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社会或国家常认为自己将亘古永存,并对自己起源的传说倍加珍视。中华文明的一个特点是,它似乎没有起点。中华文明不是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而是作为一种永恒的自然现象在历史上出现。黄帝被很多中国人尊崇为开天辟地的第一位帝王。根据这一传说,当时中国似乎已经存在。上古传说中的黄帝出现时,当时的中华文明陷入混乱。各路诸侯相互攻伐,鱼肉百姓。统治者大权旁落,无力维持社会秩序。这位英雄招募军队,平定天下,被百姓拥戴为帝。
黄帝于是作为中华始祖流传于世。然而根据有关黄帝的古代传说,他重建了而不是创建了一个帝国。早在黄帝之前,就已经有了中国。在历史意识中,中国是一个只需复原,而无须创建的既有国家。中国历史的这一悖论同样体现在古代圣贤孔子身上。孔子被视为中华文化的“始祖”,尽管孔子强调说,他没有任何创新,只不过是想重振大同的理念。大同理念曾盛行于黄金时代,然而在孔子所处的政治乱世已不复存在。
19世纪的一位传教士和旅行家凯吕斯·古伯察在思考中国起源这一悖论时评论道: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虽欲穷其渊源而不可得。中国人早期的生活状况邈无痕迹,此乃中国的一大特点。研究一国历史时,我们习惯于先确定一个清楚的起点,然后借助流传下来的历史文献、历史传统及重大历史事件,一步步地追溯文明的衍变过程,从其起源到发展,再到壮大,直至衰亡(通常情况下)。中国人则不同,无论何时,他们似乎永远处于和今天相同的发展阶段。历史文献验证了这一观点。
在距今3 000多年的商代中国有书写文字时,古埃及正处于鼎盛时期。希腊辉煌的城邦尚未兴起。罗马帝国的建立还是1 000年以后的事。而今天有十多亿人仍在使用直接从商代延续下来的书写体系,今天的中国人可以看懂孔子时代的碑文。当代中国,无论书籍还是会话中,依然饱含从古代文化典籍中汲取的养分,例如关于战争策略和宫廷权谋的警句格言。
同时,中国历史上战乱频仍,中央政府几度荡然无存,天下大乱。然而仿佛受一条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的左右,中央政权每次垮台,都会被重建。每个历史阶段,都有一个志在统一的人物站出来,基本上沿袭黄帝的做法,征服敌手,再次一统中国(有时是开拓疆土)。《三国演义》是一部写于14世纪的长篇历史小说,数百年来深受中国人喜爱(包括毛泽东,据说他年轻时沉迷于此书)。该书卷首的一段话脍炙人口:“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中国的每一次分裂都被视为不正常的暂时现象。每次改朝换代后,新朝均沿袭前朝的治国手法,再次恢复连续性。中华文化的精髓历经战祸考验,终得以延续。
公元前221年中国的统一意义深远,此前的朝代延续了近千年。随着分封的诸侯从自治渐渐走向独立,周朝逐渐解体,陷入了长达250年的动乱,史称战国时期(公元前475~公元前221年),相当于西方从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段时期。其间,欧洲诸国根据均势理论互相争夺霸权。自公元前221年起,中国维系了大一统帝国的理想,然而分裂与统一的循环周而复始,有时一个周期长达数百年。
国家四分五裂时期,地方豪强混战不止。毛泽东曾说,三国时期(公元220~280年) ,中国人口从5 000万减至1 000万,而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中的交战各方打得同样惨烈。
古代中国疆域最大的时期,文化势力圈覆盖整个亚洲大陆,远非欧洲国家可比。中国语言与文化以及皇帝的敕谕行及所有疆土,从北部绵延至西伯利亚的草原和森林,到南部的热带雨林和层层梯田的水乡;东部港湾密布、运河交织、渔村点点,西部有戈壁荒漠及终年冰雪的喜马拉雅山。疆土辽阔的中国加深了自成一体的观念:皇帝威加海内,“君临天下”,或者说“天下一统”。
中华文明绵延数千年,中国却从未主动与其他幅员一样辽阔、历史同样悠久的国家或文明打过交道。正如毛泽东日后所说,中国当时知道有一个印度,但历史上印度往往分裂为诸多王国。中印两大文明通过丝绸之路交易商品,传播佛教思想,然而几乎难以逾越的喜马拉雅山脉和青藏高原阻隔了两国之间更密切的交往。中亚无垠的荒漠隔断了中国文化与波斯和巴比伦近东文化的交流,更不要说罗马帝国了。中国与他国之间时有商队往来,但作为一个社会,中国似乎不需要与同样幅员辽阔、文化发达的社会接触。尽管当时的中国和日本具有同样的文化内核及政治制度,但却彼此相轻,它们处理彼此关系的方法就是减少往来,几百年一直如此。欧洲地处中国人所称的“西洋”,距离中国更为遥远。正如1793年中国皇帝对一位英国使者所说,既然是西洋,中国文化自然鞭长莫及。
在宋朝(公元960~1279年),中国的航海技术即居世界之首,其舰队本可以将中国带入一个探险和征服的时代。然而中国没有攫取海外殖民地,对大海另一边的诸国并无探知的兴趣。 中国也没有提出过跋涉重洋向未开化之地推行儒家学说或佛教的理论。元朝蒙古人曾凭借宋朝遗留的舰队及其经验丰富的船长两次试图到达日本,每次均因天气恶劣——日本人所谓的神风——无功而返 。尽管远征日本是可行的,然而元朝灭亡后,中国再未作过尝试。没有一位中国当政者提出过中国应控制日本列岛的理由。
但公元1405~1433年明代初期,中国开始了历史上最壮观、最神秘的航海之旅。郑和统率技术上最先进的“宝船”舰队出洋,远至爪哇、印度、非洲之角和霍尔木兹海峡。郑和下西洋时,欧洲的探险时代尚未开始。中国的舰队拥有似乎难以超越的技术优势,无论舰船尺寸、技术水平还是舰船数量,均令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尚是150年以后的事)相形见绌。
时至今日,历史学家对郑和下西洋的确切目的依然存在争论。郑和是探险时代的一位杰出人士。他是回族人,幼年入宫,历史上很难找到有类似经历的人。航海期间,郑和每到一地,便宣示中国当朝皇帝的德威,厚赠遇到的君主,邀请他们或亲赴中国,或派遣使者访华,让他们通过行叩头礼的方式认可自己在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中的位置,承认皇帝的至尊地位。然而,除了举行庄重的仪典炫示中国的伟大外,郑和对开疆拓土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趣。他带回国的不过是礼物,即“贡品”。除了为天朝扬威这一抽象成果外,郑和没有为中国攫取领土或资源,充其量不过是较早地运用中国的“软实力” ,为中国的商人创造了良好条件。
1433年,郑和的航海活动突然结束,当时正值中国北部边患再起。新皇帝下令解散舰队,销毁郑和的航海记录,此后中国人再没有下过西洋。虽然中国的商人继续沿着郑和昔日航行过的海路往来穿梭,但中国的航海能力却日益衰微,以至于中国南部沿海地区面临海盗侵扰时,明朝的统治者竟想强迫沿海居民向内陆迁移10英里。中国的航海史就这样成了一片生了锈的合页。就在西方对航海兴趣日浓之时,有能力称雄海上的中国却自愿放弃了航海事业。
中国的光荣孤立在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酝酿了一种独特的中国自我意识。中国的精英阶层逐渐习惯于认为,中国举世无双,不仅是世界诸文明中的“一个伟大文明”,更是文明的化身。1850年,一位英国翻译家写道:
一个聪慧的欧洲人,如果习惯于思考一些国家的优势和不足,只要提出几个问题,即便不掌握什么数据,也可对一个他此前并不了解的国家的人民有一个大致不错的认识。但若以为这一点也适用于中国,则大谬不然。对外国的排斥加上本国的封闭导致中国人根本没有比较的机会,这可悲地禁锢了他们的思想,使中国人完全无力挣脱自己的生存环境,评判任何事情皆套用中国的传统观念。
对周边的朝鲜、越南、泰国和缅甸等国,中国当然有所闻。但在中国人心目中,中国乃世界中心,是为“中国”,其他国家皆是中国文化的变种。中国人认为,吸收了中国文化、向中国朝贡的其他小国构成了宇宙的自然秩序。中国与周边国家的疆界与其说是政治和领土的分界线,不如说是文化差异的分水岭。中国文化的辐射圈涵盖整个东亚。美国政治学家白鲁恂(Lucian Pye)有一句名言:近代中国依然是“一个自诩为民族国家的文明社会”。
支撑传统中国这一世界秩序的妄自尊大的观念一直延续到近代。迟至1863年,中国的皇帝(他本人即是200年前征服了中国的“异族”——满族王族的一员)致函林肯,告之中国致力于保持与美国的友好关系。他在信函中自高自大地称:“朕承天命,抚有四海,视中国和异邦同为一家,彼此无异也。” 发此函时,中国已经输掉了与西方列强的两场战争——西方列强正忙于在中国领土上划分势力范围。这位中国皇帝似乎认为,这些灾难与其他蛮夷的入侵没有二致,最终也会败给中国人的坚韧不拔和优越的文化。
纵观历史长河,中国人的这种观点并非臆想。汉族人代代向外扩展疆界,从最初起源的黄河流域逐渐将四邻吸引过来,形成一批不同程度上受中国文化影响的社会。中国的科学技术成就不逊于西欧诸国、印度和阿拉伯各国,而且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国不仅在人口和疆土上远远超过欧洲诸国,而且直到产业革命前,仍远比它们富饶。一套运河体系把江河湖泊与人口中心连接起来。数百年来,中国一直是世界上生产率最高的经济体和人口最密集的贸易地区。 由于中国基本上自给自足,其他地区对它的辽阔和富饶只有粗浅的了解。过去的2 000年里,有1 800年中国在世界国内生产总值中所占的比例都要超过任何一个欧洲国家。直至1820年,中国在世界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仍大于30%,超过了西欧、东欧和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总和。
中国的活力和繁华令近代初期接触过中国的西方观察家瞠目。法国传教士、著名汉学家杜赫德在1736年撰写的一篇文章中描述了去过中国的西方人的惊愕:
各省地方特产丰饶,加之假河道及运河运载货物之便利,帝国的国内贸易总是一派繁荣……中国内地贸易量之大,即使把全欧洲的贸易加在一起,也难与之相比。各省犹如诸多邦国,彼此互通有无。
30年后,法国政治经济学家弗朗索瓦·魁奈写道:
毋庸置疑,这是世界上已知的最美丽、人口最密集、最繁华的王国。中华帝国不亚于一个统一在同一王朝之下的欧洲。
中国与外国人通商,偶尔也会采纳国外的思想和技术。但中国人一般认为,无论奇珍异宝还是知识学问,中国都应有尽有。由于各国渴望与中国通商,中国的精英阶层不把通商看作普通的经济交换,而称之为“朝贡”,以示他国承认中国的至尊地位。这种观点并非尽是妄语。
几乎所有帝国都是凭借武力建立的,然而没有一个能够靠武力延续下去。若要长久统治世界,必须化武力为义务。否则统治者会为了维护统治耗尽精力,却无力塑造未来,而塑造未来才是政治家追求的终极目标。压迫若能让位于共识,帝国即可得以延续。
中国就是一例。中国统一的方式以及周期性的分裂与统一有时极其残酷,中国历史上不乏血腥的叛乱和暴虐的皇帝。1 000年来中国得以延续至今,主要靠的是中国平民百姓和士大夫信奉的一整套价值观,而不是靠历代皇帝的镇压。
中国文化的一大特点是,中国人的价值观在本质上是世俗的。当强调禅定和内心平和的佛教开始出现在印度文化中时,犹太教先知,以及后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先知则宣扬人死后还有来世的“一神教”。中国没有产生过西方意义上的宗教,中国人的世界是自己创造的。虽然中国人称自己的价值观具有普世意义,但仍源于本国。
中国社会占统治地位的价值观源自一位古代哲学家的教诲,后人称其为“孔夫子”或“孔子”。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年)是春秋时期(公元前770~公元前476年)末期人。当时政治动荡,诸侯混战,随后进入了战国时期(公元前475~公元前221年)。统治中国的周朝日益衰微,无力管辖争夺权力的各方诸侯,任凭贪婪和暴力肆虐。大一统的天下再度陷入混乱。
孔子和马基雅维利一样,在自己国家游走四方,希冀能受到当时互相争斗的某个诸侯的重用。然而孔子又和马基雅维利不同,他更注重社会和谐,而不是玩弄权术。孔子的核心思想是施仁政,重礼教,行孝悌。或许他未能向潜在的雇主提出一条称强称霸的捷径,终其一生也没有实现目标,未能找到一位诸侯以推行自己的主张。中国继续一步步滑向政权的崩溃和战乱。
然而,由孔子弟子记载下的孔子教诲却流传于世。待到杀戮结束、中国再次统一的汉朝(公元前206~公元220年)时,儒家思想被奉为官方哲学,记载孔子言行的《论语》和其后的经史典籍构成了儒家经典,有点像是中国的《圣经》和《宪法》的混合体。熟谙儒家经典成了入朝做官——通过科举选拔出士大夫官吏,他们肩负维护庞大帝国和谐之责——的首要条件。
身处乱世,孔子提出的对策是施行正义的和谐社会之“道”。孔子称,远古的黄金时代曾实现过这种正义与和谐。在信仰上,人类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挽救这一岌岌可危的合理秩序。信仰的目的不是启示或解脱,而是耐心地恢复已被遗忘的克己美德。 在一个儒家学说主导的社会里,好学是一个人显达的关键。因此孔子教诲道: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孔子倡导一个等级制社会,认为一个人的首要义务是“恪守本分”。儒家秩序激励人们走治国平天下的道路。孔子与一神论宗教的先知不同,他绝口不谈人类如何获得个人救赎。孔子主张通过个人修养获得国家的救赎。孔子思想着眼于现世,肯定的是一种社会守则,而不是来世的救赎。
皇帝位于中国等级秩序之巅,在这一点上,西方社会没有可比性。皇帝集社会秩序的宗教信条和世俗说教于一身,既是政治统治者,又代表了一种形而上的观念。就其政治作用而言,皇帝被视为人类至高无上的君主,凌驾于世界政治层级之上。这反映了中国等级森严的儒家社会结构。中国的礼仪坚持以叩首的方式承认皇帝的主宰地位,即行三跪九叩大礼。
皇帝扮演的第二个抽象角色是他作为“天子”的地位,调和天、地、人之间的关系。皇帝的这一角色暗示,他本人负有道德上的义务。皇帝施仁政,主仪典,严刑律,系天下万物“和谐”于一身。一旦皇帝荒淫无道,天朝即陷入混乱。哪怕是自然灾害,也有可能意味着天下失和。当政的朝廷会为此丧失赖以治天下的“天命”,叛乱蜂起,直至改朝换代,重新恢复天下大同。
恰如中国没有宏大的天主教堂一样,中国也没有诸如布伦海姆宫这样的贵族宫殿,从未产生过政治上有权有势的贵族,诸如修建了布伦海姆宫的马尔伯勒公爵。欧洲进入近代社会时,政治乱象纷呈,既有独立的王公贵族,又有自治的城邦;既有与国家政权分庭抗礼的罗马天主教廷,又有渴望建立一个自治的公民社会的新教徒。中国则不然,步入近代社会时,此前1 000多年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成熟的帝国官僚体制,通过科举选拔官员,其统治权力渗透到社会经济的各个角落。
因此,中国眼中的世界秩序与在西方生根的制度大相径庭。近代西方的国际关系观念产生于16~17世纪。当时欧洲的中世纪制度解体,产生了一批实力不相上下的国家。罗马天主教也分裂成为形形色色的教派。均势外交不是一种选择,而是必然结果。没有一国足够强大,从而可以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国,也没有哪一种宗教具有足够的权威,从而能畅行天下。各国主权平等和法律平等的概念成为国际法和外交的基础。
中国与西方形成鲜明对比,它从未长期地与另一国在平等的基础上交往过。原因很简单,中国从未遇到过与中国文化类似或大如中国的社会。中国皇帝君临天下被视为自然法则,体现了天命。对中国皇帝而言,天命不一定意味着与邻国人民敌对——不敌对最好。和美国一样,中国认为自己发挥了一种特殊作用,但它从未宣扬过美国式的普世观并借此在世界各地传播自己的一套价值观,而是仅把注意力放在驾驭近邻的蛮夷上。中国的目标是让诸如朝鲜的藩属承认自己的特殊地位,以换取通商权利等好处。至于中国人知之甚少的远方夷人,如欧洲人,中国虽以礼相待,但始终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远。他们几乎没有兴趣让外夷皈依中国文化。1372年,明朝开国皇帝表达了这一观点:“诸蛮夷酋长来朝,涉履山海,动经数万里……‘朝贡无论疏数,厚往而薄来可也’。”
中国的皇帝认为,试图对不幸远离中国的国家施加影响是不现实的。在中国,例外论体现为中国不对外输出观念,而是欢迎他人前来学习。毗邻诸国只要向中国朝贡即承认其宗主国地位,就可以通过与中国和中华文明的交往受益,不肯这样做的都属未开化之列。归顺皇帝,施行帝国礼仪乃其文化内核。 帝国强盛时,中国文化圈随之延伸,天下一统为一个由占人口大多数的汉族及众多少数民族组成的多民族实体。
在中国官方记载中,外国使者觐见皇帝不是为了谈判或谈国事,而是“前来领受圣上的文明教化”。皇帝也从不与其他国家元首会晤,皇帝接见他们则体现了对“远涉来客推恩加礼”。使者奉上贡品表明他们对皇帝俯首称臣。中国朝廷向外国派遣的使者不是外交官,而是来自天朝的御使。
中国政府的组织形式反映了一种等级制的世界秩序。中国通过礼部处理与进贡国(如朝鲜、泰国和越南)的关系,暗喻与进贡国的外交不过是天下大同这一更大的抽象使命的一个方面。至于北面和西面未曾汉化的游牧部落,中国通过理藩院与之打交道。理藩院是一个类似署理海外殖民地的机构,专事赐赠属国国王封号,以免起边祸。
输掉了与西方列强的两场战争后,1861年,迫于19世纪西方入侵的压力,中国建立了一个类似于外交部的机构,负责处理对外事务。它被视为一个临时的应急性机构,待眼下危机消除后即行解散。这一新机构故意设在原铁钱局公所旧址——一处不起眼的老宅。用清朝重要政治家恭亲王的话说,设在此处是为了“暗寓不得比于旧有各衙门,以存轩轾中外之意”。
中国历史上并非没有出现过欧洲国与国之间那种政治与外交观念,然而这些观念只是在国家分裂时期作为一种反传统的思想存在于中国。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规律,中国终将从分裂回归天下一统,新的朝代将再次重建以中国为中心的地位。
作为一个帝国,中国答应给予邻国人民公正,但不是平等,并根据每一国人民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深浅以及对中国礼仪的尊重程度,分别示以怀柔。
在国际交往中,中国人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不是其宫廷盛典,而是深远的战略眼光和谋略。中国的漫长边界频频变更,历史上居住在边界上的“劣等”人实际上无论装备上还是机动性上多胜过中国人。中国的北部和西部是半游牧部落,满族人、蒙古族人、维吾尔族人、藏族人,外加后来日益对外扩张的沙俄帝国。这些部落的骑兵轻而易举即可沿着漫长的边界对中国的农耕内地发动袭击,而中国为了报复出动的远征军则面临地形险恶、供应线漫长等重重困难。在中国的南部和东部,当地人名义上归属于中国,但历来尚武好斗,且各有自己的民族特征。其中越南人最有韧性,他们坚决拒绝承认中国人高人一等,并声称能打败中国人。
中国无力征服四周所有的邻国,其人口主要由固守乡土的农民组成。统治阶层的精英不是靠作战英勇封官,而是靠熟谙儒家经典和精通书墨升官,例如精于书法和诗歌。四邻部族每一个都对中国构成极大威胁,倘若它们联合起来,中国将难以应付。历史学家赖德懋(拉铁摩尔)写道:“夷蛮入侵因而构成了对中国的永久威胁……任何一个无后顾之忧,又可绕过其他蛮夷的夷国,尽可放心大胆地入侵中国。” 天朝的自大和地大物博,后来反倒害了自己,招来了四面八方的敌人。
在西方人的脑海里,长城是中国的主要象征,而长城也恰是中国根本弱点的体现,它在抵御外敌方面几乎没起什么作用。中国的政治家靠的是运用丰富的外交和经济手段,诱使中国潜在的外国敌手与它结成比较容易驾驭的关系。最理想的目标不是征服(虽然中国偶尔也对外大举用兵,而且是先发制人),而是遏制入侵,避免夷人结盟。
以允许通商为诱饵,加上高超的政治手腕,中国笼络邻国人民遵守以中国为中心的准则,同时制造一种皇帝威严的印象,以抑制潜在的入侵者试探中国的实力。其目的不是为了降服蛮夷,而是“羁縻”。对不肯归顺的蛮夷,中国会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以夷制夷”,必要时“以夷伐夷”。 明朝的一位官员对居住在中国东北地区,构成对中国潜在威胁的部族有如下描述:
蛮夷之间不合则弱,弱则易驭治。倘若分而居之,众夷彼此互不往来,对朝廷尤恭。至于夷酋,吾可厚此薄彼,任其自残。此乃一政治方略:“蛮夷互斗,有利中华。”
这种体系的目标基本上是防御性的,即防止他人在中国边疆结成同盟。治夷方针在中国官员的思维中根深蒂固,以致19世纪大批欧洲“蛮夷”抵达中国沿海地带时,中国官员讲述眼前威胁所用的语言与前朝官员如出一辙:要“以夷制夷”,直到他们受到安抚。初次遭受英国人袭击时,中国人采用了传统的战略,引入其他欧洲国家,令其彼此争斗,而后加以利用。
在追求这些目标时,中国朝廷采用的手段非常实际,或贿赂蛮夷,或利用汉族人口优势“稀释”蛮夷;战败时,中国则俯首称臣,作为汉化蛮夷的先声,例如元朝和清朝之初。中国朝廷常常采用变相的绥靖手法,但给它蒙上了一层面纱,表现为复杂的礼仪形式。中国的统治阶层于是可以声称,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秉持中国仁厚至尊的姿态。为此,汉朝的一位大臣建议用“五饵”之策对付位于中国西北部的铁骑匈奴部落。他写道:
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邃宇、府库、奴婢以坏其腹;于来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娱乐,亲酌而手食之,以坏其心:此五饵也。
中国强盛时,其外交体现为在意识形态上捍卫帝国权力的合理性;衰微时,外交则用来掩盖其弱点,帮助中国利用彼此争斗的各种势力。
同后起的其他区域性国家相比,中国是一个自足的帝国,对扩张领土并不热衷。东汉(公元25~220年)的一位学者何休写道:“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返也。” 中国的治疆目标是离间驯服周边国家,而不是直接占领。
中国人讲求实际,这一点突出体现在对待征服者的态度上。当异族君主赢得战争时,中国的官僚阶层会随之归顺,同时又游说征服者,他们刚刚征服的中国疆土幅员辽阔,文化独特,只能以中国人的方式、中国的语言和现有的中国官僚机构来统治。征服者一代代逐渐被同化到他们当初试图控制的秩序中。最终,他们的老家,即发动侵略的起始点,成了中国的一部分。征服者自己开始追求传统的中国国家利益——征服者反被征服。
中国人是实力政策的出色实践者,其战略思想与西方流行的战略与外交政策截然不同。在漫长的动荡历史中,中国的统治者认识到,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决,过分强调对具体事件的完全驾驭有可能会打乱大同世界的平衡。潜在的敌人比比皆是,帝国永远不可能享有绝对安宁。如果中国注定只能有相对安宁,它同样暗含相对的不安宁——为此需要对中国的十几个邻国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它们的历史和追求的目标与中国迥异。在陷于冲突中时,中国绝少会孤注一掷,而依靠多年形成的战略思想更符合他们的风格。西方传统推崇决战决胜,强调英雄壮举,而中国的理念强调巧用计谋及迂回策略,耐心累积相对优势。
中西方的这一对比反映在两种文明中流行的棋类上。中国流传最久的棋是围棋,它含有战略包围的意思。棋盘上横竖各19条线,对弈开始时棋盘上空无一子。对弈双方各有180枚子可用,子与子没有差别。两位棋手轮流在棋盘任何一点上落子,占据有利地形,同时设法包围吃掉对方的子。棋手在棋盘各处同时展开厮杀。棋盘上每落下一子,对弈双方的实力对比就略有消长,双方都在实施自己的战略计划,并同时应对对手的棋。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结束时,棋盘上双方的地盘犬牙交错,一方常常仅占有微弱的优势。对于一个外行人,从棋盘上并不总能看出哪一方是赢家。
而国际象棋的目标是全胜,目的是把对手将死,即把对方的王或后逼入绝境,令其走投无路。绝大多数的国际象棋比赛靠消耗对方实力或偶尔靠一着妙手取胜。唯一的另一种可能是双方握手言和,即双方均无希望取胜。
如果说国际象棋是决战决胜,围棋则是持久战。国际象棋棋手的目标是大获全胜,围棋棋手的目标是积小胜。下国际象棋,棋盘上双方的实力一目了然,所有棋子均已摆在棋盘上。围棋棋手不仅要计算棋盘上的子,还要考虑到对手的后势。下国际象棋能让人掌握克劳塞维茨的“重心”和“关键点”等概念,因为开局后双方即在中盘展开争夺,而下围棋学到的是“战略包围”的艺术。国际象棋高手寻求通过一系列的正面交锋吃掉对手的棋子,而围棋高手在棋盘上占“空”,逐渐消磨对手棋子的战略潜力。下国际象棋练就目标专一,下围棋则培养战略灵活性。
围棋棋盘图
两位专业围棋棋手下完的一盘棋,黑棋小胜。引自来永庆《以中国围棋剖析“势”的战略概念》。(美国陆军战争学院战略研究所,2004)
同样,中国独具一格的军事理论也与西方截然不同。它产生于中国的春秋战乱时期,当时诸侯混战,百姓涂炭。面对残酷的战争(同样为了赢得战争),中国的思想家提出了一种战略思想,强调取胜以攻心为上,避免直接交战。
代表这一传统的最著名人物是孙武(尊称“孙子”),《孙子兵法》一书的作者。有趣的是,没人确知他到底是谁。从古至今,学者对《孙子兵法》作者的身世及该书的写作年代争执不下。该书记载了一个叫孙武之人的言行。根据他弟子的记载,孙武是中国春秋时期的一位军事家,游走列国。一些中国学者,包括后来的西方学者,都怀疑是否真有一位孙武,或即使确有其人,《孙子兵法》是否确实出自他的手笔。
《孙子兵法》为文言文,介乎诗歌体与散文体之间。该书问世已两千余年,然而这部含有对战略、外交和战争深刻认识的兵法在今天依然是一部军事思想经典。20世纪中国内战时期,毛泽东出神入化地运用了《孙子兵法》的法则。越南战争时期,胡志明和武元甲先后对法国及美国运用了孙子的迂回和心理战原理。(孙子在西方还获得了另一个头衔——近代商业管理大师)。即使在今天,《孙子兵法》一书读起来依然没有丝毫过时感,令人颇感孙子思想之深邃。孙子为此跻身世界最杰出的战略思想家行列。甚至可以说,美国在亚洲的几场战争中受挫,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违背了孙子的规诫。
孙子与西方战略学家的根本区别在于,孙子强调心理和政治因素,而不是只谈军事。欧洲著名的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和约米尼认为,战略自成一体,独立于政治。即使是克劳塞维茨的名言“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也暗示一旦开战,政治家即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孙子则合二为一。西方战略家思考如何在关键点上集结优势兵力,而孙子研究如何在政治和心理上取得优势地位,从而确保胜利。西方战略家通过打胜仗检验自己的理论,孙子则通过不战而胜检验自己的理论。
孙子对战争的理解和论述既没有欧洲一些战争论著中的激情,也不颂扬个人英雄主义。《孙子兵法》冷静的特点反映在卷首: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由于战争后果严重,慎重乃第一要义: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主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政治家在什么事情上应该谨慎行事呢?孙子认为,胜利不仅仅是军队打胜仗,而是实现发动战争时设定的目标。上策不是在战场上与敌人硬拼,而是折其士气,或是调动敌人,使其陷入不利境地,以断其退路。战争复杂残酷,因而知己至关重要。战略于是演变为一场心理上的较量: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
最理想的情况是指挥官拥有绝对优势,从而完全可以避免交战。其次是深思熟虑,并在后勤、外交和心理上做了充分准备后,给敌人致命一击。孙子告诫道: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由于“伐谋”和“伐交”涉及心理因素和对事物的认识,孙子非常重视用计和使用假情报。他告诫道: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对一位信奉孙子思想的部队指挥官来说,通过迷惑敌人或用计间接取胜,比倚仗优势兵力取胜更人道(且不说更经济)。《孙子兵法》告诫指挥官,要诱使敌人跟着自己走,或是将其逼入绝境,迫使其全军或举国投降。
也许孙子最重要的深邃思想是,在一次军事或战略的较量中,一切因素互为影响:气候、地形、外交、情报、供应和后勤、力量对比、历史观,以及出其不意和士气等无形因素。无论哪个因素,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军事形势和相对优势的微小变化——没有孤立的事件。
因此,一位战略家的任务不是分析具体形势,而是弄清这一形势与它形成的外部条件之间的关系。没有一种局面是一成不变的。任何现象都是暂时的,都在不断发生变化。战略家必须洞悉变化的走向,为己所用。孙子用“势”这个词表达这一特征,而西方没有类似的概念。 在军事上,“势”指战略发展趋势和演变的形势中蕴含的“潜能”,即“各种因素之特定组合及其发展趋势中蕴含的巨大能量” 。在《孙子兵法》一书中,“势”指力量强弱及总体趋势的不断变化。
孙子认为,善用势的战略家恰如水沿山坡顺势而下,毫不费力就能找到一条最快、最容易的路线。一位成功的指挥官会耐心等待,而不是急于交战,以避开敌人的锋芒。他仔细观察战略形势的变化并加以引导。他研究敌人的备战状况及士气,积蓄己方力量,利用敌人心理上的弱点,直至出现打击敌人薄弱环节的有利战机。于是他出其不意,神速调兵遣将,沿着阻力最小的道路“顺势而下”。仔细寻找战机以及精心准备,为他奠定了优势地位。 《孙子兵法》论述的不是如何征服领土,而是如何在心理上压倒敌人。这也是当年越南民主共和国与美国打仗的战法(不过越南民主共和国把心理战的胜利也转化为实际的领土征服)。
通常,中国的政治家把战略形势看作全局的一部分:善恶、远近、强弱、过去与未来皆互相关联。西方人认为,历史是走向近代化的过程,是战胜邪恶与落后的过程。而中国人的历史观强调的是衰落与复兴的周期,在这一过程中,人可以认识自然与世界,却不能完全主宰,最佳结果是与之融为一体。战略与治国方略成为与对手“互斗互存”的手段,目的是化强敌为弱敌,同时加强自己一方的势,或者说战略态势。
当然,“以计取胜”虽是理想结果,却不易实现。从古至今,中国不乏残酷的战事,多在本国,偶尔也在国外。一旦爆发战争,例如秦统一中国、三国时期的战争、对太平天国运动的镇压以及20世纪的那场内战,生灵涂炭,惨烈程度不亚于欧洲的世界大战。最残酷的战事源于中国内部体系的崩溃,换言之,体现为一国内部的一种调整。对中国而言,国内稳定和抵御日益逼近的外国入侵同等重要。
中国古代圣贤认为,世界永远不可征服,明君只能希冀顺应世界潮流。没有可供移民的新大陆,天涯海角也没有人等待人类救赎。中国是片福地,中国人在这块乐土上生息繁衍。从理论上讲,中国文化或许可以惠及周边邻国。然而漂洋过海迫使异族人皈依中国文化,对中国人没有荣耀可言,天朝礼仪因而无法向遥远的异域传播。
这也许是中国遗弃航海传统的深层含义。19世纪20年代,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在论及他的历史哲学时,谈到中国人习惯于把东边浩瀚的太平洋视为寸草不生的荒漠。他指出,中国人极少漂洋过海,而是固守其辽阔的陆地板块。陆地把人束缚在“数不清的依附关系上”,而海洋却促使人“跳出狭隘思维和行动的禁锢”:“亚洲国家宏大的政治结构缺乏挣脱陆地束缚、走向海洋的能力,尽管它们自己濒临大海,比如中国。在它们眼里,海洋意味着极限,意味着陆地的终结。它们从未用积极的眼光审视过海洋。”西方人则漂洋过海,把贸易触角伸向全世界,到处传播其价值观。黑格尔认为,在此意义上,困于陆地的中国——其实中国曾是世界上头号航海大国——“与历史发展的大趋势失之交臂”。
中国挟其独特的传统和千年养成的优越感步入近代。这个独特的帝国声称它的文化和体制适用于四海,却不屑于去改变异族的宗教信仰;它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国家,却对与外国通商和技术革新漠不关心;它文化发达,却受制于一个对西方探险时代的来临一无所知的政治统治集团;它在辽阔的疆土上建立了一套政治体系,却对即将威胁其生存的技术文化大潮茫然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