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时来运转,幸运女神光顾了她的生活,给她留下了不少的钱财。尽管不是金币,但乔以这种方式得到的一小笔钱带给她的快乐我很肯定即使是五十万块钱也换不来。
每隔几星期,她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穿上她的“特制工作服”,像她自嘲的那样“掉进旋涡里”,一股脑儿地写起小说来。小说一天没写完,她就感到寝食难安。她的“工作服”是一条黑色的羊毛围裙,可以在上面随心所欲地擦抹钢笔。还有一顶同样质地的帽子,上面装饰着一个迷人的红蝴蝶结,每当她动手写作时,她便把头发扎进蝴蝶结里。久而久之,家人发现这顶帽子是乔开始写作的标志,在乔写作的时间里,她们都离她远远的,只是偶尔好奇地问:“乔,有灵感了吗?”当然,这样的情况也不多,家里人一般不轻易发问,只是观察帽子的动静,并由此而作出判断。若是这个富有表现力的帽子低低地压在前额,那表明她正陷入痛苦的深思;文思泉涌时,帽子便时髦地斜戴着;文思枯竭时,帽子便被扯下来。在这种时刻,谁闯进屋子都得悄悄地退回来,不到那“天才”的额头上竖起欢快的蝴蝶结,谁也不敢轻易上前搭话。
事实上她根本不把自己看做天才,只是一旦有了写作的冲动,她便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不想被别的事情打扰到。她活得极快乐,一旦进入到她的艺术世界,她便感到平安、幸福。在那里有许多和现实生活中一样亲切、可爱的朋友,他们令她忘记了贫困、忧虑,甚至糟糕的天气。她废寝忘食地享受着这种快乐的时光,而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感到幸福,感到活得有意义,即使这段时间她不做其他什么事情。这种天才的灵感要产生通常需要经历一两个星期,然后,当她从那个世界里抽身出来时,不是又饿又困,脾气暴躁,就是心灰意懒。
有一回,她刚从这样痴迷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便被劝说陪伴克罗克小姐去听一个讲座,作为对她善行的回报。这次听课使她产生了一个新想法。这是为教徒开的课程,讲座是关于金字塔历史的。乔弄不清为什么要对这些听众讲这样的主题。可是她想,这些满脑子装着煤炭和面粉价格的听众们,他们要弄清楚这样的问题简直比斯芬克司要解的谜更难。不过,对他们讲述法老们的荣耀,也许能够大大减少社会的弊端,满足他们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
她们去得有些早,乘克罗克小姐在调整长筒袜的时候,乔无聊地四处张望。她的左边坐着两个家庭主妇,硕大的额头配着宽松的帽子。她们一边编着织物,一边讨论着妇女解放的话题。再过去,坐着一对温文尔雅的情人,大大方方地手拉着手;一个忧郁的老处女正从纸袋里拿薄荷糖吃;一个老先生盖着黄手帕打盹,大概是在为听课养精蓄锐。乔的右边,她唯一的邻座是个看上去很好学的小伙子,他正在专心地读报纸。
那是张画报,乔观赏着临近的一幅艺术作品。画面上,一个身着全套战服的印第安人跌倒在悬崖边,一只狼正凶猛地扑向他的咽喉,附近两位愤怒的年轻绅士正在拼命厮杀,背景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张大着嘴拼命地奔跑。乔悠闲地想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悲惨的故事,需要如此夸张地渲染。
当小伙子停下来翻画页时,见乔也在看,便递给她半张,爽快地说:“你想看吗?这可是一流的故事。”乔微笑着接过来,虽然她年纪已经不小,但她仍然喜欢和小伙子们交往。很快,乔就沉浸于这类故事中常有的错综复杂的爱情、神秘凶杀之类的情节中去了,这是个热情奔放的通俗故事。当做家智穷力竭时,他便设计一场洗劫,去掉舞台上一半的剧中人物,再让那另一半人物为这些人的覆灭幸灾乐祸。
“棒极了,是不是?”小伙子问道,乔还在看这半张报纸的最后一段。
“假如我要写的话,我同样能写得这么好。”乔自信地说,她为小伙子赞赏这种无聊的读物感到可笑。
“要是我也能写的话,就太幸运了。听说她靠写这种故事发了大财。”他指着故事标题下的姓名——S.L.A.N.G.诺思布里夫人。
“你认识她吗?”乔突然萌发了极大的兴趣。
“不,我不认识她,但她的作品我都读过。我的一个朋友就在为这份报纸做事。”“你是说她写这种故事赚了很多钱?”乔看着报纸上几个人物令人揪心的命运布满的惊叹号,有些肃然起敬了。
“我想是的!她懂得人们的喜好,写这些能赚好多钱的故事。”
这时,讲座开始了,乔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当桑兹教授啰啰唆唆地讲述贝尔佐尼、圣甲虫雕饰物和象形文字时,她却躲在下面偷偷摸摸地抄下了报社的地址。报社正在征集各类耸人听闻的故事,并提供一百美元的奖金。乔决心大胆一试。好不容易讲座结束,听众醒来时,乔已经为自己积聚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她沉浸在故事的构思中,只是拿不定决斗场面放在私奔前还是放在谋杀后。
回到家,她没向任何人提及她的计划。第二天她便立刻动手工作,对此马奇太太非常不安,因为,“天才突发灵感”时,妈妈看上去总是有点焦虑。这完全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为鹰报写这种非常柔和的浪漫传奇,她驾轻就熟。她的戏剧修养和广泛的阅读在此派上了用场,它们使她掌握了如何制造戏剧效果,编造情节,运用语言和服装。她的故事里充满了绝望和悲观,她把有限的几个熟人中所具有的不平凡的经历都融进了自己的故事里。故事发生在里斯本,高潮以一场地震结束,这样的结局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悄悄地寄走了手稿,并附上便条,谦虚地声称自己不敢奢望中奖,如果被选中而酌情付酬,无论如何她都会很高兴的。
六个月的等待是很长的日子,对一个要守住秘密的女孩来说,六个月就显得更长了。但是,乔不仅耐心地等了,而且还守住了秘密。就在她快要放弃希望时,来了一封信,使她大吃一惊。因为一打开信封,一张一百元的支票便落在了她的膝盖上。有好长一段时间,她盯着那张支票看,仿佛那是条毒蛇。然后,她读着信,哭了起来。假如那位可爱的编辑先生早知道他写这样一封客套信会给文章的作者带来如此巨大的幸福,我想,他会利用所有的业余时间来写信的。乔把那封信看得比钱还重,因为这信给了她鼓励,多年努力之后,她终于发现自己学会了某些事情,尽管只是写了个有点耸人听闻的故事,但她从内心深处感到高兴。
乔平静下来后,一手拿着信,一手拿着支票,出现在家人面前,郑重地宣布她获奖的消息。乔一时间成了世界上最值得骄傲的年轻女人。全家人震惊不已,当然更少不了狂欢庆祝。获奖文章被汇集成书并且寄到马奇家后,每个人都读了,并对乔的文章大加赞赏。爸爸对她说,故事语言不错,爱情表现得真挚、生动、热烈,悲剧催人泪下。然后他用超然的语气说:“但我知道你能写出更好的东西,乔。瞄准最高的目标,千万别把钱看得太重。”
“我倒是觉得这件事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钱。这么多钱你将怎么花呢?”艾美虔诚地看着这张具有魔力的支票问道。
“把贝丝和妈妈送到海边度一两个月的假。”乔即刻回答。
经过反复商量后,她们终于去了海边。回来时尽管贝丝没有像希望的那样长胖,面色变红,但身体确实好了许多。而马奇太太也声称自己感到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因此,乔对她的奖金如此安排感到很满意,然后又情绪饱满地开始写作,一心要多挣些给人带来欢乐的支票。那一年,她确实挣了不少,并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家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通过笔的魔力,她的“废话”改变了全家人的生活境遇。《公爵之女》付了买肉钱,《幽灵的手》为家里铺了一条新地毯,《考文垂的咒语》让马奇一家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
的确,人们都有占有财富的欲望,然而贫穷也有它光明的一面。逆境的好处之一就是让人们从自己艰苦卓绝的奋斗中感到自立的快乐。我们从世间所获得的智慧、美丽、能力,有一半得益于困境的激励。乔沉醉于这种愉快的感觉中,不再羡慕那些有钱的女孩。她可以自食其力,丰衣足食,不必向任何人伸手,从中她获得了巨大的安慰。
小说并未引起多大的反响,但销路不错。她深受鼓舞,决心为名利大胆一搏。她又把自己的一篇作品抄了四遍,念给她所有的知心朋友听,征求意见,最后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寄给了三个出版商。小说终于被接受了,不过条件是得删去三分之一,其中还有些段落是乔最为得意的地方。
“现在,我必须要再把小说塞回我简陋的工作室里加工一下,然后自费出版,或许能一举成名;倘若按出版商的要求将它删短,那么我就只能得到应得的稿酬。对这个家来说,出名是件好事,可赚钱似乎更实际,所以我想听听你们对这件大事的意见。”在家庭会议上乔这样说。
“别糟蹋了自己的作品,我的女孩,这故事还有许多你没表达出的东西,而且,故事构思得不错。放一放,等待时机成熟吧。”这是爸爸的建议,他三十多年来,默默耕耘,一直耐心等待着,现在看到成熟的果实,丰收在望,他也并不急于收获。
“依我看,大胆地行动比等待更有益处。”马奇太太说道,“外界的评论才是对这部作品最好的检验,能指出她未曾料到的价值和不足之处,会使她下次写得更好。我们的意见过于偏袒她,可是外人对她的褒贬才会有用的,哪怕因此挣不到钱。”
“是的。”乔皱起了眉头,“情况就是这样。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沉溺于这个故事,我真的不知道它是好是坏,或是否值得一写。让人客观地谈一谈,告诉我他们的意见,将对我大有帮助。”
“假如是我,我一个字也不会动,你要是删了就会毁了它。故事里面人物的思想比行动更让读者感兴趣。如果一味地写下去不加解释,会让人不知所云。”梅格说,她坚持这是个无与伦比的杰作。
“可是艾伦先生说:‘去掉解释,使故事简洁、戏剧化,让人物的行动构成故事。’”乔提起出版商的意见,打断了梅格。
“照他说的做,他知道怎么写好卖,我们却一无所知。写本好的畅销书,尽可能地赚钱。渐渐地,你就会有知名度,就能够改变风格,写一些理性的、有深度的人物。”艾美说,对这件事她的看法的确实用。
“喔。”乔说着笑起来,“要是我的人物是‘理性的、有深度的’,那不是我的错,我对那些一窍不通,只是有时受爸爸的熏陶。要是我的传奇故事里能掺进些爸爸博大精深的思想,对我来说更好。哎,贝丝,你怎么看?”
“我就是希望故事能快点印出来。”贝丝笑着只说了这一句话,她无意中把“快点”这两个字强调了一下,她充满渴望地望着乔,眼神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纯净。听了她的话,乔心里一阵发冷,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她打定主意“快点”完成。
就这样,带着斯巴达式的吃苦耐劳精神,这位文坛新秀将她的处女作放在桌上,像神话中的吃人妖魔一样开始毫不留情地大加删改。为了让家人高兴,她一一采纳了每个人的意见,就像老人和驴那则寓言中所说的那样:谁也不中意。
爸爸推崇那作品中上的神秘特色,因此,犹豫不决的乔还是保留了这些;妈妈认为叙述的部分过于烦琐,于是她连同许多必要的转换和过渡也给删掉了;梅格大加赞赏了悲剧部分,所以乔就又花笔墨大肆渲染了人物的痛苦以合她的心意;艾美不赞成逗乐,乔便好心好意地删掉了用来为主人公活跃气氛的喜剧场景。这样,三分之一的故事被扼杀了。最后这个可怜的小传奇故事就像一只拔完了羽毛的知更鸟,乔心满意足地将它交给热闹的大千世界去碰碰运气。
书终于出版发行了。乔得了三百美元,同时也得到了许多赞扬和批评。她没料到有这么强烈的反响,这使她一下陷入迷惑之中,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自拔。
“妈妈,你说过,外界的评论能帮助我。可评论说法不一,自相矛盾,搞得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写了本挺不错的书,还是亵渎了《十诚》的律条,这样能帮我吗?”可怜的乔翻阅着一叠评论大声叫着。她时而充满自信、情绪高涨,时而愤怒、沮丧。“这个人说:‘这是一本奇书,它仿佛是美的结晶。一切都那么美好、纯净、健康。’”困惑的女作家接着读,“你听下一个:‘书里充满了荒谬理论,令人毛骨悚然的幻想、精神主义至上的念头,人物也荒诞不经。’我不懂什么理论,更不敢奢谈什么主义了。我的人物来自生活,我认为这个评论家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另一个又这么说:‘这是美国近年来出版的最杰出的小说之一。’我怎么可能没有自知之明呢?再下一个又断言:‘这是本危险的书,尽管它内容新颖,写得有气势,有激情。’可不是嘛!一些人嘲笑它,一些人吹捧它,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我想阐述一种深奥的理论,可是我写它只是为了玩,为了钱。我真希望没删那些部分全部印出来,否则不如不出,我讨厌被人错误地评论。”
家人和朋友们都纷纷开导和安慰乔,可是对精神高尚、生性敏感的乔来说,所有的这些评论对她而言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她显然是出于好心而干了错事。然而,这件事对她还是有益的,那些有价值的批评意见还是使她有所收获,最初的痛苦消失后,她就能冷静地看待那本可怜的小书了,而且仍不乏自信。虽然遭受了打击,但她感到自己更聪明、更有力了。
“我不是济慈那样的天才,但这无关紧要!”她勇敢地说,“毕竟,我也有嘲笑他们的地方。我取材于现实生活的部分就被他们讥讽为荒诞不经。而我傻脑袋里编出来的场景却被赞誉为‘自然、温柔、真实,具有魅力’。所以,我可以用这些聊以自慰。等我准备好了,我还会重整旗鼓,写些别的有意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