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来到波莉姨妈面前。此时,波莉姨妈正坐在一间宽敞舒适的卧房的窗户旁边,这间卧房除了是波莉姨妈的卧室之外,同时还是家里的餐厅、图书馆。夏天里空气特有的芬芳,以及这间卧房的幽静,还有窗外令人沉醉的花香和催人入眠的“嗡嗡”的蜜蜂的叫声,这一切都产生了作用——波莉姨妈手里拿着针织物,正躺在大靠椅里打盹儿。为了在打盹儿的时候不至于打碎眼镜,她把眼镜架在了灰白的头发上,眼镜的两只脚竖搭在耳朵后,她的膝上还躺着一只酣睡的猫。
波莉姨妈其实原以为汤姆根本就不会乖乖地听她的话去粉刷墙壁,也许早就不知道溜到了哪里嬉闹去了。但是现在汤姆居然不仅听了她的话,而且还来她的面前报告,心中不免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也许这小子又耍什么花样了。
“我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姨妈,栅栏我已经刷好了。”汤姆站在姨妈面前询问她。
波莉姨妈收起自己有些诧异的表情,立刻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怎么,想出去玩儿了,你刷好多少了?”
“姨妈,我刷完了,全部刷完了。”
“汤姆!不要再对我撒谎,不然,我决饶不了你!”
“姨妈,我没有撒谎,我的确把墙都刷完了。”
波莉姨妈看着汤姆一副毫无惧色的样子,心中顿时又诧异起来,但是她仍旧无法相信汤姆会把墙壁都刷完,心想,只要汤姆讲的话有百分之二十是真的,就已经令人心满意足了。于是她决定去亲眼验证一下儿汤姆的“工作”完成得怎么样。当她发现整面墙的确已经粉刷完毕了,不仅如此而且还整整刷了三遍,墙壁上没有漏刷的地方,并且白漆刷得很均匀。看着眼前的情景,波莉姨妈那副惊讶的表情简直无法形容。
“天哪,这真是叫人无法相信,太不可思议了!汤姆,原来只要你真心想干活儿,其实你还是挺能干的一个孩子的。”但是接下来,她又补充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汤姆听后足以冲淡前面的那些表扬带给他的满足感,“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你真心想干活儿的时候实在太少了。好吧,你出去玩儿吧,不过,别忘了,到了该回家的时候还是要回来的,否则我还是会狠狠地揍你一顿的!”
波莉姨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掩饰不住为汤姆所取得的“成绩”而喜出望外。于是她把汤姆领到储藏室,又惊又喜地为他挑选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并且教导他,“如果别人对自己的款待是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而不是靠什么不道德的手段谋取的,那就显得格外有价值、有意义……”
在波莉姨妈背诵《圣经》中的一段妙语格言作为谈话的结束语时,汤姆乘她不注意,顺手牵羊偷了一个甜甜圈,然后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他正一蹦一跳地跑出储藏室的时候,看见希德正走在通向二楼后面房间的楼梯上。地上的土块随手可得,于是汤姆迅速地捡起土块朝希德扔过去。这些土块立刻像冰雹似的,在希德的周围漫天飞舞。从储藏室里出来的波莉姨妈还没有来得及搞清楚事情的状况,以及平复她那万分吃惊的情绪,这时候,已经有六七块泥土打中了希德。
波莉姨妈只能赶紧跑过来解围,而汤姆趁这时早已翻过栅栏逃之夭夭了。其实栅栏上有大门,可是像平常一样,如果汤姆急着要出去,就没有时间从门那里走,所以只能大胆地翻过栅栏。
先前希德让波莉姨妈注意到他的衬衣领子是用黑线缝的事件,让他吃了苦头、受了罚,现在他已经对希德进行了“报复”,出了心中那口怨气,因此,此刻他心里觉得好受多了。
汤姆绕过那一排房子,来到靠着姨妈家牛圈后面的一条泥泞巷子里。他很快就溜到完全抓不到也罚不着他的地方,并且从那里匆忙地赶到镇里的公共场地去了。在那里,两支由孩子们组成的“军队”按事先的约定已经集合起来了,正准备打仗。汤姆是其中一支部队的将军,他的知心好友乔·哈帕则是另一支队伍的统帅,这两位总指挥总是不屑于亲自参战——他们都觉得那更适合自己手下的军官和战士们去厮杀——而他们就在一个凸出的地方坐在一起,让他们的随从副官去发号施令,指挥打仗。经过一番长时间的“艰苦奋战”,汤姆的部队取得了辉煌的胜利。然后双方各自清点“死亡”的人数并且交换“战俘”,然后谈妥下次两军交战的条件,并且在大家散去之前约定好下一次作战的时间。
一切结束之后,双方部队列好队形,然后散去,而汤姆也就独自回家了。
在汤姆走过杰夫·撒切尔家的房子时,看见有一个新来的女孩子正站在花园里——一个有着一双漂亮可爱的蓝眼睛的小姑娘,她金黄色的头发梳成两只长长的发辫,身上穿着白色的夏季上装和宽松的长裤。这位刚经历过一场胜利的“战斗英雄”,在这位姑娘面前,一枪没打就束手投降了。
一个叫艾美·劳伦斯的姑娘立刻从他的心中消失了,并且不留一点儿痕迹,他原以为自己爱她爱得发狂,而且他把自己的这种爱当做深情的爱慕,但是在旁人看来那不过是一种可怜的渺小的、变幻无常的喜欢罢了。为了获取艾美的欢心,他费了好几个月的工夫,可她答应他还不到一个星期,他只是在短短的几天内当了一次世界上最幸福、最自豪的男孩子。可现在,顷刻之间,艾美就像一位拜访完毕然后告辞离去的稀客一般,从他心里离去了,消失了,彻彻底底、一干二净地消失了。
他爱慕着这位新来的天使并偷偷地望着她,直到看到她发现他为止。然后,他假装她好像不在场的样子,开始用各种各样可笑的孩子气的方法来炫耀自己,目的就是为了赢得她的好感。他傻乎乎地耍弄了一阵子,然后一面做惊险的体操动作,一面用眼睛偷偷地朝她瞟去,只见那小姑娘正在朝房子走去——她根本就不在乎他费尽心思的“炫耀”。
于是汤姆走到栅栏旁边,靠着栅栏独自伤心,他望着她,他多希望她能再留一阵子呀。小天使在台阶上稍作了停留,但是很快就又朝门口走去。当她抬起脚要跨进门槛时,汤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转瞬间,他的脸上又露出了非凡的喜色,原来小天使在进门之前,向栅栏外面扔了一朵三色的紫罗兰花。
汤姆于是跑了过去,在离紫罗兰一两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他突然用手罩在眼睛上方朝街上远望去,仿佛发现那边正在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随后他兴致勃勃地拎起一根草秆儿放在鼻子上,头尽量往后仰着,并且极力保持着那草秆儿的平衡。于是,他吃力地左右移动着身体,慢慢地侧身朝那朵三色紫罗兰挪过去。最后,他抬起一只光脚,落在花的正上方,然后灵巧地用脚指头抓住了它。于是,他拿着他心爱的东西,在转弯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很快地他就把那朵无比美丽的花儿别在他的上衣里面贴近心脏的地方——当然,也许只是贴近了他的胃部,因为小孩子当然不懂得解剖学,所以也就不知道心脏到底在什么地方。不过好在那个地方到底是不是心脏对他来讲似乎也无所谓。
但是不久之后,他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他在栅栏附近逛来逛去,还像原先那样耍着花样儿,炫耀着自己,并且一直到天黑。虽然汤姆用一种虚构的希望来安慰自己——他希望她一定在窗子附近,并且已经注意到他的这番殷勤和讨好,但是,自始至终她再也没露面。后来汤姆终于极不情愿地回家去了,他那可怜的脑瓜儿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想。
在整个吃晚饭的过程中,汤姆始终情绪高昂。
波莉姨妈也不禁感到有些纳闷儿:“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关于先前用泥块儿砸希德的事情,汤姆挨了一顿臭骂,不过,对此他好像满不在乎。他当着姨妈的面偷糖吃,结果被姨妈用指关节敲了一顿。
他于是很气愤地说:“姨妈,希德也拿糖吃,您怎么不打他呀。”
“噢,希德可不像你这么讨人厌。要不是我看得紧,你大概恨不得钻到糖罐里不出来吧。”
过了一会儿,波莉姨妈便走到厨房去了。希德因为得到了波莉姨妈的特权,有点儿得意忘形,很大胆地伸手去拿糖罐子——很明显,这是故意对汤姆表示得意的一种举动,不过这的确令汤姆觉得非常难受。可是,希德突然手一滑,糖罐子掉到了地上摔碎了。这下子,汤姆高兴得要命。但他却闭着嘴,一言不发。他心里想他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等姨妈进来,问这是谁闯的祸,到那时他再说出来。能够看着那个模范“宠儿”吃点儿苦头,那真是最大快人心的事了。果然当姨妈走进来,站在那儿望着地上破碎的糖罐子时,从眼镜后面放射出愤怒的目光,看到这一切汤姆真是高兴到了极点,几乎按捺不住了。
他暗自狂喜:“哈哈,有好戏看了!”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自己反倒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打翻在地!那只有力的巴掌举起来还要再打他时,汤姆忍不住大声地叫起来:“给我住手,你凭什么这么狠地打我?是希德打碎的糖罐子!”
波莉姨妈的巴掌定格在半空中,她愣了一会儿,汤姆还指望着她会讲些好话来哄他。可是,她一开口却说了令人更加沮丧的话:“唉!我觉得你挨这巴掌也不屈。刚才我不在的时候,说不定你又干了些别的什么胆大妄为的淘气事儿呢!”
但是话一说出口,她就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她非常想讲几句体贴的好话来哄这个淘气的小子,可是她断定这么一来,就会被认为这是在向他认错,这可不行,那以后这小子还不知道会放肆到什么程度呢。于是,她索性一声不吭,假装忙这忙那,可事实上却心乱如麻。
汤姆坐在角落处生闷气,心里越想越难受,他其实也知道在姨妈心里,她正在向他求得谅解,也正是因为汤姆感到波莉姨妈心中的愧疚,所以汤姆心里虽然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但却已经感到满足了。他才不肯明显地发出求和的信号,于是他对波莉姨妈的任何反应都不去理睬。他知道此刻正有两道渴望的目光透过泪帘,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可是他偏偏就是不肯表示他已经收到波莉姨妈内心愧疚的信号。他想象着自己生病了,躺在床上,快要不行了,姨妈俯身弯腰地看着他,恳求他讲一两句饶恕她的话,可是他悲伤地转过脸去对着墙壁,还没说原谅她,就含恨死去了。哈哈,在那时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他又想象着自己一生气就跳河淹死了,当他被人从河里救起抬回家时,他头上的小鬈发都湿透了,他那伤透了的心已经得到了安息,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她该会多么伤心地扑到他身上,眼泪像雨点儿般地落下来,嘴里不住地祈求上帝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并且保证将永远、永远都不再虐待他了!但是,他却只能躺在那里浑身冰凉、脸色惨白、毫无呼吸——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受苦受难的人,终于结束了一切烦恼。他这样想象着,突然觉得越想就越伤心。于是后来,为了使嗓子不再哽塞,他便只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可是他的眼睛已经被泪水蒙住了,只要眼睛一眨,泪水就会淌出来,顺着鼻尖儿往下掉。他突然觉得从这种悲伤中获得了无限的安慰和快意,所以这时如果有什么和他无关的愉快或者什么无聊的欢乐来搅乱他的心境的话,他是绝不能忍受的。因为他觉得此刻这种从悲伤中获得的安慰非常圣洁,不该被玷污。因此,过了一会儿当他的表姐玛丽手舞足蹈地跑进来的时候,他马上就避开了她。她之前到乡下去作客了,只住了一个星期,仿佛时隔三秋似的,她现在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于是显得高兴极了。但是,当她唱着歌欢快地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汤姆却站起身来,带着一副阴云密布的表情从另一扇门溜出去了。
他避开孩子们平时经常玩耍的场所,找了一个适合他此时心情的僻静的地方。他来到了一条河边,河里的一条木筏吸引了他,于是,他就在木筏的最外边坐下来,独自凝视着那茫茫一片的单调地流淌的河水,与此同时,他想起先前自己构想的那个跳河而亡的事件,他突然觉得就这样莫明其妙地淹死在这河里还真是委屈了自己。接着,他又想起了他衬衣里的三色紫罗兰花,他像是突然得到某种巨大的安慰似的,把花拿了出来,可惜那花已经被揉皱了、枯萎了,这情景更大大地加深了他凄凉而又幸福的情调。他在想,要是小天使知道他的遭遇,她会不会同情他?她会为他哭吗?或者会恳求希望能够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吗?或者,她会不会也像这个空洞乏味的世界一样,冷漠地掉头离去根本不理睬他呢?他摇了摇头,觉得小天使应该会是前者,这种想象给他带来一种苦中有甜的感受,于是,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种幻想,反复地多角度地想象着,直到索然无味为止。最后,他终于叹息着站起来,在黑暗中离去。
大约在九点半或十点左右,他沿着那条没有行人的大街走着,来到那位他“爱慕着的却不知姓名的小天使”住的地方。他停下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只看见二楼窗户的帘子上映出昏暗的烛光,那位圣洁的小天使就在那儿吗?他爬过栅栏,穿过一片草地,悄悄地一直走到窗户下面才停下来。他抬起头,充满深情地望着窗子,看了很久。然后他在窗户下的草地上仰卧着,双手合在胸前,捧着那朵可怜的已经枯萎了的花朵。他情愿就这样死去——在这冷酷无情的世界上,当死神降临的时候,他这无家可归的人儿,头上没有任何遮盖,没有亲友的手来为他擦去临死时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儿,也没有慈爱的面孔贴近他来表示惋惜。就这样,当他的小天使在早晨心情愉快地推开窗户向外看时,就一定会看见他的。哦!她会不会对他那可怜的、没有生息的躯体落下哪怕是一小滴的泪珠儿呢?看着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无情地摧残致死,这样过早地夭折,她会为他哪怕是轻微地长叹一声吗?
窗帘突然被拉了起来,一个女仆的说话声打破了圣洁的寂静,而且随即一股水“哗”地一声从天而降,把这位躺在地上的“殉情者”的身体浇得透湿!
这位被水浇得透不过气儿来的英雄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喷了喷鼻子,抹了抹头上、脸上的水珠儿,这才感到稍微舒服了些。随后,只见有个什么东西混杂着一声轻轻的咒骂声,“嗖”地一下儿在空中划过,接下来就听见一阵打碎玻璃的声音,之后,只看见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翻过栅栏,在朦胧的夜色中箭一般地跑掉了。
不久以后,汤姆回到了家,然后脱光了衣服上床睡觉。他正借着蜡烛微弱的光亮检查那件被泼得透湿的衣服时,希德醒了。他原本有点儿幸灾乐祸,想要“指桑骂槐”地说几句俏皮话,可是最终他还是改变了主意没有出声,因为他看到汤姆眼睛里透着一股杀机。
汤姆连睡前祷告也没作,上床就睡着了。希德却在心里记下了汤姆的这次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