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空中传来一片呼啸声,愈来愈近,愈快,愈清晰;愈清晰,愈快,一枚炮弹好像没有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就带着非人的威力炸成了碎片,在离棚子不远的地方轰隆一声落在地上。大地因为遭受到可怖的打击而发出一声叹息。就在这一刹那,身材矮小的图申歪歪地叼着一根烟斗第一个从棚子里慌张地跑出来,他那善良而聪明的面孔显得有几分苍白。一个嗓音浑厚的汉子,英姿勃勃的步兵军官跟在他后面走出来,向他自己的连队迅速跑去,边跑边扣军衣的钮扣。战斗开始了!杀声震天,炮声隆隆,大有山崩地裂之势。巴格拉季翁的几千人马要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的疯狂进攻,可想而知,战斗是何等惨烈!
“战斗开始了”这句话甚至在巴格拉季翁那张坚定的棕色面孔上表露出来了,他的一双不明亮的眼睛半睁半合,仿佛没有睡够似的。安德烈公爵焦急不安地好奇地凝视着这副呆板的面孔,他很想弄明白:巴格拉季翁是否在思考,是否在体察。这个人在这种时刻会思索什么,产生什么感觉?“总而言之,在这副呆板的面孔后面是否隐藏着什么?”安德烈公爵一面望着他,一面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巴格拉季翁公爵点点头,表示赞同安德烈公爵的话,他接着说道:“很好。”这种神态就像这里发生的一切、向他汇报的一切,正是他已经预见到的。安德烈公爵说得很快,但由于急速的骑行,他有些气喘吁吁。巴格拉季翁公爵带着俄国东部的口音,语速特别慢,好像向人家暗示,用不着赶到什么地方去。但是他仍向图申主管的炮台策马疾驰。安德烈公爵偕同侍从们跟在他后面骑行。跟随巴格拉季翁公爵的有下列人员:侍从武官——公爵的私人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军官、骑一匹英国式的短尾良驹的值日校官、一名文官——检察官,此人出于好奇而请求参战,奔赴前线。检察官是个肥胖的男子汉,圆圆的脸膛,带着天真而快活的微笑,他环顾四周,骑着马儿晃晃悠悠,在那辎重兵团的鞍子上露出他的一件有条纹的细丝厚毛军大衣,他正置身于骠骑兵、哥萨克兵和副官之中,现出一副怪模样。检阅完图申的炮兵部队后,巴格拉季翁派热尔科夫去见左翼将军,向他转交火速退却的军令,一到左翼部队,热尔科夫便发现他们已被法国散兵线切断了退路,无论如何,必须要进攻了。
罗斯托夫所在的那个骑兵连队刚骑上马,就被敌人迎头堵住。
团长骑马来到前沿阵地,口气粗暴地回答了军官们的一些问题,然后,就态度笃定坚决地下达了一道命令。谁也没有明确地说什么,但是要冲锋陷阵的指令却传遍了全连。士官长发出列队的口令,阵营中纷纷传出军刀铿锵的出鞘声。
“快一点,快一点!”罗斯托夫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他觉得体验一下冲锋快感的时机终于来到,这种快感,他曾经从骠骑兵的同事们那里听过许多次。
前面一排马的臀部开始摇晃起来。罗斯托夫的坐骑“白嘴鸦”好像知道了主人的心思,自动地开步走了。
罗斯托夫看见自己的右边是几排骠骑兵,那是他的战友们,而更远的前方是一条长长的黑线,虽然离得很远,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但是可以肯定那就是敌军。零零散散的枪声从远处传来,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
“冲啊!”口令一传出,罗斯托夫就感觉到他的“白嘴鸦”臀部一抬,开始飞奔起来了。
“冲啊——冲——冲!”四周响起一片呐喊杀敌声。
“不管是谁,现在要是落到我的手里,我一定要让他尝尝我的厉害!”罗斯托夫一面想,一面用马刺刺向“白嘴鸦”,以催促它用最快的速度向前奔驰。前排的敌军此刻已经清晰可见了。突然间,有一把大笤帚似的东西从天而降,横扫整个骑兵连。罗斯托夫高高地举起马刀,准备冲进敌阵,就在这时,在前面驰骋的士兵尼基琴科离开了他,罗斯托夫如在梦中一般,觉得自己仍在风驰电掣地奔驰着,同时又觉得自己停留在原地不动。一个熟识的骠骑兵邦达尔丘克从后面追上来,气愤地瞪了他一眼,接着把马向旁边一闪,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怎么回事?我不能动弹了?——我摔倒了,被打死了?”罗斯托夫的脑海里闪现着无数疑问。他已经独自一人躺在旷野里了。
骑兵团的勇猛冲杀,掩护了库图佐夫主力军的后撤。
小个子图申上尉的炮兵连在阵地中央轰击法军,法军阵地燃起一片火海,阻止了前进的态势。直到战斗临近结束时,中央阵地的炮声依然轰隆作响。巴格拉季翁公爵刚派值勤校官到那儿,接着又命令安德烈公爵去那里,让炮兵连尽快地撤离阵地。本来在图申的炮兵连附近,有一支掩护部队,在战斗中不知接到谁的命令,他们竟然撤走了。炮兵连继续朝法军轰击,它之所以没有被法军攻下,只是因为敌人无法想象四周没有掩护的炮兵连,竟然有这么大的胆量朝他们开炮。从这个炮兵连顽强的战斗力来看,敌人也许认为在中央阵地集中着俄军的主力,因此对这个据点发动了两次猛烈的进攻,但两次都被矗立在这个高地上四面孤立无援的大炮用霰弹击退了。
“瞧,乱成一团!着火了!快看那黑烟!打得好!好极了!好大的烟!”炮兵们欢呼雀跃起来。
四门大炮都朝着起火的地方轰击。每射出一炮,士兵们就跟着喊叫:“打得好!好极了!”好像在鼓励自己似的。火焰顺着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在炮火的压力下,离开村子的法国纵队又折返回来,似乎是为了报这一箭之仇。在村子右边,敌人架起十门大炮,开始向图申的炮兵连轰击。
图申的连队损失惨重,战斗刚刚开始,还不到一个小时,四十名炮手中就有十七人挂了彩,但是炮兵们依然斗志高昂,有两次看到下面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出现了法国兵,他们就用霰弹大力扫射敌人。
“撤退!全体撤退!”这是安德烈公爵传来的命令。他来到图申炮兵连所在地时,首先看到马,它断了一条腿,躺在其他套在车上的马旁边嘶鸣,马腿血流如注。前车中间躺着几个被打死的士兵。当他走近时,炮弹一颗接一颗从头顶上飞过,他感到一阵寒颤穿过他的脊背。他下达了命令之后,并没有离开炮兵连阵地,他决定亲眼看着大炮从阵地上移下来并撤走。他和图申一道跨过死尸,在法军猛烈的炮火下,忙着指挥撤走大炮。
安德烈公爵和图申忙得无法和对方说上一句话。他们把四门大炮中未受损的两门套上前车,开始准备下山。图申撤退时,还一路把遗下的伤兵带走,受伤的罗斯托夫也获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