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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温暖的情谊

在起程去拜访莫雷尔一家前,伯爵特别抽出一小时去看看海蒂。那个郁闷了这么久的灵魂似乎无法一下子享受快乐,所以在接触柔情蜜意之前,必须先作一番准备,正如别人在接触强烈的喜怒哀乐之前得作一番准备一样。年轻的希腊女子被安置在最里面的那个房间,那是一个圆形的小起居室,天花板由玫瑰色的玻璃嵌成,灯光由天花板上下来。她这时正斜靠在带银点儿的蓝绸椅垫上,头枕着身后的椅背,一只手托着头,另外那只优美的手臂则扶着一支含在嘴里的长烟筒。这支长烟筒极其名贵,烟管是珊瑚做的,从这支富有弹性的烟管里,升起了一片充满最美妙的花香的烟雾。她的姿态在一个东方人眼里虽然显得很自然,但在一个法国女人看来,却未免风骚了一点儿。她穿着伊皮鲁斯女子的服装,下身穿一条白底子绣粉红色玫瑰花的绸裤,露出了两只小巧玲珑的脚,要不是这两只脚在玩弄那一双嵌金银珠的小拖鞋,也许会被人误认为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哩;她上身穿一件蓝白条子的短衫,袖口很宽大,用银线滚边,珍珠做纽扣;短衫外面套一件背心,前面有一处心形的缺口,露出了那象牙般的脖颈和胸脯的上部,下端用三颗钻石纽扣锁住;背心和裤子的连接处被一条五颜六色的腰带完全盖了起来,其灿烂的色彩和华丽的丝穗在巴黎美人的眼里,一定是非常宝贵的。她的头上一边戴着一顶绣金镶珠的小帽,一边插着一朵紫色的玫瑰花,一头浓密的头发,黑里透蓝。

那张脸上的美纯粹是专属于希腊人的,一双又大又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笔直的鼻子,珊瑚似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这都是她那个民族所特有的。而锦上添花的是海蒂正当青春妙龄,她只有十九、二十岁。

基督山伯爵把那个希腊侍女叫出来,吩咐她去问一声她的女主人愿不愿意见他。海蒂的答复只是示意叫她的仆人撩开那挂在她闺房门前的花毡门帘,这一道防线打开之后,就呈现出一幅美妙的少女斜卧图来。当基督山伯爵走过去的时候,她用那只执长烟筒的手肘撑住身子,把另一只手伸给了他,带着一个销魂的甜蜜的微笑,用雅典和斯巴达女子所说的那种音节明快的语言说道:“你进来以前干嘛非要问问可不可以呢?难道你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再是你的奴隶了吗?”

基督山伯爵回报了她一个微笑。“海蒂,”他说道,“你知道……”

“你称呼我时为什么这样冷淡?”那希腊美人问道,“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高兴了吗?要是这样,随便你怎么责罚我好了,但不要这么规规矩矩地对我说话!”

“海蒂,”伯爵答道,“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法国,所以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年轻姑娘把那两个字念道了两遍,“自由干吗?”

“自由就可以离开我呀。”

“离开你!为什么我要离开你呢?”

“那就不该由我来说了,但现在我们就快要混到社交界去了,就要去见见世面了。”

“我谁也不想见。”

“不,你听我说海蒂。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你可不能老是这样隐居着,假如你遇到了一个心爱的人,别以为我会那么自私自利和不明事理,竟会……”

“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男人,我只爱你和我的父亲。”

“可怜的孩子!”基督山说道,“那是因为除了你的父亲和我之外,你根本没跟什么别的人说过话。”

“好吧!我何必要跟别人去说话呢?我父亲把我叫做他的心肝,而你把我叫做你的爱人,你们都把我叫做你们的孩子!”

“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海蒂?”

那希腊少女微笑了一下。“他在这儿和这儿,”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她的眼睛和她的心。

“那么我在哪儿呢?”基督山伯爵笑着问道。

“你吗?”她大声说道,“到处都有你!”

基督山拿起这年轻姑娘的纤纤玉手,正要把它举到他的唇边,那心地单纯的孩子却急忙把手抽了回去,而把她那娇嫩的脸颊凑了上来。“你现在要懂得,海蒂,”伯爵说道,“从现在起,你是绝对的自由了,你是主妇,是女王。你可以自由放弃或保持你故乡的习俗,随你喜欢怎么去做都行,你愿意在这儿待就在这儿,愿意出去就出去,有一辆马车永远等在那儿听你的吩咐,不管你要到哪儿,去阿里和梅多都可以陪你去。我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噢,说吧!”

“保守你的身份秘密,无论在任何场合,不要对人提起你的过去,也不要说出你父亲和母亲的姓名。”

“我已经告诉过你啦,老爷,我不愿意见任何人。”

“海蒂,这样完美的一种隐居生活虽然很符合东方的风俗习惯,但在巴黎,会行不通的。所以,你得竭力使自己习惯这种北方的生活习惯,正如你以前在罗马、佛罗伦萨、米兰和马德里一样,不论你留在这儿或回到东方去,将来总有一天,这也许会有用的。”

年轻姑娘抬起那双含泪的眼睛望着基督山伯爵,以一种伤心真挚的口吻说道:“不论‘我’回不回东方,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去了吗,老爷?”

“我的孩子,”基督山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我们必须分手的话,那绝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树是不愿意离开花的,是花离开了树。”

“老爷,”海蒂答道,“我绝不愿意离开你,因为我知道,没有了你,我绝不再能再活下去的。”

“可怜的孩子!十年以后,我就会老的,而你却依旧很年轻。”

“我的父亲活到了六十岁,他的头发已经斑白,可是我对于他的崇拜和爱,远甚于对所有那些我在他的宫廷里所看到的活泼漂亮的青年呀。”

“那么告诉我,海蒂,你相信你能过得惯我们现在的这种生活吗?”

“我能见到你吗?”

“每天都能见到。”

“嗯,那么,你何必还要问我呢,我的主人?”

“我怕你会感到孤独的。”

“不,老爷,因为在早晨,我等着你的到来,在晚上,我可以回想你和我在一起时的情形。此外,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又有美丽的往事可以回忆。我好像又看到了广大的平原和遥远的地平线,以及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和奥林匹斯山,那时,我的心里就会有三种情感:悲伤、感激和爱,绝不会再感到什么无聊了。”

“你真不愧是伊皮鲁斯的子孙,海蒂,你这种富有诗意的可爱的念头充分证明你是神族的后代,你放心吧,我一定注意照料你,不让你的青春受到摧残,不让它在阴森孤独中虚度过去,因为假如你爱我如父,我也一定爱你如女。”

“老爷不要误会,我对你的爱和对我父亲的感情是大不相同的。他死了以后,我还能继续活下去。但要是你遇到了什么灾祸,那我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也就是我死的时候到了。”

伯爵带着难以形容的柔情把他的手伸给了那兴奋的少女,后者虔敬而亲热地把手捧到她的嘴边。基督山伯爵的大脑经过这一番抚慰之后,已适宜于去拜访莫雷尔一家人了,他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背诵出品达的几句诗句:“青春是一朵花,它会结出爱情的果实。你看着它渐渐地成熟,将它采下,你这采摘者啊,是多么的幸福。”此时马车已遵命准备好了,伯爵轻轻地跨进车厢里,车子便立刻疾驰而去。

伯爵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到了梅莱街七号。这是座白石砌成的房子,在房子前面的一个小庭院里,有两个小花坛,里面开满了美丽的花。伯爵认出了来开门的门房是柯克莱斯,但由于他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那只眼睛在九年的时间里已衰弱了许多,所以他没有认出伯爵来。马车驶到门口去的时候,必须经过一个转弯,绕过一座石块砌成的喷水池,池子里悠闲地游着许多金色和银色的鱼。这一点缀引起了全区人的嫉妒,给这座房子挣得了“小凡尔赛宫”的称号。这房子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物,下面有厨房和地窖,上面有阁楼。全部房产包括一个极大的工场,一个花园和花园中的两幢楼房,艾曼纽买下它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笔很有利的投机生意。他留用了正房和花园的一半,在花园和工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连花园底上的两座楼房一起租了出去,所以他只花了很少的一笔钱,却住得舒舒服服,像圣·日尔曼村里一位最讲究的主人一样得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大住宅。餐厅里全是一色的橡木家具,客厅里是桃花心木家具和蓝天鹅绒窗帷,卧室里是香椽木和绿缎子。艾曼纽有一间书房,但他从不读书,尤莉有一间音乐室,但她从不摆弄乐器。三楼全部归马西米兰使用,这一层楼上的房间完全和他妹妹的一样,只是餐厅变成了一间弹子房,这也是他接待朋友的地方。

伯爵的马车到达时,马西米兰·莫雷尔正站在花园入口处抽着雪茄,他看到伯爵的马车后,赶忙扔掉雪茄,上前迎接尊贵的客人。他热情地握住了伯爵的手,伯爵充分感受到自己受到了殷切热烈的接待。

“来,来!”马西米兰说道,“我来当您的向导,像您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由仆人来介绍的。我妹妹在花园里摘玫瑰树上的枯叶,我妹夫正在读他的两份报纸,《新闻报》和《议论报》,离她五步之内,因为不论您在哪儿看到赫伯特夫人,只要在几步远的小圈里望一眼,便可以找到艾曼纽先生,而且这种情形正如科学大全上所说的那样,是‘相互的’。”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一个身穿丝绸便服,正忙碌地在那棵绚丽的玫瑰树上摘枯叶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来。这个女子正是尤莉,她,正如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那位首席代表所预言的,已变成了艾曼纽·赫伯特夫人。她看到来了一位陌生人,就发出了一声惊异的喊叫,而马西米兰却大笑起来。“这没什么,尤莉,”他说道,“伯爵阁下虽然到巴黎才只有两三天,但他已经知道一个时髦女郎是什么样子的了,要是他还不知道,那么你就是一个榜样。”

“啊,阁下!”尤莉回答说,“我的哥哥把您就这样带进来真是太胡闹了,他是从来不为他可怜的妹妹考虑的。珀纳龙!珀纳龙!”

一个正在玫瑰花丛中忙于翻地的老头把他的铲子往泥土里一插,拿起帽子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极力想掩饰刚才扔进嘴里的那块烟草。他的头发依然是那么厚密,那么蓬蓬松松地缠结在一起。只是其中有几丛已变成了灰色,他那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的脸和那坚毅的目光证明这老水手曾经历过赤道的酷热和回归线上的风暴。“我好像听到你在叫我,尤莉小姐?”

他说道,珀纳龙依旧改不掉他的老习惯,对其船主的女儿称“尤莉小姐”,再也改不过口来叫赫伯特夫人。

“珀纳龙,”尤莉说道,“快去通知艾曼纽先生,说这位先生来拜访我们了,马西米兰自会领他到客厅里去的。”然后,她转过身来对基督山伯爵说道,“希重您能允许我告辞一会儿。”于是也不等回答,就绕到一丛树后面,从一条侧径走进了屋里。“真是非常抱歉,”基督山伯爵对莫雷尔说道,“我看我的到来在府上引起了不小的麻烦呀。”

“瞧吧,”马西米兰大笑着说道,“她的丈夫正在那儿脱下短褂换上装呢。我向您担保,您已经在梅莱路鼎鼎大名的了。”

“我看府上倒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伯爵说,这句话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噢!是的,我敢保证,他们的幸福没有任何缺陷:年轻、快乐,并且相亲相爱,每年有两万五千利佛尔收入,又拥有巨大的财产。”

“可是,两万五千利佛尔的收入很平常,”基督山伯爵的声音就像慈父一样,“不过他们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奋斗,他们会变成百万富翁的。”

这时艾曼纽出现了,他戴上了帽子,穿上了礼服。他知道来客的身份,于是恭敬礼貌地鞠躬问候,带着伯爵绕过小花圃,再进到屋子里。

伯爵刚走进屋子,就完全陶醉在一种幸福的气氛中,当他察觉到自己的沉默有些失礼,才开口说:“请原谅我的失礼,这里宁和的气氛、幸福的空气让我非常感动。”

“是的,我们的生活确实很幸福,但是我们的幸福是用高昂的代价换来的。”

伯爵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上帝是否像对其他人一样,在你们的痛苦之中倾注了安慰?”基督山伯爵问。

尤莉说:“是的,因为上帝就像对他的选民一样,给我们派来了一个天使。”

伯爵的双颊染上了红晕,他不得不用咳嗽来掩饰内心的激动,同时用手帕捂住了嘴。

“那些天生有钱,事事都能如愿的人,”艾曼纽说道,“是不知道人生真正的幸福是什么的,正如只有那些曾抱住几块脆弱的木板,在狂风暴雨的海洋里颠簸过来的人,才能体会到一个晴朗的天空是多么的可贵一样。”

基督山伯爵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来踱去,因为他怕自己那颤抖的声音会泄露他的情绪。

马西米兰注视着伯爵的举动,基督山伯爵的脸色变得煞白,因为他看到了一只水晶球形罩,罩着一只缎子钱袋,下面铺着珍贵的黑丝绒垫子。他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指着那只钱袋,问道:“我只是觉得奇怪,这只钱袋有什么用处呢?我看到旁边好像是一张纸,另一边有一颗漂亮的钻石。”

马西米兰的神色变得肃穆,他回答说:“伯爵先生,它是我们家最珍贵的一个宝贝。”

“伯爵先生,他想说的是,这只钱袋里装的东西是最珍贵的纪念品,它是刚才我们说过的那个天使的礼物。”

马西米兰拿出水晶球形罩里的缎子钱袋,非常恭敬地吻了吻,说:“我们的恩人摸过这只钱袋,正是因为他,我们的父亲才幸免一死,我们也才免于破产,我们的姓氏才免于受辱。这封信,”马西米兰抽出钱袋里的一封短笺,递给伯爵:“是他在我父亲决定自杀的那天写下的,这位慷慨大方的匿名者还把这颗钻石送给了我妹妹,作为她的嫁妆。”

基督山伯爵打开信看了一遍,他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

“匿名者?那么,你们一直都不知道恩人是谁?”

“是呀,我们从没有和他握一下手的运气,”马西米兰又说道,“我们曾恳求上帝赐给我们这个机会,直到如今还是枉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神秘,我们始终无法弄明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魔术师般有力的手在操纵着似的。”

尤莉附和道:“我仍然满怀希望,总有一天能吻到这只手,就像我亲吻他摸过的这只钱袋一样。四年前,珀纳龙在里雅斯特的码头上看到一位英国人,确信就是我们的恩人。”

基督山伯爵好像若有所思:“你是说一个英国人?”

马西米兰回答:“是的,一个英国人,他以罗马的汤姆生银行的代理人身份来我们家。所以那天在德·马瑟夫先生家,听到您说与汤姆生银行有来往时,我才会那样激动。您知道这个英国人吗?”

“他长得是不是跟我差不多,也许比我更高大、更瘦削,打着领带。”

“噢!这样说来,您知道他是谁?”尤莉大声问道,她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伯爵说:“我知道一个威玛勋爵,他非常的乐善好施。”

“噢!如果你们认识,先生,您能带我们去见他吗?”

基督山伯爵觉得眼眶中涌上了感动的泪水,他竭力克制,让声音显得平静:“如果那人就是威玛勋爵,我想你们不会见到他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两三年前的巴勒莫,他说将去最神奇的国度,因此我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伯爵又说:“但我只是随口瞎猜而已。不,威玛勋爵不可能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他是我的朋友,他会告诉我所有的秘密,如果他做过这件事,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马西米兰说:“伯爵先生说的没错。想想爸爸常说的话吧:‘给予我们幸福的并不是英国人。’”

基督山伯爵不由哆嗦了一下。

“你们父亲说的话……莫雷尔先生他……”他非常急切地想知道老莫雷尔是怎样看这件事的。

“我父亲看到了一个奇迹。他相信我们的恩人来自坟墓。因此,他每次低声念出那个已逝朋友的名字时,他总是充满了怀念。他的遗言是:‘马西米兰,他是爱德蒙·唐太斯!’”

听到这句话,伯爵的脸,本来就已愈来愈苍白,这时就苍白得更吓人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像是忘了时间似的看了一下他的表,匆匆地和赫伯特夫人说了几句话,又跟艾曼纽和马西米兰握了握手。“夫人,”他说道,“我相信您会允许我经常来拜访你们的,我很珍重你们的友谊,并感激你们的接待,因为很多年以来,我这样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还是第一次。”

说完他便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这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一个奇人。”艾曼纽说道。

“是的,”马西米兰答道,“但我觉得他一定有一颗非常仁慈的心,而且他很欢喜我们。”

“他的声音直钻进我的心坎里,”尤莉说道,“有两三次,我好像觉得以前曾听到过这种口音似的。” uYUS75O2mfL0AqT/ByYLE83STmSBx/Iu7USQx40dAhNtAvUwfBkihkdYcGZourE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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