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托夫因作战英勇,担任了巴格拉季翁的传令官。将军派他去见总司令和沙皇陛下,一路上兵荒马乱,尸横遍野。他路过近卫军一个团的阵地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他。当他认出是鲍里斯时,鲍里斯兴奋地对他说:“妙极了!我们也上了前线,我打过先锋。我的朋友贝格已升任连长了……”罗斯托夫没听鲍里斯说完,就策马走了。他心急如焚,上哪儿去找陛下和总司令呢?
罗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皇帝,但是他们非但不在此地,甚至连一位首长亦无踪影,此地只有一群群溃散的各种部队的官兵。他驱赶着已经疲惫的马,想快点穿过这些人群,但是他越往前走,这些人群就显得越加混乱。他走到一条大路上,各种四轮马车、轻便马车、俄奥两军各个兵种的伤兵和未受伤的士兵都在这条大路上挤来挤去。这一切在法国炮队从普拉茨高地发射的炮弹的异常沉闷的隆隆声中,发出嗡嗡的响声,混成一团,蠕动着。
罗斯托夫走了大约三俄里,并且绕过了最后一批俄国部队,他在四周围以水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位站在水沟对面的骑士,其中一人头戴白缨帽。不知怎的罗斯托夫心里觉得这人很面熟,另一位不认识的骑士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走到水沟前面,他用马刺刺马,放松缰绳,轻快地跃过菜园的水沟。一片片尘土从那匹马的后蹄踩过的路堤上塌落下来。他猛然掉转马头,又跳回水沟对面去了,他毕恭毕敬地把脸转向头戴白缨帽的骑士,和他谈话,显然想请他如法炮制一番。罗斯托夫仿佛认得骑士的身形,骑士不知怎的吸引了罗斯托夫的注意力,他否定地摇摇头,摆摆手,罗斯托夫只凭这个姿势就立刻认出他正是自己为之痛哭的、令人崇拜的皇帝。
“可是他不能独自一人置身于空旷的田野之中。”罗斯托夫想了想。这时候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罗斯托夫看见了深深印入他脑海中的可爱的面容。皇帝脸色苍白,两腮塌陷,一对眼睛眍进去,尽管如此,他的面庞倒显得更加俊秀、更加温顺了。罗斯托夫感到幸运,因为他确信,皇帝负伤的谣言并非事实。他看见皇帝,感到无比幸福。他知道,他能够,甚至应当径直地去叩见皇帝,把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传达的事情禀告皇帝。
安德烈就在普拉茨山上他擎着旗杆倒下去的地方躺着,流着血、呻吟着。将近傍晚时,他停止了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他不知道他失去知觉多久,只是感到自己还活着,头像裂开似的痛。
他凝神细听,听见缓缓走近的马蹄声和有人说法语的声音。驰到跟前来的骑者原来是拿破仑及其两名副官。拿破仑在巡视战场,他发出加强炮兵对奥斯特堤坝轰击的最后命令,并查看一下战场上的死者和伤兵。
拿破仑望着一个被打死的俄国掷弹兵说:“优秀的士兵!”这个掷弹兵肚皮贴地直直地躺着,脸埋在土里,脖颈发黑,一只已经僵硬的手伸得老远。
拿破仑走了几步,在仰面躺着的安德烈公爵面前停下来,他身旁扔着一根旗杆——军旗已被法国人拿去当战利品了。拿破仑望着失去知觉的安德烈说:“这一个死得好!”
安德烈公爵心里明白,说话的人是拿破仑呢!因为他听见人们称呼这个人为“陛下”。他的头部感到一阵灼痛,他觉得他的血液快要流完了,他看见他的上方的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在这个时刻,与他的内心和那一望无垠的高空以及空际的翔云之间所发生的各种情况相比较,他仿佛觉得拿破仑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在这个时刻,不管什么人站在他跟前,不管谈到什么有关他的事情,他都满不在乎,他感到高兴的只是,人们都在他面前停步;他所期望的只是,人们都来援救他,使他得以复生,他觉得生命是如此宝贵,因为他现在对它的理解有所不同了。他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想使自己的身体微微地移动了一下,发出一个什么音来。他软弱无力地移动了一下脚,发出怜悯他自己的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啊!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抬起来送到救护站去!”
几名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摘下了那尊公爵小姐玛丽亚挂在哥哥身上的、偶然被他们发现的金质小神像,但是他们看见皇帝温和地对待战俘,于是就急忙把小神像还给他了。
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是谁怎样地又把小神像挂在他身上的,但是那尊系有细金链的神像忽然悬挂在他胸前的制服上。
“那就太好了。”安德烈公爵望了望那尊他妹妹满怀厚意和敬慕的心情给他挂在胸前的小神像,心中思忖了一下:“如果一切都像公爵小姐玛丽亚脑海中想象的那样简单而明了,那就太好了。假如知道,在这一生要在何方去寻找帮助,在盖棺之后会有什么事件发生,那就太好了!如果我目前能够这样说:老天爷,饶了我吧!……那么我会感到何等幸福和安宁!可是我向谁说出这句话呢?或者向那个不明确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诉说——我不仅不能诉诸于它,而且不能用言辞向它表达,这一切至为伟大,抑或渺小。”他喃喃自语,“或者向公爵小姐玛丽亚缝在这个护身香囊里的上帝诉说吗?除了我所明了的各种事物的渺小和某种不可理解的,但却至为重要的事物的伟大而外,并无任何事物,并无任何事物值得坚信不移啊!”
安德烈醒来后最先听到的是一个护送他的法国军官匆忙地说:“得在这儿停一停,皇帝过一会儿就会过来。他看见这些被俘的先生们一定很高兴。”另一个军官说:“今天这么多俘虏,俄军几乎全被抓来了,大概他都看腻了。”
拿破仑骑着马飞驰而来。见到俘虏后,他首先问道:“谁是将官?”一名军官说出上校列普宁公爵的名字。
“你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骑卫团团长吗?”拿破仑问道。
列普宁回答:“我指挥一个连。”
“你们的团尽到了军人的光荣职责。”
“伟大统帅的称赞对于军人来说是最好的奖赏。”
“我很高兴给你这个奖赏。”
拿破仑又问躺在列普宁旁边的苏赫特伦中尉。他面带笑容地说:“他来和我们打仗太年轻了。”
“年轻并不妨碍做一个勇士。”苏赫特伦回答说。
“答得好,年轻人,你的前途远大!”
为了展示全部俘虏,安德烈公爵也被安排在前面让皇帝过目,他引起了拿破仑的注意。显然,拿破仑想起曾在战场上见过他。拿破仑也用“年轻人”来称呼安德烈,因为这是他给拿破仑的第一个印象。“唔,是你,年轻人?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的勇士?”拿破仑不等他回答就勒转了马,临走时对一个军官说:“照顾好这些先生们,把他们送到我的宿营地,叫御医拉雷好好检查他们的伤口。”他策马往前疾驰而去。
士兵抬起安德烈大踏步朝前走。他难以忍受一路颠簸带来的疼痛,忽冷忽热的状况更加严重了,并开始喃喃呓语起来。父亲、妻子、妹妹和未来儿子的幻影,战役前夜他所感受的缠绵柔情,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影和在这一切之上的高远的天空——构成了他在昏寐状态中的各种幻觉。
快到早晨的时候,一切幻觉都混在一起,融合成一片混沌,据拿破仑的御医拉雷的说法,这种状态很可能导致死亡。“这是个神经质和多胆汁的家伙。”拉雷说,“他不会完全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