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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nnerungen
Träume Gedanken

童年

我出生(1875年)半年之后,父母由博登湖畔的(图尔高州)凯斯维尔乡搬进莱茵瀑布高处劳芬宫里的牧师楼。

大约两三岁时,我开始记事。我记得起牧师楼、园圃、榉木小屋、教堂、宫殿、莱茵瀑布、沃尔特那座小宫殿和教堂司事的农庄,尽是些记忆孤岛,在脑海中飘忽不定,似无联系。

或许平生最早的一段记忆陡地闪过脑际,因而只是相当模糊的印象:我躺在树荫下的童车中,夏日煦愉,天空蔚蓝;金晖闪耀,绿叶婆娑;车篷掀起,我正好美滋滋地醒来,觉得通体舒泰,妙不可言。我看着阳光闪烁,树叶憧憧,花枝幢幢。一切奇异至极,斑斓美妙。

又记起我们宅子西厢的餐室里,我坐在婴儿高脚椅上,舀着温奶和里面的面包屑。乳湩味美,气味独特。我第一次清醒地觉知此气味。那一刻,我可谓通过闻嗅意识到了自我。这段记忆也是岁月辽远。

还想起,夏日良夕,一个阿姨说:“现在我想给你看点东西。”她带我走到屋前,踏上朝向达克森镇的街道。下方遥远的天际线上,阿尔卑斯山峦横卧在烁灼晚霞中,那个傍晚,层峦看得一清二楚。“快瞧那儿,山都红了。”当时我初见阿尔卑斯山!随后,听说达克森镇的孩子们明天会去苏黎世远足,上玉特利山,我死活要同行。我伤心地得知,这个年纪的幼童不可同去,那就无可奈何了。从那时起,临近灼耀雪山的苏黎世和玉利特山就是不可企及的向往之地。

稍晚,家母携我乘车前往图尔高访友,他们在博登湖畔有一座宫殿。这下,就没有什么能让我远离岸边了。湖上日流闪烁,汽船的波浪涌到湖畔,它们把浅滩上的沙粒冲出肋状小浪痕。湖伸向一望无际的远方,而这般辽阔是一种享受,出乎意料,美妙绝伦。我得临湖而居,当时这个意念盘桓不去。我想,无水根本不成其人。

还有一段记忆,来了生人,熙熙攘攘,一派纷乱。女仆奔过来道:“渔夫捞到了一具尸体,从莱茵瀑布冲下来的,他们想弄到洗衣房去。”家父说:“行,行。”我想马上看到尸体,家母阻止,严禁我进园子。渔民走开了,我悄悄穿过园子,赶去洗衣房。可门锁着,我就围着房子徘徊,后侧有敞开的出水口顺坡而下,滴着水和血,这让人极感兴趣,我当时还不满四岁。

另一图景浮现出来,我焦灼不安,不能入睡,家父抱着我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唱着他旧日的大学生歌曲。我尤其记得一首歌,特别合我胃口,总让我平静下来。那是所谓国父之歌:“全体噤声,人人躬身……”开头大约如此。我至今还记得起家父的声音,他在静夜里为我唱歌。

家母后来告诉我,我当时全身湿疹。有隐约迹象显示父母婚姻有麻烦,这缠绕着我。我得病想必与父母暂时分居(1878年)相关。家母那时数月在巴塞尔的医院里,可能其疾患是婚姻失意的后果。当时照料我的是个阿姨,约比家母年长二十岁。家母久不在家,让我饱受煎熬。自那时起,一提及“爱”一词,我总是满腹狐疑。我长期觉得与“阴性基质(女性)”相联的感觉就是天生不可信赖。“父亲”对我意味着可靠,还有——无能。这就是我开始时的障碍。后来,这种先前的印象得到了修正。我曾以为自己有男性朋友,却遭他们辜负,而我曾对妇人疑神疑鬼却不曾受过亏负。

家母离开时,也是保姆照料我。还记得,她把我抱到怀里,我把头靠到她肩上。她一头乌发,面色棕绿,跟家母截然不同。我记起她的发际、色斑浓重的脖子,还想得起她的耳朵。我觉得好生异样,可又觉得熟悉得出奇。似乎她不属于我家,而属于我,而她好似令人费解地与其他神秘莫测的事物相联。此类保姆后来成为我女性意象的一个视角。后来那种形象对我意味着阴柔化身,其特征就是她传递给人以陌生而又原本就熟悉的感觉。

还有一幅回忆画面与父母分居同期,秋日青旻,一名年轻姑娘秀丽可爱,金发蓝眼,带着我在金灿灿的枫树与栗子树下散步。我们在瀑布之下沃尔特那座小宫殿附近沿着莱茵河走。阳光射过树叶,遍地枯黄。年轻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岳母。她钦佩家父。二十一岁时,我才与她重逢。

这些是我的“表层”回忆。现在随之而来的是更严重,甚至动人心魄的事,有的我只隐约记得:摔下楼梯、跌磕到有棱有角的炉腿上。我记得当时很痛、流着血,一名医生给我缝合头部伤口,一直到文理中学高年级时,伤疤都清晰可见。家母告诉我,有一次,我与女仆过莱茵瀑布桥前往诺伊豪森市时突然摔倒,一条腿滑到栏杆下。那女佣偏巧勉强还能抓住我,把我拽了回来。这些事证明我有无意识的自杀冲动,或表明我毁灭性地抗拒现世的生活。

当时,我夜间焦虑莫名,感觉有邪祟作怪,总是听见莱茵瀑布沉闷的轰鸣,四周是危险地带。有人溺毙,一具尸骸落到岩石上。邻近的陵园里,教堂司事打了一个孔洞;褐土成堆。男人们神色庄重,身着缁色礼服大衣,峨冠超凡,脚蹬锃亮黑鞋,带来一口黑箱。家父亦在其列,身穿法衣,声若洪钟。妇女们在哭泣。据说某人下葬于此墓穴。先前还在的某些人突然见不到了。听说他们得到掩埋或者“我主耶稣”收纳了他们。

家母教我一篇祷词,每晚都得念诵。我也乐做此事,因为夜捉摸不定,做此事给我某种舒适感:

展吾双翼,

啊,耶稣我喜,

请吃点心(接纳您的幼子)。

撒旦若欲噬之,

则着天使咏之:

勿伤此子。

“我主耶稣”令人舒适,一个和善之“主”,如同劳芬宫之“主”韦根施泰因一样富有、有权有势、素有名望,夜间留心儿童。为何他会如鸟生翼,这个小神迹却不再困扰我。但把幼儿比作“油饼”这一情况重要得多并且使人多有观省,“我主耶稣”只是违心地如苦药般“摄入”。我觉得难以理解,却立即领会到,撒旦喜欢油饼,因此必须阻止他吞噬它们。也就是说,纵使“我主耶稣”不喜欢它们,他仍然从撒旦口中夺食,把它们都吃了。我的论据“舒适”就此打住。然则,我还听说,“我主耶稣”还“摄食(收留)”其他人,这不啻于埋入土里。

这种难以捉摸的类推具有灾难性的后果。我开始猜疑“我主”。他不再是舒适善意的大鹏,引起相关联想的是男子们脸色阴沉,穿着黑色礼服大衣,头戴大礼帽,足蹬乌亮鞋履,忙着对付一口黑箱。

我的这些反刍式沉思默想导致我首次意识到心理创伤。一个暑天,我如常独自坐在屋前街上,在沙中嬉戏。街道在屋前绕向一座丘陵,随之上坡,在高处消失于森林中。因而,从屋前可以眺望很大一段路。在这条街上,我就看到一个人戴着宽边帽、身穿黑色长袍,从树林里走下来,看起来是个着女装的男子。来人慢慢靠近,我就可以断定,确实是个男子,穿着长及双脚的缁色束腰外衣。我对他望而生畏,迅速变成要命的惊吓,因为我形成的认识令人震惊:“这是个耶稣会士!”不久之前,我静听家父与一名同行谈论“耶稣会士们”的颠覆活动。他的评语半恼半忧,我从他的感情色彩中得到的印象是,“耶稣会士们”危害尤甚,甚至对家父也是。其实我不知“耶稣会士”有何意谓,但从那篇祷词中知道了耶稣一词。

我想,沿街而下的男子显然经过乔装打扮,他穿着女装,八成不怀好意。我吓得要死,匆忙奔进屋去,拾级而上直到阁楼,蜷缩在梁下的昏暗一隅,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但肯定很久。因为我小心翼翼地走下一层,极其谨慎地把头探出窗外,四下里就再也不见黑衣人的踪影。泼天惊吓却还在我身上附体数日,使我闭门不出,此后又在街上玩时,林缘还是我忐忑提防的地方。以后我当然明白了,黑衣人是和善的天主教司铎。

大约在同一时期(我甚至说不准,是否在刚才提及的事情之前),我经历了想得起来的第一个梦,可谓会终生萦心。我当时三四岁。

牧师楼孤零零地竖在劳芬宫附近,教堂司事的院落后面有一大片草场。梦中,我站在这片草地上。在那里,我突然发现砌有砖壁的方形暗洞,之前还从未见过。我好奇地近前,向下望去,见到通向深处的一条石阶,我畏首畏尾地走下去。下面有一扇拱门,隔着一道绿帘。帘子又大又沉,像是针织物或锦缎所制,引起我注意的是,它富丽堂皇。好奇于后面大概会藏着什么,我把帘子推到旁边,光线朦胧中瞥见大约十米见方的房间。穹顶由石头砌成,连地面也墁以地砖。中间一条红毯从入口铺到低台。台上放着御座,金碧辉煌,令人称奇。我不确定,但或许上面有红色坐垫。椅子尽显奢华,似在童话中,不折不扣的王座!上面还有什么。那是庞然大物,几乎触顶。起先,我以为,那是高劲的树干。干径五六十厘米,高达四五米。此物却稀奇古怪:它由皮肤和鲜活的肌肉组成,而顶上有一种无脸无发的圆锥头;颅顶独具只眼,木然上顾。

虽然无窗无灯,室内亦相对豁亮。但头上罩着些光亮。那东西不曾动弹,但我感觉它时刻可能会如虫豸下其宝座而向我蠕动。我简直吓瘫了。在这难挨一刻,我突然好像听到家母从外面上方喊道:“对,可要看好了。这是食人者!”我当即魂飞天外,惊汗而醒。从那时起,我有很久一到晚上就害怕入睡,因为忧惧可能再做类似的梦。

此梦让我经年萦怀。很久以后,我才发现,那怪物是阳具;而几十年之后,我才发觉,那是仪式性的阳具。我从未能澄清,家母说的是“这是食人者”还是“这是食人者”。若是前者,则她意指食人者并非“耶稣”或“耶稣会士”,而是阳具;倘为后者,则意为一般用阳具来表示食人者,也就是捉摸不透的“我主耶稣”,耶稣会士与阳具是一码事。

阳具的抽象意义表现在,阴茎自身勃起(ίθϋς =直立)登基。草地上的洞大概是墓。墓本身是冥庙,绿帘让人想起草地,此处就是绿色植被覆盖的土地之秘密。毯子血红。何来拱顶?我当时已经在沙夫豪森市的城堡主塔穆诺要塞上了吗?不太可能,几乎无人会把一个三岁孩子带到那里去。那就不可能是记忆痕迹。解剖学上正确的阴茎形象来源同样不明。把尿道口解释成眼睛,而且上面似有光源,暗示阳具的词源(φαλός =发光,发亮)。

无论如何,此梦中的阳具像是不值一提的冥神。对我来说,整个青少年时代,它一直如此,如若过分强调说到我主耶稣什么,总是让人联想起来。对我而言,“我主耶稣”从未完全真切,从不尽可接受,从来没有可亲过,因为我一再想到其隐蔽的对手是非我所求的可怕启示。

耶稣会士“乔装打扮”给我接受的基督教教义投下了阴影,它常让我觉得如同隆重的假面舞会,像一种葬礼。在那里,人们虽然可能摆出严肃或者哀伤的表情,但转瞬间,他们似乎窃笑,毫不悲伤。不知怎的,“我主耶稣”让我觉得类似死神,虽然他吓跑夜鬼,颇有裨益,但他自身阴森可怕,因为他在十字架上受死,是血迹斑斑的遗体。人们始终至对我颂扬他的爱与善,我暗自觉得可疑,主要还因为身着黑色礼服大衣、足蹬光可鉴人鞋履者尤喜言说“亲爱的我主耶稣”,他们总是令我想起葬礼。那是家父的同行和八个伯父、叔父,全是牧师。他们累年给我灌注焦虑,更休提偶有天主教司铎,他们令我想起可怕的“耶稣会士”,而耶稣会士甚至引致家父忧愤。在后来的岁月里,直到坚信礼之前,我虽竭尽全力按要求勉强自己与基督有良好关系,但我就是未曾克服心中的猜疑。

毕竟每个孩子都害怕“缁衣人”,而这种害怕绝非那段经历的实质,实质是萦绕在我稚幼的大脑中、令人心烦意乱的认识:“这是耶稣会士。”所以,即使在梦中,根本之处也是装扮颇具象征,引人注目,而解释成“食人者”令人惊讶。要点并非“食人者”对孩童而言是鬼怪,而是它坐于金碧辉煌的冥间御座上。对我当时童稚的意识而言,第一,国王坐在金色宝座上;其次却是,在漂亮得多、高大得多而且远为金光灿烂的宝座上,远在青天上,坐着亲爱的上帝,还有金冠白衣的我主耶稣。这个我主派来的却是耶稣会士,身穿袀玄妇袍,头戴宽帽,由山林而下。我还时常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那里,看是否又有危险将至。

梦中,我下到冥府,在那里发现金光闪闪的宝座上别有神物,不属人间,而属下界,它目不转睛,木然上顾,以人肉为食。整整五十年之后,一篇评论中关于宗教仪式之处跃入眼帘,评论中说到晚餐象征体系中食人主题。那时我才明了,在这两次经历中开始渗入意识的想法多么老成、何其成熟,甚至何等过于成熟。当时谁在我身上言说?何方精灵孕思了这些经历?此处有何高见在起作用?我知道,庸夫都容易抑制不住地胡诌“黑衣人”“食人者”“巧合”与“事后穿凿附会”,以迅速抹去不快至极之事,以不伤大雅。唉,这些规矩能干的正常人,我始终觉得他们有如那些乐天的蝌蚪,蜂拥在沥水中,在阳光下相互巴结,趴在最浅的水里,不会预知明天坑洼就会变干。

当时什么在我心里言说?谁言难题而胜人一筹?谁把上界下界组合起来,以此定局,使我后半生充满狂风巨浪?谁让人心情浓重地预感人生成熟岁月而搅扰了纯真无邪、无所苛求的童年? 除了来自上界、下界的生客,岂有他人?

这个孩童之梦向我透露了尘世的秘密。当时可谓埋入地下,过了许多年,我才走出来,如今知道,这么做是为了尽量发蒙启蔽(烛幽发隐),这是一种进入黑暗王国的仪式。那时,我的精神生活无意识地开始了。

我不记得1879年我们迁往巴塞尔市附近的许宁根小镇,但清楚记得几年后发生的一件事:晚上,家父让我下床,抱着我登高走进朝西的凉亭,让我看神丽至极的绿色中闪耀的夜空。那是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爆发之后。

还有一次,家父带我去野外,让我看东方天际线上的大彗星。

一次发大水,流经村庄的维瑟河决堤。上游有座桥垮塌,十四人溺亡,黄水把他们冲向莱茵河。据说,洪水消退,尸横沙滩。我就不能自持了。我发现一个中年男子的尸体,身裹黑色礼服大衣,显然刚出教堂!他沙土半掩,屈臂遮眼。令家母震惊的是,旁观如何杀猪也让我着迷。对我而言,所有这些事都极富趣味。

我对造型艺术最早的记忆也延伸至在许宁根小镇的那些岁月。在父母家、18世纪建造的那幢牧师楼里,有一个陈设庄严的昏暗房间。那里家具精良,墙上挂着古画。我尤其记得表现大卫和歌利亚的意大利画作。那是圭多·雷尼工作室的复制品,原作挂在卢浮宫,不知如何到了我家。还有另一幅古画挂在那里,现在我儿子家里;那是19世纪初的巴塞尔景色。我常常潜入僻静的幽暗房间,在画前坐上几个小时,端详这种华美。那确曾是我所知的唯一美事。

那时我还很小,约六岁,一次,一个阿姨带我去巴塞尔看博物馆中的动物标本。我们在那里流连良久,因为我想端详一切。四时左右,响铃表示博物馆要闭馆了。阿姨催促着,我却跟陈列橱难舍难分。在这中间,展厅锁上了,我们不得不走另一条通往台阶的道路,穿过古代艺术品游廊。突然,我站在这些美妙的形象之前!我陶醉地瞠目而视,因为还从未见过如此美物,百看不厌。阿姨扯着我的手往外走,我总是落后一步,她喊道:“臭小子,闭眼!臭小子,闭眼!”在这一刻,我才注意到,那些形象祼身持无花果叶!我先前根本没见过。我就如此与文艺初相遇。我阿姨大为光火,似乎有人带她偷偷穿过色情场所。

六岁时,父母带我去阿里斯海姆市远足。趁此机会,家母穿了一条连衣裙,我一直难以忘却,它同样是我唯一记得的她的连衣裙,那是一块黑衣料,印有绿色小半钩月。在这幅最早的回忆画面中,家母显现为苗条少妇。在我的记忆中,她始终较年长、丰满。

我们来到一座教堂,家母说:“这是天主教堂。”我的好奇心混杂着焦虑,使我逃离家母,要透过敞开的门往里看个究竟。我正看见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祭坛上有大蜡烛,突然在台阶上绊倒了,下巴撞上了刮削器。我只知道,父母把伤口鲜血淋漓的我提溜起来。我的心境匪夷所思,一方面因喧嚷而引来礼拜者注意而羞惭不已,另一方面觉得犯戒了:耶稣会士—绿帘—食人者的秘密……这就是天主教堂,与耶稣会士有关。我绊倒、喊叫,都是他们的过失!

我累年不再踏足天主教堂,不再暗自害怕血、跌倒与耶稣会士,这是他们云山雾罩的色调或氛围,但它始终令我神往,接近天主教司铎也许更不舒服。三十几岁时,我步入维也纳斯特凡大教堂,才能不费力地感觉到教堂之母。

六岁,由家父授课,我开始学习拉丁文。我并非不愿上学,因为总是领先于其他人,学校里的课程让我觉得容易。我入学之前,已能识文断字。还记得尚不识字时,缠磨家母给我朗读,而且是选读一本旧童书《世界图解》(Orbis pictus) ,其中表现了异国情调的宗教,尤其是印度教。书中有梵天、毗湿奴与湿婆的插图,使我兴味盎然,源源不竭。家母后来说,我反复提及它们。我隐约觉得近似于我从未与人说起过的“原始天启”,它是我不可泄露的秘密。家母间接证实了我的想法,因为她说到“异教徒”时轻蔑的口吻逃不过我的耳朵。我知道,她会震惊地拒斥我的“天启”。我不愿遭受此类伤害。

这一少年老成的举动一方面与高度敏感、极易受伤相关,另一方面尤其与我只身孤影有关(舍妹比我年幼九岁)。我以自己的方式独自嬉戏。可惜,我想不起玩过什么,而只记得不愿受搅扰,沉醉于自己的游戏,受不了遭人注视或评判。我还忆起,七八岁时热衷于搭积木建塔,狂喜地用“地震”摧毁它们。八至十一岁,我无休无止地描画征战场面、围攻、射击,还有海战。于是,我画满了一整本墨迹图,沾沾自喜于对它们做信马由缰的解释。学校之所以可爱,是因为我在那里终于找到了朝思暮想的玩伴。

我还找到了别的什么,引发我稀奇古怪的反应。在讲述之前,我想提及的是,夜的气息渐浓。焦虑之事、不解之事,万事皆生。父母分房而眠,我睡在父亲房里,母亲令人焦虑不安的影响力穿门而来。夜间,母亲阴森可怖、神秘莫测。一夜,我看见从她门里走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发光人物,前冲的脑袋由脖子衬托出来,在空中飘浮于前,犹如细月。即刻形成一个新头,又自我突出。此过程重复了六七次。我做了忽大忽小之物的噩梦,比如远处小球,逐渐接近,一边长得硕大无朋,或者鸟栖其上的电报线。电线越来越粗,我越来越怕,直到惊醒。

虽则这些梦基于生理上正在酝酿的青春期,它们仍有前奏,大约是在十七岁时。当时,我罹患哮鸣性喉痉挛,继发窒息。发作时,我站在床尾,躬身向后,家父抓住我腋下。我看见头上有望月大小的蓝色光圈,金色人物移步其间,我以为是天使。此种幻象次次都平息了对窒息的焦虑,梦中却再度浮现。我觉得精神性因素此时起了决定性作用:精神氛围开始变得不宜于呼吸。

我百般不愿进教堂,圣诞日是唯一的例外。圣诞赞美诗“这是上帝择定之日”深合我意。晚上来了圣诞树。这是我热烈庆祝的唯一基督教节日,其他诸节,皆淡然视之。第二位轮到除夕。基督降临节别具风味,这种风味与即将到来的圣诞就是不甚协调,事关夜、天气、风,也与宅中昏暗相关。有什么喃喃低语,有什么出没作祟。

与幼年那时重合的是在与乡间学友来往时的发现,他们使我异化。我与他们在一起时与独自在家时不同。我一同捣蛋,或者自己想出在家时似乎从未想到过的恶作剧。虽然我太知道自己单独在家也可能憋出各种花样来,但觉得自己因同伴的影响而改变,他们有点引诱我,或者迫使我不同于自己以为的模样。我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时结识与父母不同者,我觉得它的影响若非可疑,也成问题,而且隐含敌意。我愈益感知晴天丽日之美,此时“金晖闪耀,绿叶婆娑”。就在旁边,我却预感到一个不可否认的暗虚世界,有无法回答的疑问令人担忧,自觉在劫难逃。我的夜祷正式结束白天,使天入夜,使人入眠,它虽然给我程式化的保护,新的危险却潜伏于日间。似乎我感觉、担忧自己一分为二,内心的安稳遭受威胁。

记得这段时间(七至九岁)我喜欢玩火。我们园子里有巨砾垒成老墙,其隙形成奇洞异穴。我往往续上一处小火,此时,其他孩子帮我,须是“长”明火,因此,须始终续火。为此,需要我们齐心努力,搜集所需木柴。除了我,无人可以照管这把火。其他人可以在其他洞里点火,但这些火是凡俗的,与我无关。唯有我的火是生龙活虎的,有明白无误的明光意味。当时,这是我长期的心头好。

从这道墙延展出下坡,嵌着一块石头,有点外凸,这是我的石头,独处时,我常常坐上去开始游思浮想,大致如此:“我坐在此石上。我在上,它在下。”石头却也可能说“我”并且想:“我在此,在这坡上,而他坐在我上面。”于是提出的问题是:“我是坐于石上者还是有人坐在我上面的石头?”此疑问总是使我迷惘,我就起身,一边怀疑自己,一边穷究现在谁为何物。这一直不明不白,我忐忑不安,伴以引人注目、令人神往的模糊感。毋庸置疑的事实却是,此石与我有神秘关系。我可以在上面一坐几小时,着迷于它给我出的谜。

三十年之后,我又站在那片下坡上,已婚有子,有房,在世上有一席之地,满脑子想法与计划,我忽又成为那个孩子,燃起充满神秘意味的一把火,坐于石上,不知它是我抑或我是它。忽而想起在苏黎世的生活,觉得很陌生,就像来自另一世界、另一时代的音信,诱人又骇人。我正沉迷于其中的童年世界恒久不变,而我挣脱了它,堕入一个滚滚向前、渐行渐远的时代。为不失去未来,我不得不勉强自己掉头离开此地。

这一刻难以忘怀,因为它让我对童年时光的永恒特质豁然开悟,这种“永恒”意指为何,随后就在十岁时表现出来。我在辽阔世界中一分为二、忐忑不安,使自己采取当时费解的举措:那时使用一个黄漆皮匣,带一把小锁,初级学校学生都有。里面也有一把直尺,我在末端刻上高约六厘米的小人,着“礼服、礼帽与乌亮鞋子”。我用墨水把它染黑,从直尺上锯下,放入皮匣,我在匣中给他备下小床,甚至用一块毛呢给他做了一件小大衣。我放了一块光滑、微黑的长形莱茵卵石,涂上五光十色的水彩,使它分成上下两部。它长久在裤袋里陪伴着我,这是他的石头。整件事对我是个大秘密,我却不解其意。我把装着小人的匣子悄悄放到禁入的顶楼上(禁入是因为阁楼木板生虫腐烂而危险),藏到屋顶架的支梁上。我感到巨大的满足,因为无人会看见。我知道,那里谁都找不到。无人会发现、摧毁我的秘密。我觉得保险了,排遣了与我自己一分为二的受罪感。

每当我干了什么;或者伤及痛点;抑或家父神经过敏、家母病体恹恹,让我备受压抑;在所有这些困境中,都想到我那细心安顿、包裹的小人和他那块粉饰过的光滑石头。时不时(常常间隔好几周),而且只在确定没人看见我时,悄悄登上阁楼,爬上房梁,打开匣子,端详小人和石头。每次都放进一个事先在上面写上什么的小纸卷,是我上课时用自己编排的密码写的。那些小纸条,写得密密麻麻,卷起来交给小人保管。我记得,放入小纸卷的仪式始终具有庄严性质。可惜我想不起来,要告诉小人什么,只知我的“信”对他意味着一种藏书。我推度,可能是尤合我意的某些格言警句。

此举的意义,或者我原本可能如何说明此事,当时并非问题。我限于新获安全感,满足于占有无人触及、无人知晓者。对我而言,这是牢不可破的秘密,永远不得泄露,因为我的存在是否有保障取决于此。为何,我不自问,就是如此。

拥有如此秘密,当时强烈影响了我。我视之为少年岁月的根本,对我至为重要者。所以,从未向人讲述青少年时的阳具梦,而且,连耶稣会士亦属不可言及的阴森王国。小木像连同石头是童年尚未自觉地首次尝试打造秘密。它总是摄魄勾魂,我感觉应该寻根究底;不过,不知我欲表达者为何。我始终希望,可以发现什么,或许在自然中,会予人启示,或者示人秘密何在或何为秘密。彼时,对飞潜动植与石头兴趣日增,不断寻找神秘莫测之事。在意识上,我是笃信基督的,哪怕打了折扣,“但不那么确定!”或者问道:“地下之物怎么办?” 每当有人向我灌输宗教教义,对我说这好那好,我就心想:“是,可还有其他十分秘密之事,而大家都不知。”

刻像插曲构成我童年的顶点与终结,持续约一年。此后,对该事件记忆尽失,直到三十五岁。从云山雾罩的童年中冒出一段清晰无比的记忆,我当时忙于《力比多的转变和象征》一书的前期工作,讲述阿里斯海姆市附近的灵魂石密藏(Cache)和澳大利亚人的雕图护身符。我突然发觉,对这种石头有确定印象,虽则我从未见过图片。在想象中,我看见一块光滑石头,涂成上下两部分。我觉得这幅图景有点面熟,还伴随着忆起微黄的皮匣以及小人。小人是希腊罗马文化时期裹得严实的小神泰莱斯福鲁斯,他在某些古画中立于医神埃斯科拉庇俄斯身旁,给后者朗读书卷。

有了这次重拾记忆,我初次确信,有些原始心灵要素不可能出于传统而深入个体心灵。因为我还是(nota bene)很久以后才细看了家父的藏书,其中没有一本包含此类信息。确实,家父对此类事物亦一无所知。

1920年,我在英国时,用细枝刻了两个类似人物,根本不记得童年经历。我把其中一个放大雕成石像,而此像现在立于屈斯纳赫特镇上我家花园里。那里,潜意识才促发我命名它,称其为“气韵生动(Atmavictu)”——“breath of life”。此像进一步发展童年那个准性对象,后者后来却表明是“活力(breath of life)”,是创作冲动。这一切其实是卡比里 ,裹着小大衣,蒙在“盒子”里,配备活力储备器、长形微黑的石头,这却是我很晚之后才澄清的关联。童年时遭遇此事的方式与以后在非洲土著人处看见的一样,他们先这么做,全然不知在做什么;很久之后,才沉思此事。 RYzrdVzwp/1A6u956tGVvfbQUCTeAqabuXP/t1WRijeP56SyxIz14D7QfB0oYN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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