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日清晨,萨拉夫科夫会战正式拉开序幕。俄军从普拉茨高地向一片沼泽地带推进。早上8点,俄军第一、第二、第三纵队已到达各预定地点,只有第四纵队还待在普拉茨高地。
一位头戴绿色羽饰军帽,身穿白色制服的奥地利军官来到库图佐夫跟前,代皇帝询问第四纵队是否已投入战斗。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而是转过脸来,他的目光偶然落到站在他身旁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库图佐夫一看见安德烈,他那犀利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了许多,他似乎觉得他的副官对目前发生的事并没有什么过错。他对安德烈说:“亲爱的,你去看看第三师过了村子没有,叫他们停下来,等候我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刚催马要走,库图佐夫又叫住他道:“你顺便问问有没有布置狙击兵。”他顿了顿,喃喃自语地说:“都干的些什么事啊!”然而,他依旧没有回答那个奥地利军官。
安德烈公爵纵马飞奔而去。
从普拉茨出来的路上好像有一连穿着华服的骑兵在驰骋,其中有两名骑兵在队伍的前面并肩大步疾驰,一个身穿黑色制服,头戴白缨帽,骑着一匹剪尾枣红马;另一个身穿白制服,骑着一匹大黑马。原来这是两位皇帝及他们的侍从。
库图佐夫对站着的军队发出一连串整队的命令,然后举手敬礼向皇帝走去。他整个人似乎都变了,变得像个唯命是从的下属。他向皇帝敬礼时,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亚历山大皇帝感到十分不快。
“你为什么还不开始,总司令?”亚历山大皇帝问道,同时彬彬有礼地看看弗朗茨皇帝。不愉快的感觉只不过像晴空里的残云,从皇帝年轻的脸上匆匆掠过,马上就消失了。
“回陛下,我在等待。”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俯下身来回答。
皇帝微微皱起眉头,向前侧着耳朵,表示他没有听清楚。“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重复了一遍,上唇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纵队还没有到齐,陛下。”
“要知道,我们不是在皇后操场,我的总司令,团队没有到齐就不能开始阅兵?”皇帝说,他又看了看弗朗茨皇帝,好像是请他表示一点儿意见,但是弗朗茨皇帝仍然在四处张望,没有专心听他说话。
库图佐夫仿佛怕他们听不清楚,响亮地说:“正是因此我才没有开始,陛下。”他的脸上又哆嗦了一下。
皇帝专注地审视着库图佐夫的那只好眼,看他还要说些什么,但库图佐夫毕恭毕敬地低下头,似乎也在等待。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
库图佐夫抬起头来,仍是一副笨拙、驯服、毫无主见的腔调:“不过,如果您下命令,陛下……”他动了动坐骑,把纵队司令米洛拉多维奇叫来,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军队又活动起来,诺夫戈罗德团的两个营和阿普舍龙团的一个营从皇帝面前走过。
皇帝面带微笑地指着英勇的阿普舍龙团士兵,对他的一个亲信说了一句什么。
俄军没有料到在河下游处会遭遇敌人,可是双方却突然在大雾之中碰上了,他们没有听到各指挥官鼓舞士气的话,而且普遍有一种慌乱的感觉,主要是因为在浓雾里什么都看不见。俄兵在没有及时接到长官命令的情况下,懒懒散散地跟敌人对射,而长官由于不熟悉地形,在雾里闯来闯去找不到自己的部队。在开始战斗时,到达山下的第一、第二、第三纵队情况就是这样,库图佐夫的第四纵队这时仍停留在普拉茨高地。
在洼地开火的地方,雾仍然很浓。当山上的浓雾渐渐散去了,前方的情况还是一点儿也看不清楚。已经八点多钟了,仍然没有人知道,敌方的全部人马是像他们预计的那样在十俄里以外呢,还是就在前面的浓雾里?
早晨九点了。山下的雾像一片茫茫云海,但是在拿破仑和他的元帅们所在高地上的施拉帕尼茨村,已经完全明朗了。蔚蓝的天空里没有一片云彩,炙热的太阳犹如一个血红的大浮标,在乳白色的雾海上漂荡。
不仅所有的法国军队,就连拿破仑本人和他的参谋部也不在河岸对面,不在俄军企图据为阵地并预计在那里开战的索科尔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洼地对面,而是在这头,离俄军如此之近,拿破仑用肉眼都可以看清俄军的骑兵和步兵。
拿破仑骑着一匹灰色的阿拉伯小马,身穿那件他出征意大利时穿的青色斗篷式大衣,站在他的元帅们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他默默地注视着那些仿佛从雾海里冒出来的俄军,仔细地聆听他们在远处的山岗上移动的声音。他那张瘦削的脸上不见一丝肌肉颤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一个地方。
他的估计没有错,有一部分俄国军队已经来到谷地,他们正向湖泊沼泽地带进发,另一部分正离开那个他认为是关键性阵地并打算进攻的普拉茨高地。在雾中,他可以看见普拉茨村附近两山之间的洼地上,俄兵都以相同的方向朝谷地移动,一个纵队紧跟着一个纵队隐没在雾海里。
据昨晚得到的情报和夜里前哨听到的车轮声、脚步声,以及俄国纵队杂乱无章的行军移动声,根据所有这一切的推测,可以很明白地看出,俄奥联军误以为拿破仑离这里很远,看得出在普拉茨高地附近移动的纵队是俄军的主力,而且这个主力已经被削弱,如果此时出击,必能重创俄军。但是他仍然没有发动战斗。
今天是拿破仑加冕一周年的喜庆日子。天亮前他休息了几个小时,然后以饱满的精力、愉快的心情骑着马来到野外。当他瞭望着从雾里隐约露出来的高地时,他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元帅们在他后面静立着,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时而望望普拉茨高地,时而望望从雾里探出头来的太阳。
当一轮火球完全从雾里露出脸来,耀眼的光辉照射在田野上时,他把手套从细致白嫩的手上脱下来,向他的元帅们发出了开始战斗的命令。几分钟后,法军主力就快速地扑向普拉茨高地。由于俄军不断地朝左下方的谷地迁徙,那个高地越来越显得空旷了。
库图佐夫被副官们簇拥着在枪骑兵的后面缓缓地步行,他尾随着纵队走了大约半俄里。
拿破仑下令法军进攻了。
雾逐渐散去,在对面两俄里的高地上,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敌军。高地的左下方,也可以清晰地听见枪声了。
安德烈公爵用肉眼看见离库图佐夫不到五百步的右下方,密集的法国纵队正冲上前,和阿普舍龙团的士兵开始战斗。
“关键时刻来到了!该我出马了。”安德烈公爵心想。他催马扬鞭来到库图佐夫跟前喊道:“将军,请命令阿普舍龙团的士兵顶住!”就在这一瞬间,大地被漫天硝烟遮蔽了,附近响起了枪声。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惊恐的喊叫:“弟兄们,咱们完了!”这声喊叫犹如号令,大家撒腿就跑。
没有人能挡得住这股洪流,混乱溃逃的人群越来越多,都朝五分钟前皇帝经过的地方奔跑。安德烈只能保持不落在人群后面,他不时回头张望,感到莫名其妙,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库图佐夫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他掏出一块手帕,他的两颊满是血水。
安德烈公爵从人群中挤到库图佐夫面前,勉强忍住哆嗦,问道:“您受伤了吗?”库图佐夫用手帕按着受伤的面颊,指着奔跑的人群说:“我的伤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
“叫他们站住!”总司令喊了一声,大概认为不可能阻挡他们,干脆策马向右边驰去。
又涌来一股奔跑的人潮,团团围着他往后退。“叫这些混蛋都给我站住!”库图佐夫指着奔跑的人群,大口喘着气,高声喊道。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是要遏止这句话,子弹像一群小鸟一样,朝人流和库图佐夫的侍从飞来。
法国人看见了库图佐夫,向他猛力射击。随着这阵扫射,倒下几个士兵,那个擎着军旗的下级准尉松开了手,军旗摇摇晃晃地往下倒,邻近的几个士兵用枪管撑住了它。士兵们不待命令就疯狂射击起来。
库图佐夫开始感到绝望了,他低吼了一声:“安德烈!”由于意识到自己命在旦夕,声音竟然有点颤抖。他指指混乱的队伍,又指指敌人,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没等总司令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到耻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愤怒直涌上喉头。他跳下马,向倒下的军旗跑去。
“弟兄们,前进!”他大喊一声,抓起旗杆,以一种欣赏的心情听着向他射来的嗖嗖的子弹声。又有几个士兵倒下了。安德烈公爵喊道:“冲啊!”他勉强握住沉重的旗杆往前跑,毫不怀疑部队都会跟着他前进。
果然,他独自举着军旗跑了几步,一个士兵动了,又一个动了,于是全营都喊着“冲啊!”往前跑,并且远远超过了他。一名士兵接过安德烈手上摇摇晃晃的军旗,但是他马上被打死了。安德烈公爵又把军旗接过来,拖着旗杆和全营一块跑。
他看见前面有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正在战斗,另一些人抛弃大炮,向他迎面跑来;他也看见法国的步兵,他们正在抓着炮兵的马,掉转那大炮。安德烈公爵带领一营人走到了离大炮二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上空的子弹不停地呼啸,他的左右两旁的士兵不住地呻吟,一个个都倒下来。但是他不观望他们,他所凝视的只是在他前面——炮台上发生的事情。他清晰地看见一个歪戴着高筒军帽的棕红头发的炮兵的身影,他从一端拖着洗膛杆,而法国士兵却抓着另一端把它拖过去。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见这两个人的不知所措而又凶恶的面部表情,看起来,他们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一面想着,一面瞧着他们。
“既然这个棕红色头发的炮兵没有武器,他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法国人不刺杀他呢?如果法国人想起自己的枪,用刺刀刺杀他的话,他连跑都来不及了。”
果然,另一个法国人向前斜提着枪,朝这两个拼搏的人面前跑来,棕红头发的炮兵怀着夺得洗膛杆的胜利者的喜悦心情,还不明了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的命运已被决定了。但是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件事怎样结束,他仿佛觉得,近在咫尺的某个士兵好像抡起胳臂将一根坚硬的棍子朝他头部使劲地打来。虽然疼痛不太厉害,但是主要的是,他觉得很不好受,因为这一阵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妨碍他去看清他所观看的东西。
他仰面朝天倒下去。“怎么啦?我被打倒了?怎么我的两条腿都动不了?”在他上面除了天空什么也没有——高耸的天空虽然不明朗,却仍然是无限高远,天空中静静地漂浮着灰色的云彩。
“多么安静,多么肃穆,多么庄严!完全不像我那样急急奔跑,不像我们那样呐喊、搏斗,不像那朵云彩在无限的高空漂浮。”安德烈公爵想,“为什么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高远的天空?我终于看见它了,我是多么幸福!是啊,除了这无垠的天空,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是虚假。除了它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天空也没有。除了安静、肃穆,什么都没有。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