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到的秦惠文王——确切地说,秦公嬴驷,正值而立之年。嬴驷19岁即位,20岁杀商鞅、固君权,22岁迎娶正妻魏夫人,26岁至28岁连破魏国,把黄河天险变成秦国内河。即便他还没有称王,依然沿用父亲秦孝公的“公”字,已然能一怒而六国惧。他29岁那年,魏夫人为他生下嫡子,他取名为“荡”,寄予了荡平天下的厚望。
“芈月”来到秦宫,被封为“八子”,从此,她在史书上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名字:芈八子。这个封号的等级并不高。秦国后宫分为八级,依次为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八子是第五级。如果要类比的话,这个等级,跟九百多年后武则天初入宫时获封的“才人”大体差不多。不同的是,武则天在后宫中步步升迁,由昭仪,至宸妃,终成皇后。而“芈月”始终都是芈八子,未得晋升。
按照电视剧的情节,这是因为已得专宠,不宜再得名分。真相或许恰恰相反,芈八子不太可能得到专宠。宫廷的联姻都带着政治意味,当时秦国还处于崛起之初,主要目标是东出函谷关,蚕食中原的老牌大国,与魏国的邦交周旋就成了重点,迎娶魏国佳人为正妻便是一例。而秦楚两国,一西一南,都被中原大国鄙视为“蛮夷”,秦楚之好多少有些心理根基,但楚国地广且杂,山林沼泽众多,秦国还没有强大到能够并吞楚国的地步,所以楚女在秦宫中,还不会成为要角。
虽不至于专宠,但聪明活泼的芈八子也颇得垂青。公元前325年,她生下第一个儿子嬴稷。也就是在这一年,嬴驷决定效仿诸国,改“公”为“王”,他成了秦国第一王,后世称为秦惠文王。
芈八子真正的政治启蒙,就在秦惠文王身边开始了。这是一位雄才伟略的秦王。百余年后,西汉的贾谊在其传世名作《过秦论》中说,始皇统一天下,是“奋六世之余烈”。意思是说,秦的统一,是连续六代明君奋斗的结果。这六代明君的起点,是起用商鞅变法的秦孝公。作为第二代的秦惠文王,其政治智慧在处理商鞅一事上,充分展现出来。
电视剧中设计了一段极为煽情的情节——秦惠文王过生日,王后精心准备了宴席,他却郁郁寡欢,只携了芈月一人离席而去,出宫直奔荒野孤坟,徘徊良久,叹息“我之生日,君之忌日”。心意相通的芈月立即猜到,这是商君之墓。秦惠文王问她,是否明白自己杀了商君,却仍用商君之法的深意。芈月用心倾听,大受启发。
桥段是想象的,但有两处内核吻合了历史的真相。其一是,秦惠文王在做太子时,不小心触犯了商鞅刚刚推出的秦法。正值立规矩的关键时期,商鞅认为,若不处罚太子,新法根本推行不下去,即使太子不能受刑,太子的老师也要代他受刑。秦孝公同意了。此事让年少的太子对商鞅有很深的积怨。秦孝公死后,商鞅是老臣,是功臣,名望之高、权势之盛,都远在他这个年轻的新君之上,他无法驾驭。反对变法的宗族势力趁机逼迫商鞅起兵。于是,秦惠文王即位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动用极刑,车裂商鞅。但他的智慧就在于,人可杀,法不可废,他转身又打压那些反对变法的宗族老朽,亲自主导商君之法继续推行,使秦国成为战国之世变法最深彻的国家。
其二是,芈八子陪伴秦惠文王将近20年,对惠文王杀其人、用其法的政治手腕,可谓耳濡目染。后宫女性,本就是离政治最近的人,只要她们愿意,愿意把视野跳出宫闱,愿意把注意力放到国事,愿意把才华和美德用到大事,她们就有了解政治的机会。即使两千多年后男尊女卑已到极致,在咸丰帝和兰贵人的圆明园里,枕边君王和案前老师也没有严格的界限。更何况芈八子,她可是生活在一切制度草创、一切学说争锋、一切文明崭新的战国时代。
所以,电视剧里设计了一场重头戏。芈月在大殿前的广场上,对秦国将士说:“将士们,我承诺你们,从今以后,你们所付出的一切血汗都能够得到回报,任何人触犯秦法都将受到惩处,秦国的一切将是属于你们和你们的儿女的。今日我们在秦国推行这样的律例,他日天下就都有可能去推行这样的律例。你们有多少努力就有多少回报,你们可以成为公士、为上造、为不更、为左庶长、为右庶长、为少上造、为大上造、为关内侯,甚至为彻侯,食邑万户,你们敢不敢去争取,能不能做到?”台下将士山呼:“我们敢!我们能!我们做得到!”
这一段台词的精华,就是商鞅变法的精髓——军功立身,也立国。夏商周三代,以贵族世袭、平民耕作、奴隶依附的阶层分野而立国,关中农家本来只能世代耕种。如今子弟只要上战场,凭借杀敌的数目就可以获得爵位官职,一举进入上层社会,这极大地激发了秦国“虎狼之师”的力量。芈八子在惠文王身边多年,能够领悟到这一要诀。
史册上也留下了可以佐证的记载。芈八子去世不久,秦国有一次重要的丞相更迭,范雎请辞,蔡泽接任,两人有了一次谈话。在这次著名的对话中,七次提及“商君”,都认为他“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蔡泽甚至赞誉商鞅:“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这次谈话发生在秦国刚刚结束长达41年的太后主政之际,可见在芈八子主政的时代,对商鞅有高度肯定,并且怀有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