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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由盛转衰

随着19世纪的推进,中国人传统的自我形象备受冲击。鸦片战争前,外交和国际贸易对于中国来说不过是承认它上国地位的形式。自鸦片战争起,中国进入了一个国内动荡不安的时期。与此同时,它遇到三大外来挑战,其中任何一个都足以颠覆一个王朝。威胁来自四面八方,其表现形式均为中国所鲜见。

欧洲的西方列强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它们对中国的威胁倒不是攻城略地,而主要限于在中国沿海地区掠取经济利益,要求中国开放通商口岸和自由传教的权利。矛盾的是,中国人感到了一种威胁,而欧洲人认为这根本算不上是征服。列强们还不想取代现有的清朝政府,而是要迫使中国接受一个本质上与中国人的世界秩序格格不入的全新的世界秩序。

在中国的北面和西面,军事上强大、奉行扩张主义的俄国对中国辽阔的内地垂涎三尺。短期内中国尚可用白银换取俄国的合作,然而俄国根本不承认本国领土与接壤的中国领土之间的疆界。俄国和昔日的征服者不同,它没有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俄国侵蚀的领土,中华帝国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然而无论西方列强还是俄国,均无意取代清廷,代行天命。它们最终认识到,清廷覆亡不符合它们的利益。而日本的意识就不一样了。中国的古老体制和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的延续无关它的利益,因而日本不仅图谋侵占中国的大片国土,还想取代北京成为新的东亚国际秩序的中心。

今日的中国人把随后接踵而来的侵略和压迫看作不堪回首的百年屈辱史的一部分。直到中国再次统一到民族解放的社会主义制度下,这一屈辱历史才告结束。中国人的这段苦难艰危岁月同时又是一个佐证,显示了中国人具有非凡的能力,足以战胜对于其他国家而言或许会被压垮的重重劫难。

外国军队在中国大地上横冲直撞,胁迫中国接受屈辱的条件。与此同时,天朝始终坚持它的中央政府地位,继续行使对中国大部分地区的管辖。中国人对入侵者的看法千百年来一成不变,视其为一种讨厌的麻烦,然而,这种麻烦却打断了亘古不变的中国人的生活节奏。京城的朝廷之所以尚能泰然处之,是因为外国人的侵略主要发生在中国的边远地带,而且入侵者来华是为了通商,因此中国辽阔的内地太平无事符合侵略者的利益。北京政府也因此有了一定的回旋空间。侵略者对中国的一切勒索必须通过与朝廷谈判,因而,中国可以挑动入侵者互相争斗。

处于逆境的中国政治家巧用策略,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从均势的角度看,考虑到双方力量对比的客观事实,中国几乎没有可能作为一个统一的大陆国家存活下来。然而,中国虽然历经战乱,又遭到一波又一波的殖民侵略和国内剧变的冲击,但中国作为万邦之上国的信念始终如一。靠着这种信念,中国经过自己的奋斗最终战胜了困难。中国的政治家在一个痛苦而且往往是屈辱的过程中,最终保住了濒于崩溃的中国式世界秩序遗留下的道义遗产和领土遗产。

也许最令人惊叹的是,中国人几乎完全靠传统的方式做到了这一点。清朝统治集团中的一批人在用文言文写成的奏折中雄辩地阐述了西方诸国、俄国和崛起的日本对中国的威胁,提出中国亟须“自强”并加强本国技术能力。然而中国的封建士大夫阶层和思想保守的平民百姓对他们的建议疑虑重重,不少人把引进外文书籍和西方技术视为对中国国粹和社会秩序的威胁。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斗,占上风的一派得出结论,效仿西方实现近代化无异于彻底西化,而中国没有理由遗弃举世无双的中华遗产。结果中国虽然身处帝国扩张的时代,却没有在全国创办近代军工业,因而未能从中受益,而只是零零星星地吸收了外国的部分金融和政治创新成果。

为了度过这场风暴,中国依赖的不是技术或军事实力,而是极具中国传统的两个资源:其外交官的分析能力和中国人民的坚韧不拔和文化自信。中国制定了巧妙的战略方针,挑动在华蛮夷互相争斗。负责办理洋务的官员分别在各城市以利相诱,有意请来自不同国家的外国人参与分赃,以达到“以夷制夷”的目的,防止任何一国独霸中国。最终中国官员严守一条:不折不扣地遵守同西方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以及洋人的国际法原则,倒不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些条约和原则有道理,而是这样做有助于约束洋人的野心。面对俄日两强争夺中国的东北,自己又几乎无力将其驱逐,中国的外交官挑动俄日争斗,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两国对中国主权侵犯的危害,避免了被占中国领土永远落入他手。

中国清朝政府在军事上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却又妄自尊大。鉴于与列强之间的巨大反差,中国经过一番抗争得以维持一个独立的中央政府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然而,胜利之后并没有庆典,因为这是一次没完没了、历时几十年的抗争,其间经历多次反复,内部的反对派百般阻挠,有时甚至致改革派于死地。中国人民为这一抗争付出了沉重代价——他们既非第一次,也非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忍辱负重和坚韧不拔筑起了最后一道防线。然而,他们维护了中国是一个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大陆国家的理想。中国人民靠着坚忍和自信,通过艰难抗争为日后中国的复兴带来了希望。

魏源的蓝图:“以夷制夷”,师夷长技

中国既要对付拥有先进技术的欧洲列强的侵略,又要对付野心勃勃的俄国和日本。它小心翼翼地绕过激流险滩,其间文化凝聚力和一批出色的外交家起了重要的作用。鉴于帝国朝廷麻木迟钝,能做到这一点尤其不容易。19世纪中叶,中国士大夫集团里只有极少人开始意识到,中国在世界体系中已不再处于至尊地位,中国必须去了解一个由相互竞争的列强集团主导的体系。

魏源(1794~1857)即其中之一。他是一位中级官员,与做过两广总督的林则徐是挚友。林则徐禁烟招致英国干预,最终被清政府革职流放。魏源忠于清朝,但对朝廷的安于现状深为忧虑。他根据从外国商人和传教士那里收集和翻译的材料,撰写了第一本研究外国地理的书。撰写此书的目的是鼓励中国把眼光放长远,而不是只限于四邻的进贡国。

1842年魏源撰写的《海国图志》实质上是一本研究中国在鸦片战争中失败原因的专著,他建议采用欧洲的均势外交经验解决当时中国面临的问题。魏源认识到中国相对于外国列强国力虚弱——他同时代的人通常不承认这一前提——提出了有可能增加中国回旋空间的办法。他建议采取一项多重战略:

攻夷之策二:曰调夷之仇国以攻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款夷之策二:曰听互市各国以款夷,持鸦片初约以通市。

魏源的这番话显示了中国外交的分析能力。面对强敌及其贪得无厌的要求,中国的外交家认识到,他们守定的虽是屈辱的条约,却可限制洋人无休止的勒索。

与此同时,魏源根据欧洲的制衡原理,研究了有可能对英国施加压力的国家。他援引汉唐及清初对付侵略成性的蛮夷的先例,对世界各国作了调查,研究了“英夷所惮之仇国”。在魏源的笔下,“以夷攻夷”的口号似乎可以自我实现。他举出西方的“俄国、佛兰西(法兰西)、弥利坚(美利坚)”以及东方的“廓尔喀”(尼泊尔)、缅甸、暹罗(泰国)和安南(越南北部)”,认为皆是潜在的英夷仇国。魏源设想了一个分别从俄国和廓尔喀攻击英国最遥远、防守最薄弱的印度帝国的战略。魏源分析中所含的又一利器是利用法兰西和美利坚与英国的交恶,怂恿两国从海上袭击英国。

这是一个极其新颖的对策。唯一的障碍是,中国政府浑然不知如何实施这一对策。它对自己潜在的盟国一知半解,也不曾向这些国家的首都派驻过使节。魏源认识到中国的局限性,他称,在一个全球政治的时代,“非外夷之不可用也,需调度外夷之人”,“知夷情夷形人也”。

魏源继而说,鉴于北京未能阻止英国的步步紧逼,因此需要削弱伦敦在世界和中国的相对地位。于是他提出了又一个崭新的想法:邀请其他蛮夷来华。英夷和其他蛮夷出于贪婪必会互相争斗,从而中国可在列强如何瓜分自己的问题上成为平衡各方利益的一方。魏源说:

今夷人既以据香港,拥厚赀,骄色于诸夷,又以开各埠,裁各费,德色于诸夷。与其使英夷德之以广其党羽,曷若自我德之以收其指臂。

换言之,中国宜主动向所有贪婪之国做出让步,而不是让英国先从中国勒索得手后,主动与其他国家分赃,从而为本国捞取好处。达到这一目的的方式就是最惠国待遇原则,即中国给予任何一个列强的特权应当自动给予所有列强。

时间不偏袒任何一方。魏源提出的巧妙对策能否奏效,取决于中国是否有能力用“夷人之长技”武装自己。魏源告诫说,中国应邀请法国和美国的“西洋工匠至粤,司造船械”。魏源将这一新战略概括为“未款之前,则宜以夷攻夷;既款之后,则宜师夷长技以制夷”。

天朝最初对实现技术近代化的要求不屑一顾,然而却采纳了守定鸦片战争条约条款的战略,以限制西方国家提出新的要求。一位重臣后来写道,“按照条约,不使稍有侵越”。因此,中国官员应该“外敦信睦,而隐示羁縻”。

大权旁落:内乱外患

毋庸赘言,与中国缔约的西方列强无意受羁绊。耆英与璞鼎查的谈判结束之后,两国的预期出现了新的鸿沟。对中国的朝廷来说,这些条约是对蛮夷做出的暂时让步,依需要予以遵守,但绝不会主动提议扩大其范围。而西方列强认为,这些条约不过是逐渐把中国引入西方政治和经济交往准则的一个长期过程的开端。然而西方列强眼中的这一启蒙过程被一些中国人视为思想侵略。

因此,对外国要求扩大条约范围,增补在中国任何一地可自由通商的内容并向京城派驻外交代表的要求,中国人拒绝接受。北京虽然对西方各国知之甚少,但朝廷认识到,一旦洋人的军事优势、在华活动不受约束,再加上西方诸国在北京设馆,必将严重危及中国的世界秩序观。一旦中国成为一个“正常”国家,就会失去它历史上特有的道德权威,沦为又一个被列强鱼肉的弱国。在这一背景下,围绕外交和经济特权的一场看似不重要的争端演变成了一场重大冲突。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中国国内一次大动荡的背景下。负责夷务的中国官员不动声色的自信——近代史上一个始终未改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遮掩了这一剧变。早在1793年,马嘎尔尼已讲述过清朝满族统治集团与汉族官僚阶层和占人口大多数的汉族平民百姓之间别扭的妥协关系。他指出:“中国各省起义迭起,年复一年,几无间断。”

由于清朝的天命受到质疑,国内造反的人声势渐大,从宗教和伦理方面对清廷提出挑战,从而为一场残酷的冲突埋下了伏笔。帝国西部边疆爆发了回民叛乱,宣布成立了一个短命的政权。清朝耗费巨资,清军死伤无数,最终才将其镇压下去。在中国腹地,一场称为捻军的起义得到百姓的广泛支持。自1851年起,捻军坚持了近20年之久。

外国传教士在中国传教尽管受到严格限制,但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鸦片战争后,大批外国传教士蜂拥而至。太平天国起义的领袖是一位有魅力的中国神秘主义者,称自己是耶稣的弟弟,有通灵之术。太平军起义的目的是为了推翻清朝,建立一个新朝——“太平天国”,依照其领袖对传入中国的基督教教义所做的怪异的诠释进行统治。太平天国的军队攻占了南京以及华南华中的大片地区,以新朝的名义发号施令。虽然西方的史书极少提及,太平天国与清朝的战争却是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数千万人死于这场战祸。虽然没有官方统计数字,但据估计太平天国以及回民和捻军起义期间,中国的人口从1850年的4.1亿降至1873年的3.5亿。

19世纪50年代,正当清政府因内乱焦头烂额之时,《南京条约》以及法国和美国与中国签署的条约届满,需要重新谈判。以上3个条约国坚持要求允许其外交官常驻中国首都,明确说明他们不是贡使,而是主权国家的代表。中国人百般拖延,尤其是鉴于前几任参与谈判的官员的下场,没有哪个清朝官员愿意在常驻外交使团的问题上做让步。

1856年,中国强行搜查了一艘在英国注册的中国船只“亚罗”号,据说还亵渎了船上的英国国旗。这一事件成了重开战端的借口。和1840年的战火一样,这次战争的交战理由并不那么光彩(日后发现,该船的注册严格上讲已过期)。然而双方都清楚,战端事关各自的重大利益。由于中国的防御能力依然薄弱,英军攻占了广州和华北地区的大沽口炮台,迫近北京。

随后开始的谈判中,双方观点分歧巨大。英国以传教士般的姿态咄咄逼人,把自己的谈判立场说成是终于能把中国迅速带入近代世界的善举。伦敦的谈判副代表李泰国概括了当时流行的西方人观点:“你们肯定会看到,外交代表权对中英两国都有好处。这剂药可能不大好吃,但疗效会甚佳。”

清政府远不像英国人那么积极。经过朝廷与参与谈判的中国官员之间痛苦的频繁公文往来,加之英国人再次威胁进军北京,中国才接受了条约中的条款。

于1858年缔结的《天津条约》的核心内容是60多年来伦敦一直争取而未果的条款——在北京设立使馆的权利。该条约还允许外国人在长江沿岸自由往来,增开与西方通商的“条约口岸”,保护中国基督教教民以及西方人在华传教的自由(鉴于太平天国起义,清廷尤其难以接受这一条)。法国和美国分别依照本国与中国之间的最惠国条款同中国缔结了内容相似的条约。

签署条约的列强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在一个显然自己并不受欢迎的首都开设使馆。1859年5月,英国新任使节普鲁斯抵达中国,与中国政府互换允许他在北京居住的条约文本。他发现通往北京的主要河道被锁链和铁桩封锁后,命令一队英国海军陆战队清除障碍。然而中国军队从刚刚加固后的大沽口炮台开炮射击,令英国人猝不及防。随后的交火造成519名英军死亡,456人受伤。

这是中国与近代西方军队交战以来的首次胜利,至少短时间内打破了中国军队无能的形象。然而中国只是暂时阻挡了英国公使进京。巴麦尊派遣额尔金勋爵率领一支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并下令占领首都,“让皇帝恢复理智”。作为对“大沽败退”的报复,同时象征性地显示西方武力,额尔金下令焚烧皇帝的夏宫,无数艺术珍品毁于一旦。一个半世纪后,中国人对此依然难以释怀。

过去70年来中国对西方国家关系准则的抵制现在演变为一场真正的危机。外交拖延的手法已经用尽,动武又遇到比自己更强大的武力。蛮夷提出的主权平等概念曾被北京政府嗤之以鼻,如今却越来越呈现为一种不祥的军事优势。外国军队占领了中国的首都,强行将西方对政治平等和公使特权的解释付诸实现。

就在这时,又一个觊觎中国这块肥肉的国家出现了。截至1860年,俄国人在北京派驻代表的历史已经超过了150年。俄国在北京有一个传教士团,是获准常驻北京的唯一欧洲国家。俄国跟在其他列强后面即可获得种种利益。它没有参加英国几次动用武力的行动,但却得到了条约给予其他列强的一切好处。然而,俄国的总体目标远不止于传教或在沿海一带通商。俄国从清朝的衰落中看到了肢解中华帝国,重新吞并其“外疆”的机会。它尤其垂涎于管辖薄弱、边界划分模糊的、广袤的满洲(位于中国东北部的满洲腹地)、蒙古(位于中国北部的大草原,当时是半自治的部落)和新疆(中国西部广阔的山脉和沙漠,当地居民主要是穆斯林)。为达此目的,俄国有计划地沿以上疆界逐步扩张,对当地王公封官授爵,贿赂收买,同时又用一支强大的骑兵部队示以威胁,诱逼他们效忠俄国。

中国国难当头之际,俄国这个殖民大国现身了,它主动提议出面调停1860年的这场冲突,实际上是变相威胁干预。俄国高超的外交——在他人眼里可能是欺诈外交——是以武力威胁做后盾的。年轻的伊格纳季耶夫伯爵是沙皇派驻北京的特命全权公使,绝顶聪明而且狡黠。他哄骗清廷相信,只有俄国才能让西方占领军从中国首都撤出。与此同时,他又让西方列强相信,唯有俄国才能让中国遵守条约。伊格纳季耶夫伯爵先向进军北京的英法联军提供详细的地图和情报,随后又让占领军相信,冬季即将来临,进出京城的主要河道——白河——会结冰,他们会陷入充满仇恨的中国暴民的包围之中。

作为对它出力相助的交换,俄国胁迫中国出让面积惊人的领土:沿太平洋的一大片土地,包括今天称为符拉迪沃斯托克(当时的海参崴)的港口城市。 俄国弹指间就拿到了一个新的海军基地,在日本海的一处立足点,外加曾被认为属于中国的35万平方英里的土地。

伊格纳季耶夫还谈判缔结了一项条款,开放蒙古的库伦(今天的乌兰巴托)和位于中国边远西部的喀什城,允许俄国人在这两地通商并设置领事馆。中国的屈辱还不止于此。额尔金扩大了原香港殖民地,将毗邻的九龙一并划入英国。不过,在一个中国积贫积弱的时代,“以夷治夷”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应对衰落

中国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文明有5 000年的历史,作为一个统一的国家存在了2 000多年。它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靠对近乎猖獗的外族入侵逆来顺受。在这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征服者要么被迫接受中国文化,要么逐渐淹没在被征服者的海洋中,而中国人的耐心遮掩了他们务实的特点。现在,决定命运的又一个时期即将降临。

1860年的冲突之后,皇帝和朝廷内的主战派逃离首都。皇帝的同父异母弟弟恭亲王扮演了事实上的政府首脑的角色。

他通过谈判结束战争后,于1861年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折,概述了眼前面临的可怕的战略选择:

惟捻炽于北,发炽于南,饷竭兵疲,夷人乘我虚弱而为其所制。如不胜其忿而与之为仇,则有旦夕之变;若忘其为害而全不设备,则贻子孙之忧。

这是战败者所处的典型的两难境地:一个国家能够一面貌似顺从征服者,一面维持自己的凝聚力吗?又如何加强自己的力量,以扭转不利的力量对比?恭亲王援引了一句古训:“以和好为权宜,以战守为实事。”

鉴于没有绝佳对策,恭亲王实际上依据远交近攻的原则,在奏折里将面临的危险分出轻重缓急。这是中国人在历史上惯用的战略,100多年后再次为毛泽东所运用。恭亲王的奏折评估了几个入侵国家对中国构成的威胁,显示了他对地缘政治的非凡敏锐。虽然英国构成了眼下的实际威胁,然而就对中国国家完整的长期威胁而言,恭亲王在奏折中把英国置于末尾,而将俄国置于首位:

发捻交乘,心腹之害也;俄国壤地相接,有蚕食上国之志,肘腋之忧也;英国志在通商,暴虐无人理,不为限制,则无以自立,肢体之患也。故灭发捻为先,治俄次之,治英又次之。

为了实现针对外国列强的长远目标,恭亲王提出设立一个新政府机构——一个外交部的雏形,以处理与西方大国的关系,分析外国报纸对中国境外的新闻报道。他很有把握地预测说,这只是应急之需,“一俟清剿结束,与诸国事务由繁转简后,随行裁撤”。 新成立的这一部门直到1890年才列入京畿及中央政府各部衙门名册中。其官员多从其他更重要的部门暂且借调过来,并且轮换频繁。尽管中国的一些城市已被外国军队占领,中国仍将外交政策视为权宜之计,而不是中国未来的一个永久特征。 新部门的全称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一含糊的名称可以解释为,中国根本没有与外国人搞什么外交,而是把他们作为中华大帝国的一部分署理其事务。

落实恭亲王的外交政策之任落到了李鸿章的肩上,他是一位因带兵与太平天国作战而脱颖而出的重臣。李鸿章素有大志,举止儒雅,受辱不形于色,深谙中国文化传统,但又对中国的险恶处境有不同凡响之认识。在将近40年的时间里,李鸿章成了中国对外的面孔。他本人也把自己看作外国列强和清廷之间的调解人。前者不断向中国勒索领土和经济权益,后者则妄自尊大,认为自己的政体在万邦之上。就其性质而言,李鸿章的政策断无可能获得任何一方的完全赞同。尤其在中国,人们对李鸿章的一生功过褒贬不一,尤其是呼吁采取强硬路线的一派。清廷中保守好战的一派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时不时地就要与外国列强兵戎相见,令李鸿章处境艰难。但他的努力显示了晚清时期他在中国面临的种种严峻选择之间游走的出色能力。李鸿章显达于危难之秋,在19世纪中叶中国各地起义迭起时崭露头角,成为一位出色的将领和“夷务”专家。1862年,李鸿章被派往中国东部富饶的江苏省任巡抚。他发现,主要城镇均被太平军包围,全靠决心捍卫自己新的通商特权的西方军队才免于陷落。李鸿章依照恭亲王奏折里的箴言,同外国军队结为联盟,以消灭共同的敌人,由此奠定了办理夷务权威的地位。在中西联合作战的过程中,李鸿章与戈登建立了工作关系(二人最终关系闹僵,因为李鸿章下令处死了戈登曾许诺赦免的被捕太平军将领)。戈登是一位著名的英国冒险家,日后在苏丹的喀土穆被马赫迪起义军围困时身亡。1864年太平天国遭到镇压后,李鸿章加官晋爵,位高权重,在此后频繁的外交危机中成了中国事实上的外交部长和首席谈判代表。

作为遭遇远比本国强大、文化迥异的国家围攻的一国代表,李鸿章有两个选择:努力弥合文化上的鸿沟,走军事强国之路,从而缓解因歧视异邦文化而招致的压力;或者靠炫耀其特色固守本国文化,靠自己坚定的信念赢得他国的尊重。

19世纪的日本领导人选择了第一条道路。他们做出这一抉择得益于一个有利条件:日本与西方初次相遇时,已经走上工业化道路并显示了社会凝聚力。而李鸿章却无法选择这条路,他自己的国家因一场起义山河破碎。为了镇压这场起义,他需要外国的帮助。再者,李鸿章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儒家传统,无论这样做能带来多大的好处。

李鸿章在中国境内东奔西走是中国动荡不安的黯淡写照。在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两年内——1869~1871年,李鸿章风尘仆仆,从法国代表抗议当地反基督教骚乱的大西南,赶至再次爆发一连串骚乱的北方,随后再次折回中越边境附近爆发少数民族起义的大西南,继而赶赴西北处理一次回民叛乱,随后返回北方因教徒被杀受到法国军舰威胁的天津,最后前往东南,处理一场正在酝酿中的关于台湾岛的危机。

在一个由西方制定的行为守则主导的外交舞台上,李鸿章别具一格。他身着宽松的士大夫朝服,戴显示官阶的“双眼花翎”或穿“黄马褂”。与他打交道的西方官员看到他的这身打扮茫然不解。李鸿章按照清制头顶剃光,脑后拖着一根长辫,头上戴一顶椭圆形官帽。他言辞简练,所说的汉语只有少数外国人能听懂。李鸿章举止安详,超凡脱俗。与他同时代的一个英国人对他既敬畏,又琢磨不透,把他比喻为一个外星来客。李鸿章的仪态举止似乎是想告诉他人,中国的艰辛和做出的种种让步不过是中华文明走向最终胜利道路上的暂时险阻。李鸿章的恩师曾国藩,一位士大夫重臣和指挥军队镇压太平天国的统帅,曾在1862年对他面授机宜,教他如何把内敛这一儒家的基本价值观作为一个外交手段:

与洋人交际,丰裁不宜过峻,宜带浑含气象。渠之欺侮诡谲蔑视一切,吾若知之,若不知之,恍如有几分痴气者,亦善处之道也。

李鸿章和同时代任何一位大臣一样,笃信中国道德价值观的优越性和帝国传统特权的正义性。他与其他大臣的不同之处不是他对中国至尊地位的看法,而是他对时局的判断,他看到中国的道德价值观在当时缺乏物质基础,或者说军事基础。李鸿章在太平天国战争期间研究过西方的火器,设法了解外国的经济发展趋势,因而认识到中国危险地落伍于世界其他国家。他在1872年呈给皇帝的一份阐述政策的奏折中直言不讳地写道:“局今日而曰攘夷,曰驱逐出境,固虚妄之论……彼方日出其技与我争雄竞胜,挈长较短以相角而相凌,则我岂可一日无之哉?”

李鸿章得出了一个和魏源的观点类似的结论,只是当时的变革问题远比魏源时期紧迫。李鸿章告诫说:

目前时局,外须和戎,内须变法。倘若依旧固守成规,不思变革,国家日衰矣。各国一变再变而蒸蒸日上,独中土为守法为兢兢,即败亡绝而不悔。

19世纪60年代,中国就政策问题举行了一系列的重大辩论。李鸿章与朝中的支持者提出了他们称为“自强”的方针。李鸿章在1863年的一份奏章中,首先作为一个前提(同时也是为了说得婉转一点,以减缓对朝廷的冲击)提出,“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 然而鉴于中国近年来连吃败仗,李鸿章告诫道,中土的士大夫阶层再也不能小觑外国的发明了,“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 中国需要火器、蒸汽船和重型设备以及相关的生产知识和技术。

为了增强中国人阅读西洋书籍和设计蓝图以及与洋人专家交谈的能力,中国的年轻人需要学习外语(此前中国认为,所有夷人都渴望成为中国人,所以觉得学习外语毫无必要)。李鸿章提出,中国应在主要城市,包括多年来一直竭力阻止外国影响渗入的京城开设学校,以教授外语和工程技术课程。李鸿章把这一项目说成是一种挑战:我中华智巧聪明岂出西人之下?果能精熟西文,转相传习,一切轮船、火器等巧技,当可由渐迪晓,于中国自强之道似有裨益。

恭亲王在1866年的一份奏章中也提出了相似的建议,敦促皇帝支持学习西方的科学发明成果:

举凡推算格致之理,制器尚象之法,钩河摘洛之方,倘能专精务实,尽得其妙,则中国自强之道在此矣。

中国需要对外部世界开放自己,向此前它视为藩属和蛮夷的国家和人民学习,首先是为了加强自己的传统体制,其次是恢复其上国地位。

倘若清廷能够一致支持恭亲王对外交政策的构想和李鸿章将其付诸实施的努力,这本来会是一项伟大的事业。然而现实是,这些思想更为开放的官员与顽固守旧派之间存在巨大的分歧。后者抱残守缺,顽固地认为中国根本无须向外国人学习,如同孔孟时代的亚圣孟子所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 翰林院大学士倭仁据此抨击恭亲王在中国学校延聘外国教习的计划:

立国之道,尚礼义而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且夷人,吾仇也。

中国自给自足的信念体现了中国过去1 000年来的历程,然而,这种信念并没有解答中国如何应对眼前威胁的问题,尤其是如何在技术上赶上西方。中国的众多大臣似乎仍然认为,解决外夷问题的方法是处决或流放己方的谈判者。北京挑战外国列强期间,李鸿章三次遭到贬黜,但每一次后又被朝廷召回,因为反对他的人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有依靠他的外交才干以解决他们自己造成的危机。

中国虽是一个弱国,但又以镇抚四海的帝国自居,因此,中国社会的改革步履维艰。最终一场宫廷政变迫使赞成改革的皇帝退位,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守旧势力卷土重来,再次执掌大权。由于没有进行根本的改革和走向近代化,中国政府实际上等于要求本国的外交官设法减少对中国领土完整的侵害,防止主权进一步丧失,同时,又没有授予他们改变中国积贫积弱的手段。中国外交官奉命争取时间,但又没有一个如何利用他们争取到的时间的计划。中国面对的一个迫在眉睫的挑战,就是东北亚均势中又多了一个新成员——正在迅速工业化的日本。

日本的挑战

日本与中国四周的大部分邻国不同,其过去几百年里一直抵制加入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日本是一个岛国,距亚洲大陆最近处不过百十英里,在长期隔绝中形成了自己的传统和独特的文化。日本基本上是一个单一语言和民族的国家,其官方意识形态强调日本民族的祖先起源于神。日本对自己独特的民族特征有一种近于宗教般狂热的信仰,日本社会及其世界秩序的顶峰是天皇。如同中国的天子,天皇被看作一个介乎人与神之间的人物。日本的传统政治理论称,日本天皇是太阳女神的后裔。女神生了第一位天皇,并赋予他的子孙后代永久的统治权。因此日本和中国一样,认为自己远不是一个普通的国家。 “天皇”这一称号本身——日本在给中国朝廷递送的公文中坚持使用这一称号——是对中国世界秩序的直接挑战。在中国的宇宙观里,人类只有一个皇帝,他的御座在北京。

如果说中国的例外主义是一个自诩驾驭万邦的帝国的体现,日本的例外主义则源于一个岛国的不安全感。它大量吸收中国的文化,但又害怕受其控制。中国人的唯我独尊感体现为,中国人笃信中国是唯一真正的文明,并邀请蛮夷到中国“接受归化”。日本人则坚持日本种族和文化独异的纯洁性,不愿意广施其惠泽,甚至不肯对那些出生在其神圣祖先之外的人解释自己。

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日本与外国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似乎哪怕是与外部世界的偶然接触也会损害日本独一无二的特征。日本参与国际秩序的有限活动主要是通过它与琉球群岛(今天的冲绳及周围岛屿)和朝鲜半岛上的各王国之间的朝贡体制。不无讽刺的是,日本领导人沿袭了这一最具中国特色的体制,作为与中国分庭抗礼的手段。

亚洲其他地方的人民接受了中国朝贡制度的礼仪,把同中国的通商称为“朝贡”,借此打入中国市场。日本拒绝假朝贡之名与中国通商,坚持至少要与中国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中国之上。虽然中日两国之间一直有着贸易往来,17世纪关于双边贸易的讨论却陷入僵局,因为两国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不肯遵从对方礼仪。

如果说中国在其漫漫边疆的势力范围因帝国实力和四周藩属实力的消长而变化的话,日本领导人则把摆脱本国的安全困境视为一个艰难的抉择。日本政治家的优越感不在中国朝廷之下,但认为日本犯错误的空间远比中国小。他们把谨慎的目光投向西边,一个由历代中国王朝控制的大陆,有的王朝政令直达日本的近邻——朝鲜。日本的政治家因此常有一种生存危机感。日本的外交政策因而在以下两者之间摆动,有时变动突如其来,要么与亚洲大陆不即不离,要么兴兵征伐,以求取代以中国为中心的秩序。

和中国一样,19世纪中叶,日本也与拥有它不熟悉的技术和绝对优势兵力的西方兵船遭遇。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率领的“黑船”抵达日本。然而,日本从这一挑战中得出了与中国截然不同的结论:它敞开国门接受外国的技术,革新政府机构,以求沿袭西方大国的崛起之路(日本得出这一结论也许是因为日本基本未受鸦片之害,故不排斥外国思潮)。1868年,明治天皇在其《五条誓约》中宣示了日本的决心:“求知识于世界,大振皇基。”

日本的明治维新和赶学西方技术的努力为惊人的经济进步打开了大门。随着日本发展成为一个近代经济体和强大的军事大国,它开始力争西方列强享有的特权。岛津齐彬是19世纪日本的一位藩主,是主张实现技术近代化的重要倡导者。用他的话说,日本的统治阶层得出的结论就是:“先人而动,则吾制人;后人而动,则吾制于人。”

早在1863年,李鸿章即指出,日本终将成为威胁中国安全的首患。甚至在明治维新前,李鸿章就已撰文讲述过日本如何应对西方国家的挑战。1874年,日本借口此前台湾原住部落与一艘搁浅的琉球岛民船只发生冲突出兵伐台。 李鸿章称日本:

其势日张,其志不小,故敢称雄东土,蔑视中国,有窥犯台湾之举。泰西虽强,尚在七万里之外,日本则近在户闼,伺我虚实,诚为中国永远大患。

日本人眼看中国这个庞然大物日益外强中干,开始谋划取代中国,称雄亚洲。中日两国互不相让,终于在朝鲜——一个夹在两大雄心勃勃的邻国中间的国家——爆发了冲突。

朝鲜

中华帝国虽疆土辽阔,但并不指手画脚地去干预他国事务。它要求他国纳贡并承认中国的宗主国地位,然而朝贡的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且中国行使宗主国权力时,允许藩属享有近乎独立的自治地位。19世纪末,桀骜不驯的朝鲜人与位于本国西北部的巨人中国达成妥协,两国相安无事。从狭义上讲,朝鲜仍然是一个进贡国,朝鲜历代的国王定期遣使至北京上贡。朝鲜吸收了儒家伦理学说,并在正式书函里使用汉字。朝鲜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从海上入侵中国的潜在通道,因此中国对朝鲜半岛的局势极为关注。

在某种意义上,朝鲜在日本的战略构想中发挥的作用仿佛是日本自己的投影。日本同样把外国对朝鲜的控制视为一个潜在的威胁,朝鲜半岛好似从亚洲大陆插向日本的一把尖刀。当年的蒙古人因此曾把朝鲜作为一个跳板,两次试图入侵日本群岛。随着中华帝国的影响力日衰,日本伺机控制朝鲜半岛,着手实现自己在朝鲜半岛的经济和政治诉求。

19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间,中国和日本在汉城卷入了一连串的宫廷阴谋,互相争夺对王室的控制。由于朝鲜成了外国觊觎的对象,李鸿章建议朝鲜的君主学习中国对付入侵者的经验,即来者不拒,令潜在的殖民者互相争斗。李鸿章在1879年10月写给朝鲜一位大臣的函件中,忠告朝鲜应当寻求远夷的支持,尤其是美国:

你们可能会说,避免麻烦的最简单办法是闭关自守。然而就东方而言,此法断无可能。日本的对外扩张非人力所能阻挡。贵国政府难道不是被迫同日本签订通商条约,开始了一个新时代吗?就目前形势而言,以毒对毒,以力制力难道不是我们的最佳对策吗?

据此,李鸿章建议朝鲜“宜用以敌制敌之策,次第与泰西各国立约,借以牵制日本”。他告诫说,与西方国家通商会有“伤风败俗之弊”,例如鸦片和基督教。然而西方列强与掠夺领土的日俄不同,“惟欲与贵国通商”。与西洋通商是为了平衡外来列强构成的威胁,防止其中任何一个独霸朝鲜:

既然你们了解敌手的实力,就应该采取一切手段离间敌人;慎行而用诈,此乃改善谋略者所为也。

李鸿章只字未提中国在朝鲜的利益,要么是因为他认为中国与朝鲜的宗藩关系与其他外国影响造成的危险不是一个性质,要么因为他得出结论,中国实际上没有力量保护朝鲜不受外来影响。

中国和日本各自声称与朝鲜具有特殊关系,两国势同冰炭。1894年,日中因朝鲜国内叛乱分别派兵赴朝。日本最终扣押了朝鲜国王,扶植一个亲日政府上台。中日两国的民族主义者要求开战。然而只有日本拥有一支近代化的海军,清政府拨给中国海军的款项则被挪用修缮颐和园。

战争爆发后仅几小时,日本即摧毁了经费拮据的中国海军,而这支海军貌似是中国几十年自强运动取得的成果。又一次被迫赋闲在家的李鸿章奉旨前往日本城市马关谈判一项和约,去完成一项几乎无法完成的使命:在一场军事惨败后设法挽救中国的尊严。战场上占据主动的一方往往故意拖延议和,尤其是每拖一天,对自己的谈判立场越有利的时候。这也是为什么日本进一步羞辱中国,拒绝接待中国派出的一连串谈判代表,称他们官阶太低的原因。这是日本有意在侮辱中华帝国。此前,中国派出的使节是天朝特权的象征,无论官位高低,地位均在他人之上。

马关讨论的议和条款是对中国人上国观念的一次残酷冲击。中国被迫割让台湾给日本,废止与朝鲜的宗藩关系并承认朝鲜独立(实际上为日本在朝鲜的扩张打开了大门);支付巨额战争赔款并将满洲的辽东半岛割让给日本,包括战略地位重要的大连和旅顺港。多亏一个日本刺客的子弹,中国才免于更屈辱的结果。在谈判地点,子弹擦着李鸿章的面颊而过。日本政府出于羞愧,放弃了几条更苛刻的要求。

李鸿章躺在医院病床上继续谈判,表明他不因屈辱而低头。他的坚韧也许与他掌握的下列情况有关:就在谈判进行期间,中国的外交官正在积极接触其他在华有利益的列强,尤其是俄国。自从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俄国向太平洋的扩张一直是中国外交需要应对的问题。李鸿章预见到了日本和俄国在朝鲜和满洲的争夺,并在1894年指示其外交官处理与俄国的关系时要特别谨慎。李鸿章刚从马关回国,即促成俄国领头,外加法国和德国的“三国干涉”,逼迫日本将辽东半岛退还中国。

这次外交活动产生了影响深远的后果,因为俄国再次将它对中俄友谊的解释付诸实施。作为相助的回报,俄国又攫取了大片中国领土上的特权。不过这一次它做得比较隐蔽,没有明目张胆地索取报酬。三国干涉后,俄国把李鸿章叫到莫斯科,签署了一个秘密条约,其中一个条款使其贪婪之心昭然若揭。条款规定,为了确保中国免遭日本新的攻击,俄国将修建一条贯穿满洲的西伯利亚铁路的支线。俄国在密约里保证不把这条铁路当作“侵犯中国领土的借口,或侵害中国皇帝陛下的合法权利及特权的借口” 。然而这正是俄国下一步要干的。铁路建成伊始,俄国即提出,铁路沿线地带需要俄军驻扎,以保护其投资。几年之内,不仅日本被迫放弃的地区悉数落入俄国之手,俄国还占据了更多的中国领土。

这成为李鸿章身后最具争议的话题。三国的干预遏制了日本的进逼,至少是暂时的,然而代价是俄国在满洲一家独大。沙俄在满洲建立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后,在华的其他列强争先恐后地争夺在华利益。任何一个列强攫取新的利益后,其他列强马上跟着提出自己的相应要求。德国占领了山东半岛上的青岛;法国在广东夺得一块飞地并巩固了对越南的控制;英国扩大了在香港对面的新界的存在,还在与旅顺港隔海相望的地方得到一个海军基地。

以夷制夷的战略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没有一个列强能独霸中国。在有限的范围内,北京清朝政府得以维持其统治。但从长远来看,靠引入外国列强在中国领土上互相制衡以挽救中国的策略若要奏效,中国必须强大到别国不能等闲视之。然而,中国的中央政府对全国的控制正日益减弱。

“绥靖”一词成了20世纪30年代西方民主国家对希特勒所采取政策的别称。羸弱的一方若要安全地奉行对抗政策,必须有能力让更强的一方无法承受打败它的高昂代价,否则,某种程度的妥协就是唯一稳妥的办法。不幸的是,民主国家在自己军事上比对方更强大的时候奉行了绥靖政策。然而,绥靖政策同样具有政治风险,有可能会丧失社会凝聚力,因为它需要公众继续信任其领导人,即使他们看上去似乎屈从了胜利者的要求。

这就是李鸿章所处的困境。几十年来,他一直试图在掠夺成性的欧洲、俄国和日本与冥顽不化的本国朝廷的夹缝中间求生存。后代中国人承认李鸿章的才干,但对他签署的丧权条约,尤其是与俄国和日本签署的条约,包括割让台湾给日本,或一言难尽,或心怀怨恨。这一政策激怒了一个骄傲的民族。尽管如此,中国因这一政策得以在100年的殖民扩张期间保住了主权的一些基本要素。同一时期,其他成为殖民扩张目标的国家无一例外完全丧失了本国的独立。中国貌似对外国逆来顺受,但最终摆脱了屈辱。1901年,李鸿章临终前在呈送给慈禧太后的一份奏折中概括了自己外交活动的出发点:

毋庸赘言,中国若能在一场战争中凯旋,我会欣喜若狂。臣风烛残年之日,倘若能看到蛮夷国家最终被降服,恭顺圣上,将不胜欣喜。然而不幸的是,我不能不承认一个可悲的事实:中国无力打胜一场战争。我们的军队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事关大清的完整与否,有谁会愚蠢到投鼠而不忌器呢?

挑动俄日在满洲争斗的战略导致了两个列强之间的争夺,俄日都在渐渐地试探对手。俄国在疯狂扩张中,不再顾及与其他掠夺中国的列强达成的默契,即在各自瓜分中国的目标和维持一定程度的中国主权之间保持某种平衡。

1904年,日本和俄国在中国东北的利益冲突导致了一场争夺霸权的战争。日俄战争以日本获胜而告终。凭借1905年的《朴次茅斯和约》,朝鲜,还有中国的满洲,归入日本的势力范围。由于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干预,日本虽然是战胜国,但未能完全如愿以偿。罗斯福总统依据美国外交中鲜见的均势原则出面调停了日俄战争,从而阻止了日本攫取整个满洲,维护了亚洲的平衡。俄国在亚洲受挫后,再次把战略重心转向欧洲,加快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义和团运动和军阀混战的时代

到19世纪末,中国眼中的世界秩序已分崩离析,北京的朝廷面对诸列强已经无力保护中国文化或自身独立。1898年,中国发生了义和团起义,民众的绝望借此爆发出来。义和团又称义和拳,因其拳民一向有练功习武的传统而得名。他们信奉一种古代的神秘主义,称自己刀枪不入,煽动袭击外国人和他们强加给中国的新秩序的一切象征。外交官、中国的基督徒、铁路、电话线、西方人办的学校一律在袭击之列。也许是因为感到清廷(同样是“异族”,而且其政权日益衰弱)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慈禧太后站在了义和团一边,称赞他们的举动。驻北京的外国公使馆又一次成为冲突的焦点。1900年春,义和团包围了外国公使馆。中国在傲慢自大、蔑视对手和痛苦的妥协之间摇摆了一个世纪后,现在同时对所有外国列强宣战。

结果清政府又一次遭到沉重打击。一支由法、英、美、日、俄、德、奥匈和意大利组成的八国联军于1900年8月抵达北京,为公使馆解围。联军镇压了义和团及其清军盟友后(北京部分地区化为焦土),把又一个“不平等条约”(《辛丑条约》)强加给中国,强迫中国支付战争赔款,给予外国列强更多的占领权益。

一个无力阻止外国数次攻陷中国首都或制止外国对中国领土进行抢掠的王朝显然失去了天命,自从首次与西方发生冲突后居然还延续了70年的清朝于1911年倾覆。

中国的中央政府再一次陷入分裂,进入了军阀混战时期。一个从降生之日起即深陷分裂的共和国出现在一个危险的国际环境中,它甚至没有机会将民主价值观付诸实现。1912年1月,民族主义领袖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然而,冥冥中似乎有一条法则,注定帝国必须统一,孙中山只当了3个月的临时大总统就让位给了袁世凯——一个掌握唯一一支能统一中国的军队的统帅。1916年袁世凯复辟称帝失败后,政治权力落入地方都督和军阀之手。与此同时,在中国的内地,成立于1921年的中国共产党建立了自己的影子政府和相应的社会制度,并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结成松散联盟。争夺政权的每一方都称自己有权执政,但没有一方强大到战胜其他敌手。

由于没有一个得到普遍承认的中央政府,中国失去了其传统外交的手段。20世纪20年代临将结束时,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名义上控制了此前清朝的疆土。然而,实际上中国传统的疆界正日益受到威胁。

西方大国被战争耗得精疲力竭,加之世界受到威尔逊的自决原则的影响,再也无力扩大其在华的势力范围,仅能勉强维持现有的在华利益。俄国正在巩固国内的革命,无暇进一步扩张;德国的殖民地尽失。

在华角逐的诸列强中,只剩下了一个,然而却是对中国独立构成威胁最大的一个——日本。中国的力量不足以保卫自己,而又没有任何一国可以在军事上制衡日本。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后,日本占领了山东的前德租界。1932年,东京在满洲一手扶植了一个由日本控制的“满洲国”。1937年,日本开始实施对中国东部大部分地区的征服计划。

日本现在陷入昔日征服者的境地。征服如此庞大的一个国家已属不易,若不借重这个国家的一些文化观念去统治它则更不可能。而日本认为自己的体制独一无二,绝不会求助于中国的文化观念。它昔日的同伴——得到美国支持的欧洲列强——逐渐走上抵制日本的道路。首先在政治上抵制,最终发展到军事上抵制。这有点像是自强外交政策的最高成就:前殖民国家如今携手维护中国的完整。它们以美国为首,而美国采用的手段就是1899年国务卿海约翰宣布的门户开放政策,这项政策最初是为了从其他帝国主义国家各自获得的利益中为美国分得一羹。20世纪30年代,它却成了维护中国独立的一种方式,而西方列强也表示赞同。只要中国能够挺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它就可以走出帝国主义阶段,再次实现统一。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中国大地满目疮痍,国家陷入分裂。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想执掌政权。200万日本军队滞留中国等待遣返。苏联选择了承认国民党政府,但又向共产党提供武器,脚踩两只船。与此同时,它不经中国邀请,向中国东北地区派出大批军队,旨在恢复昔日的部分殖民权益。中国对新疆的微弱控制进一步遭到侵蚀。西藏和蒙古逐渐走向半自治状态,分别被纳入英国和苏联的轨道。

美国的公众舆论同情作为战时盟友的蒋介石,但蒋介石只控制了中国的一部分,其他地区处于外国占领之下。中国成为组织战后世界秩序的“五大国”之一,并在联合国安全理事会拥有否决权。五大国中,只有美国和苏联拥有执行这一使命的实力。

随后,中国内战重起。华盛顿试图对这类一国内部的冲突采用惯用的解决办法。然而,这一办法无论当时,还是以后的几十年里屡试屡败。美国敦促互相厮打了20年的国民党和共产党组成联合政府。1945年9月,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在蒋介石的陪都重庆召开了一次蒋介石和共产党领袖毛泽东参加的会议。两位领导人一边积极为最后的摊牌作准备,一边如约赴会。

赫尔利的会议结束不久,国共双方再次开战。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选择了占据大城市的战略,而毛泽东的游击队则以农村为根据地,双方都试图运用围棋的包抄战略包围对方。 面对美国国内要求美国干预以支持国民党的呼声,杜鲁门总统派遣马歇尔将军去中国,用一年时间劝说双方同意合作。在此期间,国民党的军事形势如江河日下。

1949年,国民党军队兵败大陆,撤退到台湾岛。和国民党一同撤走的还有它的军队、政界人士和象征国家政权的一些物件(包括故宫收藏的中国文化艺术瑰宝)。 国民党人宣布“中华民国”“定都台北”,称他们会积蓄力量,终有一天会重返大陆,并保持了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席位。

与此同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中国再次走向统一,共产党执掌下的中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论其结构,它是一个新政体;论其实质,它代表了中国有史以来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论其战略地位,它与十余个国家接壤,边界绵延,但又缺乏足够的手段同时对付所有潜在的威胁——中国历朝历代政府曾面临的同一挑战。然而,中国新领导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他们要面对美国对亚洲事务的介入。“二战”结束后,美国成为一个信心十足的超级大国,目睹共产党人在中国内战中获胜,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漠不关心的立场。政治家都需要在过去的经历和未来的需要之间寻求平衡,最能证明这一点的莫过于刚刚执掌中国的毛泽东和共产党。 R/Sm0dSx3UcRJHdpp40LWJsCTpbhkRZGsf/iKfcF9pJ50WepyUzR2SGo302u8Q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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