,我不认识其他姑娘,不知该怎么对她说话,觉得有点尴尬,因而,开始吞吞吐吐地跟她说明,我到这里度几天假,现在巴塞尔上文理中学,以后想上大学。说话间,“命中注定”的特别感觉袭上心头。我想,就是她,就在此刻露面;她就那么自然地与我并肩而行,仿佛我们休戚相关。我从侧面端详她,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有如羞涩又似赞赏,让我尴尬又有点正中下怀。难道可能在此发生命定之事吗?我遇见她,只是偶然吗?一个农家女——难道事情会有戏吗?她信天主教,但或许她的神父就是与家父交好之人?她确实根本不知我是何人。我总不能跟她谈叔本华,说否定意志吧?她似乎的确不令人害怕。或许她的神父不是耶稣会士——那些危险的着黑袍者之一?我也不能告诉她,家父是新教牧师,这会吓着她或者得罪她。更要排除哲学和魔鬼,后者比浮士德重要得多,歌德如此轻蔑地把它简单化了。她在偏远的纯洁之地,而我落入现实,陷入壮丽、残酷的受造物世界,她怎么会受得了?我们之间有一道无法穿透的墙,没有也不可能有相似之处。
我心怀悲哀,退回初我,转换了话题,问她是否南下去过萨克瑟恩镇,天气很好,远处景色也是,诸如此类。
从表面看,此次相遇无足轻重,但内在地看来,它非同小可,不仅让我萦怀数日,而且永志难忘,如同途中的纪念碑留存在记忆中。我当时还处于那种童真状态,生活由毫不相干的个别经历构成。因为谁能揭示从圣徒克劳斯引向俊俏姑娘的命运之线呢?
那时,我身上充满了观念之争,一方面,叔本华和基督教就是不合拍,而另一方面,头号人格想摆脱二号人格的压力或者忧郁。并非二号人格抑郁,而是头号人格想起二号人格就抑郁。正是此时,由对立碰撞产生了我平生的首个系统性幻想,它逐步显现,如果没记错,它很可能源于一次让我深受刺激的经历。
一日,西北风在莱茵河上掀起白浪,我上学沿河而行,突见北面一艘张着巨大横帆的船迎着风暴沿莱茵河而上,对我而言,这是全新的经历,莱茵河上有帆船!这让我的幻想展翅飞翔。如果不是奔腾的大河而是覆盖整个阿尔萨斯的湖泊该多好!那我们就会有帆船和大汽船,巴塞尔就会是一座港埠,我们就几乎临海了!一切就会变样,我们就会如同生活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世界。那也就不会有文理中学,没有遥无尽头的上学路,而我就会长大成人,自己安排生活。湖中就会有石丘,由狭窄的沙洲与陆地相连,为宽阔的运河所阻隔,运河上面有一座木桥通向由两侧塔楼护卫的城门,开门则进入一座依山而建的中世纪小城。山崖上矗立着防卫严密的城堡,城堡主塔高耸,有一座瞭望塔。这就是我的家,里面没有大厅或者什么奢华之物。房间偏小,墙壁简单饰以护板。藏书室魅力不凡,可在其中觅得一切有价值的知识。还有一间武器收藏室。棱堡配备了大口径火炮,小堡内还有守备队,五十个小伙子能攻能守,善于战斗。小城有几百居民,由市长和长老会治理。我是难得露面的仲裁人兼顾问。小城在岸边有港口,我的双桅船装备了若干小炮,泊于其中。
全部这些安排的关键还有成因是只有我知道的城堡主塔的秘密。这个念头让我震惊,因为从城垛直到拱顶地下室,塔楼上有铜柱或粗钢缆,钢缆在上部散成树冠般的小细枝,或者确切地说,如同根茎带着突到空中的所有最小须根。这些须根拉出某种不可想象之物,穿过胳膊粗的铜柱导向地下室,那里有难以设想的一套设备,类似一座实验室,我在里面制金,而且用的是铜根从空气中吸取的秘密物质。那确实是奥秘,我对其性质没有概念或者想象不出,对转换过程的性质也想象不了。关于这座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我的幻想知趣地略过,或者说得准确些,带着某种胆怯略过了。有什么如同内心禁令,不该细看,也不该细看从空气中萃取之物。所以有无声的难堪,正如歌德说“母亲”:“言说她们是窘事。”
对我而言,“精神”当然难以言表,但它其实与极稀薄空气并无本质差异。根系所吸收并送交给树干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精华,在下面地下室里显现为制成的金币。这确非单纯的魔术,而是自然令人肃然起敬、性命攸关的秘密,不知怎么让我得到了,我不仅得对长老会保密,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得对自己隐瞒。
我那漫长而无聊的上学路开始可心地变短了。一出校舍,我就身处城堡,那里在改建,举行长老会会议,判决作恶者,调解争端,开炮。帆船准备停当,张帆,船伴着微风小心驶出港口,随后出现在岩石后面,顶着猛烈的西北风航行。我人已经到家了,好像只过去没几分钟似的。我于是走出自己的幻想,如同走下毫不费力载我回家的车。这种极其惬意的活动持续数月,直至索然无味,于是觉得幻想愚蠢可笑。我不再玄想,开始以黏土为灰浆,用小石头建造城堡和设防巧妙的场所,把当时各个细部尚且留存的许宁根要塞用作原型。随后,我研究了所有能够到手的沃邦的防御工事图,很快了解了所有技术名称。我从沃邦开始,也埋头于各类现代布防法,试图用我有限的手段精妙地加以仿造。这种使人全神贯注之事独占了我两年多的闲暇时光,其间,以二号人格为代价,我愈益倾心于研究自然和具体事物。
对现实事物知之甚少时,我以为深思它们也毫无意义。人人都可以幻想,真正知晓却是另一码事。我获准订阅一份自然科学杂志,读得如痴如醉。我搜集侏罗纪化石和一切可以到手的矿物标本,还有昆虫、猛犸象骨和人骨,前者出自莱茵平原的阵亡战士墓穴,后者来自1811年许宁根附近的一处万人坑。植物虽然让我感兴趣,但并无科学根据。我搞不懂,为何不该摘取它们弄干。它们是活物,只有生长、开花才有意义,具有神秘莫测的潜在意义、一种上帝观念。应诚惶诚恐地观察它们,不禁在哲理上对它们感到惊奇。生物学对它们有何说法,虽然有趣,但这并非根本。这种本质是什么,我弄不明白,比如它们与基督教信仰或者与对意志的否定是何关系?我解释不了。显然,它们属于神妙的纯洁状态,最好别扰乱这种状态。相反,昆虫是变性的植物、花卉和果实,它们自说自话地靠奇怪的腿或细腿爬来爬去,凭借如花瓣似萼片的翅膀飞来飞去,作为植物害虫在活动。因为这种无法无天的活动,它们被判集体处决,尤其是金龟子和毛虫受此讨伐。“同情一切生灵”只限于恒温动物。唯独蛙与蟾蜍因与人相似而不算在冷血动物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