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中翰:
你好。
这是这一生里,我给你的第一封信。这是这一生里,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以前,没给你写过信;以后,也不会给你写信。
在机场,我买了一支黑色的墨水笔和一个无印良品的本子。飞机平飞,我打开小桌板,要了杯红酒,开始给你写信。
很安静。
空姐在操作间准备食物。小婴儿在奶奶地小声哭泣。笔尖在纸上划过,声音很清晰。
那次,在北京山里能望见长城的酒店,你的赤裸肉体在我的赤裸肉体旁边。夜里,没有灯光的房间里,皮肤仿佛一张白纸。我的指尖划过你的皮肤,声音很清晰。
那天,晚上。你对我说:你可以对我的肉体做任何事情。做蜜蜂对花做的任何事情。做马对草原做的任何事情。做雨水对树木做的任何事情。做婴儿对母亲做的任何事情。我当时想啊,这不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吗?我什么都没说,我做了我想对你的肉体做的任何事情。
天亮了。你的眼睛还闭着,窗帘还拉着。我听见有鸟在树枝上梳理羽毛。我听见有人清脆地跑过——他们是远处的颐和园里最早一批晨跑者吧?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和昨天不一样的事情。
我在你耳边问:天亮了,新的一天了,我还能对你的肉体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吗?
你闭着眼睛说:肉体说……好啊……来吧……姐姐……
你叫我剪刀姐姐,暗讽我像剪刀一样凌厉。但是啊,我毕竟是女人,女人会在很多小事儿上犹豫不决。比如,因为是唯一的一封信,我定不了是叫你中翰,还是亲爱的中翰。这亲爱的三个字,我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写了又涂,最后决定还是写上。你看啊,这三个字附近的信纸,差不多都被弄破了。
这些小事儿不是小事儿。对我们女人来说,这些才是大事儿。你们男人想的那些事儿——如何改变世界啊、让世界更美好啊、制度设计啊、科技突破啊,似乎是大事儿,对于我们女人来说啊,才是小事儿。看上去大,其实就是玩具,玩儿一阵就可以了,当了真,那得多傻啊!世界有自己的规律,它一刻不停地在构建自己,无论你怎么去改变世界,你很可能只是太小、太小的一股力量,和一只蚂蚁没有本质区别。
飞机还在飞,飞向California。
我不知道在这个瞬间,我的脚下是海洋还是陆地。我只知道,我的眼前是将寄给你的信纸,还有你的肉体。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完全没有声音。
我再次确定,我看不到你了。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两个小时前,你狠狠抱了我一下。很重的香水味儿,我送你的Dior旷野男士的味道,和你很搭。我更狠地抱了你——你好奇,我为什么抱得这么重。你以为我舍不得你。
是的,我舍不得你。天空一直下着小雨,小,不用打伞。在中环IFC商场,你上了出租车,系上安全带。我看着你。从背影看,新西装很贴身,很帅。车子开走,我的眼泪流下来,完全没有声音,不算多,不惊动周围人,不用擦拭。
中翰,最美好的事儿和最失望的事儿,都不是计划出来的。都是命中注定。我遇上你和离开你,都属于这个范畴。
这封信,也属于这个范畴。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微信、短信、私信,完全没有写Email的必要,更何况用手写信。我写字本来就不好看,除了签名,无数年没用笔和纸写过长于两百字的东西了。但是今天,我想用手给你写一封长信——仿佛用手拂过你的肉体。
你写字非常好看。你的字就像你的肉体,一看就知道是你。你的字会说话,每个笔画都像一条鱼,在纸面上自己带着水,游,探头探脑。你的字大过字本身的意思,仿佛一条鱼大过一条鱼,提示生命最本质的一些东西。非常强横,非常棒;很牛X,很挑逗。尽管你没注意,尽管你没自信,但是你写字非常好看。我的审美经验告诉我,字自成一体还有人爱看,就是好字儿;没丢魂儿,就是好字儿——就像男生不整容还是很舒服有人爱看,就是值得睡的男生。
在你很强的地方,你似乎总是不自信,总需要我反复确认。相信我的审美经验,我说你好的地方,你就是好。别理那些科班教育,那个圈子里的人世世代代为了生存建立的秩序,和生命的本质,和美,没有必然关系。
我看过你的星盘,土星和太阳合相,是成就者的相位。
土星总让人自信不足,特别是年幼时;土星又是坚韧和持久的力量,非要彻底成就之后才踏实。这和太阳的生命力结合,就是倔强强悍的人儿啊!所以啊,你要更自信,哪怕有时盲目。
但是,这是你的特点,不是你的缺点。不要苛责自己的特点——自信不足,你对自己的要求就会高些,你就容易比别人做得好,尽管对自己的消耗也大。至于信心不足造成的负面影响,慢慢克服,不必强求。三十岁以后,我学了一些偏门,比如星座、周易,不以事实为依据,不以逻辑为基础,和早年的理科教育相违背。但是啊,人类不能过分高估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我们知道如何建一百层的高楼,但是我们不知道如何预测一百年后人类的政治生态。
如果不是写这封信,我不会和你说这些。特别是,你还需要这股傻劲儿去出人头地。我不该泄你的气。但是没有下一封信,我就不掖着藏着了。
这封信你留好,过几年想起来,再看看。或许,你会有不同的感受。
前天,我收到一个短信。号码没有显示,内容是一个美国地址。
我知道是他。他署了小时候用的小名,只有他父母和我知道。他父母已经不在了,世上只有我知道。
三分钟后,我回复了一个“?”;又过了三分钟,收到四个字:我需要你。
他是我前夫。
一年前,在律师楼,沉默了两个小时,他终于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三十七份财产分割、转让的文件,他签完三十七个名字,说:你手机号码别换,我可能还会找你。整个过程中,他只说了一句话。
那写了三十七遍的名字,他再也用不着了。
他跑路了。
很久以前,他问我:如果输大了怎么办?是把裤子当了继续赌,还是跑路?我说:你问我?我胸无大志爱自由,我劝你跑路咯。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三十六计走为上。
那天晚上,全世界的对冲基金操盘手都在盯着一场中东原油的对赌。他是下注的一方,十倍杠杆。他输了。输得很大,只剩一条裤子。我一夜没睡,我在等他的电话。没有他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那天晚上,香港很平静,警方没有公布他杀或自杀案件。
直到这条姗姗来迟的短信,晾“裤子”的地方,我终于可以不用等待了。在第一时间,我订了去美国的机票;然后,我才想起你。
想起你的肉体。你的脸。你的眼睛。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离婚后的一年,我和你过了美好时光的一年。这一年,你在我肉体里,你在我肉体周围。这一年的记忆,我都收集在我的肉体里,叠好了。仿佛水一样,雾气一样,在身体里叠好了。我不想把它们变成文字,我怕在书写的过程中失去太多东西——就让它们水一样、雾一样在我的身体里。
刚过去的春节,从初一到初五,我们都在床上,手机放在遥远的桌子上。你是好学的孩子。所有我们聊天提到的性幻想,都在你的设计中实现了。所有的高潮之前,都是你在等待我的到来,而不是我在等待你的。我以为那些幻想永远都不会被注意,永远都不会被理解,永远都不会变成现实。
可是,我正在离开你了,正在给你写一封长信。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我不想和你解释为什么我要离开香港。那天之后的很多事儿,你知道了。那天之后的很多事儿,你不知道。在这封信里,我也不想说得太细。有些,我不能说,有些,我不知道怎么说,有些,我不想说。我可以写很多,十个本子也不够。我不写,我相信你。再过几年,你的世俗智慧精进,你的见识开阔,你能理解我做的结论。
如果你非要我解释,我能只说一句吗?
如果用一句话总结:我爱的是好看、年轻、简单的现在的你,不是爱明天的充满世俗智慧和见识的你。
可是,我还是要去陪伴他。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第一次看到你的完整肉体之前,我就签了离婚协议。这是我个人的事,和你无关。我和他说:我们分手吧。我还没爱上别人,但是我想我有爱上别人的可能了,我有和另外一个男人多度过一些时间的渴望了。
他疯了。
他是经过无数大事儿的人。他坐在我面前,很久没说出一句话来。我继续说:在现在,在这一刻,我可以为你死,但是我不想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也解释不清楚,你也太忙,没精神听我解释那么多。如果给你一个你容易理解的原因,就是我已经是香港永久居民了,我们的儿子也是,我还持有西班牙护照。你在金融游戏的暗网里陷得太深了。我是个没有出息的小女子。我算几十亿、几百亿的账算了二十年,也是奇迹了;我陪你二十五年,也不短了。你自己珍重。
我和他是用Hotmail的一代投资人。Hotmail、MSN和黑莓手机,是我们刚入职场时最常用的东西——你可能听说过但是没有用过。曾经,它们和Gmail、微信和苹果手机一样流行,就像《阿信》《排球女将》这些日本电视连续剧,你可能听说过但是没看过。
你或许会纳闷,天天看这么狠的励志故事,性格会不会扭曲?这就是你和我的代沟——哪怕身体没有代沟,你和我的脑子成长环境不一样。你是对的。看着这类东西长大,我们这代人性格拧巴,尤其是男人,总是很二地鞭策自己,不做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儿,都不好意思在同学聚会的时候和大家说。
我有个侄子,比你小不了多少,和你算是一代人,在美国长大,玩着电子游戏长大。我去他家小住时,总听见屋里传来他兴奋的尖叫。他又在征服世界了,又在做一些他认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儿了。如果这时候断电,世界以及征服者以及被征服者都不会存在。
他,我的前夫,以及这一代好多最能干的男人,都在征服一个虚幻的世界,和打电子游戏没有本质不同。在更真实的世界,他们被驱动,对自己、周围人和世界造成损害。我的侄子却是安全地在虚拟世界里奋战。
此刻,机舱是虚拟的,旅程是虚拟的,来回走动的空姐是虚拟的。
只有你的肉体是真实。是being。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
你的肉体。你的脸。你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的是你的眼睛。三十双年轻的眼睛里,最帅的一双。三十张年轻的脸在会议室里慢慢闪亮。三十个小鲜肉。我看到了你的新鲜的眼睛,新鲜的肉体。
尖沙咀半岛酒店多功能厅,你和我,和另外二十九个年轻男性投资专业人士。这个会议是华树会安排的,我是义工,作为成功的中年一代投资专业人士,给小鲜肉们一些职业建议。形式简单,一个下午,讲一个小时,自由问答半小时。
我问华树会:为什么只针对年轻男性?为什么是我?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年轻男性专业人士更需要帮助,需要过来人指导。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毛五斤推荐。
毛五斤是香港投资圈的大忽悠,不远的将来,你会遇见她。
面对你的眼睛,我回忆了我的香港:不会说广东话生活很困难,问出租车司机是否懂点英文,司机用缓慢而不屑的国语回答,如果懂英文还会在九龙开出租车吗?你脑子有病吗?在顶尖投行,老板是美国人和欧洲人,同事是香港本地人。每周工作一百小时,没有周末概念,除了洗澡和吃饭,剩下时间远远不够睡觉。开心的小奢侈是周四晚饭,纠集几个人去上环西港城南边一点的华泰饭店,有北方水饺,先到先得,晚去冇得。吃完水饺再去中环加班。2003年,我挣了第一桶金。那年“非典”,街上空无一人,仿佛死城,房价跳水,我借了能借到的所有钱,用足了能用的杠杆,买了香港核心地段的房子。我喜欢香港的有序、精致、高效、丰富。
问答环节结束,你找我说话:能给我一张您的名片吗?我有些问题没问,想以后您有空儿的时候请教。第二天,我收到二十封Email,其中有你。
你问:第三天中午有没有空儿?请你吃饭。
Re:约我最好提前两三周。
第三天上午11点,又收到你的Email:中午的饭局取消了吗?如果取消了,能不能一起吃饭?
那是一个神奇。你的Email到达,饭局恰恰因客户飞机误点取消。我决定给你一点时间。Re:你订个吃饭的地方,餐厅见。
很快,你的Email来了:具体时间、具体地址、谁订的、手机号码、餐厅问路电话号码。
是我在香港岛最爱吃的街边摊,饺子比华泰饭店的还好。你有做个好投资银行家的潜质:够积极进取,够主动,够细心。不要小看订餐馆,绝大多数人做不好,在安排吃饭这件事儿上,你已经胜出常人无数。
路边摊,桌子和桌子挨得很近。坐不同桌子的人,大腿贴大腿。你声音不高,告诉我你的故事:家乡在江浙,初恋是个爽利的北方姑娘;你在家乡上完初中去美国;你想好好在中国搞金融,看着中国成为世界第一的经济强国。我听你兴高采烈地讲你的理想、你为理想做的准备、你面临的困扰。我有些走神,我静静地看了你半分钟,很长的半分钟。
我还想静静地看你,于是我也订了中饭,中环的一家会员制Club。
在Club门口看到你,穿着运动服和很潮的红色椰子鞋,我发现自己犯了错误。Club吃饭的最低着装要求是商业便装,禁止牛仔裤、T恤、短裤、运动服。我向你道歉,我拉你到三百米外的购物广场,买西装、衬衫和鞋子。你瘦高,腰细,腿长。我看你从试衣间一脸无辜地走出来,帅死了。
那天我一直在说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吃完饭,分手,我问:你觉得我年纪大吗?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心灵不是衡量年龄的唯一标准吗?看年龄不是要看心灵的年龄吗?
你真会说话啊!
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想看我的肉体吗?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你。我开着车,在你身边停下,你上了后面一辆车。我的车是蓝色,后面的车是黄色。我想当面质问你,在梦里为什么不上我的车?我从来没梦到活着的人,除了你。
梦醒了。窗外,中环星空璀璨。
我想:好新好鲜的一枚小鲜肉啊!我想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
之后每一天,我皆如是想。
新鲜。
肉体。
小鲜肉。
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完全不能理解,女人为什么喜欢小鲜肉。闺蜜们时不时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一些著名小鲜肉的照片和短视频。客观地说,国内沿海三四线城市发廊,十个发廊小弟,仔细穿戴打扮一下,仔细找摄影师拍套大片,至少有三个水平不会输于他们。
在闺蜜群,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往往变成忆苦思甜的吐槽大会:
——赏心悦目啊!
——年轻帅气啊!
——中年男人不争气呗,没有保持好看,一张胖脸,身材走样。
——男的三十出头,都不用到三十五,就未老先衰,一股浓浓的油腻感。为了接地气,为了老成持重,穿看不到商标的夹克衫,洗澡频率和京城出租车司机保持一致。
——这帮傻X中年男还特别自信。脸也没法看,屁股也下垂很久了。不知道是什么给他们这些自信?第一次见面,喝个咖啡,又不是82年的拉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不是色眯眯(如果是色眯眯的,我也认了,我化了这么贵的一个妆,也是为了给人贪看的,虽然中年男不是我想吸引的,但是贪看就贪看吧),而是直勾勾!眼神明白无误地说,你一定会迷恋我!你一定会迷恋我!你一定会迷恋我!你怎么能不迷恋我呢!你怎么能不迷恋我呢!你怎么能不迷恋我呢!我心里就骂,你丫谁啊?凭什么啊?别和我提你多有钱。别和我暗示你是谁谁谁的儿子。给我看你的脸和屁股,姐姐我只认脸和屁股。就你这张脸和屁股,凭什么我要迷恋你呢?
——小鲜肉能跟随。比如,可以带他们去一个他们没去过的地方,他们没去过的地方还很多。我老公要买一个大点的私人飞机,我心里还以为他想和我说走就走呢。他说,他想在飞机上抽烟,在飞机上,和团队一边斗地主一边抽烟,太爽了!
——小鲜肉还处于对世界开放、探索、好奇的状态。他们勇敢,敢说出心里话,不怕输。他们还没失去拥抱感情的那份简单与热情。老公老了,儿子大了,他们对我都没兴趣了。小鲜肉还在学习,还有好奇心,一遍又一遍仔细探勘我的身体。
——小鲜肉还没来得及俗气。不是一张口就是国家大事,就是经济形势。
——小鲜肉没有套路。即使有套路,也套路不过姐姐我。一使套路,就被看穿。
——小鲜肉是一张白纸,好写字。我可以制定规则,比如,不刷牙不可以舌吻,不洗澡不可以上床。
——其实啊,我爱小鲜肉的一个原因是无性。纯真的无性。我喜欢单纯的恋爱的感觉,我喜欢抚摸和被抚摸,我喜欢漫长的亲吻。我受够了那些太MAN的男人,以为世界就在他们掌握之中的那股劲头。
——体力好。好使。不会做着做着就睡着了,还流口水。
这句吐槽让我心动。
我和他还在婚姻里的时候,性生活一年不会超过十次。嗯,不到半包烟的数量,一个月不到一次。最开始,是因为我们都太忙;后来,是因为越来越陌生,做起来仿佛一对非常熟悉的陌生人。
他操盘的基金越来越多,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总是出差。不出差的时候总是应酬。一晚喝两场,偶尔有第三场,两三点钟回来,我已经睡了。他酒劲儿上来,会把我弄醒。没做几下,他就睡了。他凌晨还会醒一次,去洗手间吐一下,然后想起昨晚没完事,觉得不好意思。再把我弄醒。似乎做爱是人生必须完成的任务。
从他身上的味道里,我知道他晚上喝的是红酒还是白酒,是Bordeaux还是Bourgogne,是茅台还是五粮液。
我觉得了无生趣。于是,他留在香港不出差的时候,我就安排自己出差。这样,我们就更见不到了,一年连半包烟都用不了。
当然,我还是担心他。我给他找了一堆色情视频,放进U盘,放进他的电脑包里。我叮嘱他的秘书,每次出差别忘了这个U盘。他这样的身份,再去街上乱搞,风险太大。给他准备色情视频,就像给他准备牙刷和牙膏,就像给儿子买平板电脑,让他们安静下来,免受世界的侵害。现代生活,出差必备。色情视频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也该给你准备一个U盘。
在投行,你会越来越忙,出差越来越多,嫖娼环境不好,你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你喜欢的姿势。
我会找一些女主角长得像我的女人。
你想看我的肉体吗?
我是个美人。你和我说过很多次,你觉得我是个大美人。
但是,我知道,我是没什么特点的美人,见了面觉得我很好看,离开后想不出长什么样。其实,我这种长相最适合当女间谍,可惜进了投资银行。嫁错了郎,入错了行。
有特点的是我的肉体。
我的腰间有个刺青,两根孔雀羽毛。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你看到,你注意,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我曾经会飞的记忆。
二十二岁的时候,大学毕业,我决定好好工作,好好嫁人,好好生孩子,相夫教子,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像飞鸟被拔掉一身羽毛,做一只温顺的鸡。但是,我在腰间刺了两根羽毛,这是我曾经会飞的记忆。如果以后还想飞,有了这两根羽毛做基础,我还能长出完整的翅膀。
人生中最快乐的事儿,不是违法的,就是违反道德的,再要不就是容易发胖的。从十二岁开始,我就在做违法的、违反道德的以及容易发胖的事儿。到了二十二岁的时候,我决定做一只温顺的鸡。
有时候,我好想再飞啊。
和你第一次吃完饭,我心里满满的。我问:有烟吗?我想抽支烟。
你愣了愣,看我的眼神儿仿佛我在向你要可卡因。
——这也是代沟啊。和我同代的男人,醒着的时候总在抽烟,仿佛人是火车、头是火车头,不冒烟就不转动。每天在开会,开会时在抽烟;开完会喝酒,一边干杯,一边聊正式会议上不好聊的事,到了中场休息继续抽烟;拼完酒,醒酒,接着聊没聊完的事儿,接着抽烟。
香港是个无烟城市。自从来到香港,我一支烟也没有抽过。我拉你到餐厅旁边的报亭,买了包烟,买了个打火机。我拉你到附近的写字楼,在露台的垃圾桶旁边,教你如何点烟。
你给我点了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你谨慎而坚决地一口、一口地抽烟,仿佛第一次亲女孩儿的脸,亲一下,女孩儿没反应,你更加谨慎,更加坚决,再亲一下。我看着你抽烟的侧脸,侧脸很帅。
我轻轻叹了口气,估计你没听见。老天爷也叹了口气,估计你也没听见。有片叶子被这口气吹落了,飘呀飘呀,飘落到你我之间的地面上。香港中环,能抽烟的地方这么少,树这么少,有片叶子能落到你我之间,我心里又叹了口气。
我好想再飞啊。
飞机正在太平洋上飞。
我的翅膀正在收拢,合上,变成腰间的刺青。
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
——年轻的新鲜的肉体,简称小鲜肉。
——嫩啊。都是可爱的小白兔。
——长得这么好!生个儿子长得这么好也不错哦!
——想想和帅哥的感觉。紧致的皮肤,明亮的眼睛,清新的口气。年轻时没找,其实找了也不一定找得着。现在条件好了,我想试一试。
——青春的气息。弹性的身体。味道闻起来香甜。我怎么像是在说煎饼?还是加薄脆和加两个蛋的。中午饭有没有煎饼吃啊?好想吃。
——和大叔们爱小萝莉一样的心态。和中老年大伯找干女儿一样的原因。对衰老的恐惧,对逝去青春的致敬。和小鲜肉在一起,觉得自己还是十八岁。
——以上摘自《大师毛五斤如是说》
毛五斤长得强悍,打扮精致,衣服、配饰、妆容、头发的整体性很好,说话不快,声音不大,感染力超强。不用太仔细闻,就能闻见裙子下面的进攻性。
在投资圈,毛五斤坑蒙拐骗什么都干,可是大家并不嫌弃她,因为她坑得有格蒙得有调拐骗得真心实意。在闺蜜圈,她的外号叫“大师”,因为她是泡小鲜肉的大师。每天的微信朋友圈,她轮番晒着和三个不同类型的小鲜肉徜徉徘徊的美图。在美洲,在欧洲,在非洲,在海边,在湖边,在山脚,手拉手散步,嘴对嘴啃瓜,很爱,很美,很动人。小鲜肉们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满是沉溺。
是心无旁骛的沉溺。是我许多年前曾经有过、没有很久了、又一直渴望的沉溺。
我好想再飞啊。
我一直在等待。
等一个信号。
街头的红灯变绿灯,在域多利皇后街,我和毛五斤擦肩而过,她扭头冲我喊了一嗓子:收mail。
我收到了一封新Email,from大鬼小鲜肉俱乐部。通常,我不看这类Email,我怕电脑病毒。但是那天,我用的是一台旧苹果电脑,从网页登录。即使出了病毒,坏了就坏了,仿佛开一瓶1937年的红酒。
Email的题目吸引了我:我们女人为什么爱小鲜肉以及如何得到他们?
好的文案值得鼓励,我喜欢这个题目。Email里没有色情内容,只是一个纯正的广告:两周之后,W酒店,怎样泡小鲜肉大师研修班,世界知名小鲜肉大师毛五斤主讲,三天,会务费九万八千港币。
毛五斤竟然开研修班?能研修什么?如何泡到小鲜肉以及在哪里能找到他们,是研修出来的吗?会务费也是天价了!冲着毛五斤的名头,我知道这可能是个骗局。但是我喜欢骗局,喜欢每隔一两年进入一个骗局,仿佛每隔一两个月进一次电影院。我输得起。
最主要的是,两周之后的那一周,他都在香港。
点击链接,交订金,订机票。两周之后,我来到W酒店,恭听大师授课。
本届研修班共有十三女。六个人戴墨镜,在屋子里也不摘,六个人戴口罩,在屋子里也不摘,她们生怕别人认出她们来。我没戴墨镜,没戴口罩,也没化妆,我是没有特点的美人。上课前,我们都把手机和包包留在了教室外,由一个美丽乖巧的小妹妹看管。在教室里,不能拍照、不能录音,仿佛我们研修的是国家大事。
第一天,研修主题是:如何泡到小鲜肉?因为你爱小鲜肉。
一整天时间是组织讨论:你为什么爱小鲜肉?
这是套路。我有几个同学都当大学教授,我总好奇,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儿,怎么能教一个学期?他们告诉我,耗时间最好的方式是:多问问题,让同学们多讨论。这种方式的学名叫行动学习。
姐妹们扯着脖子倾诉自己的内心,似乎说完了我想说的原因,又似乎都没说出来。教室的气氛已经被毛五斤完全调动起来了。开始,我不想说什么;后来,我完全插不上嘴。其实,我只想说:我好想再飞啊!我想做二十二岁之前做过的快乐的事儿,想做违法的、违反道德的以及容易发胖的事儿。
第二天,研修主题是:如何泡到小鲜肉?你要有正确的打开方式。
一整天时间还是组织讨论:你如何搭讪小鲜肉?
这个内容对我没什么大用。我是做投资银行的,前半生都在做这个。无中生有、不卑不亢但是看上去温暖真诚,让陌生人觉得舒服,问很多很好的问题然后闭嘴倾听,帮别人勾画未来,落实流程中的一切细节,从别人的角度想问题,平和地无情地推进进程,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南墙也不回头,等等这些,是我的职业修养。
——除了这些软技能,我还能记得过去几年见到过的数字、心算四位数加减乘除、完全不用鼠标建估值模型。除了CFA、CPA这些职业技能和认证,我还是很好的司机、在五十分钟内跑完十公里、半斤白酒酒量、拳击正规训练多年三个男人占不了我便宜。
第二天快结束的时候,毛五斤突然问我:你一直没怎么发言。你也贡献一下。我问你,如果你遇上极喜欢的小鲜肉,一起吃第一顿饭,你可以问他三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我说:我会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初恋是什么样的人?你最不喜欢你妈妈什么?我会问这三个问题,我会按这个顺序问。
中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吃饭吗?我们慢慢地吃了两个小时的中饭,我和你就只聊了这三个问题。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你想看我的肉体吗?
飞机进入美国领空。俯身倒酒的空姐人到中年,上身中空,很大。
我的也很大。
你想看我的肉体吗?
你看不到了。
第三天,也是研修的最后一天,毛五斤开场只集中讲了一句:最好的泡小鲜肉的方式,是和他一起经历一段美好的时光。是的,和其他爱恋一样,美好的时光胜于一切。今天,我和我的团队会花时间和你们每个人讨论,如何帮你们创造和小鲜肉共同经历的美好时光。我们一起定计划,我和我的团队帮你们实现。
三天研修班,前两天都是套路,第三天倒真是超出我的意料——这次研修不是骗局。之后的一整天,都是一对一进行。大师和某个人单聊的时候,其他人就冥想,写自己的行动计划。轮到我的时候,我手里的纸还是一片空白。
我说:老毛,我二十五年没谈恋爱了,婚内二十五年也没外遇,是个只从工作中汲取力量的无趣而且无聊的人。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大师毛五斤看着我说:我给你举个例子,看看对你有没有启发。有个学员说,她已经在交往一个小鲜肉了。她的计划是在春节期间人间蒸发七天,租个私人飞机,七天飞七大洲,在每个大洲跑一个马拉松,七天七大洲跑七个马拉松,只有她和她的小鲜肉。无论七天之后怎么样,她无所谓。
我说:很棒的计划。但是我春节期间早就安排满了,七天都安排满了。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趣的人。安排好的事儿,我就无情地执行,不管其他。
大师毛五斤说:你有趣。你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很性感,非常迷人。你列的三个问题都是极好的问题,你安排的顺序也非常合适。可以想象,你在工作中是多迷人啊!
我说:那是在工作中。工作之外,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我老公的老婆。工作之外,除了家,就是恢复自己,为第二天工作做准备。
大师毛五斤笑了:那就这样。我们就安排,你在工作环境中见到你的小鲜肉。
我说:我工作外都不恋爱,工作之内就更不了。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工作就是工作。老毛,没事,谢谢您的好意,我这三天已经体会了很多,您不用一定把服务做到位。
大师毛五斤说: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原则。再说,生活原则的设立就是为了被违反的,它设立的那一刻就暗藏了要被违反的种子和心魔。我们来设计吧。到时候,你有全部的自由,配合或者不配合。
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我把这次研修全忘了,就当成一次人生体验,体验完,叠好,随手放到身体里的某处,完全没计划会再想起来、会再打开看看。
飞机击穿云层。
你的肉体击穿云层,落向我的肉体。
飞机落向LAX机场,没有落向我的肉体。
我的前夫在云层之下某地等我。那里望不到长城。
研修班之后三个月,我遇见了你。
遇见你后三天,我离了婚。
签完离婚协议和三十七份财产分割协议,我兵荒马乱地跑到你的写字楼楼下。我在电话里大声喊:中翰,你在干嘛呢?既然你没开会呢,你就下来,我想看到你,我们去喝杯咖啡。你没做完的估值模型我来帮你搞。
北京山里能望见长城的酒店,你和我共度五天,五天肉体之间的马拉松。
那五天,世界上应该有很多人在跑马拉松。如果他们跑的时候带着手机,应该每天的步数超过三万。关于你的肉体,我可以写很多,十个本子也不够,3T的硬盘也不够,但是我不写,那是我的,在我脑子里,在你记不得的时候还在我脑子里。我不想分享。
可惜啊,你心无旁骛的时间只有那么多,甚至短过一个花期。
你做完一个项目,我和你庆祝,你的手没离开过你的手机。花开在你的脸上,只要手机贴在你耳朵上,你的花就闪烁。
你的估值模型做得有模有样了,你的PPT不比麦肯锡的人做得差了。你喝酒越来越多,要第二场之后才能见我,我心疼你硬挺着,但是看着你酒着的脸、勉强支撑的精神,我知道,这一晚,你的精力耗得快尽了。
我们还是上床,你还是个少年。但是,我知道你在调集你的真气。如果我有一根针,我扎你一下,你就黯淡了,在月光下,不会再发亮。我的性幻想又成了幻想,我的小鲜肉被我调教成了另外一个前夫。我知道这一切成就了你,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包括我,成就了我的前夫一样。
这封信超过一万字了。我似乎还有好些话要和你说。但是一切都要有个结束,这封信也一样。我就写到这里。你读到这里,也把你的手指按在这里,多停留一下。
我已决心不写,我怕我会一直写下去,直到飞机落地,直到钢笔没水儿,直到本子没有空白,直到我会买张回程机票去看你,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所以,你读到这里,手指停一下,就在这里,多停一下,多停一下。
相遇就是永远,忘记也是记得。你进入过我的肉体,你进入过我的心。在之前的一年里,你反复进入我的肉体,你一直占据着我的心。这一切留下了痕迹,其他人看不到,但是我知道它们在那里。在下小雨的时候,在我走在洛杉矶街头的时候,在我走向他的时候,在我防备不周全的时候,它们会忽然大起来,暖我的身体,暖我的心,咬我的身体,咬我的心。
我会想你。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多事情。想你的时候,我会去参加一场年轻男性投资人的研讨会,我会在那些白银般闪亮的身体中,寻找与你相似的肉体。
谢谢你和你的肉体在我的生命中出现。
祝好。你好好的,你一直好好的。
你的,姐姐,
白洁
附记:
也许你已知道,大师毛五斤正在野蛮人入侵亿科地产。你不知道的是,我是幕后操盘手。这是老毛为一枚小鲜肉索要的价码。有个小说家曾经说过:“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你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