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千年的中国历史中,朝代更替节奏鲜明。旧朝的没落始于它不能再奉天命,保平安,泽苍生。通常不是一次大灾难,而是一系列祸国殃民的行径使得民间积怨,当朝天子在百姓眼中无德再膺天命。新朝则成为天命的承启者,其实只是因为它坐了江山。
在中国跌宕起伏的历史中,这样的动荡屡见不鲜,但没有一个新皇帝想过要把整个社会的价值制度推翻。过去自称奉天承运的统治者,甚至于外族的征服者——也许尤其是后者——都是维护社会的价值制度并遵照这一制度进行统治。这是他们确立自己合法性的方法。他们沿用过去的官僚制度,目的无非是治理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最富庶的国家。正是这个传统推动了汉化的进程,并把儒家学说确立为治国之本。
1949年,从农村奔涌而出的洪流席卷城市,它将中国带进了一个新的时代。它的领袖是一位巨人——毛泽东。他强势而又冷峻,是诗人也是战士,是预言家也是旧制度的破坏者;他建立了新中国,但之后把它引领上了一段社会急遽动荡的航程。直到这段痛苦艰难的时期结束,中国才得以逐步地成功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在世界上各个社会主义政权相继垮台后,中国是硕果仅存的(除古巴、朝鲜和越南之外)仍保持社会政治结构安然稳定的社会主义国家。
革命者一般都个性突出、坚韧不拔。鲜有例外,他们都是起初在政治环境中处于劣势,而最后取得成功的,那是因为他们具有独特的领袖气质和个人魅力,能够激起群众的昂奋情绪,并能利用对手因开始走下坡路而产生的惶恐心理。
闹革命往往是为了某项具体的事业,一旦成功,便建章立制,形成新秩序。毛泽东所宣称的“大同”只是一种模糊的愿景,与其说是政治制度的重建,不如说是精神上的涅槃。
在中国历代皇帝中,毛泽东最欣赏的是秦始皇,这并非偶然。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灭六国,建立统一政体,结束了战国时代。人们通常认为他是统一中国的第一人。毛泽东还写诗赞扬秦始皇:
劝君少骂秦始皇,
焚坑事业要商量。
祖龙魂死秦犹在,
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都行秦政法,
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
莫从子厚返文王。
毛泽东是自中国统一以来第一位奉行消灭旧势力、打破旧传统的执政者。他认为破除古老腐朽文化的遗产会使中国重新焕发青春,即使有时需要使用暴力手段。正如他在1965年对法国哲学家安德烈·马尔罗所说:
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和习惯必须破除,中国现在还不是无产阶级国家,但必须建立无产阶级的思想、文化和习惯……思想、文化和习惯要在斗争中产生,只要复辟的危险还存在,斗争就必须继续。
毛泽东曾经发愿,中国将要像原子一样将旧秩序彻底打破,同时动员人民爆发巨大的能量,推动中国取得更大的成就。
现在我们的热情已经动员起来。我们的国家正被激情的洪流所席卷。有一个很好的比喻:我们的国家就像一个原子……当它的原子核被粉碎时,释放出来的热能将产生巨大的力量。我们将能做到原来做不到的事情。
作为这个进程的一部分,毛泽东发起了对传统思想的全面批判:儒家传统思想推崇天下大同,推崇中庸之道,追求平衡温和;任何改革都是渐进的,是对旧有价值观念的“恢复”。传统的中国尊古崇文;毛泽东则向中国传统的艺术、文化和思维方式宣战。然而,在很多方面,毛泽东所表现的正是他所谓的辩证矛盾体的化身。他公开地激烈反对儒家思想,却广泛涉猎中国历史典籍,喜爱引经据典。他提出“继续革命”的理论,但当中国的国家利益需要时,他可以不愠不火,从长计议;他采取的战略是利用国内和国际秩序中的“矛盾”形成的,但这一战略的最终目标,即他所谓的大同,却来自儒学。
因此,毛式治国方略是把儒家传统思想所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虽然他宣称在治国的过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但却不可避免地依靠了许多中国传统文化制度,包括治理方法上带有的一些封建色彩,把治国等同于德化教育,革命他所深恶痛绝的繁复的官僚体系——毛泽东几次起来把这种体系打碎了,但随后又不得不重新建立起来。
毛泽东感到他的特殊使命就是奋斗不止,带领人民一次又一次从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人民经历浴火重生,得到完全净化:
被推翻,例如眼前国民党反动派被我们所推翻,过去日本帝国主义被我们和各国人民所推翻,对于被推翻者来说,这是痛苦的,不堪设想的。对于工人阶级、劳动人民和共产党,则不是什么被推翻的问题,而是努力工作,创设条件,使阶级、国家权力和政党很自然地归于消灭,使人类进到大同境域。
在传统中国,皇帝一直是万物大同的核心。皇帝德威并势,身负维系天下,调和天、地、人的重任。在中国人心中,皇帝“教化”叛乱的四夷,使其归依;皇帝位于儒家等级制度中的最高点,为天下苍生指派各自合适的位置。
正因为此,直到近代,中国从未实现过西方意义上的“进步”。推动中国人入世的动力是改造世界——变乱世为治世的理念。孔子就宣布他的使命是在礼崩乐坏的社会中克己复礼,使天下重回盛世。
毛泽东认为他自己的作用正好相反。大同理想只有经历长期痛苦的过程才能实现,在这一过程中,谁都可能成为牺牲者。根据毛泽东对历史的解读,儒学使中国积弱;它宣扬的“和”是一种奴役。要进步就必须经过相互矛盾的力量间一系列残酷的较量,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际上。如果这些矛盾体自己不现身,共产党及其领导者就必须继续革命,如有必要,甚至与自己斗争。
1958年,在称为“大跃进”的全国经济集体化运动开始时,毛泽东提出了他关于中国不断前进的设想。他说,每一波革命行动都是一场新革命的前奏,需要加快这种新斗争的到来,这样人们才不至于松懈,满足于已有的成就:
我们的革命和打仗一样,在打了一个胜仗之后,马上就要提出新任务。这样就可以使干部和群众经常保持饱满的革命热情,减少骄傲情绪,想骄傲也没有骄傲的时间。新任务压来了,大家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完成新任务的问题上面去了。
革命干部群众要接受越来越困难的考验,斗争的间歇要越来越短。毛泽东写道:“不平衡是普遍的客观规律。”
从不平衡到平衡,又从平衡到不平衡,循环不已,永远如此,但是每一循环都进到高的一级。不平衡是经常的、绝对的;平衡是暂时的、相对的。
然而,一个永不安定的国家如何能成为国际体系中的一员?如果继续革命的理论不打折扣地完全实行的话,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动荡不已,甚至可能陷入战乱之中。重视稳定的国家会联合起来反对它。但如果它试图构建一个对别国开放的国际秩序,或加入现存的国际秩序的话,那么与献身于继续革命的人的冲突就在所难免。这个难题困扰了毛泽东一生,最终也没能解决。
毛泽东在夺取全国胜利的前夕宣布了他对国际事务的基本态度。他在新成立的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用下面的话总结了中国对当时的国际秩序的态度: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中国人从来就是一个伟大的勇敢的勤劳的民族,只是在近代是落伍了。这种落伍,完全是被外国帝国主义和本国反动政府所压迫和剥削的结果……我们的先人指示我们,叫我们完成他们的遗志。我们现在是这样做了。我们团结起来,以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大革命打倒了内外压迫者,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了。
对于1949年的新中国来说,在世界上站起来谈何容易。当时它贫穷落后,国力军力薄弱,它的意愿和思想还难以令世界上比它富足得多,尤其是那些科学技术上比它先进得多的国家所接受。当中国初登世界舞台的时候,美国是主要的核超级大国(苏联刚刚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在“二战”结束后的中国内战中,美国选择支持蒋介石。日本刚投降,美国即抢在共产党军队的前面,把国民党军队运送到中国北方的重要战略城市。然而,毛泽东的最后胜利,证明了美国对华的战略失策,华盛顿痛心疾首,随即展开了一场关于“谁丢掉了中国”的大辩论。至少在北京看来,这意味着美国有最终翻盘的企图——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杜鲁门总统把美国第七舰队派往台湾海峡,防止中国政府解放台湾,这一举动更加坚定了北京的想法。
苏联是新中国意识形态上的盟友,起初,中国也需要苏联作为战略伙伴来制衡美国。但是,中国的领导人没有忘记过去的100年间沙俄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夺取了远东沿海的领土,占有了从满洲到新疆的特别势力区;他们也没有忘记苏联依然声称它在1945年谈判战时协议时迫使蒋介石就中国北方领土做出的让步继续有效。斯大林认为苏联理所当然是共产主义世界的龙头老大,而民族主义思想强烈的毛泽东在意识形态上同样不甘居于人后;两者最终是无法调和的。
中国与印度在喜马拉雅地区有领土争议,西面是叫做阿克赛钦的地方,东面是所谓的麦克马洪线。所争议的地区面积相当大:大约12.5万平方公里,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大致相当,或者像毛泽东后来对他的高级指挥官说的,等于中国的福建省。
当共产党1949年夺取政权时,西藏、新疆、内蒙古的一些地方,还有与缅甸接壤的地区还没有解放。苏联在中国东北保持着势力范围,包括在战略要地旅顺港驻扎着占领军和舰队。毛泽东对于自古以来属于中国的领土——台湾、西藏、新疆、内蒙古、喜马拉雅山脉的边境地区和北方地区——奉行国内政治的准则——寸土不让,而且总的来说取得了成功。内政甫一结束,毛泽东即着手解放少数民族地区,如新疆、内蒙古,最后是西藏。收复台湾与其说是出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毋宁说是因为它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领土。尽管毛泽东没有使用军事手段,但他宣布新中国对19世纪的“不平等条约”下割让出去的领土——比如1860年和1895年条约中割让给沙俄的中国远东领土——拥有主权。
中国第一任外交部长周恩来用几句通俗的话语表达了中国对西方的态度。新中国不会简单地继承现有的外交关系,它要“另起炉灶”。外国与中国新政权建立关系必须经过谈判。新中国要“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换言之,它要先清除殖民主义的残余影响,再与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建立外交关系。它要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把世界人民团结起来”——即是说,在被压迫国家和人民中鼓励世界革命。
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演义》中有一个反映传统中国战略思想的故事,讲的是诸葛亮的“空城计”。故事里,诸葛亮发现一支敌军正在逼近,敌军人数远远多于己军。若是迎战必定全军覆没,但若是弃城撤离,又会先机尽失,危及将来。于是诸葛亮决定用计。他打开城门,自己故作闲适,抚琴作乐。在他身后,百姓们生活照常,不见任何惊慌之态。来军主将看到守军的镇定,认为定有伏兵,于是下令停止前进,回马退兵。
面对大国核战争的威胁,毛泽东表现出的泰然自若很有些空城计的意思。从一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在与两个核大国的三角关系中周旋,它们各自都有能力对中国构成巨大威胁,假若它们联手,中国则会遭到灭顶之灾。对于这一形势,毛泽东的应对办法是人民战争。他宣称不惧核威胁,公开表示不怕牺牲,说它会保证共产主义胜利能够更快到来。毛泽东关于核战争的言论是否出自真心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显然成功地使世界各国相信他并非虚张声势——经受住了对他声誉的最终考验。(当然,中国不是完全的“空城”,它最终发展了自己的核武器能力,尽管其规模比苏联或美国小得多。)
毛泽东借鉴了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众多以谋略在处于相对劣势的情况下实现长期目标的经验。历史上中国的官员通过“朝贡”制度的外交手段来辖制番邦蛮夷,努力维持中华上邦优越的政治地位。自新中国成立伊始,中国就在世界的舞台上发挥着比其实际力量更加强大的作用。中华人民共和国秉持严正捍卫国家领土的信念,成为支持不结盟运动的一支重要力量(不结盟运动是由新获独立的国家组成的集团),并以此反对超级大国的霸权主义。中国确立了自己作为一个不容小觑的大国的地位;它对内重新定义民族特征,对外向核大国发出挑战,有时二者同时进行,有时则先此后彼。
毛泽东制定外交策略常从中国经典古籍中,即他表面上鄙视的中国传统中汲取灵感。在制定外交政策举措时,他所参考的通常不是马克思主义理论,而是中国的古典著作,例如四书五经、记述历代王朝兴衰的《二十四史》、《孙子兵法》、《三国演义》以及其他关于战争和策略的兵书,像《水浒传》这类反抗斗争的故事,还有《红楼梦》这部讲爱情和封建贵族内部争斗的小说。毛泽东说过《红楼梦》至少应该读五遍。 他把古代士大夫贬为压迫者和寄生虫,却和他们有着相同的兴致,喜好作诗填词,并对自己豪放的大草书法艺术深以为傲。毛泽东这些文学和艺术活动不是政治活动之余的遣兴之举,而是他政治生涯的一部分。1959年当暌离32年回到故乡韶山时,他赋诗一首,诗中未提及马克思主义或唯物主义,而是充满了浪漫情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文学传统在中国根深蒂固。1969年,当毛泽东的外交政策即将发生重大转折时,四位元帅奉命总结各项策略选择。他们在向毛泽东陈述为何需要与中国当时的死敌——美国打开关系时,就引用了《三国演义》的内容。这本书当时在中国是禁书,但是他们知道毛泽东读过。而且,即使在全盘否定中国古老遗产之时,毛泽东仍然使用中国传统智力游戏的用语来阐述他的对外政策理论。他把中印边境战争开始时的军队调动称为“跨过楚河汉界”,这是古老的中国象棋的术语。 他把麻将这个传统的赌博游戏视为战略思维的训练。在中国与美国和苏联的冲突中,毛泽东和他的左膀右臂们使用“防止战略包围”这个围棋的概念来看待中国所面临的威胁。
正是在这些最传统的方面,美苏两个超级大国最捉摸不透毛泽东的中国战略动机。从西方战略分析的角度来看,冷战头30年间北京大部分军事行动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甚至表现得令人匪夷所思。不惧和比自己强大的国家交手,在朝鲜半岛,在喜马拉雅人烟稀少的山区,在乌苏里江畔的冻土地带——新中国在军事上所采取的对抗以及所呈现的态势现状,使得几乎所有外国观察家都深感意外、大惑不解,也让对手们时局失算、手足无措。令外部世界惊诧的是,任何国家或国家集团,无论属于哪个意识形态阵营,只要中国政府认识到它在中国周边布下了太多的“棋子”,毛泽东就要冲破包围圈。
为此,中国毫无畏惧地参加了朝鲜战争。同样为此,在毛泽东去世之后,尽管越南和苏联签有相互防卫条约以及苏联当时在中国北部边境陈兵百万,中国同样展开了对越自卫作战。对中国周边力量组合的长期考量比眼前的力量平衡更加重要。这种长远考虑与心理因素的结合也反映在毛泽东对他眼中的军事威胁的遏制手法中。
尽管毛泽东的许多思想和做法在中国历史中都有迹可循,但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执政者能像毛泽东那样集传统、权威、冷峻和全球视角于一身。他面对挑战时咄咄逼人,但当环境不允许他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时,他就灵活地转而采用外交技巧。他的外交政策虽然借用传统手法,但是影响宏大,立意大胆。当时还正值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动荡之际,毛泽东就宣称要改变全世界:
世界上最愿意改变自己地位的是无产阶级,其次是半无产阶级,因为一则全无所有,一则有也不多。现在美国操纵联合国的多数票和控制世界很多地方的局面只是暂时的,这个局面总有一天要起变化。中国的穷国地位和在国际上无权的地位也会起变化,穷国将变为富国,无权将变为有权——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不过,毛泽东是现实主义者,知道追求世界革命并不切合实际。所以,中国对世界革命的具体影响主要限于意识形态,并为各国的共产党提供情报方面的支持。1965年,毛泽东在同埃德加·斯诺这位在中国抗战期间第一个写书介绍延安的美国记者谈话时就解释了这一点:“中国支持革命运动,但不是靠侵略别国。当然,只要有争取解放的斗争,中国就会发表声明,举行集会,表示支持。”
同样,1965年,当时公认是毛泽东接班人的林彪发表了题为《人民战争胜利万岁》的小册子。里面说,正如人民解放军打败了蒋介石一样,世界的农村(即发展中国家)也会打败世界的城市(即发达国家)。美国林登·约翰逊政府把这些解读为中国计划在世界各地,特别是在印度支那,支持——甚至可能直接参与——共产党的颠覆活动。然而,当代学者却认为它恰恰说明了中国不会对越南和其他革命运动提供军事支持,因为林彪是这样说的:“人民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这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条基本原理。一个国家的革命,一个国家的人民战争,是本国人民群众自己的事情,应该也只能主要依靠本国人民群众自己的力量。”
这种克制反映了对于实际力量平衡的正确认识。我们无从得知如果力量平衡偏向于共产党的一边,毛泽东将会如何决定。但是无论是出于现实的考虑还是出于理念的原因,他都选择了革命的意识形态作为改变世界的手段,通过落实理念而不是通过战争来谋求改变。
几位中国学者在查阅北京中央档案馆的资料之后著书,对毛泽东思想中的矛盾性做了十分精彩的叙述:他献身于世界革命,支持任何地方的革命运动,同时又一切以保证中国的生存为重。 1969年毛泽东会见澳大利亚共产党(马列)代表团团长E·F·希尔时就表现出了这种个性。当时毛泽东正在考虑和敌对了20年的美国建立关系。他在会谈中问希尔:将来是革命制止战争?还是战争引起革命? 若是前者,与美国和解就是短见之举;若是后者,和解则成为必行之事。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考虑,毛泽东最终选择了同美国和解。防止战争(当时是苏联很可能进攻中国)比鼓吹世界革命更为重要。
毛泽东对美国开放既是策略,也是意识形态上的重大决定。但这并未改变他在国内推行继续革命的决心。就在尼克松总统访问中国的1972年,他还在全国公布了6年前他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写给夫人江青的一封信:
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过七、八年又来一次。牛鬼蛇神自己跳出来……而现在的任务是要在全党全国基本上(不可能全部)打倒右派,而且在七、八年以后还要有一次横扫牛鬼蛇神的运动,今后还要有多次扫除。
毛泽东的追求最后导致他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发动了一系列的政治革命运动,尽管针对的是他自己一手建立的制度。列宁主义说共产主义的到来将解决社会的“矛盾”,毛泽东思想却是不断前进,永不停歇。像苏联那样实现了工业化还不够,为确立中国的历史独特性,还需要不断改变党内秩序和社会秩序,以防像斯大林去世后的苏联一样沦为毛泽东经常批判的“修正主义”。毛泽东强调,社会主义中国绝不能发生和平演变。
毛泽东就这样表现出一系列的自我矛盾:为实现大同,他在1956年发动了百花齐放运动,先是欢迎大鸣大放,然后又对参加鸣放的知识分子进行迫害;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原本是为了在3年内赶上西方的工业化国家,不幸的是却造成了中国现代史上最大的饥荒,也引起了共产党内部的分歧;在1966年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中,整整一代有经验的领导干部、教授、外交人员和专家被下放到农村参加劳动,向群众学习。
毛泽东坚信他的“继续革命”终将成功,这一信念有三个来源:意识形态、传统以及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他对于中国人民的韧性、能力和凝聚力的信心。事实确实如此。无论世界风云如何变幻,中国人民都能坚持其民族精神不坠。
这是与上一时代发生的俄国革命具有本质性区别的一点。列宁和托洛茨基把他们的革命视为世界革命的导火索。他们相信世界革命即将到来,所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1918年与德国签订了《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和约》退出战争,把俄国三分之一的欧洲领土割让给德国。列宁和托洛茨基认为革命的浪潮很快就会席卷欧洲,冲垮现存的政治秩序,俄国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在即将到来的革命中淹没。
换了毛泽东,这完全不可想象。他的革命基本上是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国革命若要对世界产生影响,也只能通过中国人民的努力和榜样的力量。毛泽东一直相信中国人民最伟大。他早在1919年写的一篇文章中就强调了中国人民独特的品质:
我敢说一句怪话,他日中华民族的改革,将较任何民族为彻底,中华民族的社会,将较任何民族为光明。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将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
20年后,在抗日战争和中国内战的硝烟之中,毛泽东又以溢美之词颂扬中华民族的历史成就:
在中华民族的开化史上,有素称发达的农业和手工业,有许多伟大的思想家、科学家、发明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和艺术家,有丰富的文化典籍。在很早的时候,中国就有了指南针的发明。还在一千八百年前,已经发明了造纸法。在一千三百年前,已经发明了刻版印刷。在八百年前,更发明了活字印刷。火药的应用,也在欧洲人之前。所以,中国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之一,中国已有了将近四千年的有文字可考的历史。
现代技术的本质是普及同化,这对任何社会的独特性都是威胁,而中国社会恰恰以独一无二为标榜。为了维护这个独一无二的特点,中国在19世纪拒绝效仿西方,结果几近沦为殖民地,饱受列强凌辱。一个世纪后,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目的之一就是清除有可能把中国纳入一个普遍性文化的现代化因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即由此得名。然而事实证明,意识形态挂帅无法治国。
1972年2月毛泽东和尼克松总统的第一次谈话尖锐地显示了这个难题的存在。当时尼克松赞扬毛泽东改变了中国的古老文明,毛泽东回答说:“我没有能力改变它。我只能改变北京附近的几个地方。”
毛泽东毕生为彻底改变中国社会而努力奋斗,这位中国历史上最强有力的领导者碰上了集各种相互矛盾的特性于一身的群众。
因此,在宣扬马克思主义革命时,毛泽东着重精神方面,而非物质方面。在他最喜欢的中国古代民间寓言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愚公”自信可以赤手空拳搬走大山。在共产党的一次代表会议上,毛泽东讲了这个故事:
中国古代有个寓言,叫作“愚公移山”。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下决心率领他的儿子们要用锄头挖去这两座大山。有个老头子名叫智叟的看了发笑,说是你们这样干未免太愚蠢了,你们父子数人要挖掉这样两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说: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愚公批驳了智叟的错误思想,毫不动摇,每天挖山不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他就派了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现在也有两座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大山,一座叫做帝国主义,一座叫做封建主义。中国共产党早就下了决心,要挖掉这两座山。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全中国的人民大众。
在一个有着两个核超级大国的世界上,中国尽管坚持共产主义的宣传,但实际上是冷战时期地缘政治中的一个“独行侠”。它在相对弱势的地位上发挥了完全独立且具有高度影响力的作用。中美关系从原来的相互敌对转为近乎结盟,中苏关系则正好相反——从结盟转为对抗。可能中国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它最终得以摆脱了和苏联的一切关系,站到了冷战“赢家”的一边。
毛泽东坚持打破旧制度的努力尽管成绩斐然,但终究无法超越中国人生活的永恒节奏。他去世几十年后,中国社会经过了剧烈、起伏、痛苦的历程变得越来越富裕。经过了如同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的历史后,也只有坚韧不拔的中华民族才能继续保持团结,充满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